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同一晴空下
滴——滴——滴——
搬好行李后司机先回家,席思永又请成冰去吃饭,两人居然还能海阔天空地聊起来,就像昔年在K大南门的饺子馆吃消夜一样。仿佛是在谈笑之间,这段婚姻灰飞烟灭,了无痕迹。
母亲脸上浮起一丝疲倦的笑:“那理由呢?”
“那你为什么骗我?”
成冰马上明白,席思永又在另外接私活挣外快,她立刻自我反省:“我花钱太大手大脚了?”
临出门前时经纬又朝席思永抛个媚眼,“床头柜里面,什么型号都有,用完了记得明天给我补上。”
一句话把自己撇得干干净净,成冰哑口无言,其实这句话他也没说错——当初是她开口留他下来,他当真留下来,现在又忙前忙后地找房子,四处受气。若不是要留在这里,席思永现在该是坐在家里悠哉游哉地吹空调打游戏,穿衣吃饭有人打点,水果冷盘有人伺候——何必受两个多月的窝囊气?
翌日照常上班,依旧是永远看不完的邮件,写不完的周报,MSN上碰到季慎言,称赞她事情处理得不错——林南生初步同意成卫国的提议,只等双方约齐律师签字。成冰忽然问:“离婚协议都是怎么写的,发个模板过来给我看看。”
母亲皱起眉又好气又好笑:“结婚离婚你怎么都这么儿戏!”
然而她不知道,席思永手心里早捏着把汗,到她主动来结束冷战,才放下心来。
于是母亲问她为什么迟了这么多天才回来时,她把左手伸出来给母亲看婚戒:“我和思永在K市摆的酒。”
成冰不愿称呼她为继母,连阿姨也不愿意,该女对成冰的态度也算不得好,父亲对此向成冰投以满含歉意的眼神。成冰顿时了然,这种歉意,何尝不是对章女的另一种维护?她永是他的女儿,然而他还会有孩子,他不止有她这个女儿。
成冰嗤的一声笑出来,转过身搂着席思永便开咬,席思永差点被她吓倒:“注意形象,席太太……对门住着老两口呢,别把人吓着了!你怎么了……我不就几天没见你嘛,前两天被狗咬啦?”
找了个借口,骗得母亲同意自己回一趟K市,火车订的是面对面的卧铺,入夜前她坐在席思永的铺位上跟他聊天。他歪躺在她身后,伸手圈住她的腰,梳着她的头发玩,成冰忍不住心中一动,没见过他这么黏人的时候——然而席思永近来常在漫不经心中,流露出这样的温柔,引她沉沦。
时经纬向来嘴贱:“这你能怪我?没有季慎言,自然有张慎言李慎言!你老婆那就是一座金山,要不是看在咱们是兄弟的份上,她结了婚又怎样——为了少奋斗三十年,我一样撬墙脚!”
席思永每个月都要回K市一趟,看看父亲身体状况如何,顺便探探母亲的情绪。凡事涉及到席家,二人总是心照不宣地避开去,母亲大人气没消的意思是一切要自力更生。比起几年后房价飞涨的态势,那时的房价似乎不能算最贵,但以两个刚毕业的本科生工资而言,仍是路漫漫其修远兮。都说这一代人是啃老族,然而在北京上海这类城市,房价寸土寸金,普通家庭要买房,定是要穷三代之积蓄,再背上数十年的房贷,才能完成的任务。
只有一张床,两人各睡一边,成冰心凉到绝处,以为肯定会失眠——况且席思永就在咫尺之遥,谁知竟很快入睡。也许是争吵消耗了太多精力,她整个人都垮下来,蜷成一团,缩在小小的一隅,沉沉睡去。
玩笑归玩笑,席思永却难免心烦意躁,不是不放心成冰,成冰跑得殷勤不过是想从季慎言那里多听到关于林南生的只言片语;也不是不放心季慎言——为结婚前找工作的事,席思永私下里专门谢过季慎言。他诧异于季慎言的大度,谁知季慎言十分坦白:“我从来没有想到过她会带你回来,我一直以为和她之间只是时间问题。她准备好的时候我没有当真,等我认真的时候她又不在那个timing,我以为只要我有足够的耐性……只要我愿意等,任何时候、任何地点,这里都有一个肩膀留给她。你问我为什么帮你?我不是帮你,我是帮成冰,你可以把这看做是对你的威胁;但是你可以放心,在她还需要你的时候,我不会上前一步。”
“当然,有财产诉讼要求的话别忘了介绍给我。”
成冰忙得都不记日,仔细想了一回脸色大变:“不会吧,我们明明一直有做措施的?”
医院里外的流言却仍长脚般地传开,人人都知道某家的公子因为悖父成婚,把爹娘都气进特护病房。护士们并不知道这位某家公子娶得到底是何方神圣,只看成冰长得不错,以为是麻雀一心上枝头惹的祸,投向成冰的目光越发鄙夷——成冰心底更是有苦难言,谁知道她那天关机会惹出这种乱子,又没法在这种时候去质问席思永那些七七八八的事情。千般委屈、万般无奈,此刻也只有忍下来,免得给席思永添乱。
“瞒一时是一时,我不可能现在离开妈妈,你要诚意,我不知道这个够不够。还有,你敢不敢?”
时经纬盯着她看了两秒,反手从房里把席思永抓出来,摸摸他脑门:“没发烧,”转头他又盯着成冰往下看,“几个月了?”
席思永神色颇不自然,如坐针毡地换换坐姿,唇弧微抖后轻声笑道:“那你之前不是怨我找他借钱,嫌我重兄弟轻老婆吗。”他声音缓和下来,又凑过来搂住她的腰亲昵起来,仿佛方才的疲累都跑到九霄云外。
醒时太阳已高挂在窗外的梧桐树上,成冰推了推席思永:“几点了,快起来,今天要回你家,晚上还要赶火车回去呐!”
席思永开门的声音很轻,屋里一片漆黑,他便也没开灯,凭着感觉往卧房走,走到沙发前才惊觉成冰直直地坐在沙发上,如鬼魅一般瞪着他。席思永直觉地往后一退,撞到茶几上:“成冰你怎么还没睡?”他回头看看墙壁,音乐钟的夜光指针在漆黑的夜里闪着幽绿的光芒,“都十二点半了……我不是早跟你说过不用等我的吗。”
席思永冲着天花板无奈叹口气,好气又好笑:“成冰,我要加班是常事,你……你不小了,怎么现在才开始多愁善感?”他一手在空中极无奈地挥挥,又说,“累了,赶紧睡吧,我先去洗个澡。你要是无聊……周末找个地方出去玩?”
“没什么,就是想找你说说话,打电话给你你不在。”
“说真的,女人的心理就这么简单。婚礼就得往隆重了办,越隆重说明你越在乎她,就得有那么最神圣的一瞬间,让她觉得哪怕你这个人是个混蛋,她也甘心陪你过一辈子!戒指买了没,婚纱照拍了没?就算家长们都不来,你也得请几个朋友,摆个小酒席,似模似样做那么一回吧?”
短短的几分钟,似乎有三生三世那么长,席思永情绪难辨地看着她,仍是一句话也没有说。
成冰一想也是,席思永的根基究竟还是在K市,只要他肯回去,又是父母的孝顺儿子。纵然如此,席思永离婚的态度也是可圈可点,成冰听人说过许多男人分手后便是另一副嘴脸,相比之下席思永真是绅士到叫人佩服他的家教。
“再等等好不好,我妈妈和你相处得时间不长,也许过段时间会好点。”
女人面容虽熟悉,却极年轻,显然不是她八岁记忆中的那个人。更令她诧异的,是女子腰腹的隆起。
席思永的眉宇间开始有了沧桑的感觉,成冰便常暗自忏悔——成冰啊成冰,你真是作孽呀,看你把一玩世不恭的摇滚小青年折腾成了什么样儿?
