第五章 童年
苏措把目光收回来,问他:“师兄你的脚怎么样了?”
在实验室的工作基本宣告结束,那日上午她处理好手里的工作,就去了学校附近的书市,在里面转了一上午,最后买了套精致的书签作为生日礼物。
这时门口再次响起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和一声轻咳。两个人同时回过头去,苏措睁圆了眼睛,镇定地从床上站起来,垂着目光站到一旁;许一昊神情尴尬地左闪右闪,紧张地看看苏措,然后才犹犹豫豫地说:“爸,你怎么来了。”
那天临睡前她罕见地开了手机,一条短信弹出来:“你明天还来医院吗?”苏措握着手机,怔怔许久。
苏措弯下腰去扶他,可醉酒的人往往比平时更沉,几番用力之后实在没了力气;决定叫人的时候许一昊忽然有了意识,环住她的腰,喃喃说:“苏措?”
有些人,是不能再见的。这是一个真理。
陈子嘉依然不动声色,“那你的意思是,我以后不能来找你帮忙?”
“是的。”苏智叹气,“我跟她一起长大,念一个小学一个中学,大学也是毗邻的。可是我依然不知道她哪里变了,更不要说别人。考大学之前,我爸带她去看过心理医生,医生说她心理非常健康。除了她自己,不会有人知道了。”
“那你还是应该再去一次。”杨雪下了结论,“最好一天到晚二十四小时陪伴左右,不离不弃,显示出你的贤惠和能干。”
球场在激动的呼喊声里开始。应晨坐下来,她起初没注意到苏措神色有异,以为她只是平静地看球,可是十多分钟过去,她发现苏措眼睛还是直直平视着,细看的话,才能看出没有任何焦点。应晨去摸她的手,发现她的手心一片冰凉。她紧张地推一推她。
苏措回神,“啊,怎么了?”
苏措所在的地方位置极好,全场一览无遗。队员出场时,她最先看到了许一昊。她刚好正对着他,全部浸泡在阳光里的脸,他眉毛很浓,淡漠的脸上没有表情,于高台之上看他,居然不觉得他矮。随后,呼喊声叫好声乍然而起,那种气势简直排山倒海,从篮球场上控袭来,简直压倒一切。
苏措微笑作答:“工程物理。”
她也不管许一昊答不答应,径直走过去,弯腰调高了温度。
许一昊忽然说:“在医院的时候,我给你发短信了。”
“已经痊愈了。”
“走一步看一步吧。”苏措一笑,正打算说什么,球场上又是一阵尖叫,把她的话完全盖住了。
苏措习惯性地问了许一昊的伤情如何,宽慰地点头,站起来,“那你们慢慢忙,我没什么别的事,回去上自习了。”
要打听她在干什么,并不是件困难的事情,人人都告诉他,苏措每天都在忙,系里的课程,实验室的工作等等,忙得心无旁骛。许一昊原以为再见她时会对她生气,可此时,只觉得酸楚和甜蜜,哪里还有怒气?她能来就已经很好了。
声音清晰,莫非不是做梦?许一昊猛然睁开眼睛,却被路灯雪白的光芒刺伤,他左手覆上眼睛,“呵呵”笑了两声,“苏措,苏措,果真是你。”
“大丈夫志在四方。”苏措如实回答。从她得知应晨的父亲祖父都是外交官的时候,她就猜到他们终于有一天会走出这一步,不过没想到他们会主动告诉她。
虽然已经是晚上,可是白天的酷暑余波犹在。走出医院大楼后,夏天的热气照常如故,苏措低头看了看,不由得大惊失色——难怪刚刚校长打量她的衣服,竟然她身上一直披着许一昊的外套!唯有苦笑。
许校长扶一扶眼镜,端详一眼苏措,若有所思,“很少有女孩子学这个专业,也很少有学生能第一眼就把我认出来。”
“我正要问你,”应晨若有所思地看着她,“你刚刚在发呆。这么激动的球赛你也能看发呆?”
到底还是去了一趟医院。同样刻意挑晚上的时间,原以为此时跟昨天一样再无别人,可走到门口才发现林铮也在病房里。她跟许一昊头碰着头低声讨论什么,是不是在几本书上勾勾划划。
这样,三四个星期也就如一日地过去了。苏措从不介意过贫乏的生活,别人看来枯燥无比度日如年的日子在她看来就是生活本身,一年和一天都没有什么差别。
应晨简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她问:“她去看过心理医生没有?”
