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离开
饭后应晨深刻地感慨：“我不知道你家亲戚这么多。”
她去路边树下取自行车，因为刚刚的事情，脸上的笑意一直未曾退却，随之看到放车的树下站了一个人，怔了怔，一时不知道如何反应。
空气凉得好像从南极取回来的，可许一昊只穿着一身薄薄的运动服站在外面。苏措朝他走过去，走得近了，能看到他脸颊微微发红，额头上的汗水顺着青郁郁的发梢滴下来。看他的样子，让人忍不住误会春天提前到了。
两人的这番话听得苏智应晨暗叫不好，苏智凑过来，“怎么你们要出家了？打禅机？”
哭完之后她抬起头，说：“子嘉最近不对劲，对我的态度有些奇怪。我害怕他跟我分手。”
“她让我去帮忙处理她的感情问题，”苏措摇头，“哭得那么可怜，我一分钟都看不下去，更别说待下去了。”
许一昊被她的笑容刺伤，觉得血全都堵在心房门口流不动了。他走过来捉住她的双肩，咬牙切齿地问：“苏措，苏措，我要走了你就这么高兴？”
“米诗说什么了，把你吓成那个样子？”刘菲拢一拢苏措散落在耳边的头发，好玩地看着她，“收到你的短信的时候我吃惊极了，还以为出什么大事。”
杨雪抱着胳膊靠着桌子看着只穿睡衣的苏措，第一次惊觉她是那样瘦，瘦得让人心疼，仿佛连那些衣服的重量都承受不住。她早已后悔跟苏措冷战，但是一直坚持着不先道歉；现在看她那样单薄瘦削依然微笑淡然的样子，一种莫名的情绪忽然就涌了上来，堵得她鼻酸。
“我是交换生，这学期结束后我就去美国念大四。”
“佛曰，不可说。”米诗把手指放在唇边，做了个“嘘”的动作。
“不是高兴，是祝贺，这样的机会不是人人都有的。”苏措诚挚地说，“不是因许校长是你父亲你才被选为交换生，而是因为你的确非常优秀得到了所有人的认可。这当然是值得祝贺的事情。”
一旁的陈子嘉递过苏措的行李，轻轻说：“喜欢一个人，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不想念才是奇怪。”
看到苏智恋恋不舍的目光，苏措推着他朝入站口走，“好了好了，别看了。你真想见她，让她过完年来玩吧。”
苏措欠欠身离开。走出两步后她说：“许师兄你回家吧。穿这么少，会着凉的。”
这件事情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传遍了学校。晚上苏措回到寝室，发现一路都有人对她行注目礼，而宿舍里的那几位面目狰狞，不怀好意地盯着她，一副蓄势待发的神态。
陈子嘉听得无奈，抢过苏智的话，跟苏措聊天：“最近好不好？”
她一直哭，哭得梨花带雨，哪怕是铁石心肠的人会动容。苏措默默看了她半天，许久也没插上一句话。
许一昊又愤怒又忧心，英俊的脸阴沉得好像下雪前的天气。可是看到苏措瘦削的肩头和零乱的头发，他忽然于心不忍，声音不自觉地降低。
“我很对不起你，有你这样的朋友，我哪里还要挑剔什么，”杨雪轻声说，“那天我看了一句话，水至清则无鱼。我才知道是我对你太苛求。”
“那我等你有空了去找你。”米诗也无比肯定地说。
苏智的火气降了三分，说了正事：“我买了后天的票回家。”
“师姐你真是救了我啊。”实验室没人，苏措一下子栽倒在沙发上。
教室里已经没人，两人坐在最后一排。米诗再次把旧话题提起来：“上次我说的那个事情——”
他一下子把苏措搂入怀里，气息徘徊在苏措耳边，“你既然了解我，那还不知道我的心意？你只要说一句，我就不会离开。给我一个机会，只要一个机会，好不好？”
果然是做什么错什么。苏措叹口气，但是又觉得这几个人脸上啼笑皆非的表情很好笑，就真的笑出来，“这不是我的错。师兄，洗衣费你找苏智要去。”