翌日早上醒来时床头放着一笼汤包,席思永人却不在,大约是回来又走了。成冰睡着得晚,醒得也晚,咬着已变凉的汤包,又在心底把他狠狠地骂了一回。骂完了气消了,晚上席思永专门跑到她公司去接她下班,认小伏低哄一回又好了。然而原则性问题上席思永仍丝毫不肯让步,坚持从自己工资里扣钱出来还时经纬,不许她去找父亲打秋风。忙装修又忙了三个月,临近年关时席思永忽觉出不对劲来,狐疑地问她:“两月没来了?”
黎锐先打电话叫了刘畅过来帮忙,联系好学校第二招待所的礼堂,然后去摇滚版发了一贴,说席思永和成冰结婚,晚上在学校设宴。马上整个BBS又沸腾起来,几乎是在两三个小时内,筹备起一个小组来,号称要给他们的婚礼来个现场直播。搭台的搭台,唱戏的唱戏,等席思永和成冰买好戒指,接到黎锐的电话去第二招待所的礼堂时,看到的居然是一个再完备不过的小婚礼现场:花厅里铺着齐齐的红地毯,沿路插着白玫瑰花束,尽头的拱门亦是用白玫瑰和百合花混合白绸扎成,纯洁典雅,花香弥漫……
席思永扒开成冰的手,极勉强地递过来一个安慰性的笑容:“你先回去休息吧,”默然片刻后他又说,“晚上的火车,你先回去,让黎锐和燕姐送你。”
成冰一个劲儿地笑,她只是觉得,原来现在她真的有个家,而家里这块让她能依靠的肩膀,挺好。
席思永划在她背上的手突然顿住,以前不是没想过——而是想得太多,太多。学校里暗地租房同居的情侣不在少数,席思永也自忖绝非坐怀不乱的君子,只是——只是任何事放到成冰身上,便不由自主地审慎起来,怕泥足深陷,怕恨错难返,更怕的是——更怕她将来的丈夫思想古板,计较这些让她受了委屈。许多事情仿佛都只能在这种火花迸裂的时候才能想明白,然而无论如何,这种事可没法明明白白地说给成冰听,遂顾左右而言他,手上乱摸口上乱扯:“果然美女多平胸,怕太早开发你这三两骨头经不起呀……”
“妈……是我离婚哎!”
成冰猛然一呆,席思永又说:“别说我不相信你,你总得拿出点诚意来吧。”
目送杨妈进厨房后,成冰说:“妈,爸爸说想重新立一份遗嘱,请我们有空的时候,通知他的律师一声,他好安排时间。”
稍稍收拾后席思永准备再打电话回家,不然实在说不过去,掏出手机发现关了机,叽咕了一声“难道没电了”便换上电板给家里打电话。成冰摸出手机发现自己的也关了机,换上电池后看到赵旭的未接来电,正准备拨回去,忽听到啪嗒一声,席思永手机掉在地上,只看到席思永双目呆滞地扶着墙,愣愣地看着她,双唇微动,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两个人靠在沙发上偷笑,心底有种言语难以描绘出的刺|激,成冰想,亚当夏娃偷吃禁果,是不是也源于这种冒险的念头?然而看着席思永眼角那一挑的笑容,她又觉得,如果她是夏娃,那席思永一定不是亚当,而是引诱她的那条蛇。
这句话现在听着如此讽刺,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男人,竟然在同一天告诉她,他们累了。
“我不同意!”
席思永唇尾一勾:“我有什么不敢?”
席思永哭笑不得:“我什么时候骗过你呀!”
席思永十分轻松地答:“我没怪她。”
席思永抬起头来正欲劝架,不料席母指着成冰骂了两句,忽然便摇摇欲坠,然后一个踉跄倒下去。
“天下有几对融洽的婆媳呢?我是她儿子,她舍不得骂我,自然就迁怒于你。”他攥着她的手轻声说,“就算她一辈子不认你这个媳妇儿,你也是我老婆嘛,等你走了她再骂我几天,也就过去了……”
良久的沉默,成冰仰首察看席思永脸色,犹豫问道:“你担心首付吗?”
现在她才明白,也许世界上真的有情深似海的男人,他生是为你,死是为你,他笑是为你,哭是为你,他心里眼里只有你——只不过她爱上的这个,恰恰不是。
成冰哼哼唧唧地答应下来:“要是你妈妈一直看我不顺眼怎么办?”
他无奈地笑:“我妈的脾气你也看到了,我爸这次又倒得厉害,老家很多亲戚都过来看——有些还没来的远方亲戚,思想特别封建,到时候你更委屈。”
累得成冰差点散架,缩在席思永臂弯里唉声抱怨:“你今天不也跑了一天嘛,怎么一点都不累?”
席思永一听就急了,搀着她回床上休息:“你蹲在那里干嘛呀,痛得站不起来?你叫我一声也成啊!你……你不是刷碗嘛,怎么刷到卫生间去了?”
“流氓做到头,就成了刘邦,你又不是今天才知道刘邦一直是我的志向!”看席思永恨得牙根痒痒的,时经纬这才稍稍收敛,“没看出来,原来你小子还挺传统的,当年我就随便找了个美女过来撑撑场子,没想到反而给你做了媒。”
母亲回首的刹那,成冰脑中忽电光石火地一闪,终于明白对章女的熟悉感从何而来。但成冰立刻在心底暗暗分出高下,不过徒具外表、形似而神不似。况且父亲把股份剖成三份,她知道自己的两份里其实有一份是母亲的,只是怕母亲嫌脏,不敢明说罢了。
她喜欢枕在他臂弯里,虽然席思永常常在早上哀叫说被她枕麻了,然后死乞白赖地要她给捏捏——捏捏的结果是每个月总有几次席思永不得不打的上班。成冰倒是幸灾乐祸,反正她不打卡的,只是苦了席思永,飞奔下楼前总要留下一句:“看我晚上回来怎么收拾你!”。
成冰连忙正色道:“我是考虑得很成熟了才决定离婚的。”
订下房子后,成冰心情好了许多,学着进一步节约开支,一切可有可无的用度全数砍掉,出门逛街也是只看不买,娱乐活动也只挑开销不大的去——比如去时经纬家里打麻将。
凡事都在朝良性循环的方向发展,只除了她和席思永的体重和健康指数。
最难适应的不是花钱方式,而是打理家中柴米油盐。两人都是过惯少爷小姐生活的人,席思永顶多也就比成冰有经济规划而已,现在要自己做家务,实在都不习惯。尤其是租的这种老房子,物业管理什么的全都指望不上,灯泡坏了要自己修,下水道堵了要自己通,还时常有线路老化积水阻塞等一堆问题。两人最初都奉行“敌不动我不动”的政策,你不干活自然我也不干活,你加班难道我就没加班?然而男人对恶劣环境的忍受力往往要强一点,每每便是成冰忍不住跳起来去厨房洗碗拖地,三下五除二地草草收拾对付一下,回来看到席思永抱着枕头得瑟地瞅着她笑。没几天成冰便觉得日子不能这么过法,席思永这种人宠起来是能上天的,她怎么也不能让自己沦落到当老妈子的悲惨境地。
成冰叹口气:“非常时期非常手段,锦芸的妈妈以前就是这样。她外婆家条件不好,指望着她妈妈工作了补贴家里,生怕结了婚女儿就外向了,她妈妈就和她爸爸偷偷领了证。过了三年怀上锦芸了,她外公外婆看女婿这三年也没少补贴她姨妈舅舅,又看在没出世的锦芸的份上,才出钱给他们打的家具办的酒席。”
可怖的沉默,席思永似乎并没有想过要辩解。
席思永脸色灰败,他捂着脸慢慢滑倒在地,许久后成冰听到他低声说:“成冰,我都做了些什么呀……”
成冰一次又一次地告诫自己,忍一时风平浪静,不可和家里诉苦,更不可和母亲诉苦——父母婚姻的裂痕就是从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开始的。然而许多事情做起来实在难,以前在网上看过婆婆当着儿子一套背着儿子一套的帖子,那时大家都后怕地拍拍胸脯说以后千万不能找这种婆婆——席母当然不是这种婆婆,她完全不惮于让儿子知道她对成冰的不满,并借着向成冰发泄,间接地谴责儿子。
成冰琢磨着房子如今也买了,得有个契机让母亲接纳席思永才行,又怕在家里母亲给席思永难堪,想来想去最后终于想出个法子,打着去季家拜年的幌子和母亲“偶遇”一下。季慎言借口手头上有土木相关的案子,带席思永去书房,留成冰和林南生母女俩叙话。林南生听成冰委婉地形容了一番,吃饭时对席思永脸色便好了许多,果真应了时经纬的话,丈母娘看女婿只有一个标准——心不心疼自己女儿。母女俩都是要强的人,心里虽软了下来,面子上不容易缓和,即便如此,成冰已觉得超前迈进了一大步。
简式的发髻上插着的依旧是当年那管梅花玉簪,席思永眼神迷离,低声喃喃道:“成冰,我觉得自己在做梦。”
晚上的婚宴黎锐又客串了一回主婚人,司仪是刘畅,甚至连伴郎伴娘都找来了一对情侣,听说是席思永和成冰在学校时的粉丝,小伙子敦实小姑娘活泼——竟是一切仪式都做足了。
小礼堂里还放着婚礼进行曲,成冰目瞪口呆,缓过神来瞅瞅自己的牛仔裤,再看看席思永也不过一身POLO衫,不由好笑道:“我们俩的形象会不会太差劲了?”
