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她爱不爱他他爱不爱她
裴知味坐到沙发上,看伏苓一盒一盒地数药,她低着头问:“多少钱?”他不说话,伸手便搂住她。路上他想过很多要和她说什么,甜的咸的冷的淡的,可见了她,就什么也说不出来,好像进了这屋子,他就只想吻她。
也只有裴知味知道她的辛苦,因为他和她有着几乎完全相同的成长轨迹。
裴知味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我什么时候说过这种话?”
心里到底不甘,邰明明不明白,裴知味怎么就这么容易让人上了手呢?她和裴知味同事有些年头,在一起是近两年的事,因为胸心外科谢主任和裴母的撮合。能进这家医院,要个人能力很出挑。她和裴知味属于格外优秀的,以致在医院里成为异类,和他们同一级别的都奔四十去了,也就剩下他们俩还能说上话。
这回她狠狠推开他,袋子里的药也撒了一地,她冷着一张脸问:“多少钱?”
好在裴知味能用来困扰的时间并不多,他每天平均三到四台手术,最紧张时一个月过百,高强度高负荷。一进手术室别无选择,除了全神贯注一丝不苟地完成手术,天塌下来他也不能分神。
伏苓租的地方不大,一室一厅的小居室,装修也很朴素,不过伏苓肯花心思,房东也算厚道,没怎么乱加价,所以慢慢地也被她布置起来。浅褐色的窗帘,阳光一洒,衬出柔和的光,茶几、书桌、衣柜、电视柜,家具不多,颜色相近,要仔细看才能发现并不配套,大概都是一样一样从家具市场淘来的,因为质量居然还都不错。裴知味还观察过伏苓的衣柜,衣服也不算多,但各种场合需要的都备齐了,日常工作的、见客户的、休闲的、正式场合的……不算很好的牌子,但穿在她身上倒也得体。
当天下班他就拎着药去伏苓那里,路上经过元祖,进去左挑右选,他想女孩子都喜欢巧克力,便买了款“LOVE情人”。经过花店时又买了束玫瑰,他原来觉得红玫瑰俗艳不堪,现在却想起伏苓皮肤白皙,衬红玫瑰,似乎也别有风味。
他伸手拉她,又被甩开,伏苓冷笑问:“你是不用花几个钱,我无功不受禄。”
伏苓掩饰不住狐疑,门只开条缝,口气硬邦邦的:“你来干什么?”
裴知味一口气差点没提上来——稍微大了一点!林医生不是刚满三十吗!
这样的感觉,既然能凭空出现,也就很可能突然消失。
“医保的药费每个月就一百多,按月打到卡里,早刷完了,苓苓说让我存着单子,她有办法帮我报一点。”
裴知味估量着伏苓是个挺会过日子的女人,现在这年月,女人既精打细算又能把自己捯饬得平头整脸的还真不多。他唯一想不明白的是,那伏苓把钱都花到什么地方去了呢?
裴知味答得坦然:“我把你干妈的药给你送过来。”
兴之所至,哪里都可以是战场;更多的时候,搂在一起看看电视也好。
“真的?”伏苓紧紧盯住他,他目光炯炯地回视,绝不肯在这事上落给她话柄,不想她却笑道,“可我是这么想的,”她一字一句道,“我当时,是有一点想逼你表态。”
邰明明表情变幻莫测,裴知味也只好以不变应万变——其实他也不知道为什么,遇到伏苓,他好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当然多数人还是觉得他没变,手术时下刀依旧利落精准,寡言,少语;回家面对袁锋依旧毒舌,尖刻,一针见血,唯一的变化,大概就是对伏苓吧!
第二天裴知味甚至去接袁锋下班,袁锋跟伏苓一起下楼,裴知味盯着伏苓问袁锋:“伏小姐住哪里,顺路的话我们送她一程吧。”
“邰明明!”裴知味忍住怒气,“有任何不满你冲着我来。”
裴知味不相信肉体的感觉能够长存于世。
到妇科时裴知味犹豫了一下,因为邰明明在这里,裴知味知道邰明明是很理性的人,断不至于在这里为难他,只是这样见面到底尴尬。他还没想好进不进去,邰明明恰好推门出来,哟了一声:“什么风把我们裴主任给吹来了?”她一眼瞥见裴知味身后两人,立时脸就拉下来,似笑非笑道,“这是谁要看病呢?”
