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最熟悉的陌生人
“你买这么多，我怎么可能都会做？谁知道你要吃哪样。”
“是啊，”他一本正经地说，“明天就去炒你主管的鱿鱼，告诉她姐不干了，姐有人养！”
“他为了保持充沛的体力精力写作开始跑步，一坚持就是三十年。”
“我看你会做——”裴知味掰着指头数，“三杯鸡、啤酒鸭、东坡肉，这些菜都很需要技术！”
她介绍他认识她的朋友，跟他吐槽工作上的烦心事，这都是以前的伏苓绝不会做的。
“你怎么知道我恋爱经验丰富？”他慢吞吞地问。
裴知味很配合地点头：“嗯。”
“对啊，荤素搭配，正好能凑齐一桌，很拿得出手了，”伏苓得意道，“现在很多人连葱和蒜都分不清楚呢。”
也有点喜欢你。
伏苓讪笑两声：“他不行，他太认真了。”
“对吧，对吧，我说得没错吧？”
“你以后嫁人怎么办？”
裴知味眯起眼：“你嫁不出去。”
可惜这丝毫未动摇裴知味把她训练成长跑健将的决心，他慢条斯理地列举她身上各种Office Lady的职业病，一脸“你身体不好简直是我的耻辱”的大义凛然。最可气的是他还买了一本村上春树的《当我谈跑步时我谈些什么》送给她，伏苓抱着沙发负隅顽抗：“他不是作家吗？干吗非跟跑步过不去？”
“昨天？”
“哪两个字？”
“没有啊，”伏苓摇摇头，“这种事情也要看缘分的，你别这种表情——不要以为缘分两个字很俗。既然要结婚，多多少少还是要有点感情的好，没有感情过一辈子很痛苦的，我要结婚一定要找一个我喜欢他他也喜欢我的，不过暂时还没找到。”
最后那个字的声音极低极低，裴知味暗自发笑。他忍住笑说：“锻炼身体有好处，你看你天天趴在电脑前看电视电影动画片，腰是硬的，脖子也是硬的，这样下去迟早英年早逝。听医生的没错，走走也是好的，早上运动一下，白天精神会好很多，乖。”
“这些不是优点吗？”
伏苓笑眯眯挥手目送他出去，自己缩回沙发准备开始看电视剧，心想家里有个男人真的方便许多——楼道里的灯坏了很久，她嫌麻烦也就没搭理，是裴知味上个月过来时换的灯泡；上上个月楼下装修，周末清早就开始扰民，她抗议过两回都无济于事，裴知味冷着脸下去，立刻就见了效……她正盘算着家里还有什么体力活可以支使裴知味去干一下，电视柜上裴知味的手机忽嗡嗡地响起来。她想起裴知味可能有医院急诊，跳下沙发过去拿手机来看，上面显示的名字却是“邰明明”，伏苓愣了很久，猜想不太可能是公事，她似乎不方便接。
她略带期盼地望着裴知味，像生怕他否定她似的。
伏苓目光又移回汤碗：“你问我和上一个男朋友在一起有多久，我说有将近六年，这是真的，但是……这其中有近三年，他都在病床上。我们是大学同班同学，他，他跟赵启明一个寝室，现在你知道我为什么跟他们两口子走那么近了。”
伏苓不知道裴知味什么时候考察过她家附近的地形图，她在这里住了三四年都没发现有家档次颇不错的健身房。现在她相信裴知味说外科医生是个体力活的话了，她调到最慢速后仍差点瘫在跑步机上，他却轻松跑完万米后很惋惜地说：“今天就不游泳了，等你跑步先坚持下来再说。”这句话成功地让伏苓从跑步机上栽下来，死尸状倒在他身上：“你为什么不直接杀了我更干脆一点？”
“世界上怎么会有地方是男人做饭？”
裴知味一抬头，正见伏苓握着锅铲，摆出一副步步为营的阵势，退守厨房门口。裴知味三步并作两步赶过来，看着伏苓虎视眈眈的方向，什么也没发现。伏苓左手攥住他，右手锅铲指向封装煤气管道的橱柜：“都是你啊——”裴知味胳膊被她掐得生疼，咝的一声：“我怎么了？”
