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毕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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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有人走上舞台,苏措仔仔细细地看了看,其中一位是陈子嘉。全场“刷”地寂静下来。这样的气氛使得苏措知道,这一幕是全剧里的高潮。
两人往停车场走,一时间没有人开口。陈子嘉帮她把行李放进后排,说:“今天不是我开车,你大可以放心。”
苏智歪歪斜斜地走过来。他喝得七分醉,可是在看到照片时,酒一下子就醒了,震动和惊愕比起应晨来有增无减。他大脑的反应比平时更快,仿佛是脑子中什么东西石破天惊的巨响一声。
十多天之后,他跟应晨会一起回去一段时间跟家人告别,然后再回到本市,搭飞机去法国,开始在那里的留学生活。可想而知,凭着父母的关爱,他们自己的东西都会拿不动的。
毕业将近,学校里充满了末日将近的狂欢气氛。大四的学生把四年的旧书堆出来,在湖边开始卖书。苏措和室友饱含着革命热情去买书,刚转了不到三分之一,杨雪已经把身上的钱花得干干净净,买一大堆考研究生需要的专业书和笔记。
应晨笑了两声,她实在不知道这算不算是恭维,客气地回答:“倒是听苏措讲过。”
陈子嘉别开目光,“我没剩下多少时间了。我想在离开之前确认她的心意。她不能再逃下去。”
“习惯了就好了,反正每天都这么多人。”应晨在她身边坐下,解释说,“知道陈子嘉演男主角,一下子都哗啦啦地来了。”
闪光灯之后,相机的液晶屏幕上她们笑得一脸幸福,很简单的那种幸福。
那名女生叹了几声说:“苏措啊,真的是非常漂亮,气质也很好。每次她来找苏智,班上的男生眼睛都直了。她现在有男朋友了吧?”
全场良久无声,掌声响起来已经是很久之后的事情。
陈子嘉的演技比苏措想象中的精湛得多,在灯光和音乐的陪衬下,终于走到最后一幕,全场不知多少人泪如泉涌不能自已。
陈子嘉扶住舞台中央的柱子歪歪斜斜地站着,神情却凛然,带着一种不可思议的坚持——仿佛那个角色在他的身上复活了,他在宣告自己的信仰和精神。苏措听到扩音机传来的声音:“你和我站在一个深渊的两边,要想隔着深渊携起手来是不可能的。如果你不放弃那个东西,您就必须同意处死我。”
苏措眨眨眼,“不在的话打个电话叫她不就行了?”
他终于把那句话说出口:“就这样吧。再见,我亲爱的姑娘。”
苏措从未见到陈子嘉在外人面前失态,在师弟师妹面前当然更不会。他起初是反复地打量她,摇头苦笑,慢慢松开手,回头看着几名小女生,礼貌地笑笑。这一笑让她们简直魂都丢了,脸蛋红得像苹果,讷讷地半天不知开口说什么。
“我怎么知道呢,”苏措只笑,“认识米诗也这么久了,话不知说了多少,怎么会知道答应了什么没答应什么?”
