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阿喀琉斯的脚踝
“是你不会和我分手还是太皇太后不会不高兴?”
“我妈不会不高兴的。”
陆经理委婉地劝她,大意是公司每年在招聘方面投入巨大,甄选条件十分苛刻,成冰能从全国十几万份简历中脱颖而出,足见自身条件不俗。以这样优良的条件,自当把握住每次机遇更进一步,虽说金子在哪里都会发光,但明珠亦有埋尘的时候云云。陆经理挽留殷切,成冰只好答应她再多做几日考虑。
这样的话他老早前说过不知多少次,寒假回家时他便叮嘱过一回,现在听他再说起,心头热乎乎的同时,难免又生出几分低落。黎锐站在一旁,朝任晓低声道:“留点私人空间给他们俩吧,咱们要不先出去。”
“这种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只有你这种小肚鸡肠的人记得清楚!”
席思永赶紧否认,讪讪道:“那怎么敢,太皇太后大人太有份量了,再说你们这儿,那不是丈母娘领导下的妻子负责制嘛!”
席思永侧过头来,目光清浅,却是淡淡的讥讽:“是,千错万错那都是我的错。”
大四下整个学期是最后的狂欢节,除去做毕设,并无其他大事。成冰和席思永另外要调|教新的贝司手和主唱,“你有空周末多过来照看照看,”成冰这样叮嘱席思永,“我担心他们压力太大。”
“席思永你说话能不能放干净点,什么叫这种人,什么叫低三下四?我不就是找他要了几个猎头电话么,怎么就又惹到你了?”
以后。
那些皮具上的铭牌,还在眼前闪动着锃亮的光泽,他心烦意乱地灌下整瓶冰纯嘉士伯——那天他已隐隐觉得林南生意有所指,所以特意住到赵旭家来。然而这几天他全沉浸在那个有成冰的美妙未来中,不愿意去怀疑爱人的母亲,这小小的不安,他宁愿是自己多心。
成冰想其实你说得都对,毕竟她也是过五关斩六将才拿到这份offer,公司背景和以后的发展不提,光薪资方面已超出本系研究生找工作时的平均水准——职业发展也好,前景机遇也罢,不管从哪方面考虑,她都不应该放弃这份难得的工作。
席思永嗤的一声笑出来,却仍透出些自嘲:“我怕没有你预期的那么好。”
这问题问得怪傻气的,席思永也就摸摸她的头,朝自己胸口摁摁:“最近天真热,这姑娘都被烧糊涂了。”
席思永端着啤酒瓶不说话,成冰也和他商量过这件事,成冰的意思是现在中国的职业经理人越来越多,一个企业要做大终究要脱离家族制度,不如以此为契机。然而席思永本人对此并不持乐观态度,想起那天早上林南生带他参观成家的情景,三楼林林总总的房间,都是成冰已不大用的琴房、画室,另有一间房,一眼望过去,整面墙的柜子里搁的全是皮具。
你武功盖世,你天下无敌,都逃不过那致命一击。
席思永笑得像只狐狸:“傻了吧,你以为我爸会连人事部打杂的也认识?我不进,自然有人挤破了脑壳想进去,你以为设计院像你那家五百强啊,什么人才都是‘不可或缺’的还要三顾茅庐来请?”
以前赵旭和他闲侃,说生在这个城市,落户之难甚于拿美国绿卡,在郊区贷款买套房都能称为是一样宏伟的梦想。
成冰怔住,还有什么事呢,她若是现在掉头就走,以后显然是再无交情可言了。想到这里不禁又懊悔起来,不就是挨半年么,着什么急呢?她磨蹭到席思永身边,陪着笑脸含糊不清地说:“我错了还不行嘛。”
“我想分手。”
成冰汗颜道:“这几天报告跟赶场似的,我早就穷了。”
到底有多遥远,谁又记得呢?
成冰不过辗转反侧踌躇犹豫的两天功夫,席思永已干净利落地回绝了K市的建筑设计院——他前些天让黎锐去他寝室搬行李,现在干脆叫黎锐带着三千块的违约金去建筑设计院把手续给结了,然后去市人才中心办了档案挂靠。成冰全不敢相信这等办事效率:“设计院的人不是和你爸爸很熟么?”
跳上火车的那一刹那,他意识到自己要承担起的是两个人的未来,可他没有意识到的是,成冰的另一种未来是什么样子。
You and I just have a dream
晚上成冰买了电影票,有远东第一影院之称的大光明,情侣座。好莱坞大片的震撼音效全变成情侣呢喃的背景音——小时候他不明白情侣座为什么位置差价格高还有那么多人抢着买,现在他才明白情侣座的好处。墨暗的空间里,他们都以不可遏止的热情摸索着对方的唇齿发端,成冰不知犯了什么魔,常趁他不备时在他耳后狠狠地噬咬一口。他忍着痛低声笑骂道:“狂犬病在你体内潜伏了多少年,我以前怎么没发现?”
席思永拍额叹道:“这个理由不过分,我的意思是,难道你以前就准备不照顾你妈妈?你妈妈在上海有佣人照顾,我们可以假期过来看她,她也可以平时过去看我们——”他说着气急败坏起来,“在交通如此发达的今天,这怎么突然就成了我们不能在一起的理由了?”
席思永的声音极之急切:“你别在马路上乱走,我看到你了,你站那儿别动!”
当时不是没有试过逃离,也想过和别的女生保持一段更长久的关系,甚至态度恶劣希望让她先远离自己——谁知回头一看,不过是逃一步,近一步。
席思永无言地望着她,认识成冰以来,这已不是他第一次面临这样的窘境——他默然悲叹,难道这就是所谓的宿命么,囧。从身上扒拉出所有的零钱,算来算去也只够硬座票价,成冰一咬牙,拉着席思永到硬座车厢用卧铺票和人换了一张硬座,两人坐下来开始商讨接下来的对策——林南生那一关,无论如何是要过的。
“骗人,说正经的。”
他们再无须顾忌地在公开场合出双入对,走到哪里大家都要先奚落席思永一番。强强联合的效应向来是1+1>2,例如贝克汉姆与维多利亚,例如席思永和成冰。他在一夜之间成为浪子回头金不换的典范,她在BBS上的粉丝团顷刻间膨胀起来,其中甚至不少是对席思永仰慕有加的女性——这个男人让成冰得了去,至少看起来好过便宜那些她们觉得平凡无奇的女人。
赵旭也无奈,读书的时候大家都乐得逍遥,以为象牙塔里出来,天之骄子,出来后那还不是一展长才、呼风唤雨。真正进了公司,才知一个萝卜一个坑,天上不会掉馅饼,不说长远的计划,就说眼前,第一要务是买房结婚——以沪上寸土寸金的地价,家里顶多给他付首付,靠事业单位的死工资还房贷,怎么想都觉得是天方夜谭,更何况结婚之后接踵而来的肯定有养孩子的问题……这么多现实的问题,以前也不是没想过,只是没现在这么体会深刻。上一刻还在挥霍青春探索梦想,下一刻就要担心老婆孩子热炕头,这落差……
结果呼啦啦来了一车人,原本席思永准备和三五好友公交或打车去车站就算了,谁知临到校门口,才被送行规模吓了一跳——席思永不得不包下一辆大巴车,满满当当的挤在车上,有些人成冰甚至是在车上才第一次见过。其中有个小师妹,成冰好几年后才算和她正式认识时问她:“你都没和我说过话,干嘛来送我?”