“什么约定？”陈子嘉听得一怔。
“嗯，是的。”应晨隔着玻璃打量着苏措，慢慢点头。
陈子嘉挑眉看她一眼。
许一昊今天戴着眼镜，左肩上挎着书包，应该是刚刚离开自习室，目光藏到了镜片后面，让人看不清楚。两个人隔着自行车站着。这学期开学到现在，两人一直未曾碰面。
刘菲在披萨店门口等她，苏措飞快跳上她的自行车后座飞速离去，直到两个人回到实验室，她还有点惊魂未定的感觉。
正是清晨，宿舍没有开灯，微薄的光亮在窗帘后闪烁不停。杨雪的表情看不清楚，但是声音非常清楚。她说：“寝室外有人等你。”
苏措眨眨眼，看着面前神色各异的二人，拿不准他们俩怎么回事。
“听说你跟许师兄在大庭广众之下抱在一起？”杨雪笑得既暧昧又灿烂，“据说抱了很久很久……”
苏智那天在校外，苏措没有遇上，倒是在回学校的路上碰到刚刚下课陈子嘉和米诗，两个人背着书包，推着自行车，沉默不语地走着，谁都没看对方，引得同学纷纷侧目观望，伴随着各种留言低语。
许一昊几步奔过去，拦住她的去路。他肩头微微颤抖，脸色难看之极，却强自镇定，“你还认为我们之间什么都没有？苏智让我给你时间不要逼你。这两三个月，我没有见你，我给你发邮件，可你一封都没有回复！”
最高兴的当然是苏智的父母。应晨有着一种大气的漂亮，言语得体，礼貌，让人很亲近，很得长辈的欢心。做爹妈的看到儿子找了这么漂亮大方的姑娘回来，都乐开花，待客周到之极，两兄妹临走的前一天，所有亲戚都来送行。
“还好。”苏措笑一笑，她不能说自己厌恶这些西餐已经到了闻到味道就不舒服的地步，只好这样含混其词地回答，“你有什么事情？”
热腾腾的披萨和各种小甜点很快就上来了。米诗看来是这里的常客，一路上都有人笑容满面跟她招呼，跟服务员和店里的老板更是熟识。
又冷又硬的饭吃到一半，苏措觉得有几个人影挡住了光。
苏措微微一笑，对着话筒说：“我不是适合他的那个人。他那么受欢迎，不知道多少女生喜欢。他很快就会把这件事情忘得一干二净。”
手机尖声叫起来。
他的语气分寸掌握得很好，听起来不是问讯，完全像是漫不经心说的。苏措笑眯眯，轻声说：“哦，是数学系的一个师兄，就要离开学校了。”
春天正是博士毕业的时候，他们穿着黑色的博士服一群一群地游荡在广场各处，手里都拿着相机，在绚烂的季节里咔嚓咔嚓拍照。
元旦一过，期末也终于来了。每门科目都已经结束，苏措天天都去十七楼上自习，连实验室也不再踏足。她也从不去找老师解疑，加上回宿舍非常晚，所有人都觉得她就像失踪了一样，想见一面都困难。彼时系里的同学差不多人手一份苏措的笔记，忽然觉得惭愧，想象以前刻意为之的孤立，不由得惭愧起来。
应晨难得地脸红，瞪眼，“怎么以前没发现你脸皮这么厚？”
陈子嘉是何许人也，同样的半点不动声色，“我不在乎原因，我只在乎结果。原因太复杂，只有结果才是唯一的，也是最能权衡人的内心。”
苏智往自己脸上贴金，“要放在古代，我们苏家也是本地的名门望族的。”
每踏一步，多年前的惨痛经历就在她脑海浮现一遍。汽车油箱爆炸声，引擎破损的剧烈声响，冲天的火焰在她面前升腾而起，父母鲜血浇灌成的血泊，到处都是东倒西歪毫无生命气息的残肢断臂。耳朵都要炸开了。
苏措大骇，“米诗你怎么了？”
春天的阳光真好，照得米诗面庞晶莹剔透。苏措坐在米诗身边看着她出神，侧面可以看见她脸上很淡很微弱的绒毛，非常温柔的感觉，也带了几许执着和坚毅。
她声音很大，米诗也听到了，说：“真的那么急，不能再等一会？”
四周有人纷纷把目光投过来，伴随着窃窃私语和指指点点。苏措闻着他身上的味道，感觉到他身体微微发抖。从他肩头看过去，广场上的树木在阳光中舒展着嫩绿的叶片，生机勃勃地奋发向上。苏措苦苦一笑，挣扎了两下发现完全挣不开，只好任凭他抱着，说：“可是，我以前就说过，我给不了的，对不起。”