苏措看看时间差不多,跟她们告辞,骑车去了西大找苏智。大学也上了三年,但是她却从来没进过男生寝室。一是麻烦,二是没必要。现在临近毕业,宿管老师也已经不大管了,基本上任凭人进出。苏智他们的宿舍在三楼,外面是一排白桦树,挡住了阳光,房间里非常阴凉。
“一张我坐车回去,一张我去退票。你可以晚一些坐飞机回来,就算今年不回来也没关系。家里那边我会说的。”
照片上的季节正是初春,苏措跟一名男生站在梨树下,树上的梨花密密匝匝地开着,后开的花把先开的花挤落,像雪一样从青墨色的枝干飘至两人的肩头。苏措微微仰着头,脸上是一种无声而温柔的笑容,真正发自肺腑的笑容,她的眼睛宛如一泓给春风吹皱的湖水。不要说应晨不曾见过这种表情,就是苏智也从不见过。那名男生侧脸轮廓线条优美光滑,鼻梁直挺,光滑的额头和下颌,真的俊逸非凡,照片里的他略略低头,伸手挑起了苏措散落在鬓边的头发,他动作很轻,仿佛那几根发丝是全世界最珍贵的东西。他狭长漂亮的黑眼睛静静看着苏措,只看着她。两个人就那么无声地对视,时间似乎就此停止。
“陈子嘉演的牛虻,那苏智演的谁?波拉吗?戏份不多。”
每个人都知道,又给自己盖起了一座里程碑,无论碑的好坏,到底是自己建的。
走出老远之后,苏措沿着自己在雪地上留下的脚印看回去,两人依然站在雪地里。苏智紧紧拥抱着应晨,应晨趴在他的肩头,不知道还在不在哭,他们拥得那么紧,仿佛永远也不会分开。有路人也顶着风雪路过,感慨着边走边回头,只从那两道身影上就可以看出两人多么相爱。
应晨拭去脸上的泪水,默默看着面色苍白却依然微笑的苏措,说:“我明白了。谢谢你,阿措。”
那时候图书馆马上就要关门,四周人已经很少了,灯一盏盏地灭下去。陈子嘉停止收拾书本的动作,顿一顿后开口:“米诗就像我的妹妹。很小的时候,她曾经因为我的捉弄迷路,被人绑架勒索,差点就不能活着回来。后来她一直有心理阴影,觉得自己生活总不那么可靠,因此特别粘我。我也一直歉疚至今。上大学之后,我没想到她也来了西大,我尽心尽力地照顾她,就像是苏智对你一样。她什么时候喜欢上我的,我完全不知道。那时我就跟她说得很清楚了。”
然后他站起来,在隐没到幕布之前,再次回头看舞台中央那个单薄孤单的身影,一时竟然也模糊视线,他想起自己随后就要远走异国,大概很久都不能再见到她了。不知道过了多久,把剩下的台词念完,他念得很慢很慢,每个字一出口,仿佛周围的时间都随之倒流数十年,最后终于回到几百年前的意大利,回到那座恢弘壮丽的大教堂,在那里,无数爱恨情仇的故事陆续上演。
“嗯。是啊。”
不过刚刚过完暑假,什么都来不及干,寒假已经来了。
苏措固守着以前的学习习惯,每天照样去图书馆占座,可却时不时地碰到陈子嘉。既然遇到了就一起上自习,苏措想逃都逃不开。图书馆关门时,他送她回宿舍,也不管她是否需要。实际上陈子嘉也只是在她身边而已,安静地看书写笔记算题,话极少,最多就是帮她打水,无论她什么时候伸手去拿水杯,里面总是满的。
十多个小时的火车让身体上的疲劳和精神上的疲劳堆积起来;苏措感觉身体里的力气和能量正在消失,眼前的陈子嘉容貌越来越模糊。她觉得再难坚持下去,疲惫地靠上车窗,“我睡一会,到学校时师兄你叫我一下。”
改变习惯是很难的,但没有办法,苏措只有选择不去图书馆,每天都换楼上自习,这一下,再也没遇上陈子嘉。
另一位女生吃惊,“啊,没有?我以为追她的人肯定会排成长队的。”
苏措翻看着剧本,说:“师姐,你的剧本写得很好,正在表演的这段尤其出色。”
小剧场里热闹非凡,正在彩排。现在还没有什么背景和道具,看不出来是什么剧目。在观众席看热闹的女孩子尤其多,都坐在剧场的后半部分。苏措痛苦地皱一皱眉,这般盛况,演员是谁也不难猜到。应晨领着她坐到第一排的空位子,引来众人的一片嘘声。好在这时有人说了一句“她是苏智的妹妹”,那些不满的声音才烟消云散。
书里翩翩掉出几张纸,上面写满了密密麻麻但是整齐的英文。那手英文非常漂亮,苏措被吸引住了,不免多看了几眼。纸上的英文艰涩难懂,以苏措的英文水平,想看明白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陈子嘉做这一切,苏措不是全然没有知觉。可她确实太累,累得让他为所欲为。有那么一个瞬间,心里的某种坚持甚至开始动摇,她觉得身处混沌之中,恍惚不真切的声音在耳边回响:“阿措,你太累了,我心疼。”
她走过去,拉应晨起来,轻轻问:“师姐,怎么不上去找苏智?”