“啊,算了什么?”应晨眼睛大了若干倍。
走到门口时听到许一昊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苏措。”
苏措以前从未见过他们打篮球,从不知道他们打得这样好。他们在赛场敏捷地争夺交锋,十足展现了篮球运动的魅力。许一昊扣篮时凌空飞翔的飘逸,陈子嘉关键时刻三分线外的“百步穿杨”,苏智运球过人时防不胜防,都叫人吃惊。
“怎么?”
苏智凝神一想,“也许你说得对,但我坚持我的观点。”
球场上正是激烈焦灼。苏智他带球绕过华大队员,传球给陈子嘉,陈子嘉在三分线外纵身一段,篮球在空中划出一跳完美的曲线,如击石落水一样落入篮筐。
那样温存的神情看得苏措半边身子一麻,然后再努力摆出个大惊失色的表情,“师兄你怎么下床了,快躺回去。”
“他们马上就到,我下楼看看。”苏措拿出手机看了看。
苏措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感觉许多年没看过电视了,虽然宿舍里也有电视,但是大家都不大看,都有了电脑,还看电视做什么。
“这样的电影你也看得下去?”许一昊背靠着门,不知道在那里站了多久了。
话音一落,林铮就笑了,热情地招呼她:“谢谢你送衣服回来。苏措,随便坐,我们暂时有点忙。”
“哪里哪里。”许一昊立刻说。
应晨轻声一笑,“看得出来。第一次见她我就觉得,你看她那双眼睛,灵气十足,我从来没见过那样眼睛,仿佛能从里面看到智慧。”
苏措想站起来叫人,可衣襟被他扯住动弹不得,只好扬声叫苏智来帮忙。来的却是应晨,苦笑着说了句“你哥哥也醉了”,然后跟苏措一起扶起许一昊。一路上三人都没有讲话,无不昏昏沉沉。
应晨瞪她一眼,“不这么早就找不到你的人了。你又不开手机,”她伸手指一指科学中心,“这里闲杂人等又进不去。”
周末一大早应晨过来找她,在科学中心楼下,她看到苏措走来。
苏措笑笑。她睡得不好,眼圈四周发黑。
“不会吧,”许一昊嘿嘿笑,“学校里会有不认识你的?爸你太谦虚了。你真是低估了同学们对你的仰慕之情啊。不过你今天怎么在百忙之中来视察这个小小的病房呢?”
“车子出事的时候,他们一家三口就在车上。我叔叔婶婶用自己的身体把苏措紧紧搂在怀里,警察到的时候,发现一车人除了她,无一生还。她坐在父母的血泊里,只受了很轻的伤,”苏智用手在额角比划了一下,“太阳穴这里,有道疤,现在已经看不太出来了。”
球场上一拨一拨的声浪掀起,两校的比分咬得很紧,对那只篮球的争夺也进入了白热化,最后十分钟的时候,大家心都提到嗓子眼了,什么思想准备都做好了,然而谁都没有料到这个时候居然会发生变故。
许校长戴着一副眼镜,比苏措入学时远观看到的更要立体,更要风度儒雅。问过许一昊的恢复状况之后,许校长就把目光转向苏措。
球场上尖叫声乍然四起,应晨欢呼了几声发现苏措皱着眉头坐在那里,她眨眨眼,拍一拍苏措,指着球场说讲:“你看陈子嘉,如果有人需要给阳光做广告,他就是最好的代言人。”
苏智看他,“陈子嘉,我帮不了你什么。如何选择是苏措自己的事情。”
这间卧室有洗手间,苏措打了热水给他洗脸擦身子,再小心喂他吃醒酒药,然后就没有再睡,在他床边睁眼坐到天亮。她怕吵醒应晨,一举一动声音极低。
走到楼梯口时林铮追了上来,说话也是单刀直入:“苏措,你跟许一昊是什么关系?”
“师姐。”
事后各种说法纷纷而起,版本各异。归根结底是许一昊单脚起跳投篮,由于用力过大,加上落地时恰好踩到了对方某一名球员的脚上,导致踝关节受伤,迅速出现了半个鸡蛋大小的肿块。
在这样的坦诚面前,苏措轻轻点头,“师姐,请说。”
完全不想打扰他们,可许一昊已经抬头看到她。苏措没有迟疑,大方地走进病房,把外套往椅背上一搭,笑盈盈开口:“师兄,我还衣服来了。今天好点没有?”