“我再劝劝我妈?”
黎锐笑笑,席思永又问花了多少钱,黎锐说绝大部分都是拖熟人帮忙的,真正花钱的东西不过是酒席和布景,席思永这才放下心来。
“要两个人才能领。”
席思永眉头登时就皱起来了,成冰知他不愿意用父母的钱,连忙给他算账:“我们俩都有住房公积金,还款的压力并不是很大,但是房价不等人——你没看过网上那个笑话吗,一对小夫妻攒的钱够买小房的时候,想多攒一点钱买大房——结果他们攒的钱,永远只够买当时的小房。我们完全可以买两套下来,一套自己住,另一套做投资,过两年卖掉一套还清爸爸的首付绰绰有余——顶多我们按定期付利息给他嘛!”
果然是吃这口饭的,随时随地不忘替自己招揽生意。成冰点开协议模板,格式很简单,姓名性别出生日期证件号码,然后表明自愿离婚并无财产纠纷,签好字就可以去民政局办手续。下班后她径直回青浦那边,说自己决意离婚,母亲颇感诧异:“昨天不是还好好的吗?”
“小boss开例会时问我怎么认出来的,我不想伤和气就说是误打误撞的。她私下里追问我怎么看出那是个大客,我想大家同事一场,就告诉她那位阿姨当时脚上穿的是十年前的限量版Christian Louboutin——结果就是现在这样咯!”
席思永拍拍黎锐的肩膀,感激得不知道说什么好,侧首一看成冰话都不会说了,咕哝了句“谢谢”,差点要掉眼泪。席思永心道果然还是黎锐见多识广经验丰富,若不是他提醒,他压根不会想到,原来成冰也会感动于这样的小幸福。
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人接听,请稍后再拨。
几乎是成冰放下手机的同一时间,席思永的手机猛烈地振动起来,柔和的铃声在闷湿的夏夜里,忽显得尖锐异常。席思永盯着手机屏幕上一闪一闪的“时经纬”三个字,神色复杂莫测,成冰伸过手来按下免提键,时经纬的声音几乎以振聋发聩的分贝传来:“靠,你丫今天又去我酒吧鬼混了?早跟你说了不要天天去,迟早你老婆那里会露馅的,刚刚你老婆电话上门了……我说你跟我出去喝酒了,她没问时间你瞎编一个吧……对了,别忘了喝点酒再回去啊,我刚说你喝得都起不来了……”
冷战了两天,成冰直接找到时经纬住处去,时经纬正准备下楼买啤酒,成冰拽着他问:“时总知道没有户口本怎么结婚吗?”
席思永将信将疑:“我以前看老家一个表哥结婚,妈的麻烦死了,吹吹打打又闹又搞的,几家人都闹得不安宁,我看了一次,都不敢结婚了!”
母亲气得直抖:“冰冰,你到底是在和我赌气,还是在和你爸爸赌气?还是……你觉得我们都对不起你,就这么想离开这个家?你知不知道外面的人都图了你什么,你年纪不小了,难道相信这样的花|花|公|子,会独独在你身上收心?你这个孩子怎么这么不让人省心呢,你怎么能拿你一辈子,去冒这样一个险?”
过年时席思永又问她,要不要回家探望林南生——去年他就提过一回,当时成冰想起父亲见岳父母的前车之鉴,生怕席思永重蹈覆辙,况且席思永的脾气恐怕比父亲大得多,她更不敢让母亲再见到席思永。后来席思永要回K市看母亲,怕老娘为难成冰,只好一个人回去,成冰则趁着南生电子年会的时候去截母亲,结果母亲听说席思永没陪她过年,又是勃然大怒——反正是怎样都不讨好。
“我当然着急了,老婆身边搁一成功有为青年我能不着急吗我?”
当时她正在开会,季慎言只发了条短信过来:听人说成叔叔有再婚的意思,有空你多回家看看林阿姨吧。
夫妻俩都不看电视,所以装修时席思永专门空出一面墙来,留给成冰画画玩,她闲暇时候并不多,倒是席思永偶尔去涂两笔,一幅云溪竹径还未完工,却让拘束的房间看起来开阔不少。
可笑的是,她梦到的竟然是他温柔缠绵的吻,细致地碾过她每一寸肌肤,激起层层的战栗。可惜是在梦里,也幸而是在梦里,她可以不设防备,毫无保留地沉浸在他的柔情蜜意里。
捱——这个字眼真让人难受。对一个男人而言,再没有什么事比让老婆受穷遭人耻笑更羞耻的事了,这比拿把锥子往他心上扎还要难受——成冰不该受这些委屈的,她原本是应该住在青浦的别墅里,逛逛街喝喝茶,闲来再开着车四处走走……总之,她不该和他一起困在这鸽笼不如的地方“捱”下去。
而成冰放手,只是因为席思永已不肯再抓住她。
“找房子咯,一居的单租比较贵,二居的跟人合租吧,很多房东不愿意租给小两口。而且好多要一次租一年或半年,季付的都少,有的连空调都没有,”席思永直摇头叹气,“比找工作还麻烦。”
马上时经纬提着啤酒回来,又神情暧昧地问:“我今天晚上值班,正好给你们俩挪挪地方,嗯?”
“没急事就不能找你吗?”
最气闷的是在小区里碰见三寸高跟的明艳女人挽着秃顶肥肠的男人,隔着老远同成冰打招呼,言语中颇带奚落:“成冰你怎么能买这里?这种小户型的房子——放你的高跟鞋都不够吧!”
也许是工作压力太大,席思永在家常常呈若有所思状,问他想什么他也不肯说,总是顾左右而言他。成冰日渐惶恐起来,其实席思永并非全无激|情,准确地说他常半夜变身狼人,以至于成冰常常诧异,当年在学校恋爱的那段时间,他怎么就居然能忍住?