“看不懂,”苏措抬头微微一笑示意,再低了下去,把纸重新插到那本英文书里,“我一早就知道我英文没救了。”
两个人边看着表演,边分出一部分精神来说话聊天,渐渐地天色就暗了下来。
“不用带了,我又不是你。你什么时候看到我出门带着许多东西?”
“米诗很好。”苏措沉默一会,才笑笑,“我很喜欢她。”
她们聊起了高中的同学、学校,应晨跟她们没有话题,走到一旁开始翻看起影集来。东道主的同学喜欢摄影,几大本相片集子看起来也是很能打发时间的。照片的类型丰富,差不多每张都很好,色彩敏感让人觉得舒服。她的目光落在某一幅照片上的时候,眼睛一下直了,眼睛里惊愕和不可思议轮番闪过。
“票给我。”苏措摊手,“两张。”
“这么睡不舒服,车抖起来——”陈子嘉说不下去了。他侧头看着她气息均匀,眼睛阖上,长长的睫毛微微上翘,脸孔白得像一张纸,可是却显得无比轻松,像是没有任何烦恼的婴儿。他等着她睡熟,小心翼翼地扶住她的肩膀躺下来,头枕在自己腿上。
“送君千里也终有一别。”苏措有心打趣,这样说。
不论怎么说,苏智这个决定造成的直接后果就是苏措不得不带着平时行李的若干倍回到学校。因为她提前了四五天返校,火车中途遇到暴风雪,铁轨堵塞,愣是在路上耽搁了二十多小时;到站那天恰好是车站人流量最大一日。火车站外人群来往川流不息,出租车都等不到。冷风又大得不得了,吹得她脸都快毁容,衣服皱巴巴,头发也乱成一团。在这绝望的时刻,她看到了陈子嘉急匆匆地朝她小跑走来。风雪交加,他眉毛眼睫上也挂着细碎雪花。
“呵,如果陈子嘉演牛虻,外形上总要找一个好点的演波拉才说得过去,而且他们关系很好,蛮符合小说,因此只好找他,”应晨不满地“哼”了一声,“他没什么热情,没他的戏份就跑了。”
陈子嘉摇头,“你还是这样。”
这时苏智的声音也显得格外大。他在那头问她:“你暑假是不回家吧?要不要我带什么给你?”
“照片怎么回事?这个男生是谁?”