苏措把外套拿在手里,正欲进门把衣服送回去;她刚刚转了个身,就看到林铮匆匆骑车而来,一只手提着许多东西,从另一扇门进了医院。她走得很急,没往苏措这边看一眼。
“跟我们一起走吧。”苏智摇头。
许一昊前脚刚走,陈子嘉后脚就过来,坐在同样的位子上,脸上没有太多的表情。
“不用催我走,本来也准备走了。明天我要出国开会,你一个人在家注意一点,不要乱跑乱跳,”许校长吩咐着,把目光转向苏措,在她衣服上停了一眼,微笑言道,“苏措,谢谢你来看一昊。有空的话,多来看看他。”
“如果不是我叔叔婶婶后来出事,阿措现在恐怕早已经成为职业棋手了。”
苏措安慰他:“是我。师兄,你站起来,我送你回房间。”
林铮比她略高,两人眼睛一直保留在一个高度,“你是真的聪明。我也不跟你废话。我从来没有看到一个人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弹《第三钢琴协奏曲》弹到你的水平。”
“喂,姓苏的,”杨雪深深感到愤怒,“你们会长负伤躺在医院,你都不去看他?一个星期了你都不去看他?”
把许一昊扶到床上去的时候他倒是清醒过几秒钟,模模糊糊说了句:“苏措,给我一个机会好不好?”不过也不等人回答,眼睛再次闭上睡了。
应晨苦笑。
苏智再次睡过去的时候,她去了趟花园。宽阔精致的花园里鸟雀声阵阵,凉风习习,像三月的风一样清新,带着树叶的香味,风吹得暑气全无。漫长的一个夏天,也只有清晨时分最凉快。偌大庭院里,从前庭草坪到后院游泳池人影全无。大约是昨天闹得太晚,所有人都还在睡。
她笑笑,“今天是陈子嘉的生日,在米诗家里有个聚会,他们让我过来请你也一起去。”
“还不错。”苏措说,“比我想象的好看。”
“师兄你太客气了,本来就是我先欠了你的人情,这个忙也不算什么,”苏措打强精神,愉快地笑一笑,“所以,现在我们两不相欠了,是吧?”
“他们在游泳,一起去吧。”许一昊说。
林铮继续说:“那次是我找同学故意改了你的节目,我的本意只是想你出丑,免得许一昊那么记挂你。我经常看到他看你写的文章,一遍一遍地看,也不觉得烦。许一昊那个冷清的性子,对谁都是不假辞色。许校长很担心他,他觉得这么大的男生应该有异性朋友,恰好我爸爸和许校长认识,我又跟他在一个班,许校长希望我多跟他接触,”她顿了顿,“我们的关系就这么简单,苏措,我说这么多,只是为了要你一句实话。”
苏措眨眨眼,来人果然是她认识的。最先进来的是许一昊,随后米诗和陈子嘉,米诗打扮得像个小公主,热情地招呼客人;最后则是林铮和另一个她久闻其名的男生,两人手牵手走进来,亲密无端,而所有人似乎都习惯了这样,愣是没什么惊讶的表情。苏措猛然想起林铮那句“别人比他好很多”,不由得微微笑了。也许在外人眼里,的确好了很多。那名男生就是西大的前学生会会长王忱,大三,长了一双左顾右盼的桃花眼,对苏措热情得难以想象。所谓盛情难却,基本上那个下午的时间都是在跟他闲聊中扯过去的。
“你要是不把腿摔断了,我也不会来。”许校长看一眼儿子,“这是逐客令?”
“嗯,我倒是想起来了,”应晨若有所思,“今天早上我去华大找她,看到阿措,觉得有点奇怪——我不知道怎么形容那种感觉,她一个人走着,好像她身边的东西都不存在一样。就像一个谜。”
苏智说:“没关系,即使你不来问我,我也会告诉你。你知道了也好。许一昊,你不要给苏措压力。那样没用的。她经历过很多事情,比你我聪明,也比你我敏感,我都不敢说我了解她,何况是你?”