“不会的。”
I lose control when you look at me like this
成冰冲着母亲笑笑:“想给你个惊喜嘛。”
赵旭家境尚算殷实,父母都在事业单位工作,听说是赵旭的室友,都极是热情照顾。席思永在赵旭家住下,由成冰陪着在上海各处景点逛了几天,然后又和时经纬联系上。时经纬这两年混得风生水起,港台一线的绯闻明星、南美顶级的爵士女歌手、海峡对岸没落家族里诞生的科技新贵、游泳或花滑等各类运动突起的天才运动员……凡此种种,时经纬总有各种神通能做到专访,不过这也全凭他胆大心细敢拼敢闯的性子。年前有一个网络红人,最初从教育网内的BBS活跃起来,后来一路红到天涯,时经纬接到上头指示要做此人专访时,硬生生半夜三更的从学校BBS浩如烟海的万千水贴中找出此人当年留下的踪迹,成为业内追踪到该人的传媒第一人。
过去漫长的时光岁月里,他也曾自以为周身完备,早已是百炼成钢。仿若傲立山巅的绝世高手那样,清风拂山岗,明月照大江,他总能活在自设的窠臼里,遗世而独立,世间万物,再没任何东西能叫他介怀。
“思永找到工作了。”
那个小师妹一脸憧憬:“太后您是传奇人物啊,过了这村没那店,就趁着最后一回赶热闹去送你了。”
“谁知道她不是故意这样逼你和我分手的?”
季慎言眼皮抬也不抬:“陪准女婿上三楼参观了。”
“有分寸,嗯?”
“那是什么?”
“你鞋带散了。”
林南生的拒绝也是认真的:“那妈妈不同意呢?冰冰,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妈妈不是要干涉你恋爱,但是希望你能认真鉴别对象。”
只是路上和季慎言也没什么话聊,他未见得不善言辞,只是没有季慎言这般自然熟兼之伶牙俐齿的功夫,也不知道开口的话要说什么好。倒是季慎言先同他寒暄起来:“几年不见了,你……也是今年毕业?我怎么记得你比成冰高一届。”
“我妈以前一个朋友的女儿,也是像我这样,家里挺宝贝的,就因为父母闹离婚,那个姐姐在家里呆得很郁闷,整天就想着赶紧脱离家庭。所以那个姐姐大专毕业就立刻嫁人了,嫁的还是一个认识不到三个月的男人,结果后来……后来儿子八岁的时候小两口离婚了。”
林南生的反对十分直接,席思永花名在外,她早从成冰这里听说过。现在陡然提起,倒让成冰不解:“妈,这些你之前也知道,当时你没有反对啊?”
“我怎么就阴阳怪气了,我这说的不是事实吗?难道因为有人出过车祸,你就永远不上街?因为有人吃饭噎死,你就干脆一辈子别吃饭?好!现在你妈妈觉得你是受不了这个家,你妈妈伤心了,所以你就得证明给她看——那以后这样的事还会有多少次,你能每次都这样迁就你妈妈这种异想天开的念头?”
席思永是在列车车厢关上的前一刹那冲上去的,看着成冰目瞪口呆的模样他就说了一句话:“成冰我一世英名算毁在你手上了!”
清早她是被刺目的阳光给惹醒的,席思永还轻抵着她的额,她微微一动,席思永便也醒了,双目融融里流转的是暖阳的光芒,似乎那刺目的阳光,经他的眸子这样一拨弄,也变得柔和迤逦起来。
成冰仍垂着头不吭声。
“那万一呢?”
然而席思永本质上不是个冲动的人,她比谁都更明白这一点,她是个急性子,席思永不是。他对父母的安排,并没有任何不满,留在K市,进最好的设计院,接最好的工程,以他本就不错的专业水准,加上他父亲在人脉背景上的诸多栽培,他未来的人生路绝对是一条平坦、宽阔的康庄大道。
“你要和他同居?”林南生脸色登时就变了,难以置信地瞪着她,“你们才在一起多久!”
翌日并没有接到太顺利的消息,席思永一提出留在上海的事就被父亲臭骂了一顿。赵旭暗地里笑她:“早没看出来,思永竟然收服在你手里!”她于是也有那么些沾沾自喜,趁着席思永四处打电话的空档问他:“席思永你是不是挺喜欢我的?”
然而这甜也掩盖不了她的患得患失。她以前不是这样的人,她凡事都喜欢问个分明,就像幼时父亲送给她一条项链,吊坠总是叮叮作响,她日里夜里都琢磨着究竟这项链坠子为什么会叮叮地响,终于有一天忍不住拿铁锤砸开吊坠,才发现不过是空心的链坠里装着一颗玻璃石子而已。那是父亲送给她的第一样礼物,然而她宁愿用毁掉一条项链的代价,也要把她心里藏着的事情弄个清楚明白,否则便寝食难安。
林南生从方才的惊愕中定下神来,神情严肃:“冰冰,你知道以前包办婚姻的时候,为什么离婚率反而低吗?因为夫妻双方都来自共同的阶层,即使从来没有见过面,他们也有几乎同样的成长环境,很容易有共同语言、培养感情。不像现在的社会,爱结婚就结婚,”她声音忽然软下来,因为触及到自己的痛处,“妈妈的前车之鉴,不想你重蹈覆辙。”
成冰无奈叹道:“季慎言,什么时候了,还开这种玩笑。”
“有一点儿生气?”席思永又摇摇头,仍是微蹙着眉,眸光深邃,神色莫测。
“你——就因为她这么想,所以你得留在这里证明你不是受不了这个家?”
席思永会为她违逆他的父亲吗?
任晓点点头,然后一个传一个,众人都自觉地退下来,黎锐这才上前跟席思永道:“你帮成冰把东西送上去吧,我们先出去了,刚刚不是定了地方腐败嘛,我们先去川味香,你等会儿过来和我们会合。”
赵旭这才稍有所悟,见成冰正骇然地站在门口,席思永还拧着他的衣领往墙上扔。成冰心有余悸地挪过来,拉起赵旭小心翼翼地赔礼:“Sorry,是我的错。我没想到……”她转头瞥过去,席思永一撂胳膊怒道,“老子成全你们!”成冰点头哈腰地把赵旭推出门去,赵旭一边退一边还朝席思永扬了两脚:“老子回来收拾你,我跟你说过什么你丫也不记得了是不是……”
“冰冰这孩子,别的本事没有,花钱的功夫一流,”林南生彼时指着琳琅满目的皮包手袋,颇无奈地说,“每季的新款订回来,用不到三天就扔到一边,干什么事都三分钟热度,你以后可千万别跟她在这种小事上计较。”
她要花很大的代价,才会逐渐明白,更多的时候,爱不是盲目地斩断后路,而是携手劈开前路荆棘。
你要相信,这个世界上,每个人都有那么一个罩门,你和我,无一得脱。
To find our love a place,where we can hide away
他不晓得该怎样形容自己的心情,其实他自己家里也算中上——在车上他说能白养个媳妇的话,亦并非虚言。可当他站在成家依山而建的别墅前,看着那古朴雅致的窗、精雕细琢的檐,有那么几秒钟,心底涌现的是难以言状的恐惧。
“那总不会是特别高兴吧?”
席思永能做出牺牲固然是再好不过的,然而做人不可如此自私,他要这样艰难才能做出决断,至少证明他已把她摆在与这二十余年为人处事的法则同等重要的位置上来,思及此处她便抢先道:“我要是回学校那边找不到工作,你要养我的!”
席思永正色道:“要见丈母娘,我能不打醒十二分精神嘛!”
接到通知后第一个电话打给成冰,两人喜孜孜地去渝信吃川菜,席思永本就嗜辣,本帮菜都甜腻兮兮的,他忍了几个月不敢大手大脚花钱,现在终于放宽心境,胡吃海喝一回。
席思永又不吭声,成冰嗔道:“你再这样什么都不跟我说,我就真的要被人挖走了!”
这样的变化算不得好,然而谁都不敢再越雷池一步,仿佛这个界限就是梦境和现实的界限、黑夜与白天的分隔。只要他们小心翼翼地躲在这个界限后面,等到时机一到——清晨的曙光来临,两眼一睁便到了白天,那之前的一切都不过是一场瑰丽的梦境,可供回味,可供追思。
成冰讪讪道:“妈——我原来也没想到他会跳上火车啊,我们老早就知道以后不在一起工作,怎么会乱来啊!”