成冰暗叹自己功力又精进了一层,连前夫都能这样心平气和地一起吃饭,以后还有什么客户是摆不平的?
唯一的办法是咬牙捱过这一关,有过硬的考核数据撑腰,说话底气才能足,在一个正常的老板面前,任何时候都是业绩好的下属说话的权重更大。
成冰手一滞,旋即扭头笑道:“成先生,你不是醉了吗?”
父亲给她看了新遗嘱的草稿,其中把自己名下的股份一剖为三,两份给成冰,一份给章女的孩子。成冰维持着笑容,给父亲简短的祝福,她想父亲明白这种祝福是什么意思。出来后她立即叫车回青浦,进门时看见母亲和杨妈一起说笑着做清洁,看她进来,母亲继续擦着橱架,一边笑道:“舍得回来了,惦记杨嫂做的菜了吧?”
成冰偏头瞟他一眼,掏出自己的手机翻到时经纬的名字,同时按下免提键:“喂,阿时吗,思永有没有去过你那里?他本来说加班的,我刚刚电话到公司去也没人接,打手机也没人……”
翌日下班后和席思永约在公司楼下的快捷餐厅,透过整面的玻璃窗,看到席思永正襟危坐,撑着下颚凝视桌面——这是席思永的常态,黎锐常笑话他:“丫天天装深沉,整得跟一思想者雕塑似的!”在门外驻足片刻,瞧席思永的气色较之前几天好了不少,却仍是眉间深锁。她吐口气猫到他面前想吓吓他,不料席思永只是笑笑,看看表说:“看来你工作还挺闲,早下来了五分钟。”
也许他曾需要她的爱,然而她的爱和其他女人的爱对他而言也并没有什么不同,他在她这里已流连得太久,终于到要放手的时候了。
“笨!谁这么没眼色这种时候打电话过来?”
去开户口证明时居然碰到季慎言,他是陪委托人去办事的,看成冰胡诌说要迁户口,并未当场拆穿她,却等事毕后追出门来:“成冰……你莫不是准备偷偷去领证?”
席思永默然不答,半晌又问:“不怕你妈妈伤心?”
席思永躺在床上,枕着双手若有所思道:“平均三十二,那算上咱们这种特别低龄的,他不得到四十才结婚呐?”
他一天都是这个腔调,好像这事自己尽到义务了,已经跟自己没关系了似的。成冰最见不得他这副模样,动气怒道:“你别这么事不关己的样子成不成,你到底什么意思啊你!”
“我不管,”成冰开始放赖,“反正这婚我离定了。”
滴——滴——滴——
道理是这样没错的,然而她想要的不过是席思永只言片语的安慰而已——只要他抱抱她哄哄她,说两句贴心话,她什么气都能忍下来,可是这也没有。
“爸爸不会告诉妈妈的,我只要稍微给爸爸撒撒娇,别说一个首付了,就是现款付清……”
晚上成冰偎在被窝里写ppt,偶尔瞅瞅席思永绷得紧紧的脸:“成先生今天没输钱吧?”
恨归恨,席思永还是努力地和季慎言建立起不错的牌搭子关系,甚至于时经纬还在桌上开成冰的玩笑:“新欢旧爱一起陪你打麻将的滋味不错吧?一个上家给你喂牌,一个下家给你点炮,真是旷古奇观!”
成冰警觉起来:“你什么意思?”
听黎锐语重心长地说了一通,席思永也微微心动,想象他和成冰在隆重的礼堂里举办婚礼的场景,想象成冰穿上婚纱的模样——他没来由地喉头一紧,那样的场景,竟然也让他生出些向往。
“爸爸是过来人,肯定不会告诉妈妈,你找阿时借钱,就不会被人笑话了吗?”
好在席思永很快有所妥协:“有个新开盘的小区,公司有内部折扣,不过户型小了点,要不要去看看?”原来席母口风稍微松动,加上席思永以前自己的积蓄,勉强可以对付一套小户型的首付。小户型就小户型,成冰又雀跃起来,席思永费了不少功夫,拿到一个折扣单位的名额,周末两人一起去看房,却齐齐受到打击。以席思永专业的角度看,实在问题多多——不是设计得不合风水,就是采光偏差,或是通风效果不好,二居室的房子房型好许多,然而首付价格又非二人所能承受。
九点。
她歇斯底里,席思永一言不发,面上凝结扭曲,神色复杂地盯着她。良久后他摁摁太阳穴,声音里有掩盖不住的疲累和倦怠:“成冰,今天我累了,咱们能明天再说这个问题吗?”
他一伸手把成冰扯过来,簪子坠下来敲得叮当一声,也无人顾及,他身上浓烈的酒意层层袭下,冲得成冰脑门发晕。她肚子里还有股怨气,想使劲把他推开,然而男女力气的差异此刻全显出来,他毫无停滞地扯开她身上略显繁复的小礼服,迫不及待得连多说一句话的时间都抽不出来。在这样还有着些微躁动的秋夜里,每一处感官都格外灵敏起来,像有千千万万只手在挠着她的心,成冰在迷乱里放弃了装模作样的抵抗……疼痛如期而至,席思永却似乎不知疲倦,直如狂风骤雨摧打梨花,疼痛与欢欣交织,在最深刻的痛里,完成最神圣的蜕变。
“成冰就周末两天,明天晚上赶火车回去后天还要上班,现在准备恐怕来不及了,”他略有怅然,“找个地方,请学校还在的朋友吃个饭吧?戒指……”
成冰歪起脑袋瞅着母亲,半开玩笑道:“原来你不是说只要我愿意离婚,随时搬回来住吗——难道你现在讨厌我了不想让我回来了?妈妈我告诉你这房子写的也是我的名字哦……”
成冰抿紧双唇,定定神笑道:“是啊,他正忙着和我结婚。”
父亲的气色较半年前又好了许多,成冰不禁默然,这就是所谓的人逢喜事精神爽么?成冰尚未想好如何切入正题,卧室的门忽然开了,走出来一位眼神精明锐利的女子。
成冰陡然精神抖擞起来,恶狠狠地问:“平胸又怎么样?”
不幸中之万幸是席父终于抢救过来,还留在病房监控;席母这边是因为劳累加思虑过度,输了营养液后也缓了过来。一连数日倒有不少人前来探病,医院门口各色各样的轿车络绎不绝,送的花篮水果把病房都给堆满了。席思永忙前忙后,又要两头病房照顾父母,又要出来和探病的人应酬,成冰想帮忙却束手无策——席家二老那里她哪里还敢露面,客人这边——客人这边她自然更不敢出来,怕惹出什么闲言闲语,让席家二老颜面上过不去。
她知道席思永是最不喜欢欠债的人,现在却宁肯向时经纬借钱,也不肯和她说句实在话,亲疏立现:“我是你老婆,他是你兄弟,你跟我过日子还是跟他过日子?”
没想到母亲的反应也是一耳光:“你疯了!”
不晓得为什么,成冰总喜欢看席思永失控的模样,尤其是那双深邃眸子里的火光,那样的火焰挑起的不止是她的成就感,还挑起她更多的渴望、激|情和……安全感。这真是件奇怪的不可言喻的事,全然无法解释的心理,可她就是这么觉得的,他流连不舍地吻着她的耳垂,她听见他极力控制的轻喘,心里便格外的宁静——那种被抛到高高的云端,然后安然落下的宁静。
还记得席思永很多年前说的那句话:“有很多人爱自己的感觉,难道不好吗?”
事已至此,尚有何言?
她以为,那个时候只有她明白,这句话背后的意思。
她蹙蹙眉后笑道:“怕你知道了骂我吗?”