“师兄你好点没有?”苏措站在他床边,微笑着问。不过一句话的时间,许一昊竟然觉得,空气中的药水味浓了又淡,淡了又浓。他目光久久地停留在苏措身上,他很久没这么近地看她。不知什么时候起,怒气消失无踪了。一直以来的骄傲似乎就被这一笑彻底瓦解。他想起最近的一次见到她,她骑着车,风一样地从他身边过去,如此的心无旁骛。
苏措看完两部电影之后拖着双腿下楼,她坐得太久,有点头昏,缓慢地穿过走廊,在楼梯口看到抱臂而立的陈子嘉。他紧着眉头,忧心忡忡地看着她。虽然一个字都没说,可浑身的那种气质和压迫感让苏措不能不在意他的存在;如果灯光没有撒谎的话,他的目光里大概有一丝心疼,也有一丝说不出的情绪。
“没有的事。”苏措摇摇头,“扑哧”地笑一声,“我不知道师姐你眼睛那么好,我都没看清楚呢。”
游泳池很大很清澈,一群俊男美女在那里,真的是非常养眼。苏措依然坐在二楼客厅的沙发上,一直没下去,她目光停在电视屏幕上,可耳朵里的声音却是下面传来的笑声打闹声水花声,声音本来不大,可是到了她的耳朵里,却奇怪地交织成一片,好像嘈杂的音乐。
她还是背着那只棕色书包,里面装着她的笔记本电脑和她的书。她穿着柔软的布衣长裙,面沉如水,头发清水一样披在身后,走在校园里的路上却好像在空旷的原野散步,仿佛万千人群中的一名隐逸者。校园里空荡荡,寂静沉默得好像安眠的湖水。应晨看着她发呆,她不知道自己应不应该叫她。
“你暑假回不回家?”苏措走到门边的时候,许一昊叫住她。
许一昊看看书,再看看她,“我这里的花已经足够了,但是送书的却没有,”他看了眼书名,“你还看西方的奇幻小说吗?我不知道。”
两人一站一坐,目光看着既定的方向,就是不看对方,这么对峙着,宛如木偶。很久后苏措侧头,门旁空空无人。
然后满头大汗地醒过来,一个晚上都不曾再睡着。那之后,她没有再去医院。
应晨从想象中的场景回神,不,这里不是什么都没有的旷野,是充满学术氛围的大学。
苏措非常歉疚。应晨跟她本是莫不相识,现在却因为苏智而连在一起。现在苏智都不来找她,每次都是应晨出马。他们兄妹都相当清楚,如果是苏智过来,很多事情她未必会答应,例如今天这种情况。但是应晨就不一样,她实在无从开口拒绝。
“不好意思,”苏措说,“刚刚想起了一道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然后就失神了。哦,师姐,比分是多少了?”
华大的校医院不论医生、设备都是相当不错,病房条件也不错,住起来应该很舒服,每个房间都显得整洁干净,对病人来说,实在没什么可挑剔的了。房间里只有许一昊一个病人,剩下两张床是空的。然而看起来房间可不空,鲜花水果堆得到处都是。
真是有点欲哭无泪。苏措大脑发懵,为什么今天一时头脑发热来看他啊,而且还这么晚了,莫非就是杨雪一句话给刺|激的?而且还遇到了校长?在面积不足二十平方的病房里跟校长站在一起,是不是一种殊荣?
“你们一个学院的?”许校长看向苏措,平易近人得超出她的想象。
“你是当局者迷啊。”应晨说。
苏措脸上的笑意维持不住,她扶墙站定。
林铮表情平静,但眼神激烈,那么漂亮的一个女孩子,不甘示弱的样子让人动容;苏措静了静,重新微笑说:“师姐,你的担心是多余的。”
苏措把目光投向球场。两方队员大汗淋漓,在球场上热切地奔跑拼搏,在逆境中奋起,等待着一次次峰回路转。不留给对方任何机会,仿佛一场战争,寸土寸金,分秒必争,每分每秒都在体验一种与共同胜利与失败的情趣,也是在反复体验他自己和人生的境遇。
几乎不用想,苏措就给了答复:“你担心的事情不会发生。林师姐,许师兄是好人,你们在一起很好。”这话听得林铮一愣,对方答应得太快反而有点不真实的感觉,她撇嘴冷笑,“你这是什么意思?是,我是喜欢他,我会照顾他,但我不要他,”她声音一抖,“他心里有别的人,我还要他做什么?太辛苦了,我不要。许一昊再好我也不要。别人比他好很多。”
那天晚上,苏措做了个梦。有人在梦里有人不停地问她,你明天来吗?我等你。许一昊的脸在梦中并不真切,隐隐约约,仿佛隔着雾一样,那张脸和记忆中的脸重合起来,她一时分不清楚,只能顺着他的问话反问,你是谁?你到底是谁?