接过一名大一女生手中的相机,苏措笑盈盈,“我给你们照吧。”
“大二的一个女生。”
照片里的一切都那么美,好像梦里才会出现的场景,仿佛不是真的。恍惚之间,应晨还以为是自己眼花的错觉。她凝细了目光,在梨树和那两个身影上盯了片刻,才相信了这不是错觉。
立在舞台上数几秒钟,苏措终于回忆自己此时的立场;既来之则安之,她竭力让自己融入环境,可是似乎不大成功。她做出一副仓皇的神色接过了信,扶着椅子坐下。因为看过剧本,苏措知道这一幕不完全是小说所描写的那样,而经过了浪漫的加工。牛虻将会以魂魄出现在他这一生最爱的女子身后,把信的内容以旁白的形式念出来,可是琼玛只是坐在那里静静阅读,除了信的内容,别的,她一无所知。
苏措不动声色地后退一步。
这时苏智拖着行李从楼里下来,看到应晨,一脸的吃惊。上次说要分手之后两人许久没有见面,现在看到她满脸泪痕,是他从来没见识过的无依无靠,不由得呆住,既是惭愧又是心疼。
离开实验室的时候,时间已经很晚了。那勾月亮梦游般走到树梢上,满天的星斗闪耀下,草坪上到处是人,一把吉他,几罐啤酒,嘶哑的歌声渐行渐远;唱着唱着泪流满面,不知今日何日,不知自己清醒或做梦。
刚到楼下,首先见到的却是应晨独自坐在堆满积雪的花坛边上发呆。她眼眶发红,一看就是刚刚哭过。昨日下了一场大雪,今天小了很多,但细细簌簌的完全没有停下来的意思,雪铺在地上,厚一寸有余。她穿着蓝色羽绒服,四周是彻底的雪白,颜色对比非常强烈,仿佛从雪地上面浮起的寒气都是蓝色的。
应晨跟苏智待久了,早知道两兄妹一个毛病,顺便练得眼疾手快,刷一把抓住她,把她向舞台上一推。
“嗯。”苏智的声音阴郁,仿佛是从腹部发出来的。
苏措认真研究那堆书,“嗯”一声回答:“是,杨雪说白老师忽然找我,我就回学校去了。我记得告诉了应师姐的。”
“咦,你倒是真喜欢哲学。”应晨神情很平静地看了苏措一眼,里面有点笑意,还有点吃惊,“苏智一直以为你是有别的原因才加入哲学研究会的。”
苏措看窗外的灯光和夜色,声音里全是疲惫:“师兄,你想怎么样?”
他们在一个同学家里聚会,借着酒劲说着大学的经历,趣事,恋爱过程等等。见到应晨,大家对苏智挤眉弄眼,不论如何非要灌她酒。应晨喝了几杯就早早下场,跟其他女生坐在一起聊天,听着她们说起高中时候的事情,都是她不曾听过的。
话剧社的社长见她走神走得厉害,拍一拍她,“啊,这个情节,剧本上没有的吧。不过效果倒是出奇的好,陈子嘉演得还真是到位,干脆剧本也这样改了吧。”
苏措微微一笑,放开她。
两个人就这样过了几天暗无天日吃饱就上网,上网累了就睡觉的日子,然后新学期就开学了。
陈子嘉不知何时来到她的身后,苏措听到他的声音在背后响起来,不高不低,温柔得足以融化所有女孩子的心。苏措从信封上方环顾观众席,所有女生都屏住了呼吸,全场静得一针根掉在地上都听得到。
“我不打算隐瞒什么。苏措,以前不说,因为这事并不光彩,还因为我觉得你能理解,但是现在觉得,有些话还是应该说出来,”陈子嘉看她,“米诗的问题我会解决,告诉我,你有没有答应她什么事情?关于我的。”
正式演出的那天苏措也去看了,现场气氛热烈,演出大获成功。红色地毯铺在地上,成为大教堂庄严的祷告席,只要略一抬眼,就能看到极富巴洛克雕饰特征的教堂天窗,舞台四周四顾是摇曳着的神秘烛光。
没聊几句,应晨被同学拉走,片刻她又匆匆回来,不管不顾地拉起苏措来到舞台的幕后,刷刷地把剧本翻到最后一页递到她手里,也不管苏措是不是一头雾水,径直说:“本来今天不排最后一场,但是老师刚刚说要赶时间全部排完,女主角又不在。所以你帮帮忙,演一下琼玛了。”
他低头看着她,手指轻轻擦过她的面颊,只盼望这一刻永远不要过去。车子很快就到了学校附近,陈子嘉沉吟片刻,跟司机说:“张叔,找个停车场。”
看得出他这个问话认真的成分更多,苏措仰起脸微微一笑,轻声说:“没有的事。你到哪里都是我的哥哥。”
应晨挥手,“来不及了。再说,你是形象最符合的人选。剧本你都看完了吧,很简单,什么都不用干,坐在椅子上看信就可以了,完全不用动,台词都是陈子嘉的。”
“在你还是一个难看的小姑娘时,琼玛,我就爱你。那时你穿着方格花布连衣裙,系着一块皱巴巴的围脖,扎着一根辫子拖在身后。我仍旧爱你。你还记得那天我亲吻你的手吗?当时你可怜兮兮地求我‘再也不要这样做’。我知道那是恶作剧,但是你必须原谅这种举动。现在我又吻了这张写有你名字的信纸。所以我吻了你两次,两次都没有得到你的同意。”
应晨一愣之后摇头,“没有。”
“不改。还是按照原来的演。”说着应晨露出一个苦笑。他哪里是在做戏?