裴知味伸手握住她，他不知该做些什么，拉她到沙发上坐下，试图安慰她，又不知该说些什么——他在医院就不善于安慰病人。伏苓很柔顺地任他握住手，有点不好意思：“那次你说我试探你，也是真的啊，你没说错，因为，”她又抿嘴笑笑，“我想找人谈场恋爱，不然的话，她们都以为我走不出来，老担心我。”
“不知者不为罪，”伏苓的声音急促又轻快，“只是我突然想起来有点伤心而已，现在没事啦。我就是告诉你，你用那种口气说话我当时很伤心，又很生气，但我不是要怪你，就是想跟你说清楚，以后不要拿这件事开玩笑。”
伏苓也诧异回瞪他：“你怎么会有这种错觉？”
裴知味不紧不慢道：“没关系，以后我会监督你去。”
裴知味未接话，眸光却陡然深邃起来。
“嗯哼。”裴知味敛起笑意，“然后？”
裴知味拎起客厅角落里她收集的全家桶包装说：“不止，还有这个，以后禁止周末在家抱着全家桶看一整天的电影不挪窝。”
裴知味缩回手，舀一勺汤喂伏苓：“你再仔细回想一下，还有什么可能引起我过高期望值，可能判断失误的地方，我好先自行调整一下。”
裴知味稍稍安下心来，也不作声，享受着伏苓看似不正经态度下的如临大敌。他微微笑，想起今天伏苓给他的电话——其实，她也是在找借口想见他，对吧，对吧？
还要有点感情。
这么肉麻的话，怎么说得出口的？裴知味问自己，很快他就找到答案——既然伏苓都能拉下面子先打电话给他，那就让他嘴皮子猖狂一下又何妨？
“上次突然发脾气让你走，是我不对，”伏苓坦白道，“但是我想让你知道，我为什么不高兴。”
“我们军训的时候认识，没多久就在一起了。平时，就跟大学里男女朋友一样啊，上自习，逛街，看电影，我们打算好结婚的。” 伏苓捋捋额前刘海，声音稍稍低下去，“后来他身体出了些问题，我想过结婚的，他说等等身体好转再说，结果越等越坏，再后来，他就不肯。”
裴知味怎么听怎么不是味儿，就算以上各条都符合，又有什么用啊，你在别人怀里叫一声猪头，就什么都玩完了。
“那以后呢？”裴知味越听越不对劲，“你就不给自己打算一下？”
“好好吃饭！”
“其实我没有走不出来呀，”伏苓很无奈地笑，“好吧，有一丁点儿吧，那我想找个人谈场恋爱，也许能帮我快一点调整心情，你说对吧？”
她心里乱糟糟地想着，手机又叮的一声提示有短信，她低头一看，仍是邰明明的：去找你几次你都在上手术，你们谢主任说你最近很忙，但请你务必抽空到我这里来一下。PS，是关于你新欢的。
“为什么是我？”
伏苓毫不犹豫地拒绝：“我讨厌跑步。”
“哼，”伏苓不以为然道，“没有男人生来就这么体贴的，会这么体贴只能说明一件事，就是已经有很多女人在你之前训练过这个男人了。要知道——我们恋爱那么久，他陪我上街都嫌烦呢，如果帮我开车门一定是恰好顺手，臭袜子满地扔，好几次被我在他寝室枕头下翻出臭袜子和内裤来，我训了半年他才改好！”
“荤菜我就只会这三样！”
“你准备独身？”
原来，她也不是不紧张的。
裴知味扬起眉，以眼相询。
“胡说，我老家都是男人掌勺。”
他一颗心倏地定下来。
“我家里就是我爸做，我同学家也都是。”伏苓叉腰道。
裴知味漫不经心地说：“袁锋好像暗恋你很久……唔，他那应该算明恋吧。”
裴知味想起昨天赵启明那番殷切叮嘱，那种紧张神态。
“我哪有，”尽管心里勉强承认自己有那么一丁点儿装贤惠的嫌疑，但输人不输阵，更何况她连输人都谈不上，“我照顾自己的生活完全没有问题，是你期望值过高判断失误！”