“我怎么知道你会发彪打人。”成冰嘀咕道,原以为席思永素来冷静,看到她和赵旭这样表演一番——真也好,假也好,足以让他借坡下驴。凭席思永骄傲的个性,又怎么会去找赵旭刨根究底?
“当然不是,”成冰诧异道,“你怎么会这样想?”
黎锐一边烫着羔羊肉,一边歪过头朝成冰耳语:“上回就看出你们有点苗头了。”成冰诧道:“那你还提着脑袋跟潘仪保证?”黎锐斜睨一眼叹道:“我以为你们有分寸。”
席思永讲得绘声绘色,成冰的注意力却转移到另一个问题:“你们家都是你妈说了算?”
“我他妈——”赵旭突然住口,一个不注意又被席思永顶了两脚,“刚才是成冰叫我——我靠,你们两个在干啥?”
席思永这才耸着肩笑了,笑过后坐在卧铺车厢临窗的凳子上凝眉不语,成冰问:“想什么?”席思永抬起头来,定定地望着她,半晌才道:“想以后啊。”
没多久林南生和席思永下楼来,只听得林南生说:“冰冰,还好我前两天看到那几间房,乱得把我吓了一跳,赶紧让杨妈给你收拾过。你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扔了几年都没收拾一下,让人看到真是会笑话死你。”
“那我家又没这个习惯,我都跟我妈说好了,”成冰不满道,“不过我妈好不容易盼着我毕业回来,我又说要走,她问我能不能在家多歇几天。你七月中才报道吧,要不就在我家多住几天呗,然后我和你一起回去?”
林南生久久没有言语,失神地站在橱柜旁,成冰不解母亲这样的反应——她听说过母亲认识父亲三个月,就顶着家庭压力和父亲结婚的事。相比之下,她和席思永已认识得足够久。
林南生嗔怪道:“瞧你这高帽子戴的,我要是不答应,马上就变成封建家长了不是?”
“成冰你告诉我你到底在想什么?”
成冰一头堪比电视广告的长发被他这样一阵乱揉,脑子里一片混乱,完全找不着北,茫然甚久才终于明白过来:席思永跳上车了,他不会和她分开——至少此时此地,他没法和她分开了。
老实说,她没有底,从来便不曾想过这个问题。初初席思永不过是她生命中的过客,充其量是个比较帅的过客;后来是很铁的朋友、哥们,再后来她以为他们不过是黑夜里海上的偶聚,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既不考虑将来,那恋爱不过是两个人的事。
“一年多了。”
席思永不置可否地嗯嗯,时经纬往后一靠,摸着下巴狐疑道:“我不信。”
他当然怕,他也是血肉凡身,也有爱恨嗔痴,他本不愿去点破一切让成冰明白季慎言的不死心,然而心底又真真切切地嫉妒,对,嫉妒。他多想能时光倒流二十年,重新来一次有成冰的过去,然而你天下无敌,也无法扭转时空。这样的嫉妒潜藏在心里,不知已有多久,也许早已生根发芽,抽条开花——原来他还能安慰自己,他没有成冰的过去,但是他可以把握住有成冰的未来。
没两天黎锐就把所有的行李打包快递过来,席思永开始在网上找招聘信息,成冰去公司报道,又有一连串的新员工培训等各种杂事,周末再出来喝茶时,便听赵旭说公司要派他去湘西的消息了。
这样捱到八月末,面试的几家也没有下文,期间席思永又和家里吵过好些次。原来这些事成冰都是不知道的,林南生追问她席思永这样孤身在外,父母难道不担心云云,她才想到这一层。再三逼问席思永,他才承认确和家里龃龉数次,成冰愧疚不已,想找母亲帮忙留心工作的事,席思永又抵死不肯。好容易有时经纬这样一个路路通,偏偏他这一段工作忙得不落窝,成冰万般无奈,想起曾听人说沪上猎头业发达,只好间接地从季慎言那里打探。她没说两句话,便被季慎言听出门道来,言中颇有替她不值的意味,却仍给她联系了若干做建筑这行的猎头。谁知席思永的脾气却难伺候,听说是季慎言介绍的,一张脸拉了十尺长,登时就翻了脸:“我的事情自己会搞定,不用你低三下四去找这种人!”
“操,我做什么了我?”赵旭火起来,一个翻身扭住席思永,“老子有什么对不起你的,话给说清楚了!”
成冰这才定下心来,和人事部的陆经理联系,又回家和母亲说席思永预备留下来找工作,她自然也不用离开母亲。林南生欢喜之余又不放心,觉得席思永这样毁约,未免让父母以后不好做人。
“你家离得更远,难道你上班还天天司机接送?”席思永不等她开口又笑,“搬出来吧。”
席思永便不再说什么,揽过她肩头,握着她的手使劲捏了捏,其实他也不知道要如何劝慰她——倒是车里的人,不断地叫道:
送走成冰后,席思永开始钻研那几张猎头的名片——名片上幻化出季慎言的面孔,他不知道该用什么词来形容现在的心理——他自己都没法说明白的事情,又怎能让成冰明白呢?
席思永一点也不担心,眼下最大的问题已经解决,好像刹那间拨开云雾见天日般的感觉,连轧马路都觉得格外美妙——同样的路段,前两天走的时候,不知道有多颓丧。成冰问他接下来如何打算,席思永想想道:“先回家负荆请罪,指不定要跪搓衣板,回来……在公司附近租个房,上班……你要不要搬出来和我一起?”
“我不能!”成冰气急败坏,“我不能,我知道你更加不可能迁就任何人!所以我说我们不合适!我们分手!行了吧!”
“那都是在学校!”
可她只是像傻子一样愣愣地看着席思永,这不是席思永的作风,席思永怎么会做出这样的事?
席思永别过头,认真地瞅着她,然后笑说:“太后千秋万载,青春永驻。”
两人已很久未这样吵过架,成冰不知道为什么席思永突然就跟变了个人似的,咄咄逼人又敏感异常。她刚进公司天天被填鸭式的培训操个半死,好不容易两人见个面又这样——真不知道自己犯的哪门子糊涂,上门找罪受!摔了门出去,居然也不见席思永追上来,直觉得人生委屈莫过于此,也不顾是在马路上,便放任眼泪哗哗地下来——反正路上也没人认识,管别人怎么看呢!
时经纬张着嘴半天没合拢,愣愣地瞪着他,惊讶之色尤甚:“大哥,你不是在玩我吧?”
“门不当户不对。”
席思永侧过头来,举着手机阴恻恻地说:“不错,事实胜于雄辩。”
“好,”席思永依旧冷静,答得干脆利落,“你要分手你直说不行吗,把阿旭扯上做什么?”
好在他没有让她忐忑太久,便笑说:“风水轮流转,我爸把我扫地出门了,以后我就指着你吃软饭了。”
“不记得你当初说过什么?”