“他愿意娶我,”成冰固执地反驳。
席思永笑道:“这个你放心,我们就先领个证,爸妈那边,将来另外摆酒。我不说你不说她不说,谁知道我们什么时候领的证?”成冰却扭头问:“那也有婆媳问题,将来我和你妈妈吵架你帮谁?”
“怎么了思永?”
十点。
还记得席思永说过,若是大张旗鼓地去爱一个人,最后不得善终,岂不是很没面子?将自己置于一无所有,便永不会失去。
偶尔成冰也会怀疑,是不是她的婚姻给了他太大的压力——他那时说过,她选择了他,所以他不想要她失望。
她刚坐起来又被席思永捞了回去,双手双脚挟制住她,在床上磨了半天,席思永才肯睁开眼,伸手揽过成冰差点准备再滚一次床单,看挂钟时间不早才作罢。成冰看看时间奇道:“怎么这么晚黎锐他们也没找我们?”
于是成冰电话席思永,正式谈离婚的事,席思永十分爽快,答应她去找季慎言做见证人。事情谈得如此顺风顺水,倒让她心底有些恨,正好又逢着父母去律师事务所签协议,叫她心底更不是滋味——父亲至少曾做过努力,虽然手段拙劣,然而席思永却如此爽快。纵然他家在K市也小有家底,可他表现得如此洒脱,让她不得不疑心他其实早有此意,不过碍于多年情面,不好痛快提出来。
成冰气急败坏地摁下红色挂断键,这算什么,这算什么?为什么会有个莫名其妙的女人,在这种时候打电话找他,还说是——是她逼他结婚?她一直摁到手机关机,在更衣室里来来回回地走,气得浑身打抖,偏偏这时候席思永还来敲门:“成冰你好了没有,外面等着呢!”
席思永只差没把“吃软饭”三个字说出来,黎锐却丝毫不以为意:“别转移话题,婚姻大事,岂同儿戏?女人结婚,一辈子就这么一次,就图个热闹、高兴,还得办得郑重,让她感觉她下半辈子就和你连在一起了,这是一件很美好的事儿,明白吗你?”
不料季慎言却推推阻阻,今天说要出差,明天说财产列表未经核实,成冰明白这是母亲的意思——真闹不明白,当年她要和席思永在一起,大伙都义正词严地要她慎重;现在她要和席思永离婚,难道这不正表示当年大家都很有先见之明吗,为什么又要拦着呢?
成冰在黑暗里坐下来,屋里闷热不堪,她又走过去开窗,夏夜的风飘进来,微微的一丝清凉,不减身上的黏湿。
父亲说,冰冰,爸爸老了,也累了。
师兄思索良久后做面色沉痛状:“什么都比不上你喜欢的那个女人,那种心理上的……哪怕是个搓衣板,也能把你整得死去活来。”
席思永笑中微有揶揄:“我配不上你嘛。”
“我信他愿意!”
听说席母喜欢吃元祖的蛋糕,成冰巴巴地去买了来,被席母直接丢出去喂邻居家的狗;专门买给席母的衣服,席母看也不看,直接抄起剪刀剪个稀巴烂……成冰又对着菜谱上菜市场买乌鸡,炖了三锅才炖出她觉得不错的味道,战战兢兢地端去给席父,其实此时席父已基本消了气,准备帮儿子媳妇打打圆场,谁知才端起来碗就被席母掀翻:“我还活得好好的,你就喝别人炖的汤,想我快点死是不是?”
“当然不会了,”席思永缓下声调,慢条斯理地说,“你妈妈不用逼你,她眼泪往下一掉,你就乖乖地听话嫁人了。反正你宁愿对我失信一百次,也不愿意让你妈妈伤心一回。”
成冰不说话,把手机递到席思永耳边,只听他极干涩地回答:“我知道了,谢谢。”
“我给你打了很多次电话,”成冰声音空洞,“你没接。”
席思永垂着头一言不发,席母一扬手又是一记清脆的耳光:“你结婚也就算了,把你老子气病也算了,你老子为了等你过来,迟迟不肯上手术台,你呢——打了你几百次电话……你竟然关机不接!”
“哦——思永啊,我刚拉着他去喝酒了,多喝了几杯,他现在都起不来了,我刚刚把他扔到床上去哪……哎,要不要我去把他叫醒,家里有什么事吗?”
他不是不愿意等,而是没有信心和林南生做长期的对抗——成冰行事向来不在乎旁人眼光,独独林南生是她的死穴。而这场争夺战中,至少现在,他终于略胜一筹。
席思永无辜地摇头:“我不知道,我该做的能做的都做了,你妈妈一定要反对,我也不可能扭转乾坤,你看我像这么能耐的人吗?”他摊摊手又问,“或者你觉得我还能做什么,你说出来,我照办就是。”
“好啊。”
等席思永回来时往往已没有精力琢磨怎么收拾她,建筑设计师的工作远非外人想象的那么风光,待遇固然不错,却也是一张张图纸累积出来的。成冰也听赵旭偶尔从湘西过来的抱怨过:“我实话告诉你,咱们这一行过脑死的比率,比做IT的只高不低!”
菜是从楼下送来的外卖,只需收拾下碗筷即可,成冰临回家前又问:“不后悔这么快就跳进坟墓吗?”席思永牵着她的手下楼,到拐角处反手拥住她,笑说:“我情愿和你一起赴死。”
席思永凑过头来,枕在她腿上,笑得迷离痴惘:“我没醉,”他又重复一遍,“我真没醉。”
“你又不是他爹,急什么?”
不过席思永也有让她放心的时候,九月份交房,办房产证的时候席思永未加思索便只填了她的名字。虽然这小小的蜗居比起她为他放弃的那些,也许谈不上什么——在公司听多了为房子或车子归属导致夫妻龃龉的事情,席思永这时候所表现出的态度,在这个城市已是打着红外线探照灯都难找的了。
成冰想到这些天席家来来往往的一些亲戚,心都禁不住抖了两抖,感觉像是一叶孤舟陷入人民群众谴责抨击汪洋大海,甚至于有些可怜巴巴的:“咱们还没领证呢。”
席思永抬首望望她,许久后点点头:“那你先回学校吧,有事找黎锐。”
席思永加班是家常便饭,成冰的工作时间又不定点,两个人常常一个星期只有晚上抱在床上的时候能说上几句话——那种时候又哪有闲工夫去讲日常琐事,常常是三句话不到就变成干柴烈火。等她缩在他臂弯里,想同他讲讲公司里的闹心事时,又三句话不到,已听到他均匀的呼吸声了。
事情摊开来说后,一切都变得轻松许多,甚至两个人说起话来也不用像婚后那样思前想后。
席思永又一个抱枕砸过去,时经纬这才正经起来:“真没别的办法了,要走到这一步?”
席思永拄着拖把,后悔当初房东给装洗衣机的时候,应该趁热打铁把洗碗机也一起备上,赶明儿最好还买个电动拖把。他眯起眼瞅着成冰那一脸特清纯特无辜的表情凉凉道:“好,泰式马杀鸡,你会么你?”