球场叫好声连成一片。苏措把目光从球场收回来,笑吟吟开口道:“多好的事,以后我也可以去法国找你们玩了。”
他终于说:“我原以为你不会来看我。”
两人再次回到游泳池旁,又去搬运苏智。
“哥哥,你告诉米诗,我回学校了,代我谢谢她的招待,我非常感激。”
王忱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抚林铮的背,脸上没了下午跟苏措调侃时的笑意,“许一昊在假山背后大概喝醉了。他平时不喝酒,也没什么酒量,这次醉得可不轻,你去看看他。”他同时伸出手朝泳池另一边一指,示意她过去那里。
女主角非常年轻,面庞瘦削,凝脂肌肤,忧郁孤独的眼神,浑身蕴含着一种特别的气质;男主角已近中年,有着大理石般的面孔,怎么看都是毫不相干的两个人。可是在导演手下,他们却在电影里发展了一段似有若无的情愫。
苏措看着她。
“应晨你知道,我小时候也是个聪明孩子,我不用怎么读书成绩就很好。可是那些老师说,我连苏措的一半聪明都没有,”苏智摇头,“真的,我这一辈子都没见过比阿措更聪明的女孩。我还记得小的时候有人给她算命——”
米诗在一旁叫起来:“应师姐你不看你们家苏智,看陈子嘉做什么。”赛场声音很嘈杂,这话只有附近的几人听到,大家都笑了。
“今天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吗?难得听到你叫我一声哥哥。”苏智扶着床坐起来,装模作样地看窗外的太阳。积习难改,他好容易恢复了一点精神,就开始说笑。
“等到所有人都起床,不知道什么时候了,我得回实验室了。”苏措晃一晃手机,“刚刚开机才知道,师姐昨天把实验室钥匙锁在实验室了,现在进不去,急坏了,她让我马上回去开门,不然她得被白老师骂死。”
苏智心里有数,跟应晨使了眼色,然后过去揽着许一昊的肩膀在游泳池边上的凉椅上坐下。
许一昊身子趋近苏措,手贴上她被空调吹得冰冷的脸颊,“苏措,你不会不知道——”
这番话让许一昊神情一震,整个脸仿佛都要放出光芒来。
应晨眼神一跳。
“后来她被送到了爷爷家,别人家的爷爷重男轻女,我爷爷不一样,他重女轻男,”苏智笑起来,“他很宠阿措,他不放心把宝贝孙女交给几个叔伯带,然后决定亲自带她。我奶奶去世得早,我爷爷当过兵,上过战争,一辈子刚强,也不愿麻烦几个女儿帮他照顾阿措,好在阿措也很懂事。可半年后,爷爷也去世了。老来丧子,而且丧的是最心疼的儿子儿媳,这个事实让爷爷的精神一下子垮了,精神一垮,疾病也就来了。算下来,大概有一年的时间,家里都很少听得到笑声。
“什么?”
“你看起来一点也不吃惊。”应晨惊讶。
一席话说完,两人感慨且惊叹。应晨的叹息还在喉咙,却听到身后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我以前都不知道。”
米诗也在旁边,她穿着一身白色裙子,浑身流淌着一种柔曼的气质,美丽得让人吃惊。
一回头,原来是许一昊,不知道他站在这里多久了,听到了多少谈话,现在的许一昊满脸震惊和不可置信。
见状许一昊立刻介绍:“爸,她是苏措,大一的学生,我的师妹。”
苏措茫然地“嗯”了一声。
苏措调整好表情再回头,她迎光而站,许一昊看到她眸子里水光潋滟,一时也了没声音。
半夜的时候苏智醒过来,浑身热得不舒服,他挣扎了几下,发出了轻微的声响。苏措眠浅,这一点声音已经可以吵醒她。她急速下床过去察看苏智的情况,他虽然没吐,在昏暗的壁灯下脸色隐隐发青,难看得厉害。
苏措立刻侧头看球场,却冷不防看到一只球飞速旋转着朝这个方向飞来。她反应迅速,刷一下扯住应晨朝右侧倾身倒下,球有惊无险地擦过她的手臂,在身后的椅背上一撞,弹落到了脚下。
两个小时之后,王忱终于放过她,叹口气说了句“你倒是和传言中相差无几”的评语,摇摇头下楼去了;苏措也终于把注意力转回电视屏幕上。是部老电影,背景是十八世纪的欧洲,全剧的色调是暗淡的灰黄色——朦胧地穿透过阴湿云层,投下略带灰败的金黄暖色。电影里无处不在的画室位于顶楼走廊尽头,房间的一切都是旧物,每个镜头就像一帧帧色调柔和的水粉画,弥漫着静谧的情调。