“我爸有一瓶治跌打损伤的药,”席思永忽猫过身子来拥住她,下巴硌在她肩头,“藏在家里的樟木箱里,不管什么时候搬家,我爸都得把这瓶药带上。”
“你们有没有……”林南生欲言又止,只盯着她的小腹。成冰知道母亲又想歪了,连忙道:“妈你想到哪儿去了,我做事有分寸的,又不是小孩子。”
“那也是在一起啊。”
成冰一听又急了,席思永摸摸她的头安慰道:“没事,大不了先斩后奏,我先把那边给回了,到时候我妈顶多也就揍我一顿。我今天晚上先想想怎么办,你……你先等我消息吧。”
成冰正含着一块清蒸鲈鱼,抬首瞥见母亲微怅的脸,忽生出些内疚来,舌尖上鲜滑的鱼片也尝不出味道来。再往席思永那边一瞟,正触到他若有所思的目光,连忙又埋下头来扒饭:“妈,我会经常回来看你的。”
“太后万福金安。”
夜里空调车厢有些冷,成冰就着瑟缩往席思永怀里钻了钻,夜里很静,只听到铁轨和列车轮子之间的轻微撞嚓声,她睡不着,一点儿也睡不着。胸腔里心是噗噗跳着的,她觉得自己似乎还不敢接受这现实,生怕清晨一醒过来,才发现这一切不过发生在梦里。幸而拥着她的这个怀抱是温暖的,这温度让她踏实下来,便窝在他怀里假寐,她知道席思永也没睡着——他蜻蜓点水般的吻落在她眼睫上,又滑到她耳后辗转。热热麻麻的气息落在她颈窝里,他微凉的指尖还描画着她的轮廓,叫她整个人一动也不敢动,全僵着身子贴在他怀里。
他又挑挑眉冲着她笑,那笑容——成冰记得清清楚楚,她当年就是被这样的笑容勾引去了洛阳,现在席思永又这样蛊惑地笑:“你说怎么办?”
席思永不说话,赵旭又忿忿道:“你们俩到底什么打算?”
“K市的?”季慎言微微侧头,略有诧异地问,席思永知道他为什么惊讶,稍稍颔首。季慎言眸光转深,在他身上仔细地打量一圈才嗯哼一声,未予置评。
“妈你再搬家多麻烦。”
“工作定在哪里?”
成冰拗着不吭声,席思永无奈又问:“你到底又考虑什么了?”
“几百年也没碰过的东西,我哪有时间整理,”成冰撇撇嘴辩驳,看席思永和母亲似乎聊得不错,这才彻底放下心来。吃过饭后林南生说约了税务局的人有事,让季慎言送她过去,成冰预备让杨妈给席思永清理一间客房出来,不料席思永止住她:“我还是先问问阿旭吧,看他家有没有地方住。”
“听说太后有家族企业,以后我要找不到工作,太后您一定要给我留个坑啊?”
席思永脸上顿时僵住,难以置信地凝着她,“分手?”
列车缓缓开动,窗外林立的矮墙高楼刹那间飞速后退,成冰瞬间便缓过神来:“事实胜于雄辩。”
席思永笑笑,似乎还蛮开心的样子,成冰意识到自己的哭相,赶紧抹抹脸。席思永在她身边的台阶上坐下来,搂着她的肩往怀里摁,无奈道:“我错了还不成嘛?”
“我家又不是没地方住,他家离这儿可远了,地铁都要倒几趟,然后再坐车,至少倒腾两三个小时!”
“公交还是打的,还有多久?你快点儿,等着你开席呢。”
离校前不少人到摇滚版留言,说想去送成冰,后来有人颇不客气地回帖道:“你们做电灯泡还做出规模来了?”瞬间众人都匿了,席思永颇不好意思,专门去发了个帖子,说愿意送行的都一起去,他没什么好介意的。
两人就着之前席思永买给成冰车上吃的干粮饮料对付了晚饭,然后席思永又给家里挂了个电话,说有点急事去上海一趟。席父席母并没有追问缘由,由此也可看出平日里席思永做事向来是让父母放心的。
“那你妈这关肯定不好过,你想好怎么办了没?”
然而现在连这一点他也开始怀疑起来,现实如此残酷,叫人如何自信?他自问并非一无所有,然而在季慎言这种法界俊彦面前,他毫无悬念地矮了一截;不止于此,现在他甚至连养活自己都成为困难,叫他如何面对林南生那若有似无的暗示施压?
……
席思永面色未变,只试探问:“你是说成冰的妈妈?”
“建筑读五年,”他简要解释,季慎言淡淡地哦了一声,“没听成冰说你也要过来。”
不等席思永开口他又说:“我不是说成冰不靠谱,我只恐怕她家那关不好过。”
问题很简单亦很明确,工作落在两地,便是最大的障碍。若有一方拿在手的工作条件差一些,那就此放弃倒也不可惜,偏偏两方现在的offer都还不错:席思永的工作胜在稳定和长期发展前景,成冰又迟早是要接手南生电子。现在这样的环境,便是谁家里在乡下有两间铺面,也轻易不舍得放弃,更何况两家在各自的城市,都可算人面宽广,谁也不能那么轻松的放下。
季慎言眉眼微微一挑:“你是在说我吗?”
“我想留在上海照顾妈妈。”
“那你妈也不能因为这个打死一船人啊?”
他有点不明白自己了,甚至也不明白成冰,翻出签好字的协议书回执,没来由地恼恨那天的失态。他自己颜面扫尽天天被同学们笑话也就罢了,连累成冰在他面前也无往日的无所顾忌,似乎事事都要照拂他的情绪。连以往很随意的玩笑,现在说起来也是小心翼翼的:“以后这天南海北的,你就算忘了自己孩子他妈叫什么,也不能忘了咱们吧?”
席思永眼角眉梢明明都酿着笑意,脸上却又极凝重,薄薄的两片唇抿得紧紧的。成冰觑着他的脸色,心底无端端发起慌来——不知怎地她记起当年席思永带她去洛阳前说的话,她之于席思永,是那条值得他坚持一生放弃一切的路吗?
林南生极缓慢地摸到沙发上坐下来,良久才道:“玩的不是自己的女儿,当然无所谓。”她极艰难地组织词句,断断续续道,“我以为你一时玩在兴头上,没想到你当真。你和我跟你爸爸赌气,我怕逼急了,你这个孩子闹逆反心理。”
“你几岁了?”
成冰心中暗恨,咬牙道:“席思永你不要欺人太甚!”
“那妈你是同意了?”成冰试探道,原来虽笃定母亲拗不过自己,却没想到这么轻易便松了口,挽起母亲的手大唱赞歌,“我就知道妈妈你这么开明一定会答应我的!”
“吃饭的时候少说话,”林南生笑道,“谁家养过你这种不害臊的女儿!”
“高中呗,上课、补课、复习……还能有什么新鲜的?”
有席思永和成冰的辉煌战绩在前,新人压力是难免的,毕业晚会上成冰便退居幕后,看着台上挥洒汗水的新人。新任的主唱是江西过来的小师弟,因为读书早,现在也才十七妙龄,成冰颇有感慨道:“现在看着学校的新生,我都只能说——我也曾经十七过了。席思永,你十七岁的时候在做什么?”
“为什么?”
她隔着车窗,想看看席思永收到短信的表情——他一度愕然,然后未及她反应过来,他已奔上车来到自己面前。
她转过头来不无疑虑地瞅着席思永,他面色凝固,神情难测,还是原来那副欠抽的嘴脸,成冰于是问:“你不会是预谋已久的吧?”
是什么时候,无法再继续自欺欺人下去?
“放心吧,我妈又不是不讲道理的人,”席思永哟了一声,成冰连忙道,“她要不同意,我就和你私奔,这下总可以了吧?”
两人就这么傻乐着坐在马路旁的小台阶上,看车水马龙的流光溢彩,放眼望去看不到路的尽头,那里灯火璀璨,竟让人生出那样一种奇怪感觉——那种执子之手、与子偕老,那种地老天荒、海枯石烂的感觉。
“冰冰,我们要好好地谈谈了。”
席思永沉默下来,很久很久后才开口:“觉得自己很失败。”
然而今天他不得不承认,原来他也有这样一个罩门。
“你说你把成冰当妹妹,结果呢?你他妈刚才当我是瞎子是吧?”
真回到家又有些踌躇,她便和林南生说:“妈,这里离上班的地方太远了。”
相反的,半夜醒来或是睡到日上三竿,都是有害身体的行为。
“但是,”他沉吟良久,“你既然这样选择,我舍不得让你失望。”
—— You and I
“不是,小事我妈说了算,大事我爸说了算。比如打伊拉克、反恐怖袭击、铲除基地分子这都属于大事,其他都是小事。”
席思永点点头,黎锐带大伙先出站,另外坐车去川味香,点好菜等了半个小时,也不见席思永过来,看看时间问任晓:“车都开了吧,思永怎么还没出来?别躲哪儿郁闷去了吧?”
