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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北转过身,从上到下看他。程牧阳任由她打量,他的腿很长,如此坐在那里,手搭在自己的膝盖上看她,就足够有强大的存在感。
“被我哥哥的电话吵醒了,”她和他坐的地方是隔开的,算得上是隔空相望,走不过去,“你一直没睡?在看什么报纸?”
天气好的时候大多看不到影子,倒是这种阴雨天都懒得再跑出去,或坐,或卧,或是索性趴在程牧阳的腿上,安静极了。
程牧阳看向自己的手表,说:“三十秒之内。”
他说完,手已经滑到她的脸侧,用指腹轻轻摩挲着她的皮肤。而那双眼睛,也不再是深夜里浓郁的褐色,反倒有着半透明的光泽,漂亮得让人侧目。
她问他:“你说什么?”
两个人的赌注是,猫能坚持几秒。
“这样长久练出来的人,目力都极强,”他接着她的话,继续说,“不只适合近身肉搏,也同样精于射击,对吗?”他饶有兴致地反问她,因为咀嚼着薄荷叶,话语略有不清,可就如同他那次深夜在讲电话时候的声音。
“最近这里都是梅雨季,我已经一个多星期没有看过初升的太阳了,”她舒展开四肢,“你知道,一天中只有日出的时候,你可以直视太阳,不伤眼睛,反倒可以增强目力。”
她语气轻松,如同在问这雨究竟何时会停。
等到两个老阿姨终于肯放过她,南北发现程牧阳竟然还在逗猫。
结束通话的时间,是五点十七分。
他听见脚步声,没有抬头,反倒是哗啦一声翻到下个版面:“天还没亮,怎么睡醒了?”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间,更凸显壁灯的光线。
“程牧阳?”
可是她要看的,其实是他的手。
不过这种事也不好计较。
坐飞机来的时候,刚好听到三个同舱的人在议论,没想到程牧阳也在关注这件事。
“没关系。”
南北听得哭笑不得:“这是什么思想?”
这种20世纪80年代的口号,从老阿姨口里说出来,真是让人想不笑都难。她真是发现,这两个老阿姨可爱得不行,只不过总是喜欢追问程牧阳和她在比利时的生活。她避开了两个人真正相识的那场枪战,拣了些有趣的事情说。
“没关系。”他再次重复。
他高深莫测地笑了笑,很快抖了抖手,猫儿抱怨似的喵呜了声,从他的手臂上滑了下来:“二十三秒。”
最后的程牧阳曲起手指,狠狠弹了下他的额头,迅速而低沉地说了句话。
程牧阳忽然说了句话,又是她不懂的语言。
他也看着她,曾在昨夜很娴熟地退弹、上膛、扣动扳机的手此时只是敲打着木质的栏杆。
“俄罗斯男人大多没什么责任心,爱喝酒,脾气暴躁,”他扶着她的手臂,直到她安全落地,“而女人都是尤物,人数泛滥,可以说是男人的天堂。”
南北凭着记忆去回忆当初无聊,向喀秋莎问过的诸如“我爱你”之类的话,完全不同。当然,她也相信程牧阳没有这么无聊,于是只当作是个游戏,同意了。
她倒是没想到,他能答应得这么痛快:“好,不过要先告诉我,你想要我说什么?”
然后,再对着他一板一眼说了出来。
略有懒散,毫不在意,可话中的内容却让人难以忽视。
“我也懂一点点,是我小哥哥教的,”她提到南淮,总会笑得很柔软,像个被宠坏、被溺爱的小女孩,“他从七八岁开始,就会每天盯着初升的太阳,做‘望日功’。”
“这些倒是没有,”他瞧了她一眼,笑得像只老谋深算的狐狸,“纯属消遣。比如莫斯科市长竞选,投票,在你的眼睛里就是一场舞台剧,简单来说,忽然有人失了总统的宠爱,或许就是他背后的黑色势力在内斗?或者是在某个市场投资失败?就像你明明知道历史是这样的,教科书却是另外的文字,不觉得很有趣吗?”
而程牧阳就这么穿着简单妥帖的休闲衣裤,脚踩白色的拖鞋,坐在高背藤木椅里,翻看着手里的报纸。藤木矮桌上,有一壶茶。
程牧阳很慢地把这句话说给她听,因为说得慢,凸显了语调的冰冷柔软。
如果那时知道他也和自己一样,是世代生在这样的家庭,或许她会做不同的选择。起码,她会告诉他为什么自己必须回到畹町。
她抿唇笑起来:“然后呢?你又说了什么?”
“沈家之行,有没有什么别的目的?”
忽然有隐隐的雷声响起来,像是被闷在了云层中,音色低沉。
程牧阳像是感觉到她的好奇心:“想知道我刚才说了什么?”
在雷声中,她说:“对不起。”
天即将亮起来的时间。她推开自己睡房的玻璃门,走出去。
“数学?程程好像是学的物理?”老阿姨觉得有趣,想了想,点点头,“这样好,这样好,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
她索性就蹲下身子,摸摸它的头,以资宠爱。
她“哦”了声,很简短,容易记住。
“懂一些。”他把叶子咬在齿间,若有似无地笑了笑。
远处的湖面上,星星点点有未熄的渔火,空气还有些潮湿的味道,像是刚才有过阵雨。幸好这里露台避雨措施不错,不会有积水弄脏衣裤。
“数学,”南北提到自己学到中途放弃的专业,仍旧太阳穴发紧,“不好学,非常磨人。”
“这句话完整的意思是,”他笑里有着几分调侃,“程牧阳是个好男人。”
话没说完,小风已经从藤木摇椅上站起身,拉开了露台的玻璃门。湖面有潮湿的风吹过来,在玻璃门开的瞬间,将两侧的窗帘吹得瑟瑟作响。
她“哦”了声:“这么官方的报纸,别告诉我会写今天哪里有军火交易。”
真是好兴致。
她“哦”了声。
背部关节极平滑,弯曲起来,弧度漂亮极了。这是练拳留下的痕迹,没有十年以上绝不会有这种体征。如果当初稍微怀疑过他的身份,就不会忽略这样明显的痕迹。
她笑着避开他的手,努力打破这太暧昧的氛围:“所以,在莫斯科,你就是这么邀请女人的?”