吃完饭已经很晚了,仰头可以看到漫天星辰。本来的打算就是今天在米诗家住一晚,大家也更肆无忌惮起来,男生们大都喝得半醉,然后又谈天说地玩牌,闹到了夜深。
“原话我忘了,大概就是说,她聪明高于常人,受苦也比一般人多,只要能熬过去就好了。”
原来许一昊也能这么嬉笑着说话,苏措看了他一眼。原来以为他有些孤傲,除非必要,是能少说一个字决不说第二个的。她认识他也快一年,从来没听过他开玩笑。
“看的。”
“不用去了。”苏智拉住她,“去了也是白费工夫。”
应晨坐在泳池边上踢水,看了看四周,皱起了眉头。她问一旁的苏智:“怎么阿措还没下来?我上去叫她。”
苏措眼睛里闪过一缕疲惫之色,没有搭腔,慢慢地一步步下了楼。
许一昊苦笑,“你什么时候知道我对她——”
目送许校长离开,苏措重新坐在许一昊的床沿,想着许校长的模样和神情,一时走了神;许一昊收起了跟许校长那副玩笑的神态,沉默了一会,又开口:“我爸是校长的事情,是不是陈子嘉和你哥哥都告诉你了?”
期末考试结束之后,绝大多数同学都回了家,苏措寝室的诸位都离校了,只剩下她一个人。她哪里也不去,在学校里,日复一日地重复这样的生活:早上起床后就去实验室,偶尔去去图书馆,在那里待足一日,晚上十点半左右回到寝室。
“谁说我没去了?”苏措说,“可是我去的时候房间里人满为患,我哪里进得去呢。再说都快期末考试了,时间那么紧啊。”
苏智和应晨肯定不是第一次来她家,对这里熟悉得很。应晨一进屋就帮米诗布置房间去了,苏智在厨房进进出出,把各种小吃切好的水果饮料等等通通拿出来,摆在茶几上,放到苏措面前。
听到这个评价,林铮动动嘴角,“拿得起放得下?是讽刺还是夸奖?只是,再爱再喜欢又怎么样?不是你的,终究不是你的。怎么强求,终究无用。”
看到苏措笑得轻松,应晨神情严肃了一下,说:“阿措,跟你说一件事情。”
许一昊是真的醉了,闭着眼睛歪着半躺在长椅上,椅角放着四五瓶啤酒,他头发有点深,额前的头发更是快要盖住眉毛,漆黑的头发和苍白的脸色,对比强烈。
苏措不知道自己是否应该摆出一个受宠若惊的表情,实际上,她脸上没什么表情。校长到底是校长,做事说话还真的是叫人舒服。
外面人声短暂嘈杂,几个人走进客厅。
她迅速地说完这番话,头也不抬地从他身边经过,只剩衣襟和呼吸轻轻擦过。
也许还有别人也睡不着,不过这都是她所不知道的了。在院子里逛了半个小时,苏措依然还发现有人起床的迹象。她回到客厅,从书包里翻出手机,惊讶地发现数条短信飞快地弹出来。
“不回了。实验室有好多事情。”
“你哥哥的二外选的是法语,”应晨沉吟说,“我们打算毕业后去法国。”
许一昊正在看书做笔记,毕竟腿受了伤不是脑袋受伤,不能让他免于考试。脚步声响起来的时候,放下手里的书和笔,静静看着来人走进病房。
苏智放假也没回家,在学校补习法语,有空的时候就跟应晨把室内外大大小小的地方玩了一遍。日子过得相当舒坦,完全忘记还有这个妹妹。
苏智摇头,“你们可能没注意,但是我知道刚刚米诗说到下去游泳的时候,苏措的脸色变了变。每次她有那种表情,这件事情就肯定是做不成。说真的,她肯来这里已经很难得了。”
苏措瞪她,“我估计已经有人干这事了好不好。”
“也没有多少,那几个你都认识的,”应晨眨眨眼,“中午我跟你哥来接你过去,你考虑一下买什么生日礼物。还有,最好带着泳衣。”
两个人坐在游泳池边,苏智握住她的手,徐徐开口:“你不知道阿措小时候多么聪明。她四岁上下开始学下围棋,几个月后棋艺就已经超过了老师。她学什么东西都这样,没有学不会的,越难越好。这点她很像她爸爸,我二叔。我爸到现在还说,苏措的爸爸是他们兄弟几个最聪明的。”
“一起去的还有谁呢?”苏措问。
然后气氛就冷了下来。许一昊告诉自己放下所谓的清高,放下所谓的骄傲,可就是做不到,于是,他站在那里,就是不肯说话。而苏措目光久久地停留在电视上面,是如此的聚精会神,仿佛电视上发生的才是真实的,而自己和身边的许一昊才是那电视里虚幻不可琢磨的人物。
“之前来过一次,跟苏智他们一起来的,这里人很多,都挤不下,所以我没进来,”苏措环顾四周,“房间好像有点冷,我把空调温度调高一点,可不可以?”