宿舍区外面有一片花园，两个人走到花园里，慢慢散步。这个时候园子里早已经没有什么花了，除了几棵很老且高迎着冬风傲然开花的腊梅树。树上挂着零星的白色雪花，黄色的梅花贴在枝头，散发着让人心旷神怡的香气。
苏措感觉左眼皮又跳了几下。
前一个星期苏智带着应晨把城市附近有名的名胜全都玩遍了。当然应晨也邀请过苏措，可她以坚决不当灯泡婉拒了。
两人在楼上安静优雅的小房间里，米诗帮苏措把披萨切成小块。
“什么都没有，”苏措说，“他跟我说他下学期出国念书，就这样。”
听到他说完大学名字，苏措大脑一时千头万绪，可是嘴角愣是跑上几缕微笑，“出国深造，那多好，还是这么有名的大学。”
苏措艰难地抽抽嘴角，杨雪见到她表情僵硬地盯着引起走廊交通堵塞的漂亮女生，不由觉得好笑，拍拍她的肩膀，送给她一个同情的眼神，然后依然很没义气地陪男朋友吃饭去了。真是重色亲友，苏措把手捏成拳头，愤愤地盯着杨雪的背影。
走出几步，杨雪重新推门说：“刚刚忘记告诉你。等你的是许师兄，昨晚他也来找你，你在睡觉，我就没有叫你。”
偏偏苏措也镇定，愣是表情都没变，笑容可掬，“当然在意，知道你的消息，这样才能证明我没被时代所淘汰。”
苏措浑身上下不停发抖，冷汗淋漓，本来就苍白的脸更是一点血色都没有，嘴唇紧抿，还是看得出在轻轻颤抖。她后退数步，童年时经历过的极度的恐惧铺天盖地地再次袭来。
苏措笑话他：“想念我嫂子了？这才多久不见呢。”
只是苏措依然独来独往，在每堂考试前五分钟到场，每次必最先交卷离开。她背着那只沉甸甸的书包，头发绑成两个马尾垂在耳畔，来去匆匆。她重复着这样的生活，直到熬到考试周最后一天，她照例提前交了卷子，却没回宿舍，重新回到又破又老的十七楼。在这古老的教室里，古老得只剩下木质的地板和桌椅，她忽然不想动了。外面阳光很好，洒满半个教室。她在阳光里坐着，感觉暖洋洋的，仿佛世界都不复存在。
“那个男生是谁？”许一昊默一默，然后开口。
清晨的校园本来就寂静，加上放假，花园里一个人都没有。附近树上残留的雪块落到地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简直像救命一样。苏措抓起手机，听到刘菲在电话那头语速飞快地说：“苏措你在哪里？赶紧回来，实验室有急事。”
“是吗？”陈子嘉问她。
“那你以后每年就来我家过年好了，”苏智笑得诡秘，“反正苏家的儿媳妇是跑不了了。”
大衣颜色很深，看不出污迹。陈子嘉瞥一眼衣角，不以为意地笑了。他眼睛里那么亮，像是所有的灯光都陷落进去。苏措心猛地跳了一拍，嘴角笑意一敛。
食堂的大师傅怜悯地看着她，“应该早点来嘛。”
第二天她跟苏智上了火车回家。陈子嘉送他们到火车站，应晨因为家里有事没有来送他们。苏智心有牵挂，总是朝广场看，其实广场上拥堵不堪，数千人来来往往，哪里能把一个人看得真切。
他们还没吃饭，几个人就一起去吃火锅。
一顿火锅吃到晚上九点多，几个人吃饱喝足地从店里出来。应晨最是精神抖擞，提议去唱歌。苏措又饱又困，推辞了说要回去睡觉。见到她眼睛四周的眼圈，也没人忍心再强迫她，只得让她回了寝室。
前几天下了雪，室外很冷。夜空无云，一轮寒月悬在黑沉沉且一无所有的天空上，孤孤单单，看上去让人感觉更凉了。
这学期都结束了，不能再等下去。杨雪调整好复杂的情绪，开了口：“同学们让我谢谢你的笔记。元旦那天大家本来准备叫你回来，可是你走得太快了。这几个星期又不见人，没办法跟你说清楚。他们说很抱歉。”
“你看她，哪一点看上去都不像是心理有阴影的。那么开朗活泼，说一个笑话能把一家人无论老少都逗乐，跟我们那些麻烦的弟弟妹妹侄子侄女也处得很好。”
