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查案初刻
他依旧没理会她，蹲下身子在书架底层，片刻，从一个小抽屉里“哗”地一下抽出一本厚厚的账册……
“两位稍候。”
展昭略略施礼：“展某冒昧，但公务在身，还请小姐见谅。”
“这么说我家老爷……死得冤枉啊！”另一位姨太太悲切道。
“不瞒各位，白大人死因还有些疑点，故此包大人派展某前来。”
展昭忙道：“不必麻烦，我们已在城中客栈落脚。”
“白小姐呢？难道她也不去扶棺？”
“你在找暗格？”她脑袋凑过去，自言自语道，“这书架一看就知道不会有暗格，通常有暗格的书架纵深都比较长，这个可不像。”
此行展昭虽一身便服打扮，未着官袍，但这丫环见他由三位姨太太亲自引进，便知身份不凡。又见他俊逸出尘，温文儒雅，言语间甚是温和，与素日里所见的来客很是不同，便不由自主地多话起来。
听他夸奖，丫环羞涩地笑道：“大人过奖了，见多识广奴婢不敢当。不过老爷说过，大多像您这样从京里来的客人都爱喝这茶，说是只有姑苏的泉水才配得上这茶，在京里喝不出这味道。”
“过来看下这两封信。”展昭唤她。
“你要是白宝震，你会把账册放什么地方？”她用脚尖轻点地面上的青砖，笑嘻嘻地问道。
“他最宠哪房姨太太？”
展昭没理会她，还在书架上翻查，便是连盒装的书册也要打开来看看。
白府的书房临荷塘而建，荷塘颇大，此时望去，荷花已谢，只见荷叶微残，偶尔轻风拂过，自有清香扑鼻而来，令人神清气爽。
莫研趴在窗边，看着白盈玉纤弱的身影拐过游廊，转入不远处的秀雅小楼中，才回过身来。留下来的那名丫环看她如此模样，愈发认定她对小姐有非分之想，目光中对莫研颇有不满。
“展大人，一路辛苦！”
那汉子连连点头，笑道：“小哥说得极是！如此看来，确是没什么可稀罕的。”
“果然是物如其人！”她笑道。
“老板，借问一句，前面的织造府这般排场，可是有谁去世了？”展昭装着不在意问道。
她也不看姨太太们，只是凄然一笑：“盈玉不孝，倒让展大人笑话了。”
“两碗馄饨面。”
“那倒不是！偏偏就是想当家管事的人太多了，反而一团糟。您想，那三个姨太太，哪个是省油的灯，谁不惦着白家的家底，若不是碍于面子，打死一个也不稀奇。”汉子啧啧摇头，“所以谁也不肯上京扶棺，这个时候走，回来生怕连渣子也捞不着了。”
“白大人元配夫人三年前就已病故，膝下只有一女，年方二八，另外还有三房姨太太，皆未生养。”
众人思及话中之意，纷纷大笑出声。
“是何公务？可与家父遇害有关？”
莫研笑得顽皮：“夜壶就是夜壶，就算镶满夜明珠也还是个夜壶，难道还能变成花壶不成。”
“二位请慢用。”丫环奉上茶点，仍旧退到一旁。
安慰人并非展昭的擅长，何况还要同时安慰四个女人，他只好道：“事已至此，还请诸位节哀顺变。白大人遗体尚在开封府中，包大人希望府上派人及早迎回，让白大人入土为安才是。”
莫研吃面的筷子顿了顿，飞快地瞥了眼那人。
“许了人家，听说是洛阳司马家吧。”莫研奇怪问道，“不是被退婚了吗？”
闻言，姨太太们脸上顿时都不太好看。
“我去便是。”白盈玉轻轻道。
看来这几位姨太太除了吃穿用度，争宠吃醋外，其他事情丝毫没有放在心上。莫研暗自翻了个白眼。
她拿着两封信比对的时候，展昭抬头对那丫环，貌似不经意道：“不知可否有清茶，初秋天气，还是有些口渴。”
“哦……这么说，府上也常来京里的客人？”他边饮茶，貌似随口问道，“说不定我也认得。”
“不急，你饿不饿？先在这里吃碗馄饨面吧。”说罢，他自己率先朝路边的小面摊走去。
她此时作男儿打扮，目光却颇为直露，自己虽浑然不觉，但白盈玉被她看得不自在起来，便是两个随侍丫环也恼她无礼，瞪了她好几眼。