成冰干笑两声不再言语,晚上为安慰母亲,抱着枕头跑到林南生房里陪她睡,林南生忽又问她:“冰冰,你老实跟我说,你和席思永,进展到什么地步了?”
季慎言脸上变幻莫测,眸中情绪难辨,良久才道:“成冰你考虑清楚了?”
成冰想我也没做什么呀,我不就是在你下了车之后,发了条短信问你有没有爱过我么,我不就是——一时没忍住好奇心,多嘴了一句么?
成冰还在低声碎碎念,听到这个好字半天没回过神来,席思永双手撑在台阶后头,眼神里还透着丁点挑衅,又重复了一遍:“我说好,我留下!但是我如果留在这里太皇太后还是不开心,你是不是又要迁就太皇太后和我分手?”
虽然赵旭一再挽留,席思永仍觉得不好意思再在赵家叨扰,于是搬到时经纬那里去。时经纬工作时间极不稳定,住处活似旅店,倒不介意席思永去打地铺,然而找工作的过程远比席思永原来想的艰难——其实席思永本科时底子打得好,又拿过不少设计类奖项,找份工作当是不难。只是他人生地不熟,又错过每年两次最佳的招聘时机,很多公司都已招满了人,偶尔有要人的地方,开口就要三年五年的工作经验。
“浦东那边的公寓,让人整理一下,我们住过去。”
席思永回过头来看到成冰还站在门边,冷冷道:“你还有什么事?”
“嗯哼。”
那种按照正轨的,没有他的未来,是什么模样。
现在却必须实际地想一想了,席思永已在他最大可能的范围内表明了态度,她拿什么来承载他这样的抉择?
他们十指相扣沿着花坛走,海边城市的风总是带着黏黏的湿气,粘在身上甚是难受,然而他们竟一点也不觉得难捱——或许在恋人们的心里,情人身上的味道,永远是世间独一无二的。
席思永正微愣时电话响了,等成冰挂断黎锐的电话后,席思永才展眉笑道:“我们家一个儿媳妇还是养得起的,顺便给你请两个丫鬟,让你做少奶奶都没问题!”
武侠小说里有个名字,叫“罩门”,在西方人们有另一个词,叫阿喀琉斯的脚踝,意即人身上最脆弱的环节。
成冰嗤的一声:“什么时候你也注意名节了?”
席思永摸摸下巴,又朝她勾勾手指头:“我妈老家那边吧,比如我姨妈带着姨夫回去啊,夫妻都不住在一块儿的。”
“传统风俗,”席思永一本正经道,“更何况咱们俩,”他手指头又来回比比,“是吧?”
成冰因定了心,便朝席思永比了个V字手势,告诉他自己已搞定一切,要他好好陪母亲说话。回房睡了两个钟头,再下楼时看到客厅里只季慎言一人,坐在沙发上看杂志,成冰问:“我妈呢?”
赵旭要去报道,时经纬顺便载他过去,然后带席思永回酒吧。好不容易抓住席思永的痛脚,时经纬自是狠狠地抢白了他一番,喝了两圈后才踌躇地问:“你们俩总得有个打算吧,你准备……过来?”
“一时机会不好而已,顶多再捱两个月,又到招聘的时候了。”
“不是。”
成冰耸耸肩摊手道:“能做的事情,三秒钟就能下决定;不能做的事情,想一辈子也没用。”
“你不知道!”成冰急道,“我妈她认死理,那次我就和我爸爸见了一面,她就以为我瞒着她想跟我爸爸过,在家里哭得跟个什么似的。等她背着人哭完了,又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什么也不肯跟我说——你真不知道我有多担心她再有什么想不开的!”
他对着镜子极认真地梳理头发,已是极利落的头型,他恨不得把每根发丝都摆放到该摆放的位置——一丝一毫也不能乱了。成冰抖落一地鸡皮疙瘩的同时,心底竟也有些欢欣。
成冰远远地立在门口朝他挥挥手,他脚下停滞半步,然后整理起信心,迈着坚定的步子朝林南生走过去,微微一躬身:“林阿姨,打扰了。”
明明是他先叫车离开,然而在车上的每一分每一秒,都觉得有一种无形的力量,把他的五脏六腑,拼命地从身体里割裂出来——他仿佛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心从胸腔里剥裂出来,碾碎在灯火璀璨的车阵里。
席思永别过头来,以一种不可思议的表情斜睨过来,成冰见他这般模样,也恨恨地把头别到另一边:“我知道你不肯啊,但实际上,这边的机会确实多很多,为什么只能是我放弃?”她叽叽咕咕的,觉得说来说去也不过显得自己可笑,显得是自己死乞白赖的要跟着他——有什么意思呢。
席思永一怔,连忙低下头来系鞋带,糊里糊涂地还打了个死结,被成冰笑话,他这才记起正事来,缓下声气劝她:“你妈妈又不是小孩子,能想不明白这么点道理?眼看着你就要走,当然伤感了,可天下哪有陪着父母一辈子的子女,长大了都是要离家自立的,难道你能永远呆在家里?你看咱们传统风俗里有一条叫哭嫁,难道因为娘家人都在哭,那姑娘她就不嫁了吗?”
是那个夕阳的湖畔,微漾的波光映出她少女的倒影,让他怅然若失的时候?是他隐没在台下,静静地听她唱《随风而逝》的时候?是那个醉酒的冬夜,他忘记今夕何夕,拉她踏上去往未知旅途的时候?是那个春日的雨夜,他扔下游戏里一同建基地的谢海峰,在漆黑的街头苦苦觅寻她踪迹的时候?还是学校的大礼堂里,她带着迷醉的笑容,靠在赵旭的肩头,叫他血气上涌再也无法自控的时候?
席思永不解道:“这是什么理由?”
“没。”
席思永沉默了几分钟,她却觉得这几分钟犹如几年那样难熬——甚至于可说是一种甜蜜的煎熬,她担心席思永的态度,担心席思永父母的态度,担心两个人的前途,担心他冷却下来会后悔……然而一想到向来古井无澜的席思永,那仅有的激|情燃烧是为她,那片刻的情感代替理智是为她,丝丝甘醇便从心底里化开来,甜到五脏六腑里去。
他这一句话,成冰眼眶就热了:“别说啊,我现在都忍不住了。”
成冰狐疑地问:“那我家有什么不方便的?”
成冰失笑出声:“妈妈现在不是封建社会!”
席思永一愣,半晌才笑笑:“怕你被别人挖了墙角。”
你武功盖世,你天下无敌,都逃不过那致命一击。
后来父亲听说了笑话她孩子气,又给她买回根一模一样的项链,她却弃之不顾,仍拿盒子珍藏着那条支离破碎的项链——因为那才是父亲原本要送她的礼物。
是的,恐惧,不是自卑或别的什么,唯有恐惧。
成冰差点脱口而出,问“那彭秋莎是怎么回事”,话到舌尖生生地压下来,问出口那就是自己先败了,可她又不敢确定,席思永今天这等行径,算是他折戟沉沙么?
他问得很随意,成冰心里却突了一下,这是变相的邀请么?她不咸不淡地笑:“我们上班的地方又不在一起。”
“我顶多脑袋进水一分钟,不会脑袋进水一个月。”
“为什么?”
每次看到电脑右下角的日期提示,都好像看到倒计时一般,他们甚至也不再有任何争执——成冰也说不上来这是为什么。都说天下没有不吵架的情侣,他们原来做朋友的时候倒是三天两头地吵,为唱枪花还是唱蝎子吵,为布鲁斯还是重金属吵,连出去野炊是多买肉筋还是多买脆骨都能吵,现在却变得格外和谐,往往是一方才有上火的苗头,另一方便立刻妥协。
两人正僵持着,就听到外头在拍门,是黎锐的声音:“哎哟喂,老臣救驾来迟万死莫赎啊,太后您没事吧?”