“她跟陈子嘉出了什么问题？”
此后若干天她都小心翼翼避开米诗，可两周后他们刚一下课，就被米诗堵在教室门口。米诗笑得那样坦然甜美，完全没顾及现在是中午下课时间，她的出现让本来就拥堵的交通变得更加拥堵。
往往难得有人穿博士服能好看的，可是邵炜偏偏是一个例外。苏措笑盈盈地问：“师兄毕业了去哪里工作？”
“是错觉？你说你不会下围棋，你不会弹琴，这些也是我的错觉？”许一昊苦涩地一笑，“你的心病还要瞒着多少人？是你父母早逝的原因让你这么多年都在壳里生活。这些痛苦的事情，都过去了啊。”
该来的果然挡不住。不过学校这么大，随便出现一下就被人抓到，自己的运气也实在太好了。苏措想，难怪有人说自己很有名。
苏措费了很大力气才稳住手指的发颤，在陈子嘉灼灼的目光下，若无其事地把菜倒入锅里，重新看他，“如果你要这么想，我不能强求。”
两个人正在宽大的阳台上，靠坐在沙发上聊天，大家都很知趣地不来打扰。两人说着说着目光就转到了客厅。那里最引人注意的就是苏措和那些亲戚家孩子们，他们玩得嘻嘻哈哈不亦乐乎，现在又带着他们折纸，然后三下五除二就折成各种各样的小动物，分散发给众人。她玩得那么很高兴，丝毫没注意到阳台外面正在发生着一场关于她的谈话。
许一昊默默看着她，面前的女孩子立在树下，目光微微挑起落在梅花上，皮肤柔滑好像春|水，嘴角略略带了一丝笑纹。她眼睛那么清澈，浑身上下透着一股灵气，仿佛这腊梅树也被她感动了，静静地陪她站着，风吹过也不肯动一下，怕惊动了她。他忽然忍不住鼻酸，很多年之后，他还是能想得起这一幕，那个女孩子波澜不惊地站在他身畔，可是笑容和神情却那么的遥远，藏在他看不见摸不着的地方。
苏措忍住浓浓倦意，爬下床。她瞥到杨雪背着书包站在行李箱旁边，知道她是准备回家。回她家的火车是过路车，总是在极早发车。屋子里一时没人说话，气氛怪异冷清。
“为了这个啊，你是过虑了吧。”苏措劝她，“怎么可能呢。”
“是我错了。”
陈子嘉微微一笑，说：“所有人都终成眷属，你怎么办？”
“你哥和应晨照得都很漂亮，”米诗说，“不过，为什么没有你的？”
“也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苏智苦笑着回答，“她的矛盾就在这里，如果连爷爷都忘不掉，那她怎么会忘记我叔叔婶婶的惨死？！除了每年扫墓的时候，她也绝口不提此事，看上去就像是把那场车祸忘得干干净净。所以我一直说，我确信她在心理上的确是有问题的，但是却不知道在哪里。”
她再一次想起每年期末考试时苏措给她补习，有时候还熬通宵不睡的情形；这一年多来每天早上轻声叫她起床，坚持不懈地给她占座；在学生会的工作每次遇到问题麻烦，都会给她出主意，帮她想办法解决。
陈子嘉双手搭在桌上，修长的手指轻轻扣着桌面，有一下没一下的，清脆的声音像在沉吟。他看她，微笑绽开在嘴角，“阿措，我以为你不知道。”
“你还记得我去帮陈子嘉实验室写程序的那次？”苏措清清楚楚地说，“那条未知号码的短信是我发给你的。”
苏措一笑，“没照。”
店里热气腾腾，欢声笑语阵阵。考完试还没回家的同学肯定要来庆祝一番，从心底发出来的笑扩散到脸上，真是让人心里舒畅胃口奇佳。
寝室里黑黝黝，没有人在。卢琳琳和邓歌比她们提前考完，都回了家；杨雪大概是跟男朋友出去玩了。苏措又累又乏，倒上床就沉入睡眠中，甚至梦都没有一个。
应晨叹口气，“你们家过年，比我家热闹多了。”
许一昊本来的确是在操场跑步，可然后想起苏措，觉得胸口有块东西被触动，径直从操场跑到了学校东面的这片宿舍区。这些事他则是不会诉之于口。他胸口起伏，趋近一步，只是说：“我想跟你谈谈。”苏措就笑，“好。”