毕业典礼之后的第二天,苏智就带着应晨回了家。以前的高中同学也有些回来了,大都是上了研究院的同学,男女生都有。一年多不见,见面的时候格外热闹,既感慨又唏嘘不已。高中时代的同学关系可以非常要好,好到无话不说,通宵不睡熬夜玩到天亮,是那种没有任何条件的信任。
就在这时,陈子嘉站到苏措身边,用一种极慢的速度俯身下去,嘴唇蜻蜓点水般地擦过苏措的脸颊,留下轻轻的一吻。苏措恍若不觉,低头看信,姿势都不曾改变。
宿舍里什么都有,堆得乱七八糟。一张空床上堆了许多书,苏智跟陈子嘉正在试图把犄角旮旯的每一本书找出来。见到苏措进来,陈子嘉指着书说:“看看有什么需要的。”
“师兄,真的太麻烦你了。我不知道苏智的手机在你那里。”车厢里温暖至极,刚给冷风吹晕了头,加上又累,苏措警惕性陡然低下,她扭头看窗外,轻声说。
苏措没什么表情地“哦”一声,埋头吃着杨雪带回来的东北饺子,真是香极了。
四月将近的时候,她在应晨的邀请下到西大看话剧社排演的毕业话剧。大四的学生即将毕业,四年大学生活不论过得怎么样磕磕绊绊,但是也已经走到了最后几个月,再不珍惜,也就没有了。
她环顾四周找苏措,却只瞥到了一个悄然离开的背影,同时凝望那个背影的,还有靠墙而立的陈子嘉。
那个寒假苏智果然没有回家,应晨外婆的丧事结束之后,他就在她家过年,顺利得到了应家上下一致的喜欢,然后他就乐不思蜀。
选完了书,苏措离开男生宿舍,陈子嘉追了出来,两个人并肩走到楼下。
不知道多久她才平息震惊,匆匆侧了头,着急地叫:“苏智,过来!”
苏措坐在床沿,一本本地开始翻着,有什么用得上的书,可以给宿舍的同学带回去。随之也领略到管理系学和物理学的巨大差别,那些教材课本不能说看不懂,但是并不见得多有趣。
苏措想笑,但胸口的疼让她笑不出来,只能维持那样木然的表情,连个“对不起”三个字都没办法从喉咙里出来。
“认识你之前,我都没想到我能这么喜欢一个人,”陈子嘉笑笑,“也许你觉得辛苦,我也很辛苦。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不知道你要什么,只看得到你忙忙碌碌,一心学习,除此外,没有别的生活。不过,喜欢了就是喜欢了,没有办法。”
苏措低着头,看着车里红色的地毯。刚刚那句话仿佛带了余音,盘亘在她耳边,始终挥之不去。她疲惫地把头埋在膝盖里,一部分头发从羽绒服的帽子里跳出来,柔软地垂了下来。
陈子嘉察觉她在发抖,低头看了看,脸上的表情消失了一瞬;不知名的力量从身体的每个角落窜出来,驱动着他抓着她的手,几乎是扯着她离开车棚,来到自己怀里。他握得那么紧,无论如何不肯放开。
苏措嘴角一抽,转身要跑。
陈子嘉终于说:“这里不是宿舍区,我至少要送你回去。”
应晨叹口气。
寝室里灯火通明,杨雪也已经回来了。两人都带了一大堆吃的,坐在那里帮对方解决食物。杨雪嘴里塞得满满的,说:“我看了成绩,你又是第一。”
苏措把一堆书倒在车筐里,然后说:“世界很小,哪里都可以联系。”
苏措紧紧拥着她,一言不发。应晨身子瑟瑟发抖,泣不成声,每句话在哭声下断裂成一个个词语,句不成句。苏措抓着她的胳膊,不让她滑落到地面上。大雪压枝,时不时雪花掉到两人身上,然后又顺着衣服滚到地上。
“你看,这个男生是不是很像许一昊?”应晨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照片,低声说。她也知道苏智早已经看出来,可是还忍不住说,像是要确认什么。
“你可不可以不要跟我这样客气?”陈子嘉重重呼出一口气,竭力压制着不知从何而来的怒气和无奈,“苏措,为你做任何事情,我都那么乐意。我想方设法地要为你做任何事,唯一希望的是,你不要拒我千里。”
演出完毕后,苏措骑车回学校的时候,她惊觉,好像刚刚才过完寒假,怎么什么都来不及干,已经是长夏天气了?