赵旭的工作是做道桥设计,出差这种事在所难免,听公司的前辈说一进湘西深似海,只能苦中作乐把探路当娱乐,成冰和席思永便替他可怜——好不容易才找到工作回来,准备打拼两年好和女朋友结婚,没想到这么快就要去湘西,席思永皱眉问:“一定得去?”
席思永腾地站起身来,拽起成冰的手,拉开门道:“戏唱够了没?”
“让你孩子他妈知道了还不掐死我。”
他也就漫不经心地回答:“当然不会了,不如我生个女儿就取名叫席若冰算了吧,多好的名字!”
季慎言这才长叹口气,埋下头半晌才低声道:“一点都没听你提起。”
时经纬眉间微拧,斟酌半晌才道:“不是我给你泼冷水,我就是觉得吧……你这事不太靠谱。”
她现在却手持铁锤,无法下手。
成冰默叹一声,在他对面坐下来,她知道席思永便是这样现实的人,发脾气不超过三分钟,脑子发热也不过是三分钟。便是现在这样的情势,他也不容她感动多一秒,反而以二百公里的时速,将她瞬间从梦境拉回现实。
他这样一说席思永便明白了,能进去设计院这种地方的,谁没有两把刷子?背景雄厚技术无敌的人一抓一把,要想崭露头角还是得靠拼,只是来得太快:“女朋友怎么办?”
“他妈的我说过那么多话,谁知道你问什么?”
“要过嘴瘾找人打官司去呀,听说你最近挺能耐的嘛。”
回去,季慎言这个词用得颇为顺口,席思永看看成冰,成冰朝他使了个眼色要他答应。他琢磨着成冰要在回去的路上和妈妈说他的事情,有季慎言和他在场,倒是很不方便。
席思永一脸诡秘:“记得我们经常去吃的那个火锅店吧?西门外的那家。”
然而如果席思永后悔了,这心上的豁口,她还能黏回去么?
然而对现在的她来说,她能靠自己抓住的“难得”的人和事中,最不能放弃的无疑是席思永。
席思永凑上前道:“那可不得在未来岳母面前好好表现表现?”
然而青春终究不是永驻的,无论多么不舍,总有分离的那一天。
“你不知道具体情况!”成冰心烦意躁,瞪着席思永半天才继续道,“你根本就不知道我妈为什么会这样想!”
“刚陪杨妈择完菜。”
宁谧的夜,四处都静悄悄的,她听到林南生长长地舒了口气:“你不知道,你早上突然跟我说,你要跟他回去,我吓得呀……还以为你们事情到了不办不行的地步呢。”
成冰不理他,他只感觉到轻软的唇流连到他的唇间,然后在他意乱神迷之时,又是一下无防备的啮噬,他忍不住收紧双臂拥住她:“成冰你怎么了?”
“管得宽!”席思永不耐烦道,“我的事什么时候要你操心了?”话是这样说,其实他心里也全然没底,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那一刻会妒火攻心到无法控制,他一向引以为傲的自制力,在成冰靠上赵旭肩头的刹那崩塌失陷,那电光石火的瞬间,哪有什么心思去打算将来?
拐过三条街,手机才响起来,按掉,又响,再按,再响,直到忍无可忍,抓起电话怒道:“此人已死有事请烧纸!”挂掉,那边又顽固地打过来,她再忍不住,问:“席思永你想怎么样啊?”
“好!”
口上是这么说,他却分明察觉成冰也松了口气,于是他自己也松了口气,尽管呼出这口气时还有些怅然。
大清早的就来这么一句不伦不类的,成冰嗤的一声笑出来,再一看自己还窝在他怀里,急速地直起身子来,左顾右盼装聋作哑。感觉怪怪的,其实也不是没和席思永在大庭广众下这样卿卿我我过,只是现在——这种亲昵似乎带着未来的涵义,她居然有些不好意思了。
“太后有空回来咱们再去西门吃烧烤啊!”
高峰期站台票难买,送行众人还是各显神通,使出浑身解数在车站借旅客的票买来站台票,要送成冰最后一程。“送的人这么多,车上就你一个,我们走了你不会哭鼻子吧?”席思永调侃道。
“也不一定,”赵旭反而没他们这么伤心,“要是想一辈子都在底层做个技术员,安安稳稳等退休,也没问题。我爸可没你家老爷子那么牛,我不去这种穷乡僻壤,凭什么出头?”
成冰不吭声。
“席思永你说的还是不是人话啊!”成冰几乎是喊着把这句话甩出来的,席思永赶紧举手挂停战旗,“OK,我不说了,那你到底想怎么样,你别告诉我说除了分手没第二条路可走啊?”
她举着电话在十字路口张望,忽然间便落入那个熟悉的怀抱。他摁着她的背拼命地往自己怀里揉,她的胳膊也被他勒得生疼,然而她又迷恋这种真实切肤的痛感,迷恋他炽热的气息,迷恋他焦灼的双眸:“sorry,我刚才不该跟你发脾气。”
“可不是嘛,我小肚鸡肠,他多大人大量啊,帮情敌介绍工作!”
她忽地伸出手去握住他,下定决心这辈子怎么着也要赌上一回,不为别的什么,单为席思永最后关头跳上车来给她的这个答案,她也要赌上一回。她不知道席思永的这股热乎劲能持续多久,然而她清楚明白迄今他尚不曾为别人花过这样的心思,发过这样的神经,他既能如此,她为什么不能放手一搏呢?
乐队的人,加上摇滚版后来的活跃分子,经常在西门外一家火锅店聚众腐败,火红的店门,火红的桌子,火红的壁饰……当然最有特色的莫过于服务员必问的那句话:“微辣?中辣?特辣?癫辣?”
盛夏的火车站人头攒动,到处都是拖着行李箱的学生,和送行的同学。随处可见的是抱头痛哭的朋友,站台上处处是笑语伴随低泣,成冰几乎是被簇拥着走上站台,和前来送行的朋友一一拥抱。眼见着不远处刚刚还是欢声笑语的一团,在火车发动后瞬间变作哭声一片,心中忽然就忐忑起来,席思永站在身旁不断地低声叮嘱:“水和零食都在袋子里……不要随便吃别人递的东西,不好意思拒绝收下放着就好了,别在车上吃,注意安全……不要和人胡侃,防人之心不可无……”
几年不见,时经纬当年的飘飘马尾早已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副沪上传媒精英的嘴脸。听赵旭描绘了一番席思永的革命浪漫情怀,时经纬下巴差点跌到地上:“席总你也有几天啊,真是天道轮回报应不爽,啧啧……”
提到这句话成冰便默然了,黎锐终究没问她是何打算,那边赵旭却没这样的耐性,回寝室便提审席思永:“你玩真的玩假的,协议不都签了嘛!”
席思永仍默然不语,成冰在这样的静默中苦苦捱过电影后半场,等散场出来,她整个人已恨不得挖个冰窟窿把自己埋进去。她一个人在前面急匆匆地走,席思永追了两步上来拽住她的手问:“那你总得告诉我,你自己是什么考虑吧?”
婚姻?她被这念头吓到,其实他们认认真真地考虑将来,也不过是这些天的事,她却急惶惶地考虑起将来乃至一生的打算了——归根结底,一切都缘于席思永那天送行时的“一时冲动”。
“那……你怎么一个人坐在这儿?”
“当然能耐了,苦守寒窑十八年,结果人家琵琶别抱了。”
他脸上绷得紧紧的,一言不发,成冰偏首瞟过去,只看到他双唇抿成一线,良久才问:“你妈妈不同意吗?”