听到此处，在旁一直低头查看信件的莫研暗暗皱起眉头：京里的严大人？会不会是张尧佐派来的与白宝震联络的人？
“两位慢慢看吧，我去命人打扫厢房，备下香汤。”白盈玉起身朝展昭有礼道，“寒舍简陋，比不得京城，还请莫要嫌弃才是。”
让这么一个弱质纤纤的女儿家独自上京扶棺，虽然有些说不过去，但这毕竟是白家家事，自己也不便多言，展昭遂道：“展某必须查看一下白大人过往信函，若有失礼之处，还请包涵。”
此言一出，顿时寂静无声，那些个姨太太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竟是无人接话。
发现无茶奉客，甚是失礼，丫环匆忙退出书房去备茶点。
展昭笑道：“这么说，只有被请到这书房之中的人，才算是贵客了。你家老爷官居三品，这些贵客大概也都是身居高位，在这书房中来来往往，怪不得你们见多识广，不比寻常府中的丫头。”
“仇家？我家老爷在世时并未提及有何仇家。”
丫环一愣，原以为他们初到姑苏应该没有听说过此事，没想到居然已经知道了。见莫研还在追问，只好嘴硬道：“外头的闲言碎语如何信得，司马家现下也未退回庚帖和定礼，怎么说是被退婚呢。”
展昭略翻了翻，沉默半晌——这账本虽然不是私账，但他也无法确定是否就是他们所要寻找的那本。
这话问得有些古怪，白盈玉方才并未在大堂听见他们的话，何以直接想到这点？莫研瞬地看向她：“白小姐觉得令尊之死有问题？”
展昭点头。
展昭闻言，望着她微微一笑，并不说什么。
“……白白地送了性命……”这句话在莫研脑子里打了几个转，抬眼正对上展昭的目光，两人均不语。
“盈玉小姐，老爷生前虽然很疼你，可怎么说我们也是你的长辈，要进出老爷书房还不用经过你的允许。何况，这位是京城来的御前四品护卫展大人，在他面前，你不可放肆。”三姨太太显然没把白小姐放在眼里，语气颇重。
莫研在旁急得跳脚，低声道：“你……你不带走？”
“那你就是猜不出来了。”莫研笑嘻嘻道。
莫研看众人反应，方意识到自己说话鲁莽，忙赔着笑又小心翼翼地补了一句：“所以白大人是立时断气，想来并未受什么痛苦，各位节哀才是。”
“是真的！”旁边一位吃面的汉子探过头来，“我昨儿往织造府里送过盐，听里面的人说织造大人是让一个入室行窃的小贼给害了。”
一时吃罢，付了碎银，两人才往织造府邸行去。
她正欲举步上前，却被展昭拉住……
“这就是账册？”莫研喜道，转瞬又皱了皱眉，“你能确定就是我们要找的那本吗？这么容易找到，不会是他们家里的私账吧？”
“这老狐狸……”莫研不满地小声嘀咕道，低低的声音虽然传不到白盈玉耳中，却引着展昭瞧了她一眼。两人心中都明白，白宝震与京官不可能没有往来，只是不知道他究竟把这些信函都藏在何处，或者都烧掉了也未可知。
不远处，脚步声由远及近，展昭迅速将账本放回原处。
莫研耸耸肩，待要开口，忽见展昭转头望向她，是她再熟悉不过的警告眼神，显然是让她莫要乱说话。
莫研以为展昭必是要借着这个空挡斥责她几句，却看他迅速转身在书架上查看什么。
“你……”
闻言，姨太太们颇为犹豫，彼此间难得地交换目光，似有不便。
“展某不知。”
“来找老爷的人确实是很多，不过，只有让老爷请到书房的客人才能喝上这碧螺春。现下虽说老爷不在了，但我还是按照旧例给二位上茶。”
“小姐……你的身子……”她身后一位丫环闻言急道，却被她摆摆手止住。
展昭微微一笑：“无妨无妨，这也不是什么要紧的。”
“……好像是厚了点。”
“这有什么可哭的？”莫研敲敲筷子，奇道，“要我说，她高兴还来不及。如此行事，可见洛阳司马家是势利小人，嫁过去也难快活。这种人家，不嫁也罢。”
“客官，您是外地人吧？”老汉问道。
“还有疑点？”三姨太太素帕掩口，惊呼起来。
展昭果真施施然坐下，端起茶水，轻吹几口，只觉香气扑鼻，便微笑道：“好香的茶，不知唤做何名？”