只是觉得这样的日子,如果一直延续下去,也没什么不好。
他们好像就此达成某种和议和默契。
天气转暖的时候,伏苓说想带干妈做次全身检查,老人家上了年纪,自然大病小病不断。伏苓的干妈姓文,裴知味叫她文阿姨,文阿姨原来吃药总舍不得吃好的,如今听裴知味再三保证说不费事,便也肯让他开些好药,只是她眼里的惋惜,又越发浓重了。检查时有裴知味带着,一路畅通无阻,很多平常医生懒得做的项目也都仔仔细细检查清楚,就差没拿手术刀开胸腔验个透彻明白。
裴知味怎么听都觉得不是滋味,不只为伏苓,还为伏苓那句“老跟外人说这种话做什么”,她这样蛮横而不假思索地把他归结为“外人”。
裴知味试探过伏苓,文阿姨是否知道他们的事,伏苓反问“我们什么事”,裴知味便没再接着说下去,怕再说点什么会让伏苓难受,同时也不想显得自己太殷勤,被一个女人牵着鼻子走。
每次经过三楼时又不自觉地往里看看,有时候恍神,觉得伏苓又在那群候诊的人中间。他没事也喜欢去内科兜两圈,可也没谁会单独记得某位来看病的病患,更别提跟他聊起。
裴知味说明来意,邰明明马上安排人给伏苓的干妈做检查,眼睛不住地梭向伏苓:“小姑娘,你要不要也检查一下呀?”伏苓心里机灵着呢,一看就知道这位妇科医生来者不善,不肯被她叫小姑娘,更不肯让她觉得自己老,笑眯眯道:“我未婚。”
裴知味越发恼怒,我就没秃!
裴知味记忆力很好,从那个周六,到今天,整整三十九天。
因为在文阿姨跟前么?
“你觉得内科的那位林医生好吗?我觉得他年龄稍微大了一点哎……”
这疑问没多久就探出点苗头,文阿姨有天自己到医院来拿药,顺便来探裴知味,裴知味恰好没事,便陪着她聊天。说着说着,也不知文阿姨想起什么,忽然眼泪就流出来了,拉着裴知味的手说:“裴医生,你在这里当主任,认识很多人吧?有没有什么单身的医生你觉得合适的……帮我给苓苓介绍介绍?我这几年,就愁苓苓的终身大事,要不是被我们一家拖着,她这些年也不会熬得这么难,有时候想起来,真恨不得我们早点死了的好!”
伏苓直勾勾瞪着他,冷嘲道:“不是你怕被我缠住么?”
“不是吗?”伏苓蹲下身拾药,有一盒药落到茶几下面,她单脚跪到地上,伸手进去掏,头侧过来,正好对着裴知味,一脸讥诮,“难道你不是听我说要去相亲,以为我逼你表态,所以落荒而逃吗?”
裴知味张张嘴,欲言又止,伏苓笑笑,神色嘲讽,“你这么想也正常,谁让我自己犯贱呢,换作我是男人,我也——”她话音未落,已被他封住唇,收拾到一半的药盒又散下去。半晌后她又垂下头去拾药盒,耳后几缕头发被他弄乱散下来,她伸手去捋刘海,恰好掩住半张脸,低低地说:“你放心。”
二十岁时还有爱情幻想,等邰明明到三十岁,择偶要求只剩下“能说得上话”了。
文阿姨嗨了一声:“脱发不是什么大毛病,我看他现在额头还好好的嘛,男人过了三十都开始秃!”
不是刻骨铭心生死相许的爱情,亦没有天崩地裂海枯石烂的感觉,更谈不上白头偕老的海誓山盟。只是有空见见面,谈谈天看看电影,偶尔炒两道小菜,好像随时都可以分手,然而不见面时又会惦记。
裴知味看她手里的单子,都是些高血压之类老人常见病的药,药不算太好,猜她是为省钱特意让医生开最便宜的。裴知味低声问:“阿姨您用医保吗?”
裴知味不知道他和伏苓这样算什么。
话说到这份上,裴知味也不好说什么,笑着推伏苓进去。等伏苓走远,裴知味皱眉问:“明明你干什么?”
邰明明一肚子的火没处撒,事情过去也有一段时间了,她不知道为什么到这时候才想起来要生气。除了生气,还有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理由——原来裴知味就是为这么个小姑娘跟她分手,上次看得不真切,这次仔细打量过一番,也不知究竟有什么好!
裴知味被她戳穿心事,却抵死不肯承认:“我哪有?我只是——”他眉心拧拧,语气温和下来,试图缓和气氛,“我听你说要去相亲,心里有点不舒服。”
“哎呀……这么可怜!”文阿姨一脸同情, “现在这么顾家的孩子真是越来越少了,好多这个年纪的孩子玩心都重得很。我看卞医生少年老成,为人也挺踏实,原来还这么有责任心,跟我们苓苓真是同病相怜,肯定能体谅苓苓的处境。裴医生,这卞医生他有没有女朋友?”
裴知味脸上挂不住,眉头一皱:“是你不给我电话的,这能怨谁?”
她爱不爱他他爱不爱她,都不在考虑范围。
也谈不上疏远,因为他去伏苓家总共就两回,只是不知为什么,好像和她已经熟了很久,很久。
伏苓的干妈也有点惊喜,不好意思地说:“拿药这么点小事,怎么好麻烦裴医生呢。”
杯子仍是那个素白底,画着蓝色海豚的马克杯,裴知味视线一直锁在伏苓身上,发现那杯子之前仍搁在托盘里,心里没来由地很满足。
“那不就行了!老跟外人说这种话做什么!”