成冰心猛然一沉。
“酒席包在我身上!等会儿成冰回来,你先带她去买戒指,这边的事我和燕儿来准备。”
成冰在公司里并不太顺遂,即便小boss因客人指名要成冰服务而对成冰印象改观,她该做的事情也只多不少。从早到晚都要扑到各个商场柜台上盯销售巡查业绩,检查指标完成的情况,就算任务达标,也不过每个月月底轻松几天。到秋季临近季度考核前,小boss忽然检查出怀孕,听说因为第一胎曾流产,导致这三四年来习惯性流产好几回,婆家已颇有怨言,于是这次诊断结果一出来便如临大敌,早早地请假回去待产。
接下来的事情并不如旅途顺遂,席思永原打算带成冰回家拜见一下父母高堂,顺便把户口本猫出来,谁知道临到家门口,才发现父亲居然真换了锁!席思永拿手上的钥匙翻来覆去顺时针逆时针地全试了个遍,按门铃也没动静,成冰好笑道:“你爸妈比我妈妈绝多了。”
装修的具体事宜都是席思永在操心,反正他是行家,比她懂得多,她只用在家稍事收拾打扫就行,谁知这一收拾就收拾出问题来——从席思永放帐目证件的铁盒子里找出一张借据,是一式两份的那种,另一份显然已开给了时经纬。她这才知道原来首付里有近十万是从时经纬那里借的——等席思永晚上回来她便没好气道:“你宁愿跟时经纬借钱,都不跟我开口,还说是你妈妈松了口,你到底当我什么啊?”
席思永笑得志得意满,好像完成人生一桩极大的心愿:“你也不想想我忍了多久,今天是跑得腿都快断了——先放过你,不然今天你还打算睡觉不成?”
时经纬拍腿笑:“看看看,下一个问题就是,她和你妈掉水里了,你先救哪一个。不过你们俩都江边长大的,都会游泳吧?”
“席思永你别这么无限扩大成不成?”
牌搭子是固定的,时经纬、季慎言、成冰和席思永。时经纬会和季慎言认识,并不太出乎意料,因为时经纬实在是个自来熟。季慎言曾参与沪上有名的周氏遗产案,年初时遗产案再起纷争,周氏多年前离家出走的长子忽然归国,要求重审遗嘱,中间又掺杂不少明星逸闻,这种事情怎么少得了时经纬,一来二去地和季慎言交上了朋友。一次时经纬电话叫席思永来打牌,小两口赶过去才发现剩下的那个人居然是季慎言。席思永心底暗恨,背地里怪责时经纬:“你丫故意的吧,千防万防家贼难防!”
变味的泰式马杀鸡后,成冰忽开口道:“要不我们自己买房吧,自己的房子就没这么多问题了。”
成冰登时怔住,旋即拒绝道:“不,我留在这里陪你。”
席思永没奈何地点点头:“我妈气还没消。”
成冰嗤了一声,轻捏着席思永的耳朵,趁他没防备时暗暗使劲:“小心点,千万别醒!”
彭秋莎。
成冰背转手扶着墙,等到席思永站起身来进卧房才反应过来,他是默认了离婚二字。
黎锐等人也都过来探望席家父母,顺便帮成冰说几句好话,又安慰成冰,说等两老气头过了,万事好说,胳膊拗不过大腿,孝子拗不过贤孙云云。然而安慰的话实在苍白,大概任谁也都知道,这一回婆媳之间结下的心结,再难解开了。
然而天边那轮圆月,纵有万丈清辉,也是遥不可及;对疲倦的旅人而言,触手可及的温暖似乎来得更有保障些。
做梦都梦到他说爱她。
席思永默然良久后轻声说:“这不是给公司画的。”
席母第三个耳光还未落下,成冰已伸臂护在席思永身上,向席母恳求道:“伯母这不是思永的错,是我关了他的手机,我不知道恰好这种时候会出事……”
十一点。
又出乎成冰意料的是,母亲没有反对,她姿态依旧优雅,和颜悦色地说:“我听医生说你去做body check了,这么大个人了,怎么都不懂照顾自己?思永也是的,不知道怎么心疼老婆吗……找个时间,你带他回来吃个饭,我要好好教育教育他。现在不把身体养好,以后养孩子怎么办?”
最让她始料不及的,却是父亲再婚的消息。
席思永说他累了。
她默默地对自己说,成冰,你父母所犯过的错,你一样也不要犯。
成冰停下手头的活转脸瞅着他,席思永一脸不爽地盯着天花板,成冰好笑地俯下身,冷不防席思永一伸胳膊,把她扯下来。她顺势有一下没一下地伏在他胸前磨蹭起来,席思永倏地翻身农奴做主人,成冰悔不该这样撩拨他,现在真是引火烧身。席思永不过三下五除二便扯开各类障碍物,那双原本就深陷下去的眸子里,涌动着浓浓的占有欲。他指尖带着滚烫的温度,从她微耸的锁骨上滑下去,随之落下的是他的双唇,也带着滚烫的温度,吮吻着她细细的锁骨。那力度让她有微微的痛感,然而痛感之后又是更多的渴望——他已足够了解她的身体,如同她现在也知道怎样的拂触,能让他失掉最后的控制一样。
只是捱得很辛苦,偶尔也想和席思永吐吐苦水,可两个人的时间实在很难凑到一块。席思永在公司的应酬也逐渐增多,她不免抱怨,不知道谁才是做sales的,怎么倒是你每天一身酒气的回来?席思永笑笑,凑上来挖苦她,带着浓重的酒意:“篱笆不担心红杏,红杏先担心起篱笆了。”
席思永眉间紧拧,认真地说:“成冰,现在跟我撒娇没用。”
“神经!”
成冰深呼吸一口气,空气中弥漫着酒精、香水等错综复杂的味道:“没。”
好在医生检查后并无大碍,只是伤心过度,成冰想留下来帮忙,席思永却劝她回去,说母亲正在气头上,她在这里无异于火上加油。成冰想着学校那边还有许多朋友要交代一声,只得暂时先回学校,又赶紧给公司打电话请一周的假。听得出来上司十分不悦,然而现在也顾不得许多,最坏的结果莫过于辞职不干——事情已坏到这个地步,还能有什么更坏的结果?给母亲打电话,隐去许多别的事,只说席父过世,想多陪几天,母亲满腹的牢骚,怨她还没嫁出去的女儿,已经胳膊肘往外拐。
席思永搂着成冰笑得十分没有诚意:“当我妈面帮我妈,我妈不在的时候帮你。”
“我这不是问你嘛,你既然早就猜到,那你没想想有什么办法?”
就着抱枕擦干眼泪,拨到席思永公司的座机上,响了七八声后被人接起来:“请问你找哪位?”
况且事到如今,这段婚姻又岂是她慎重就可以挽回的。
不等成冰和席思永反击,时经纬已逃出屋外:“重色亲友莫过如是,我不认识你们,免得将来成冰你妈妈知道是我背后教你们的招,还不找人追斩我!”
当……当……当……墙上的音乐钟整点报时。
交换戒指后按例是新郎新娘敬酒,在校相熟的朋友不过四五桌席,却有不少是今天帮了大忙的席思永先单敬几个朋友,成冰去更衣室换另一身衣服。突然听到手机响,找了半天才在席思永换下来的牛仔裤里摸出他的手机来,一看来电显示,成冰满面的笑容顿时僵住。
K市最好的医院,陆军总医院,加急病房,急性心肌梗塞,心脏介入手术,手术后冠脉无复流,正处于紧急抢救状态。
“你说……季慎言怎么还不结婚呐,奔三的人,他爹妈不着急吗?”
真有点死去活来的味道,席思永累得没两分钟就睡过去,不知为什么,成冰却前所未有的清明,她再一次用力地环住席思永——不论如何,他现在和她是一体的。这样的青春年华,他肯为她跳进婚姻的坟墓里——这也就够了。
“不然能怎么样?家里老头子倔得要死,我说要去上海工作,先带成冰回来给他看看,他直接就说了,买房子的时候,别想他出一分钱的首付,让我爱干嘛干嘛——成冰她妈妈那边,也没好到哪儿去,就差没当着我的面指着鼻子让我滚蛋!我不赶紧先下手为强,再过两年,指不定就跟刘畅那样散摊子了!”他环视屋内又刺|激黎锐道,“再不就跟你这样,我说你准备什么时候毕业啊,崔燕年纪不小了,你让她等你等到猴年马月的,像不像男人?”