莫研无心景致，目光落在荷塘边的几个人影……一位麻衣素缟的少女凭栏而立，面无表情地望着他们，身后还有两名随侍丫环。
“哦。”
往织造府邸的路上，莫研仰头问展昭。此时的她为了方便已换了一身男装，看上去年纪更幼，便似展昭的随行伴当一般。
看展昭一时沉默不语，一群人都僵在当地，半晌，反应过来的二姨太太才忙招呼大家进书房。
“展大人请便。”白盈玉起身，走至书桌旁边，指着一列抽屉道，“家父的信函一贯收在此处……”她不无嘲讽地一笑，“幸而是信函，若是房屋地契，只怕就得问我这几位姨娘了。”
听到此处，莫研与展昭对视一眼，心中皆暗自思量：白宝震究竟会把账册的所在告诉谁？白家这几个人似乎都不是可以托此重任之人。
“咳！白大人一死，谁还认他这个织造大人。”汉子嗤之以鼻，“洛阳司马家又不傻，前脚刚听说白大人的死讯，后脚就让人来退婚了。可怜白家小姐，准备了半年多的嫁妆，如今还不知背地里哭成什么样呢。”
“……你猜，他会把这账册所在告诉谁？”
可惜她这句话似乎没有起到任何作用，书房中抽泣之声不断，莫研尴尬地望望展昭，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处理这种情况。
“你们小姐……”莫研笑吟吟地朝丫环道，被后者没好气地瞪了一眼，倒把她弄得一头雾水，后半句话梗在喉咙说不出来。
那丫环见展昭问她，不由抿嘴一笑，道：“这是碧螺春，又名吓煞人香。”
闻言，白盈玉拿着素帕的手微微颤抖，泪水随即滚落。几位姨太太也顺势地齐声悲凄，大有不甘落于人后之意。
懒懒地舒展下身体，装作看乏了的模样，莫研在书房中来回转了转，目光在书架和墙上所挂字画溜了溜，又在窗边的白盈玉身上停留了一会。
听闻他们来自开封府衙，家丁匆匆忙忙进去通报，不过一会，便将他们迎至大堂。几位姨太太也都迎了出来，莫研拿眼一溜，心中不由感叹，这几个女子燕瘦环肥，各具姿态，白宝震倒真是艳福不浅。再看她们虽是素服打扮，但均是上等白绸所制，头上的珠钗虽然简单，但珍珠个个匀称圆润，显然价值不菲。
“碧螺春，姑苏名茶。”展昭含笑点头，“府上待客如此周到，想必常常有贵客临门。”
莫研莫名其妙地跟着他走过去。虽然从早上到现在还未曾用过饭，不过这提议实在不像出自展昭之口。
“这位小哥说得轻松，你若知道洛阳司马家有多少家产，你就不会这么说了。”汉子砸巴砸巴嘴，喝下一大口面汤，用神秘的口气道，“听说他们家，连夜壶都镶了夜明珠在上头。”
白盈玉咬了咬嘴唇，飞快地摇了摇头：“不！他并不曾说过什么，只是家父向来宽厚待人，何至于白白地……白白地送了性命！”
几位姨太太本欲发作，但看有外人在场还是隐忍了下来，皆称自己还有事情，离开了书房。
莫研开始后悔自己为什么两手空空进门，早知道就带个随身包裹，也好方便顺走东西。不过她之前也没想到账册居然会这么厚，简直和块青砖差不多，还以为就是薄薄一册呢。
面摊是路边的小本生意，异常简陋，生意却出奇的好，仅有的三张桌子都有人坐着吃面。莫研还在定睛细看，比较哪张桌子油斑略为少点的时候，展昭已经随意在别人旁边坐下了。
“怎么说？”
“放身上么？你袖子里塞得下？”展昭反问她。
“谁能指望她呀！那是个病美人，风吹吹就倒了。听说司马家退婚后，这位小姐就没再出过小楼。”
展昭没理她，只是停住了脚步，盯着前方不远处。
“展大人，我们当然……”
“此事当真？这倒是叫人想不到的事。”展昭叹息地附和道。
“家父……他是被人害死的，对不对？”她语气微颤，身子似乎也有些摇摇欲坠。
展昭被殷勤请至上座，莫研在他下首落座。几句场面话寒暄过后，茶水糕点送上来，二姨太太才小心谨慎地开口询问他们的来意。