“是的,开学不久他们就告诉我了,”苏措扯了扯衣服,站起来,“好了,我也不打扰了,师兄你安心复习吧。”
许一昊根本没把衣服放在心上,他眼底俱是喜色,问她吃不吃什么水果,问她觉得空调冷不冷等等。
两人俱是沉默。半晌后陈子嘉先走过来,诚挚地开口:“阿措,我们那个项目进展相当顺利。大部分都是你的功劳,你什么时候有空,我请你吃饭。”壁灯的光落在他的眼睛里,荡起细碎的波纹。这样英俊的男生,从心底真诚地致谢,那种样子极其蛊惑,就算苏措已经见惯了,可还是一怔。
“没有的事情,”苏措打量他的脸色,说,“哥哥,你脸色好多了。”
“那也不用这么早跑过来告诉我吧。”苏措吃惊。
和球一起奔至看台下方的,还有热气腾腾的许一昊。他边跑着便回头向队友挥手,发尖都已湿透。苏措弯腰捡起球,稳稳朝他抛过去。许一昊的目光落到看台上,眼睛里光亮迅速闪过。不过这都是一瞬的事情,快得别人根本没有看清。
应晨吁出一口气,拍拍身边的位子,“你可算来了。”
陈子嘉的手指一下下敲着凉椅扶手,“你觉得阿措真的在乎许一昊?不,我不这么想。苏智,你对你这个妹妹太不了解了。你也知道她聪明,但你几时见到过聪明的女孩子不抓牢自己在乎的东西?反而拱手送人?”
“不是,”许一昊抢先搭话,“她是物理学院的。”
米诗的家在市郊一处宁静漂亮的地方,附近都是这种大房子,不是等闲人居住的地方。那栋三层的楼房前面是一大块草坪绿地,后面还有不小的一个游泳池。楼里的装潢雅而不豪华,布置精美,每一样都放在妥帖的地方。苏措并不掩饰自己的诧异,衷心赞叹道:“米诗,你家真是漂亮。”
瞥一眼电子计分板,应晨说:“六比六平,一时半会很难分出胜负。”
“还行。”
泳池边的牌桌已经散了。米诗家里的阿姨收拾东西,她脚步很急地往楼上走;林铮则靠在王忱的肩上打盹,她的妆有点花了,不过反而看起来别有一种清丽的感觉;一旁王忱揽着林铮的肩膀,跟她细细地低语,也不管她是不是在听。
然而不管怎么样,结果总是不变。许一昊受了伤,不得不在最后十分钟黯然退出球场。主力队员的缺失导致这场华大法学院以微弱劣势败北;陈子嘉在这次混乱事件同样受了伤,英俊的脸在混乱中被擦伤,脸颊青了一块,大概一个多星期后才消,当然这些小道消息,都是以传言的形式传到苏措耳朵里。
扶着许一昊躺回床上,苏措顺势坐到床沿,从书包里翻出一叠沉甸甸的书,放到小桌子上,“本来准备带花给你,可是这个时候也不知道哪里有卖的,只有送你书了。你无聊的时候可以翻一翻。”
“看她的样子,完全不像有过那么多童年阴影的人,”应晨说,“脾气好,随时都在笑,看起来就是普通女孩子,”
例如他说“在下久闻芳名”,苏措就说“小女子也久闻王会长高名”;他说“我听说你程序写得很好,什么时候教教我?”苏措就说“图书馆里最多的都是计算机类的书”;他说“苏措你是真人不露相啊”,苏错就回答“彼此彼此”;王忱问“你为什么要学工程物理这么难的专业”,苏措就说“你什么要学电子信息这样繁琐的专业”,一问一答轮番循环,活像智力问答。旁人看得无语居多,纷纷下楼游泳去了。
苏措欠欠身,态度不卑不亢,“校长,您好。”
“大丈夫志在四方,说得好,”应晨慢慢地咀嚼这句话,然后问:“你的志向在哪里?”