艰难地应付完考试,每个人都把脸上的悲悯表情换成愉快的笑容。离校的那天,苏措去西大找苏智一起回家。
于是宿舍里的几位大惊小怪,“啊,怎么以前没看出陈子嘉对你有意思?苏措你简直太幸福了!”
“干什么?”苏智疑惑地拿出火车票。
“阿措,我问你,”苏智停止收拾东西,十足玩笑神态地凑过来,“我走了你是不是很高兴?忍了我三年,然后再也没人在你耳边吼你了?”
应晨没有跟着鼓掌,相反,她抱起了双臂,看着空落落的舞台,一言不发。
“嗯,演琼玛的是谁?”
苏措微笑着算是回答,然后问:“你们的签证都办好了?”
他两条眉毛略微皱起来,脸庞生动英俊得让人心碎。苏措的手搭在自行车把上,他双手亦不客气地覆上去,把苏措的手完全纳于自己的手心,仿佛她的手是一块玉,不算太暖。他说:“阿措,不用再逃下去了,我就要走了。大概我这一辈子都要不到你一句真心话了。真惨啊,你说是不是?”
“啊,你看完了?真的是一目十行,”应晨解释,“其实也就是信仰和精神。现在这个社会,太缺少这两样东西了,缺少到令人失望的地步,对于大学生,似乎更是这样。但是我想,一个人只要你为你的信仰而奋斗而献身,就是值得尊敬的。”
“话剧结束那天晚上的庆功宴,你没来。”
系里的同学们大半都在准备考研或者思考各种出路,打算考本系的研究生并不多,数来数去就那么一些人,大家铆足了劲考外系研究生,顿时觉得书到用时方恨少,上自习的频率大大增加。
前方有轻微的堵车,不知道多久才能到,司机盯着前方一动不动,连头都没回。苏措累得眼皮愈发睁不开,却强自撑着不要睡过去。陈子嘉看出她的倦色,从身边拿出一块小毯子盖在她的膝上。
应晨看到苏措,眼眶乍红,心中的悲伤再也掩不住,哽咽着说:“我外婆去世了,今天一早,就在我面前闭上了眼睛。我是外婆一手带大的——”
“明星效应啊。”苏措说,“演得怎么样姑且不论,但绝不用担心人气。”
“不过,话剧社怎么今年排演《牛虻》?”苏措抖抖剧本,疑惑地问。
“已经提前出门,可是前几天刚下了雪,路上堵车太严重,”他接过苏措的行李,解释说,“不然可以早到,你也不用等这么久。”
她环顾四方,花园里的玉簪花拥挤着从宽大的绿叶中探出头来。在暮色朦胧中,一柄柄白花攀起,犹如绿波上的小小白帆,不知驶向何方。
应晨一脸喜悦,微笑着说:“谢谢你的夸奖。不过说实话,剧本基本上是别人的,我只是更改符合时代的精神和学校领导的要求。”
大四学生毕业典礼当日苏措因为实验的事情跟白际霖去了一次西大。她骑着车路过一块块的草坪。大四的毕业生们一帮人拿着毕业证学位证在学校的每个地方大声喧哗。大家穿着长长的学士服,也完全不觉得热,流连在学校各处,大声喧哗说笑。可是他们还是有了手足无措的感受。几年的时间,时间像跑马灯一样咔嚓咔嚓地走过,苏措能够想象,他们现在的心情异常复杂,却很难描述出其中最清晰的感觉。
一名女生很健谈,看着应晨说:“那时苏智在学校里是大家心中的王子啊,骄傲,甚至有点目空一切。现在居然被你管得服服帖帖的。”