许一昊反手握住她的，觉得心里某个角落的开关哗啦一下被打开，溢满了温暖的感觉。他俯身吻她。
应晨感慨地说：“阿措真的是很重情的人。”
可是苏智并没像以前一样吼她，只静静地说：“我让许一昊给你时间，不要逼你。可是现在我发现是我误会了。不是他在逼你，是你在逼他。你连半点机会都不给，难怪他气成那个样子。”
“是你！”米诗惊愕地大叫，不过从她的神色看来，则是彻底松了一口气。
“啊，我怎么可能看苏智的笑话？他老喜欢诋毁我你还不知道吗？”苏措接过行李，对陈子嘉说，“当然本姑娘大人大量不跟他计较。我心系天下，只盼所有有情人终成眷属。”
苏措不置可否地拍拍她的手背，笑一笑以示安慰，然后拿起书包离开。
年后几天，应晨在苏措的邀请下真的来了。
苏措撇嘴，“你粉丝太多了，我想不知道你的事情都难。”
“我必须得走了。”苏措无比确定地点头。
米诗脸上的镇定不复存在，眼眶忽然一红，俯在桌上嘤嘤哭起来。
四个人点了一大桌子菜，慢吞吞地开始煮菜。苏智抓着她不放，问她的近况如何，这段时间为什么天天关手机，为什么那么晚回宿舍等等。苏措听话地一一回答，可苏智依然怒气不消。
见到苏措，两人脸色稍霁。不论如何，内部矛盾是不适合跟外人发作。米诗从苏措手里拿过照片袋，米诗抢过去，取出照片一张张看起来；陈子嘉一言不发，目光越过米诗的肩头也停在照片上。
“不知道，她没说清楚，我也不想知道，”苏措摊手，“外人怎么掺合都是错。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啊。”“冷暖自知，果真如此。”刘菲挨着苏措坐下，喃喃重复一遍，嘴角荡起一个奇特的笑容，“不过我了解米诗，她从来都很坚持，甚至是固执，一条路走到黑绝不回头。如果她存心找你商量，你逃过了今天逃不过明天。”
“好冷，我回去宿舍了。”苏措眉目不动地说完，头也不回地掉头离开。
接到苏智电话的时候，苏措有点欲哭无泪。这几天她不晓得被多少人问了多少次这件事情的具体情况，现在终于轮到苏智了。话说回来，苏智的双学位和二外的课程重得可以压死人，这样的情况下，还能打电话来关心她的八卦新闻，苏措感慨到无语。
“是这样，”苏智解释说，“她不会去的。她每年这个时候都去看看小叔家待几天，那里是我爷爷的旧宅。我叔叔婶婶去世之后，有段时间是我爷爷带着她，不肯假手于人。没过多久，爷爷身体不好也去世了，我爸妈才领养她的。”
“呃，可是，”苏措摊手，“我跟陈师兄也不熟的，这种事情，外人哪里说得清楚呢。你怎么不去找应师姐商量？她主意很多。”
话音一落许一昊已经开始后悔，他去扶苏措，可是却被她踉踉跄跄躲开。
“哦。好啊。”苏措说，“反正我也没订票。”
两个人基本上不熟，苏措实在不知道他要纪念什么，但是也没有拒绝拍照的要求。邵炜招手叫来拿相机的同学，拉着苏措站到附近的树下。他大声跟同学说：“把我照丑一点没关系，一定要把小师妹照得非常漂亮。”
苏措陡然醒悟，她迅速别开脸，从他怀里挣脱出来，一下闪到腊梅树冠外。她动作那么块，许一昊根本来不及抓住。
“其实没关系，真的，”苏措咬着下唇，然后拥抱她，嗓子有点哑，“阿雪，你不用为了这件事情有任何的内疚。我很早就习惯了这样。习惯了，也就没关系了。你的这番话对我来说像是失而复得的珍宝，我真的非常感激。”
醒过来的时候，外面天已经黑了。冬天天黑得特别早，五点多已经看不到光，寒气也随着黑夜的降临肆无忌惮，从窗户里的缝隙涌上来。
她看到一个身穿博士服的高大的身影同她招呼。那个人背光，她一时没把他认出来，直到那人走近后她恍然大悟地叫他：“邵师兄。”
“米诗，你不要来找我了，我没办法帮你解决问题。”苏措开口，“我答应过你，我绝对不会跟你抢什么东西，或者什么人。”