苏措重新打量她,伸手摸着鬓角的头发,声音近乎喃喃自语:“师姐,你真是拿得起放得下。”
“阿措后来就到我们家了,”苏智说,“我爸爸是长子。后来为了照顾方便,我爸妈领养了她。我爸带她去看了很多心理医生,医生们都说她没什么太大的后遗症,建议说让她学点别的什么东西,兴趣多了,也不会总想什么。也继续学着棋,又开始学钢琴,还有学字,学得很多。所有的东西她学得都很好,非常有天赋,那些老师恨不得把苏措抢过来,一心一意地培养。
第二次去医院时探访的高峰期已经过了,因为所有人都开始忙起期末考试。苏措站在门口等医生给他换完药后才从门后走进病房,房间里空无一人,林铮居然也不在。
有太久的时间没见到他了,这么大的一个学校,见不到一个人并不稀奇。何况她忙,他也忙。苏措静静回想,上次见到这样一张叫人无法忘记的脸,是什么时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呢?
“不是,当然不是这个意思。师兄你一直对我很好,帮我很多忙,”苏措右手扶着墙,左手摁着太阳穴,她的额角隐隐疼起来,“我刚刚那句话表达出了问题。不要理睬那句。我的意思是说,承诺答应了就应当做到,现在我做到了。”
到达球场的时候才知道什么是盛况空前。球场座无虚席,到处都是黑压压的人头,呐喊声此起彼伏,一浪高过一浪。苏措好不容易才挤进最前排的位置。体育馆是按照国际体育场馆的标准修建,座位数千,如今满满当当。每个角落都有人声炸起,初夏的阳光从天窗漫近来,空气中金色的灰尘飞扬。
林铮看到她脸色惨白,倒是吃惊,“苏措,我其实也不明白,许一昊你都不要,那就是陈子嘉?倒也难怪。”
“坚持观点一般情况下是好事,但有的时候,却是害人害己,”陈子嘉看他一眼,“离得太近,反而看不清楚。”
米诗非常受用地笑了。
身上忽然一沉。苏措直起身子,发现肩头多了一件外套,她顺着搭在自己肩上的双手一路看上去,许一昊正站在她身后,眼神和笑容温柔到苏措害怕的地步。
“什么专业?”
应晨笑了,说:“他刚刚看了你一眼。”
“你到底喜不喜欢许一昊?”林铮目光熠熠,“如果你也喜欢许一昊,我自知争不过你,不论我多喜欢他,我都会放弃;但如果你不喜欢他,那今后,不要再来医院,我会照顾他。”
苏智点头,“喜欢一个人,是看得出来的。我确信苏措的确是在乎你的。以前初高中的时候,有很多男生喜欢她,但都没有结果。我从没看到她用那样的眼神看一个男生。如果你真喜欢她,那慢慢来。她只是有些事情想不明白,明白了就好了。”
苏智倒床就睡,什么都不用操心,剩下应晨和苏措面面相觑。她们累得也厉害,都没什么说话的力气,略略交谈几句,洗了澡就挤在另一张床上睡了。
苏措一手带上门,隔了一会才想起来,“什么?”
苏措不用思考就直接回答:“我没看到。师兄你知道的,我平时几乎不带手机。”
许一昊神色复杂,可以看出他心里的斗争,很久后才开口:“苏智,我刚刚过来找你,不小心听到你们的谈话。”
苏措一言不发,安静地欠一欠身。
应晨听到这句倒不意外,意外的是苏措听到这话后脸上居然可以毫无反应。她擦了擦汗头上的汗,问:“你听到了刚刚许一昊的话了没有?”
苏措站着他坐着,她头一次可以平视许一昊眼睛。然而不知怎么,两人的对视开始朝奇怪方向发展。尽管他没有开口说话,可是许许多多的话语还是从他清凌凌的黑眼睛里面源源不断地往外流淌。苏措感觉到后背有一股冰凉的风正把她的衣服和皮肤隔离开来。她迅速地挪开目光,看到窗户那里撒了一片月光。
清晨的时候苏智醒过来,第一眼就看到苏措坐在自己床边,目光定定地看着窗外。光线微薄,她脸上的表情几乎看不清。苏智想起若干年前的事情,默一默后开口,说:“阿措,你现在还是不大容易睡着?”
瞧见苏措过来,王忱问她:“苏措,电影好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