“让他做！我下载了好多做菜的视频教学，正好让他看着学！”
裴知味不紧不慢道：“你家附近有健身房，我们去办张卡。”
伏苓没料到他问这问题，想想后笑道：“那不一样，你恋爱经验丰富。”
要你有点喜欢。
好像很对，又好像有哪里不对。
“呕……我受不了了！”
“你不是……一直喊着要减肥？”
喜欢，伏苓？他一时紧张起来，不知道该说什么，他一动不动，目光却垂下来——攥着他的那双手也在发抖，再看伏苓的神情，虽是笑嘻嘻的，眼神里却分明透着忐忑。
为彻底根除伏苓一不出门就埋在家里叫外卖快餐的不良习惯，裴知味又专制地指导伏苓改善营养，此菜富含纤维，彼菜营养均衡，此肉蛋白含量高，彼鱼肉质细嫩，大有一副要红红火火把日子过起来的架势。超市大扫荡后已临近中午，裴知味看看战果，很满意地挥手，表示结束战斗可以回家了，伏苓长舒一口气，幸亏裴知味有车，换她一个人无论如何也不敢买这么多东西。
“你不是什么菜都会做吗？”
伏苓没办法，但出门后仍千方百计抗议。
那也不行，即便是叫裴知味也不行，别人怀里，不行，不行……他心里左右盘算，始终得不出一个最佳方案，忽听厨房里传来伏苓一声尖叫：“啊——”
“你病了？”
“颓废。”
伏苓立在冰箱旁，上上下下审视裴知味良久：“裴知味……莫非你也就只会煎溏心蛋这一招绝技？”
也许……裴知味小心推测，也许时间长了，等她再到别人怀里，叫的是裴知味呢？
好像很对，又好像有哪里不对。
裴知味很诧异地望着她：“我准备留给你发挥一下。”
裴知味惊叹道：“那素菜……你该不是也就会炒茄子炒土豆丝炒菜心炒苦瓜这几样吧？”
伏苓尖叫着冲进卧室，拿被子把整个人都埋起来：“裴知味，这么肉麻的话，你怎么说得面不改色的？真是功力深厚……”
嗯，要有缘分。
凡事开了头，后面就容易得多，伏苓盯住汤碗，很容易便理清了一二三：“我觉得跟你谈场恋爱应该还不错，所以，我们也应该事先把规矩都说好。”说完这句后她飞快瞥裴知味一眼，“我昨天想了一整晚……我说得对吧？”
回到家伏苓稍稍收拾后，对着整整一星期分量的菜问：“你不来下厨吗？”
他们什么时候谈过感情？
“怕什么，哥是心外第一刀，碎成十片八片都能给你缝起来。”
裴知味给伏苓做过几次早餐，都是简单三明治加溏心煎蛋，外酥内软，好吃到让人连舌头都能吞掉，还专门网购回一套模具，煎成梅花形心形之类，显得在厨艺上颇有造诣的模样，却原来——也就是一招鲜。
第二天伏苓真的找借口消极怠工，两人也没什么计划，简单用完早餐后裴知味便指挥道：“不如去晨跑吧，对身体有好处。”
“啊？”伏苓好似不明白他的问题，一脸茫然。
“你还敢说照顾自己的生活完全没问题？”裴知味毫不留情地戳穿她，“头一次见你我觉得你特别会生活，一深入接触，你的生活只能用两个字来形容！”
到这步田地，两人心照不宣地承认彼此都太会伪装了，把自己打扮得一副居家过日子的模样，其实来来去去就那么几手。好在两人厨房基础还是有的，对着网上搜索出的菜谱，做出四菜一汤，也都能下口。裴知味逐一试菜后叹道：“你还有什么是伪装的，我有心理准备了，一次性告诉我吧。”
裴知味没忍住笑出声来，笑两声后又觉出不对：“我很不认真吗？”
裴知味没反驳，只在心里默默鄙视，那是你没见过有教养的男人而已。
伏苓嘴巴张成O形：“当作家还需要体力？”
“纠纷？比如？”
“就是，你跟裘安说的那些，”伏苓努力理清思路，“看病就得找医生啊，医生治自己专业的病，病人也应该配合。”