仓皇之中站起来，苏措重心不稳，手划过桌面，带着餐盘飞出去，饭菜全砸在了陈子嘉长长的深褐色大衣上。
苏智一条眉毛竖起来，眼看着就要发火，被一旁的应晨拉住。她恨恨瞪一眼他，“你好好说话不行啊，又打算发什么脾气。”
应晨想起这事，就问苏智：“你好像都不很热心叫阿措跟我们一起去，都是我一个人瞎起哄。”
看完照片，米诗把袋子递给陈子嘉，亲亲热热地搂住苏措的臂膀，“苏措，咱们一起去吃饭吧。啊，没事，就我们俩，陈子嘉不跟我们一起去。”
“很远的地方，一个星期后就要去报到。”邵炜目光落在远方，然后跳回来，笑眯眯说道，“看在我就要走的分上，跟我照张相，以后也能留作纪念。”
苏措无从拒绝，米诗自作主张地把她的车锁到了路边，笑容甜美地跟陈子嘉告辞，也装作不知道他的脸色比刚刚更暗，然后带着，不，几乎是拖着苏措去了西大附近的披萨店，那家店不远，十分钟也就走到了。
听到苏措极其疲惫地说出这几个字，苏智一怔。苏措虽然没在他面前，他依然能从这句话里感觉到她说这话时面孔苍白，眼睛里流露出因为绝望到了极点反而显得极度淡漠的神态。
陈子嘉眼皮都没眨，仿佛说的是天气，“原来你还是有点在意我。”
她声音并不算高，还是一样清悦动人，可是每个字都像钉子一样扎进许一昊的心里。许一昊双手插到衣兜里，冷着眉头听苏措讲出这番话，眼睛里是极度的不可置信，他知道四两拨千斤地把事情处理掉是苏措的拿手好戏，可是怎么也没能料到她还是用这个法子把他们之间的关系全都交代了。
苏措没听懂，一脸问号。
她脚步一刻不停，没有回头，也不知道许一昊听到了没有。
陈子嘉声音平静，但隐隐有些罕见的责备之意：“苏措你没事就好，不过无论如何，你总该跟我们联系吧。寝室电话找不到，手机打不通，过来找你总说不在。”
睡了不知道多久，她被人推醒。
时间太晚，食堂里没什么人，也没有剩下什么菜了。大概是为了庆祝新年，食堂布置得非常华丽，中间的空地那里还放了一盆高大的冬青，上面挂着五颜六色的彩带，看起来有种难得的喜剧效果。
“我很好啊，”苏措笑着问，“师兄，我听说你在一个什么大公司实习，这段几个月也忙吧？”
“没什么。”苏措别开目光，轻轻摇头，“没什么可道歉的。”
整理电脑笔记本的时候，苏措看到寒假时的一些照片，是在郊外爬山时一起拍的。照片大都是苏智和应晨二人的，一对俊男美女，效果非常之好，看上去实在让人赏心悦目。苏措想起来，那天是玩得太晚，回家之后忘记整理，事后也没人提到就彻底给抛之脑后了，到现在清理硬盘的时候才想起。她细心挑一些好的照片冲洗出来，拿到西大给苏智。
米诗扭头看她，眼睛疑虑之色不减反增。
“这哪里是对错的问题，我只问你，”许一昊眼里像谁放了一把火，说话时嗓子沙哑，“你从来没给我机会，一次都没有。你告诉我，你要我怎么做，你才接受我，让你喜欢我就那么难吗？”
“师兄，是我不对，我给了你错觉，你原谅我。”苏措低下头，眼睛被头发挡住了。
苏措愣愣看着他，目光起初还是清晰的，带着惊愕，后来迷惑起来，失去焦距。她手指动了几下，手臂缓缓地抬起来，掌心就贴到许一昊的脸颊上，停住了。她的手凉得像是冰雪。
开学之后不几日，就是到了三月，正是春暖花开万物复苏的季节。春天年年都到，可是今年来得特别早，不过也或者是因为开学晚而给人的感觉特别早。仔细一算，六月下旬放假，这学期也变得特别短，只有二十个星期，仿佛顷刻就能全部流逝掉。
“还能去哪里呢，”邵炜站到她身边，伸出手指比划，“一个研究所。”
“杨雪倒是跟我说过，可是最近考得天昏地暗，总是忘记了。”苏措弯腰把餐具一一拾起来，莞尔一笑说，“苏智，你不是都从我宿舍同学那里知道我的情况了吗，你只要开口问，她们肯定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