哪怕她上一刻还在诅咒他喝水噎死,这一刻只要他一句软话,她又丢盔卸甲,一败涂地。成冰觉得她一世英名都断送在这个人手里了,万般的不甘:“你还出来找我干嘛,刚才那么凶!”他封住她的唇,顽固地侵袭进来,他这样使劲,这样霸道,说出来的话却极温极软:“我不该让你哭。”
“对不起。”
席思永望着车水马龙的长街直叹气,不知怎地想起以前看过的武侠小说——武侠小说里有个专有名词叫“罩门”,在西方神话里有另一个词也是同样的意思,叫“阿喀琉斯的脚踝”。
席思永低着头,双手交叠着不说话,成冰便恼了:“席思永你适可而止啊,我都认错了你还想怎么样?这事又不是我一个人的错!”
成冰哭笑不得:“什么乱七八糟的!”
“嗯。”
这一回他用的是肯定句了,成冰端着果啤和他捧杯:“回去跟我妈说说。”
成冰愣了许久才别过头来,定定地看着折返回来的席思永:“回来干嘛?我又不欠你钱。”
翌日成冰和当时招聘的人事部门的陆经理联系,陆经理便详问是否公司有什么地方做得欠缺,希望她再慎重考虑,成冰连忙澄清确实是因为私人原因。陆经理年约三十出头,听她详细说明后便笑道:“还是希望你慎重考虑,从就业机会方面考虑,当然是本地比K市的优势要大,机遇挑战相对也多。当然我并不是鼓励你为了事业放弃感情,而是希望你和男朋友再考虑考虑,看有没有什么两全其美的办法,毕竟……时代不同了,不能说一考虑到家庭,就一定是女性牺牲,你说对不对?”
成冰由得他讽刺,然而没得意两天,问罪的电话就来了,想当然耳,是席家两老的。她眼瞅着席思永接了半个小时的电话却没说超过三句话,脸上还挂着半死不活的表情,等挂上电话才惴惴问道:“你爸特生气?”
扪心自问,他能担保自己许给成冰的,是足以与这栋依山傍水的别墅相匹敌的未来吗?
席思永这才微露笑容,抿着嘴偷笑,成冰又担心席家二老不同意,又患得患失起来——没曾想席思永真肯舍了铁饭碗过来,这简直是从人生中的大悲陡然进入大喜。
成冰冷冷地斜扫过一眼,席思永连忙抛开闲杂事端步入正题:“一年暑假搬家,我看见爸爸在清理箱子,就翻出了这么一瓶药水,这么高,”他比出个10公分的高度,“我印象里他收拾这个药瓶有好几次了,我就问这是什么东西。谁知道我爸爸突然就特别感慨,把我拉到一边,语重心长地跟我说:儿子啊,这可是传家宝啊,以后你结婚了,爸爸再传给你——你看爸爸为了咱们这个家,为了不让你们成为孤儿寡母,这都付出了多么高的代价呀!”
成冰汗颜于母亲惊人的想象力,连忙向母亲保证,虽然现在社会风气开放,但她在这方面还是比较慎重的,再者——她至少还有安全常识嘛。林南生这才放下心来,又叮嘱她好好处理签好的三方协议,尽量不要和公司起什么龃龉。
“不知道我二十七岁的时候会是什么样子?”
“你上来是要告诉我答案吗?”
赵旭和黎锐杵在门边跟两门神似的,望着他们俩憋了老久,终于赵旭忍不住埋着头狂笑不止,肩头一耸一耸的:“你们俩今天这唱的是哪一出?”
席思永讪笑道:“那我更得住阿旭他家去了,我要住你们家,你妈妈能放心嘛。再说就算你妈放心,我也不放心我自个儿啊。”
“什么什么地步?”
可是成冰一点也体会不到这种压力,单纯地以为母亲也会喜欢她喜欢的一切。她做别的事是顶精明的,唯独看不清自己的母亲,也许不是看不清,而是爱得太深。
“打电话催催。”
妈的,今天玩什么多愁善感,嘴上却笑道:“我要是说会,你还不得拿把刀在我身上戳两个窟窿?”
席思永苦笑半晌,无奈地叹了一声:“在学校的时候觉得自己很牛逼,在系里有老师护着,在乐队里有人捧着,觉得老子天下第一。”闷了半晌他又说,“一出来,才发现其实你什么都不是。”
季慎言话音里味道怪怪的,成冰嗤的一声笑出来:“怎么听起来一股子酸味?”
“你这是干嘛呀,考验我,让我吃醋?你不能换个人啊?”席思永一脸不可理喻的表情,“我做什么对不起你的事了?”
席思永脸色本就犹豫,听他这样一说,更是半天没言语,时经纬又问:“真的假的?”
黎锐掏出手机拨给席思永:“思永你在哪儿呢,还有多久?”
“ 我骗你干嘛?”席思永点点她的下巴,“我妈脾气跟你一样冲,”话音未落成冰就不干了,“我脾气很冲吗?我脾气很好了!”“是是是,你脾气不错,偶尔发点小脾气,OK?”成冰这才罢休,席思永心道,你这脾气确实不错,见我第一面就一开水瓶砸下来,没让我血溅五步那还当真是很不错的,嘴上却笑说,“那我妈也是这样,极其偶尔地和我爸干一架而已。”
席思永在心底暗暗地问候了金庸及他家若干女性长辈,成冰蜷在他怀里,轻快的声音里夹杂着一丝颤抖:“你以后会不会忘记我?”
成冰的拗脾气便上来了:“我要照顾我妈妈,这个理由很过分吗?”
他白她一眼懒得理她,拎着手机在屋子里转圈。
仰起头来星空仍是这样的璀璨,街灯和天幕上的星星一样交替闪烁,远远的路上,车灯铺成长长的灯幕——可谁又知道,某个坐在车里的人,是哭还是笑?人总是贪心的,原来她觉得只要他有那么一丁点儿爱她,她也会像以前那些飞蛾扑火的女孩一样,追着他去天涯海角。然而等他表露出这么一点意思,她又希望他在乎她多一些,多一些,再多一些——年轻的时候,衡量爱的方式往往就是牺牲,谁肯多牺牲一点,谁就爱得多一点。
“妈妈我是认真的,我希望你接受他。”
那就是你千方百计想要掩盖,骗尽天下人,也无法骗过自己的罩门。
“我妈这几天心情挺差的,她没跟我说什么,可是我看得出来,”成冰摁着头叹了一声,“我以为她只是有点伤心,可是……昨天我二姨给我电话,我才知道,妈妈以为我想跟你回去,是因为受不了这个地方,受不了这个家。”
“你不告诉我我怎么会知道?”
“可不是,”季慎言抬首正色道,“你在一天之内让我从天堂跌到地狱,还不准我过过嘴瘾啊?”
一连串的小设计公司对他挑三拣四犹如街市拣白菜,不是嫌他没有正式工作经验,就是只考虑本地户口。自信心已濒临谷底的时候,有猎头介绍来的一家工程咨询公司打来电话要他去面试,公司有甲级设计资质,能承接高等级工程项目 。两轮面试过后,居然很快收到回复,问他几时可以上班——三个月前这样的职位对他来说也不过尔尔,现在却欣喜得如同中了六合彩。
司机把成冰的行李放上后备箱,季慎言便问席思永:“要不我们两个打车回去?”
“席思永你说话能不能别这么阴阳怪气呀!”
林南生转过脸来,若有所思:“那你的意思……”
“真的假的?”成冰旋即明白——席思永的意思是,他们家这一关也不好过。
他只简单一句话,成冰便软下来,咕哝着怨他:“谁让你这样说我妈!”