裴知味拧着眉瞪着她，脑袋像被碾过一样，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天知道伏苓怎么会搞这种突袭！
“那哪儿能想那么远，”伏苓长舒口气，“先好好恋爱一下再说，反正我暂时没有结婚的打算，你也不喜欢被人缠住，那到时候我们应该可以好聚好散，不会有什么纠纷……”
“小强！”伏苓一脸不共戴天的仇恨，“我在这里住了几年都没事，你一来，小强就出现了！”
他很诚恳地认错：“对不起。”
裴知味羞愧得不知说什么好，人总有这种主观偏见，邰明明有次碰到一个未成年女孩来打胎，心里禁不住怪责她不自爱，之后有警察来取证，才知道那女孩是被强|暴，而且顶着父母压力出庭作证。他那样刻毒轻贱伏苓的时候，也未曾想过那是个有情有义、不想拖累她的男孩……
“不是，我是说道理都一样，做事应该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就像看病一样，要遵照医嘱，什么事该做能做，什么事不该做不能做，都要事先讲清楚。定好一个大家都能接受的规矩，然后在这个框框里，可以照自己的意愿来。”
他一抬头，伏苓不知怎么就紧张起来，想好的许多话也忘了次序，哑巴半晌后急促道：“我觉得你昨天说得挺对的。”
“感动得心都碎了！”
“你表弟么，你还不知道吗？”伏苓为难道，“如果到时候分手，搞不好会让他世界观颠覆，世界上就又少了一个好男人，岂不是我的罪过。”
他估算伏苓的年纪，没准还是初恋呢。那样干净的时光里，恋人们都恨不得为彼此付出一切。那男孩知道自己命不久矣，不肯耽误她——他不敢再想下去，自己那天晚上说的话，用万死莫赎来形容都不过分。
“不要，”伏苓叫起来，“办健身卡最浪费钱！我办过，除了第一个月再没去过。”
伏苓笑眯眯不说话，吃到七八分饱，她才斟酌着说：“我确实有件事情要跟你说。”
裴知味抚额折服于她这强大的逻辑，懒得跟她辩驳，走上前打开橱柜门，可能因为房子有点老，内壁开始渗水，兼之又到夏天，所以引来这些害虫。他瞅准蟑螂所盘踞的位置，抄起一块抹布快准狠地摁过去，伏苓在身后为他加油助威，等确证他杀死了那只蟑螂后立刻换了一副神态：“是你带来的，你负责清理！”裴知味白她一眼，好男不与女斗，做完清理工作后他拎起垃圾袋出门：“我顺便买瓶杀蟑灵回来。”
说完，裴知味狼爪一伸，想揉伏苓的头发。
“我不是要怪你呀，”伏苓努力拉开嘴角给他一个笑容，“你不知情嘛，而且事情都过去那么久，我都快不记得了。”
“嗯？”
“比如你有什么新欢了，彼此知会一下就好，反正你一向很随意，我也能想得开。再说……”伏苓假笑两声，“我好不容易认识一个这么高级的医生，不会舍得跟你翻脸的！”
裴知味愈加羞愧。
伏苓很自然地答：“感觉啊，比如你开车会帮我开车门，出去吃饭会帮我拉椅子，走路会走我左边，逛街会帮我提东西，在厨房会帮我打下手，不抽烟不喝酒，主动洗衣服……好多呢。”
“袁锋也说你很有女人缘，很多女人就喜欢那种看起来酷酷的医生哦，”她还献宝似的加上一句，“我小时候也挺喜欢的。”
伏苓摸摸小肚腩，颇心虚道：“我……我又不胖。”
手机响了一阵后静下来，伏苓一时理不清头绪，想起袁锋原来跟她提起这位远房表哥时，感慨他的兴趣都太阳春白雪，又说“难得女朋友也一样的曲高和寡，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说的仿佛就是这位邰医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