白盈玉也曾听说展昭虽供职开封府，却历来不愿结交官僚，加上府中举丧，多有不便，她也不再勉强。留了一名丫环在书房中听候吩咐，她便推说身体不适，告辞二人，回小楼休息。
“令尊临走前，可曾对小姐说过什么？”展昭显然也留意到了。
莫研已自在一旁，拉开抽屉，取出几沓信函，慢吞吞地挑拣着。她心里清楚，此行目的是账册，虽说查看书信不过是个幌子，但若能从书信之中找到白宝震与张尧佐往来的蛛丝马迹，也不失为证据之一。
展昭心中多有无奈，道：“即使如此，我们想到白大人书房一观。”
“奴家不清楚。”三支形态各异的珠钗各自茫然地摇了摇。
“展大人？”白盈玉的视线移到他身上，她也曾听说过展昭其人，知道他供职开封府衙。
莫研循着他的目光望去，前面织造府邸已用黑布装裹，除了门口几个披麻戴孝的家丁，冷冷清清，看不见一个吊唁的人。
莫研虽然一直看展昭不太顺眼，但平心而论，确是极少看见展昭端出官架子，便是在教训她时，口气也不是这般。此时见他冷着脸寥寥几语，便让这些人乖乖地带路，心底不由生出几分异样的感觉，并非厌恶，却也说不清究竟是何感觉。
“我们必须查看一下白大人的书信往来，也许能从中找到一丝线索。”见她们迟迟没有回应，展昭又淡淡道，“相信几位夫人也希望早日查出真相。”
丫环端茶进门时，两人已恢复原态，各自翻检信件，脸上一致地毫无表情。
“此事怎能靠猜？”展昭淡淡回道。
莫研看这几位姨太太顿时泫然欲泣，忙赶紧问道：“不知白大人素日可有什么仇家？”
“这位官差大哥，我们家小姐已是许了人家的。”丫环伶牙俐齿，盯着她飞快道。
“这白宝震家中还有什么人？”
“白小姐被退婚？”莫研奇道，“什么人家敢毁堂堂姑苏织造的婚约？”
“多放点葱花。”莫研忙补上一句，方也坐下。
“吃面？！”
“不瞒您说，我二人今日才到的姑苏。”
眼见众人走近，那少女目光一一扫过他们，最后落在那几位姨太太身上，冷冷道：“你们那日翻了个底朝天还不够，现在又来做什么？”
丫环凝眉想了想，道：“京里有位严大人来过好几次，名讳……我家老爷谈事时是不许我们下人在场的，所以我也不是很清楚。”她神情中多有歉意。
“一剑穿心。”莫研眼睛在书房内溜溜地转，随口答道，她虽然不敢看尸体，不过却细细看过仵作的验尸格目。
眼见白盈玉精神不济，丫环轻扶着她落座在书房靠窗的软榻上，又端了碗桂圆茶给她，方才退到边上。
查看良久，展昭与莫研都有些失望，信函大多都是些下级官员请安奉承之类，而白宝震与上级官员尤其是京官的往来信函竟然一封也没有。
这下，不仅莫研咯咯直笑，便是展昭也忍俊不禁。
展昭在心中暗叹口气：这丫头，怎的说话也不知道含蓄一点。
“难怪……”老汉压低嗓门，凑上前道，“听说是织造大人在京里被人害了性命，我们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几位夫人可知与白大人交往甚密的有哪些人？”展昭问道。
面摊的老板是个年近六旬的老汉，手脚却麻利得很，包馄饨下面条，动作熟练而飞快，不过一会，两碗热腾腾的馄饨面端上桌子，香气扑鼻。
“方才听这位大哥口气，看来现下织造府中怕是连个当家管事也没有了。”展昭笑毕，听似随意道。
进城之后，先寻了家客栈放好行装。莫研因要与展昭去拜访白宝震的织造府邸，一时不得空，只好托韩彰打听师姐的落脚之处。
“家父他究竟是如何遇害的？”她把茶放到一边，还是问回了方才的问题。
二姨太太忙要解释，却被展昭起身的动作打断。他显然不欲再听她们多言，轻轻作了个手势：“烦请引路。”
“谁说不是呢！”那汉子也叹道，“真真是树倒猢狲散，加上白小姐又被退了婚，您别看这外头还撑着门脸，里头早就不剩什么了。那几个姨太太推三阻四的，连个上京扶棺的人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