“可是我只能找你。我听到子嘉跟你哥哥聊天时候说，你是他见过最聪明的女孩，看事情洞若观火，”米诗怔怔开口，“我也不麻烦你太多事情，就像请你去问问他——”
苏措略微抬个头，微微笑着说了句“你们考完试了吧”，然后低下头继续吃饭。那张苍白脸上的倦色看得苏智既心疼又恼火，他扯着她站起来，“苏措，别这样啊。你都在干什么啊。杨雪说你考完就不见了，我们找了你一个下午！”
苏措背着书包去一食堂吃饭。
几个人跳起来。等着她们尖叫声此起彼伏地响过之后，苏措回到自己的位子上坐下，聚精会神开始做起英文阅读。她做起阅读来总是一副雷打不动的神态，对别人的盘问置若罔闻，她们早已是领教过的，只好停止盘问，在寝室里面面相觑。
来往的学生们都放慢步伐，用一种艳羡的目光打量博士们，想象着各自毕业时的样子；苏措也不例外，她放慢车速，颇为感慨地想：我什么时候才能成为博士呢？起码还有六七年，好漫长的一段岁月。
冬天很冷，两个人说话都呼出白气。许一昊说话时，眉梢轻轻挑动，长长的睫毛也随之轻轻晃动。他眼睛那么黑亮，苏措不自觉别开了头。
苏措站在树下，微微仰起头，轻轻嗅着花香。
杨雪哽咽。苏措擦去她脸上的泪水，把她向外送，“回家吧，我倒是愿意跟你说话下去，可火车不等你。祝你新年快乐。”
苏措好笑，“哥哥，你以为当和尚那么容易？现在当和尚都要考试的。”
“我走了。”苏措起身离开，把神色复杂的米诗留在空寂的教室里，走时不忘带上了门。
卢琳琳凑过来，“你们发生什么事情了？他跟你说什么了？”
“我有感觉，”米诗擦擦眼泪，“我不是心血来潮说这番话，我实在是没辙了。想找人说话找不到，好在今天看到你才能说出来。你答应过我不跟我抢子嘉，我很感激你，可是，他现在就要被别人抢走了……你帮我一个忙好不好？”
许一昊猛然伸手抓住她的肩头，摁在树上，把她圈在自己怀里。他低着头看她，呼吸不匀。
她回到宿舍继续睡觉，却再也睡不着。
“上次情人节的时候我们不是遇到了吗？我觉得你好像很喜欢吃披萨，所以就带你来这里了。”米诗解释说。
站稳后苏措恢复镇定，她站在许一昊几米外的地方，一字一句地说：“师兄，我不是你要的那个人。”
苏措“扑哧”一声笑出来。这个时候，同学摁下了快门。
话音一落，可是广播忽然在几个人耳边炸开，苏措只看到他开口，至于内容，是一个字都没有听清。
许一昊取下眼镜插到兜里，定定看着苏措的眼睛，良久后垂下眼睫，才说：“我也要走了。”
许一昊漂亮的黑眼睛炯炯有神，就像是他头顶光芒一样闪亮，无数的话藏在里面，含义几乎昭然天下。苏措再次一怔，看着他的目光，再也移动不开。
苏措轻轻摇头，露出惯有的笑容，“那是我的错。”
说得所有人笑起来，微妙而尴尬的气氛不翼而飞。
“什么研究所？在哪里？”
苏智叹一口气：“苏措，你以为忘掉一段感情那么容易吗？许一昊真的那么容易放得下，也不会默默地站在你身后，等了一两年之久。”
“别忘了我们还有约定的，”米诗态度亲切，笑得如春花灿烂，“为了约定的事情，吃饭也不算什么吧。”
“到时候再说吧。”苏措无奈地叹口气。
苏智瞪一眼妹妹，抽出一只手点点她的额角，完全没好气，“陈子嘉你跟她说这些也没用。她又没谈过恋爱，当然不会知道。不知道她现在心里还在看谁的笑话呢。”
苏措一愣，随后想起他一直有晨跑的习惯。
好几年后苏措才看到这张照片，在照片里邵炜神采飞扬，自己则站在他身边，两个人靠得很近。她根本没想到邵炜把它保存了那么久。
只一句，让许一昊脸色苍白地松开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