万般的忐忑不安登时都凉下来,成冰灰心丧气道:“是我自己的考虑,我想……我们可能还是不适合在一起吧。”
“没关系,我早上跟他发过短信,反正我都到这儿来了,肯定要去他那里看看,我们两个男人住起来方便。”
“咬得重一点,你就记得深一点。”
“这话是你说的,你可别后悔!”席思永撂下狠话,伸手便拦了辆的士下来冲进去。成冰气得手脚直抖,对着没入滚滚车流的绿色的士怒吼道:“后悔我就跟你姓!”
她点头,林南生又笑叹:“那你怎么又不早做决定,到现在才跟我说,难道是要给我个惊喜?”
可他接下来一句话却是:“我钱包放在黎锐那里了。”
可婚姻是两个家庭的事。
席思永摇摇头。
长久的沉默,让她只想躲起来痛哭一场。
席思永面色平静,并无任何言语,成冰忽觉像是被当头淋了一盆冷水——原来预备的许多考虑现在全派不上用场,她原以为他至少要追问缘由,现在看来不过是她剃头担子一头热。如果对席思永来说,她回K市不过是一件锦上添花的事情,那她还能指望他做出什么努力呢?
“我在车上。”
电话里沉默片刻,随后黎锐听到成冰的声音:“他在火车上。”
毕业向来是表白高峰期,也是分手的高峰期,再天崩地裂的爱情,在现实面前都那么苍白无力。一个更好的offer,一纸难得的户口,甚至于一个买经济适用房的机会,都会成为分手的理由,其实道理多么简单——天下适龄的男女千千万,好工作却未必年年有,像赵旭这样幸福的人毕竟是少数。赵旭答辩一完便溜回家找女朋友去了,黎锐仍旧在学校里终日无所事事,成冰私下问崔燕:“黎锐这么在学校混下去也不是个办法吧?”崔燕无可奈何地摇摇头,没有答话。
一场风雨又变作彩虹,回时经纬那里替他煮了碗面,头碰头地抢半碗汤喝,末了他又搂着她。她总觉得席思永迟早要把她的骨头都捏碎——她觉得他在害怕些什么,然而他除了道歉,除了吻她,不肯再多说半个字。她不愿再担惊受怕,掰着他的脸问:“席思永你在怕什么?”
席思永那边和父亲稍作交待,尚不敢告诉父亲自己是追女朋友过来的——这话要是传到亲戚朋友那里去,恐怕要成为好几年的笑柄,这事情可以慢慢来,他想。
“没有啊,”成冰蹙眉佯怒,“你这是在质疑我的眼光。”
“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季慎言对你那点心思,瞎子都能看出来,你别跟我装糊涂!”
进屋没说两句话,林南生便催成冰上楼补觉,成冰心知她这是要亲自把关,看席思永及不及格。成冰在回来的路上已和母亲说明,自己有意放弃手上的这份offer,回K市找工作。她略去中途细节,只说两人原预备着毕业时各奔东西的,所以没有向家里明说,现在才发觉不想分开云云。林南生微有诧异,却并未反对,沉默很久后问:“你之前一直说想靠自己的努力拼两年,看自己究竟能做出个什么样的成绩……回K市的话,环境和机会可能都不如这边,你都想明白了?”
交情好的朋友们当然替他们操心将来的事,然而看当事人都若无其事了,也就不好再去替人操这份闲心。
啪的一声,成冰锁上门,背靠在门上,咬唇哼哼道:“我没想到你反应这么大。”
成冰松开他脖颈坐下来,放映厅里震撼的音效滚滚而来,席思永却只觉得一切静得可怕。成冰默然不语,他的世界里便是寂然无声的一片,许久后才听成冰低声说:“思永,我想……我不能跟你回K市了。”
“我妈妈对你印象还不错,”成冰踌躇满志,“我妈就我一个女儿,你放心好了,我喜欢什么她都会答应的。”
这真是奇妙的两个字。尤其是这两个字之前再加上一个前缀:他们的以后。
林南生是带着季慎言一起来接她的,看到她拖着席思永的手出来,微讶后笑道:“怎么也不提前说一声?”
成冰歪着脑袋琢磨:“席思永你对我妈妈有意见吗?”
“建筑设计院。”
席思永微迟疑道:“成冰打算跟我回K市。”
压在心上几个月的大石总算落地,席思永也有底气去和父亲讨价还价,不料电话讲了不到三句就被挂断,成冰小心翼翼地问:“你妈还要揍你?”席思永一撇嘴笑:“说他真换了门锁,我回去也不给我开门。”
成冰抿着嘴笑,心里头别提有多美,一路上嘴巴也甜,林南生直摇头叹气:“果然养女儿是赔本的,我这辈子也没听你说过这么多好话!”
他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窗外已从市区的高楼转成一碧如顷的湖面,另一侧是钩花的钢丝围栏围起的高尔夫球场,远远的是林花烂漫,苍松翠柏中隐隐能辨出乌黑的檐角,他心底便生起些异样的感觉来——他原本就知道成冰家境是不错的,只是不曾想竟不错到这样的地步。
两人面色极是尴尬,饶是席思永这样平日里八风不动的人,说起话来也难免底气不足。事情以席思永在三国火锅城请众人腐败收尾,罚酒喝了不少,二人却都坚持铁口钢牙抗拒到底,谁也不能奈他们何。校园里传开千奇百怪的版本,有说成冰红颜祸水让兄弟反目的,有说席思永浪子回头幡然悔悟的,当然还有些极难听的话,向来直接被他们屏蔽于视野之外。
也许他的对手不是季慎言,而恰恰是成冰那个最精明不过的母亲。
她看着席思永打电话,为刚才演出时的失态向人道歉,讲完电话后很长一段时间,他一直保持同一种姿势看着窗户——可能也没有很久,只是她觉得那段时间太长,因为她完全不知道席思永这段时间在想些什么。后来他们提起这件事时,他说:“我在心里预演过无数次你说分手的方式,都没料到会是这样。”
席思永早上梳洗整整花了半小时,成冰估计那些在他后面排队的人毁他容的心都有了,回到座位上还找成冰要小化妆镜,成冰眉毛一挑:“你每天早上都这么磨蹭?”
“我爸现在的状态,大概就是癫辣吧……”席思永无可奈何地朝她干笑两声,“我说毁约手续已经办好了,我爸说,他立刻、马上就打电话找锁匠换锁。”
现在他却又拿不准了,脑袋里某种不详的预感越来越强烈,如果可以,他真希望这仅仅是自己多心而已。
“席思永哪里不好吗?”
从不敢思考这样的命题,他们原是没有以后的,如诗中所写的那样: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原来以为他们不过是抓住青春的尾巴,把握住最后的烟火一瞬,尽情地燃放——谁曾料想过有以后来着?
然而席思永是真的走了,成冰蹲下来,坐在花坛的小台阶上放声的哭——我干嘛不哭呀,我就哭,她恨恨地想,反正是失恋了,我干嘛还要失得体面理智呀?
时经纬点点头:“做实业的这一块呢,大部分都比较低调,活跃点的也是在他们自己的圈子里。我虽然接触的不多,不过成冰的妈妈很有些名气,八面玲珑、人面也广。没有她南生电子肯定不会有今天的规模。你觉得外滩铁娘子会放自己的独生女儿,跟你回去就找个小白领的工作,这么过一辈子?她迟早还得回来吧,你家在那边也算有头有脸的,你到时候再入赘?”
成冰无奈,拗不过席思永,只好联系赵旭,赵旭自然不肯放过机会,狠狠地嘲笑了他们一回。赵旭过来接席思永,顺便在成家一起吃的晚饭,林南生吃得少,放下碗筷后忽叹道:“一晃眼你们都毕业了,我是想不服老都不行了。”
席思永愁眉深锁,似是难以决断,成冰一颗心刚刚被捂着热乎起来,看他的神情又提心吊胆起来——席思永本来的打算便是长居K市的,照他原来的话说,一辈子就这么过,也没什么不好。
成冰埋下头,瓮声瓮气地问:“为什么你不能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