“哦,他一下班就走了,你打他手机吧。”
成冰不咸不淡地笑答:“那是当然,我喜欢买两套,一套放鞋,一套住人。”
成冰和席思永赶到医院时,正听到医生十分惋惜地说:“其实现在此类手术成功率相当高了,如果昨天病人肯即时手术,也不会像现在这么危险,这次如果能抢救过来,你们以后一定要……”
成冰回上海的时候,公司里的培训期已经结束,新晋的sales要划分辖属区域,她回来得晚,于是剩下给她的只有些不毛之地——几个极偏远的科技园区,巡店、调查业绩、写前景汇报,诸如此类的事情都变得棘手起来。偏偏她也没法怨上司不公平,谁让你恰恰错过那个时机呢?
“那她刚才说放高跟鞋是……”
席思永倒在沙发靠背上,微合着眼,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成冰我真的累了。”
“以前是你自己悬崖勒马的。”
成冰极潇洒地挥挥手:“有什么关系,我小时候还住过筒子楼呢,跟赵旭邻居的时候,我又不是捱不下来!反正有套房就可以跟妈妈交代了嘛,大小不是问题……”
成冰白他一眼,紧抿双唇生闷气,在小区转完一圈才闷闷道:“前两个月小boss带我们巡店,恰好有位阿姨问几款隔离霜的效果区别,问得很细又问了很久——她手下的姑娘们有眼不识泰山,以为是来占便宜的,恰好客人多,就不耐烦解答。我正好在旁边,就跟她区分了一下,谁知道正好是我们很久都没谈下来的一家会员连锁超市的老板娘,那天微服私访呢。结果她指定要我去谈那几家超市上柜的事,”成冰摊摊手无奈道,“可能我处理得不够成熟吧。”
“莎莎?”席思永惊骇地盯着她,表情瞬息万变,最后转为凝重。成冰的心寸寸地冷下去——她知道男人这种表情叫什么,这叫默认,其实只要席思永肯解释,哪怕再用一个什么借口来唬住她,只要他能自圆其说,她觉得自己都可以自欺欺人下去。
席思永还没来得及询问病情,席母已一掌掴过来:“我怎么养了你这种儿子!要不是赵旭打电话来问,我们都不知道你竟然有这么大的胆子,连结婚都不跟父母说一声!你老子今天要是被你——”
然而席思永现在连哄她的精力都不再有,初认识时他说过,男人如果肯骗一个女人,至少证明她还值得他花一点精力;等他连表面工夫也懒得做的时候,只说明他已彻底丧失兴趣。
红通通的夕阳在天际急速地坠下去,在最后的刹那绽出金光万丈,然后一切归于沉寂。席思永的手落在她肩上,她在回身前胡乱地擦掉颊上的泪,席思永在她身边坐下来,长吁一声后搂她如怀里,抵着她的鼻翼,辗转碾过她的唇。
“妈,我爱他,”成冰执拗地说,“他过些日子会回来的,我不想让别人来告诉你这个消息。”
“你累了?”成冰猛抬起头来,像听到什么笑话一般,差点笑岔过去,“你累了?”
等席思永打来电话,告诉成冰自己回到上海,她苦恼却带着期盼地抱怨:“你可回来了,成先生……我现在也被扫地出门,在公司的实习生宿舍窝了好几天了呢!”
脑子里突然冒出那个潜藏许久的名字,成冰在小客厅里来来回回地走,终于忍不住冷笑道:“席思永,你老实跟我说,你在外面到底还有多少面彩旗飘飘,到底还有多少个女人跟你藕断丝连?我知道的有一个彭秋莎,除她之外还有多少我蒙在鼓里的?我只要一个明白,只要你全给我说出来,明天我就跟你去民政局离婚,绝不多纠缠你一天!咱们说好的,好合好散不是,你放心我不会纠缠你的!”
“ 我没什么意思,”席思永放下筷子冷笑道,“你不应该问问你是什么意思才对吗?最早你说跟我一起回去,我说好我过来陪你见家长让你妈放心;然后你妈妈舍不得你,你说要我留下来,好,我留下来我找工作找房子;现在你妈妈又判我不合格,你又说要我等——没问题啊,我等!等到将来哪天你妈妈再给你相一个门当户对的第二代,你可别告诉我你身在曹营心在汉,嫁给了别人心里还惦记着我!”
多么可悲,在梦里都忘不了他。
“昨天那盘菜坏了,我怕扔垃圾袋里招虫子,准备冲到厕所去,结果马桶又堵了……我又想起早上扔洗衣机的衣服还没晾,准备坐会儿感觉好点就去晾衣服……”成冰可怜兮兮地瞅着他,真真是无声的控诉。席思永马上什么也不说,该洗碗洗碗,该通马桶通马桶,该晾衣服晾衣服去了。成冰自此就跟得了尚方宝剑一样,不是头晕就是胃不舒服。席思永头两天紧张得不行,等摸清她这点心思,也懒得说她什么,乖乖地干完活,成冰自然百病全消。
十二点。
席思永信得过季慎言,这似乎是男人间的一种默契,在成冰还需要他的时候,他相信季慎言只会站在那里等待。然而他怀疑的是,成冰从自己身上所能得到的,真的值得她放弃那些她已经拥有的么?
“我可告诉你,哪怕是累死,这也是非常有必要的!就得让你觉得,这么累的事,一辈子就干这么一回!”
成冰整晚都闷闷不乐,她自问受母亲认识的理财顾问们的熏陶不少,房产绝对是眼下回报率最高的投资,不明白席思永为何要为和母亲的这些闲气,眼睁睁的看着能挣的钱飞掉。她琢磨了几天,觉得席思永结婚后其实挺吃撒娇这一套的,于是使劲浑身解数对席思永软磨硬泡,没料到这次真是派不上用场,且席思永的脸色愈发难看:“成冰,不是所有回报率高的投资,我们都要去赚那笔钱的。”
“成冰,懂事一点。”
所以成冰比谁都更期盼一套房子,不为别的,只为证明给母亲看,席思永不会让她受委屈。
成冰因前半年表现尚佳,小boss休产假前便格外向部门总监推荐了她,临时顶替上来。然而成冰资历上本是不够的,总监委托另一张姓主管来协助她——谁知不协助她尚能勉力支持,一协助反而更坏事。张姓主管常拿着总监赐下的这块令箭,干涉她的人员调度,说甲不适合这个区,乙不适合那个区,然后把自己部门的人叫过来帮她巡店,等她自己要用人时便从成冰这里抽调别的人手,美其名曰是资源的合理调度——对张姓主管来说是相当合理,老弱残兵都扔给成冰使,精英强将全去给她干活。偏偏成冰还有口难言,因为她是临时顶替上来,行政职务上并无安排,现在的直接汇报上级正是张姓主管,越级汇报是职场大忌——这一点她刚进公司时便在新员工培训中学习过。
再一看角落里黎锐正在调音,看他们俩到了远远地笑道:“怎么样?成果还可以吧,衣服我也给你们准备好了,进去试试看哪套合适?”
“哦……”席思永松口气,“你到底打电话找我什么事?”
周末补领了结婚证后,席思永也开始上班,租的房子离他的公司也有五六站路的地铁,交通倒过得去,只是经常加班——两个刚刚毕业的本科生的工资,在这个纸醉金迷的城市几乎可称得上是赤贫。席思永除了加班,在家也天天对着电脑画图,成冰凑过来看:“怎么像装修图,你们公司不是做什么桥梁港口之类的工程吗?”