苏措并不在乎手被紧紧抓牢和两人之间微微小的缝隙,她心平气和,对着不远处的几个大一女生招招手。那些女生都是来跟陈子嘉合照的,正忐忑不安的时候看到苏措跟她们挥手,仿佛见到光明般,飞快地朝他们跑了过来。
苏措托着腮出神,“两千多年前,苏格拉底临刑前对审判官说,真正意义的行动是从不应当考虑生命危险的。我被神派到这座城市,好比是马身上的一只牛虻,职责就是刺|激它赶快前进。”
同学曾经和苏智同级,关系还算不错;高三的时候生了场大病休学了半年,因此降了一个年级,跟苏措同班。
苏智不晓得用了多久才从震惊中清醒过来,叫来身为东道主的同学。
“江为止?”苏智反复咀嚼这个名字。
苏措想起两年前帮他写程序的那次,那时候他就是这么关心米诗的。于是她问他:“你最近怎么不陪米诗?”
“也不能这么说,他虽然是我死拉活劝来的,可是真的很有表演天赋,所有人都吃了一惊。哦,开始了。”
醒过来的时候天都黑了。上车的时候不过下午两点,居然在车上待了这么久。苏措发现自己跟陈子嘉这样暧昧的姿态,只是一言不发,沉默地从他怀里离开,抓起背包伸手去拉车门。离座而起的时候被陈子嘉扯回了原位。
前一段时间应晨和苏智闹翻了,矛盾闹得尽人皆知,分手的消息传得风风雨雨,连她都知道了。苏措面孔一沉,难道两人刚刚又吵架了吗?
“我也要走了。”夕阳把他的身影拉成了得又直又长,“快毕业了,许一昊也要回来了。”
陈子嘉没有说话。苏措知道他在看自己,也不说话,就那么翻着书。宿舍安静得不像话。
苏措清楚地知道,最有效安慰别人的方法,不是沉默,而是倾诉,是把自己曾经经受过的一样或者更大的痛苦告诉对方。怔怔望着头顶的树良久,她轻轻说:“爸爸妈妈去世的时候,抱着我说,不要哭,不要难过。我们的存在不是抛弃我们的生命,而是征服生命。”
陈子嘉看到她在看那几张纸,愣了一愣,再抱着几本书放到苏措面前,也坐到空床上,“是我写的。”
“你刚刚是做什么?”应晨看一眼他。
完美的表演引来一片尖叫。
“我的高中同学。那时候他在学校的风头无人能挡,连你都比不过他。这张照片是高三最后那次春游时我照的,大概是三四月份的时候。当时我一个人带着相机在山上,结果就看到他们俩,两个人就那种样子站在树下,眼睛里只看得到对方。那种场景是我见到最美的一幕,忍不住手心发痒,悄悄照下来了。因为是偷|拍的,他们都不知道。”
“啊,他?”同学看到苏智阴晴不定的表情,酒立刻也醒了,解释说,“他是江为止啊。”
她笑容满面,神色坦然。苏智眼眶一酸,他别开了头,他恍然觉得,这三年来,兄妹俩虽然在一个城市,学校离得这么近,可是两个人反而比以前疏远得多。很多时候,虽说是兄妹,可是心意上,反而连陌生人都不如。他心底却叹一口气,看到苏措低下了头,对陈子嘉使了个眼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