袁锋当然也很欢喜,他们在伏苓小区外的饭馆一起吃饭,伏苓坐在他们对面,吃着水煮鱼。
裴知味脑子里飞快运转,临床医学本硕连读,工作三年,年龄二十八……裴知味越想面色越凝重:“文阿姨,你要考虑清楚,这小卞,他,他有点……”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正好伏苓来接她,伏苓的脸色倏地垮下来,裴知味头一回见她这么不耐烦的样子:“行了行了,又说这种话,说多少年了,说来说去有什么意思呢!你不拖着我,你不拖着我你还能拖着谁?你都知道我难了,还老说这种话,嫌我心里好受了是不是?”
伏苓显然已听干妈电话知会过,没问他缘由,脸色仍僵着,开门让他进来。他把花搁在进门的柜子上,换了拖鞋,蛋糕放进冰箱,她倒水给他——两人动作都一气呵成得很,好像他们每天都是这样过一般。
以前的裴知味以医院为家,现在他心底开始生出寻常上班族盼周末的那种急切心情。
裴知味心道没听袁锋说他们公司还有这么好福利,九成九是伏苓自掏腰包,看她那牙尖嘴利的模样,没想到这么有孝心。裴知味把伏苓的干妈拉到一旁:“您这药一年下来可不少,这么着吧,您把平时要吃的药都列个单子给我,病历也给我看看,我帮你找人开,便宜也方便。”
没多久文阿姨开始向裴知味打听医院各个科室医生的状况。
“耳鼻喉科的韦医生呢?他学历是不是太高了,我听说他研究生毕业现在还在修一个什么博士……”
有一天突然在一楼缴费的窗口看到伏苓的干妈在排队,裴知味久旱逢甘霖似的扑过去,热情洋溢地问:“您来拿药?怎么也不提前跟我说一声!”
文阿姨被伏苓这么一凶,嗫嚅起来:“我不是这个意思……”
“未婚女青年更应注重妇科保健,”邰明明笑得跟狼外婆似的,裴知味直想撞墙,早知道就不该从这里经过的,平白无故被邰明明挤对,待会儿还不知道伏苓要怎么整治他。邰明明说着就招了招手:“小阮,来给这位小姑娘检查一下基本项目。”
“脱发。”
想想裴知味这人也没什么好的,既不会特意讨她的好,更没什么甜言蜜语。但难得的是,他们说得上话——外行的人不懂她做妇科医生的苦,开口闭口只是夸她工作稳定收入高,不晓得这一行的风险;行内的人呢,又都羡慕她出身好,有父母在业内做后盾,做得再好都没人夸赞她一句。
最后文阿姨的主意打到裴知味这里:“裴医生,你们科室的小卞,为人你清楚吗?”
这天晚上伏苓恰好生理期。裴知味斟茶倒水伺候得很体贴,帮她灌热水袋,陪她看电视。伏苓偎在他怀里,像安分时的猫儿,这感觉令他很安心,她的话也让他很放心,只是没来由地又有些怅然。
文阿姨当真就不说话了,裴知味听出她前前后后话里的意思,原来这么多年文阿姨的生活和医药开销都是伏苓在负担。文阿姨总不愿意用好药,为的是给伏苓省点钱做嫁妆,怕她将来身上一点防身钱都没有,嫁人的时候要吃亏。
博士学历很高吗?我都博士毕业七年了!门当户对需要连学历也匹配得这么精准吗?
裴知味的工作很忙,胸心外科的谢主任和他父亲同龄,已近退休状态,一切疑难杂症都压在他身上。他在这一行如今也小有名气,如伏苓所说,种种电视或口口相传的那些内幕也不一而足。这工作早八晚十累身累心,往往下班后什么都不想做,什么也不想说。伏苓的业余生活亦很单调,上上网,看看动画片,打打小游戏。哪天手术安排得少,他就提前说一声,伏苓会在下班路上买好菜,晚上一起炒两个小菜,吃饭。
当然他脸上还是和颜悦色的:“他家境也不太好,听说还有个妹妹念书,经济上还要他支持。”
其实他买药一点也不便宜,但显然非医疗系统的人都认为他们是有特殊待遇的。伏苓的干妈看他的目光也立时就多了些崇敬,不住地说“这怎么好意思”,又说“有空我让苓苓请你吃饭”。说不出为什么,裴知味觉得伏苓的干妈看他的眼神里,除了崇敬,更多的是惋惜和懊丧。
裴知味看她一脸贞洁烈女的表情,好笑道:“不用了,也没花几个钱。”
“有点什么?”
“帮你检查清楚咯。”
毕竟,他没觉得自己爱上伏苓,也谈不上什么喜欢,他只是享受现在和她在一起的状态而已。
伏苓仍没有电话给他,有几次裴知味掏出手机,不自觉就翻到伏苓的名字,犹豫很久,又按下返回键,他暂时还不想被人缚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