对于太娇憨可爱的动物,她素来没什么抵挡能力。
七点半结束早餐,南北以为程牧阳必然会同前两天一样消失。没想到他倒是很闲,在她坐在楼下客厅陪两个阿姨闲聊时,他始终就在玻璃门外,坐着逗猫。
轻叩木头的声响,缓慢,而不失节奏。
套用南淮的话说:被骗?不要怪别人,那是你自己太笨。
“他从小在俄罗斯长大,你知道,那里男女比例接近一比三,男人是稀缺物种,自然比较大男子主义,”他笑一笑,把手递给她,“跳过来。”
她笑:“你懂泰拳?”
“这么肯定?”
他“嗯”了一声,继续慢悠悠和那只固执的猫玩闹。
远处的天空已经有些亮起来,仍旧是阴云密布。从这里看湖面,烟雾袅袅,不甚分明。
她看着他。
“程程说你们曾经是同学,在比利时的时候?”黑旗袍的老阿姨笑着给怀中的白猫搔痒,随口问她,“当初是学什么的?”
她想了想,笑起来。
她望着少年的背影,猜想他刚才说了什么。
程牧阳就势退了开,回到藤椅边坐下,把报纸扔回到竹编的小筐子里。
“问你个小问题?”
“第一个词солнце,是我的名字。”
她拉开玻璃门,雨声瞬间就大起来:“刚才阿姨和我说,你是为了她们才买了这里的房子,翻新改造的?”她问他的时候,最小的那只黑猫已经悄无声息地蹭过来,贴着她的腿不断打滚撒娇。
“没什么,”他将手肘撑在身侧的围栏上,倚靠在那里,“我在和小风说话。”
……
“昨天的俄罗斯《新信息报》。”
幼猫咬得很是惬意,他想抽回手,却没想到猫儿两只前爪抱着他的手,生生被他提了起来。两个人看着这顽固的猫,对视一眼,忍不住都笑起来。
雷声已经越来越大。
“所以他就如此被惯坏了?”她听得有趣。
程牧阳从桌上的瓷碟里拿起一枚薄荷叶:“你说的是‘望日功’?”
南北抿起嘴角,推了推他:“醒醒吧,程小老板,这里是浙江省。”
可是这个赌注本身就漏洞百出,怪也只怪她轻易就接受了,怨不得他。愿赌自然就要服输,她很乖地跟着程牧阳学着那句俄语,重复了三四遍之后,终于记住了每个发音。
南北完全听不懂,只能隔着栏杆,等他给自己解释。
“我小孩子的时候,她们总会说起千山乡,”程牧阳也把手指递过来,那只幼猫很快就张嘴,半咬半含住他的食指,“可惜这里后来被淹了,她们无家可归,无土可葬。最后也只能退而求其次,在千岛湖边给她们盖栋房子。等到她们去世了,再葬到这里某座山上,算是落叶归根了。”
“嗯?”
等到说完,她才想起问他:“刚才你教我的话是什么意思?”
南北握住他的手,直接跃过了齐腰的栏杆,对于从小在原始丛林生活的人,这种障碍和距离实在不值一提。
程牧阳说的估计十有八九,就是那个倒霉的前莫斯科市市长,在新旧两任总统间徘徊,最后墙头草没做成,反倒成了势力绞杀下的牺牲品。
两个人说了会闲话,小风终于晃晃悠悠从摇椅上爬起来,揉了会眼睛,对程牧阳比画了几下。程牧阳低声用俄语对他说着什么,小风抿起嘴巴,看向南北。
两个老阿姨都是一直未嫁,倒是养了七八只猫。
南北依旧靠着栏杆,掩饰仍旧难以平稳的心跳。
“你想知道?”他沉默了会儿,忽然就压低了声音说,“不如我们打个赌,如果你赢了我就告诉你答案。如果你输了……就要学我说句俄语。”
她笑一笑,不置可否。
“当时有很多原因,我不得不离开。”
“差不多,”程牧阳若有似无地笑着,“你知道,大多数时候他和我在莫斯科,都有超模围着他,献身也再正常不过。”
“我?”程牧阳重复了一遍她听不懂的俄语,然后,再低声翻译给她,“我告诉她,这个女孩,需要先向我道歉。”
她看小猫依旧坚挺,很笃定地压了宝:“应该还能坚持一分钟。”
“我说,”他撩起她额头的刘海儿,看着她那双黑得发亮的眼睛,说,“小风,你最好换个地方去睡觉,我现在,想要吻这个小姑娘了。”
“我?”他也笑一笑,收回手,“在莫斯科,我通常都是被邀请的人。”
南北先是一愣,后又哭笑不得地抱怨:“你还能再无耻些吗?”
“小风说,你吵醒他睡觉了,”程牧阳把报纸扔到桌上,走过来,“他说,通常女人要给男人道歉,最好的方式就是献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