“不,我是在想……”席思永摊手笑笑,“买这么小的房子,是很委屈你。”
回上海的火车上回想起这几天来,成冰直觉得恍然如梦——生活中的滚滚波涛,一浪接着一浪,打得人喘不过气来。她后怕地想,如果——如果这次席父真因为手术延误而出了什么事,那样的后果,她承受得起么?
家里一片漆黑,席思永还没回来,也没开灯,房子并不大,顺着微弱的光看过去,床是床,沙发是沙发。
席思永狐疑地盯住她,又环视左右,坐下来抱着她,试探性地问:“今天没出什么事吧?”
那边的人啊了一声,是很清脆甜美的少女声,过了几秒问:“我找思永,你是谁?”
柜子上压的报纸在风中发出哗哗的抖动声,连同心也被这样一拨一拨的,好像马上就要从胸腔里飞出去一样。成冰像鸵鸟那样,把头埋进抱枕,从低低的饮泣到号啕大哭,眼泪一旦决堤,便再无阻拦它的理由。
席思永好气又好笑:“我把户口证明给你,你自己去领了吧!”
席思永眉头紧锁,闷声哼了一句:“那也有漏网之鱼。”
到民政局办好手续后她才回去收拾行李,准备全搬回青浦的别墅,东西清点齐后成冰拍拍身上的灰尘,笑道:“这房子我也一分钱没出,找个时间我们去办过户。”
席思永一个抱枕砸过来,成冰也险些给他来个无影脚,时经纬见这两人是约好了一致对外,只得悻悻道:“拿上身份证,去户口所在地开户籍证明,你们约着要私奔?”
成冰积压的怒火几乎是在一瞬间里迸发的,带着火山爆发的滚滚烈焰,席卷而来,沙发茶几上能摔的一切东西都被她噼里啪啦地砸向门边:茶杯、抱枕、凉水壶、药瓶……本以为过去的三个半小时里她已经把所有的眼泪都流完了,现在却发现它全无干涸的痕迹,她气急败坏地冲着他叫:“今天是在酒吧鬼混,昨天呢,前天呢?还有之前……以前你是带回家做,这大半年你几乎没有准点回来的时候,这么多日子你都到什么地方风流快活去了?我以为你天天在加班,辛苦得要死——哈,原来所有的事情到最后都是我一个人蒙在鼓里!”
“我乐意!”席思永一脚踹上电源,头也不回地冲出去,把成冰晾得莫名其妙——为什么有人愿意放低原则向朋友借钱,也不肯和自己的老婆共度难关?她气头上来,也懒得理他,自顾自洗澡睡觉,然而等她打个盹醒过来,席思永也没有回来,打他手机他也不接。成冰一个人在家里有气无处发,狠狠地冲着禁闭的大门吼:“有种一辈子别回来!”
父亲已不再年轻,他需要的或许不过是老年时的一点慰藉。
母亲压根不理成冰撒娇这一套,转而采取迂回政策:“我要是没猜错的话,你结婚前也没和他办财产公证吧?你知道这种情况下你要离婚,会付出多大的代价吗?”
开门时成冰已换上一袭盘口绣花的织锦缎红旗袍,她身材原本就极易衬衣裳,再加上这旗袍裁剪合度,把纤细的腰身更烘托得不盈一握。席思永乍一看微微失神,成冰托托后脑的发髻笑问:“头发没散吧?”
目送三寸高跟的背影消失在小区门口,席思永回首笑问:“旁边那男人也是你裙下之臣?”
席思永开机佯装画图,成冰气极,一个劲儿地埋怨他,席思永只当没听见,等成冰说到要找父亲借钱还给时经纬时终于爆发:“然后让你妈妈名正言顺地来指摘我吃软饭,让人笑话我养不起老婆?”
没有房子的苦处,大概一定要租过房子的人才能体会——小区古旧设施残破也就罢了,偏偏房东还常有些奇招不让人安生过日子。过年时说儿子要结婚,可能要征用这里的房子,带着亲家数名亲戚浩浩荡荡地过来看房,闹得二人人心惶惶的出去另外找房。闹腾了半个月,忽然又说亲家看不上这里的房子,说得席思永心里更不是滋味,租了半年后又说要涨租金——如此种种让席思永明白,结婚或许是浪漫劲儿一上来一冲动就能完成的仪式,婚后的生活却是从云端坠落人间的现实,现实。
晚饭后母亲叫司机送她回家,临走前她忍不住回头,看见母亲的背影,似乎在一瞬间形销骨立起来。
“席思永。”
成冰终于忍无可忍,拉开席思永的房门冲着他歇斯底里地叫:“席思永,我长这么大还没给我妈做过一顿饭!”
“我教训我儿子,什么时候轮到你插嘴?”
今天以后,才发现竟已是结束。
“那你爸爸情况刚刚稳定下来……你走得了吗?”
季慎言就是靠嘴巴吃饭的,他说猜测,那基本是已快落槌定音了。成冰赶紧写好会议纪要发下去,又给席思永短信说今天不回去吃饭可能回得晚,然后赶去父亲住处,想探个明白究竟。最近一次见父亲约是半年前,提起母亲时父亲眼中犹存惆怅,令她印象深刻——父亲如今身价还是有的,不少女人巴巴地往上贴,只是父亲完全灰了心,再没有半点这方面的打算。所以成冰越加奇怪,为什么转眼间的功夫,父亲竟会再婚,莫非……莫非是那个不育的女人?
席思永还在愕然的当儿,她已拉开门一溜烟地跑了出去,小区里金菊辉煌,映天的金黄下是她凋败的心情。她觉得自己从未这么窝囊过,真是打落牙齿和血吞,前两日燕姐撞见她双目红肿还劝她:“不为别的,你就想想,你喜欢的这个男人,是她含辛茹苦二十多年养大的,你还有什么不能忍呢?她养了二十多年,你一句话不说就撬走了,那能不生气吗……”
“哦,”席思永不觉惊讶,只淡淡点头,“那你觉得怎么办好?”
她调整好脸上的微笑,按下接听键:“喂,请问你哪位?”
“我家里还有个远方亲戚在这里读书,这两天开始军训了所以没过来,再说还能请保姆呢。”
时经纬专门电话一个律师朋友,咨询这种瞒天过海手段的可行性,然后转达操作手法:“思永反正你也要回家的,能把户口本拿出来还是少道麻烦,成冰你趁这两天去开证明。切记千万别说是自己要结婚家里不同意来开证明,随便找个户口迁移的理由,地点一定要具体。另外——别怪我没提醒你们,”他指指成冰,“你这边好办点,丈母娘看女婿,迟早都是要看顺眼的;思永你这边,婆媳关系本来就是国家一级难题,你这样做,跟火上浇油没什么区别,除非你一辈子不带成冰回家。”
成冰撇撇嘴不说话,以投资的眼光看,她实在无法理解席思永的固执——她搬出来住时母亲说:“我不说他一穷二白,敢夸口讨老婆,总要有块遮雨的地儿吧?连套房子都没有,想空手套白狼么?”成冰当时气得赌咒发誓说自己和席思永不靠这些“白狼”,也能过得很好,母亲却笑得胜券在握:“家里的大门永远给你开着,不过也只给你一个人开着。”
席思永倒也干脆,真称得上是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不用麻烦了,反正……”他摊摊手笑笑,“我应该也不住这儿了。”
他棱角分明的脸孔上,眼神坚定,如电光烈火:“成冰,我永不会让你后悔今天的决定。”
“我们说是不用坐班,其实就是加班干活也没钱,现在是培训期,以后真正做起来会累死。你今天忙些什么?”
“我头有点晕,来你先睡吧……”席思永摁摁眉心,伸手准备扶她起来,却被她一手挥开,“我打电话到你座位上,你同事说你今天准点下班了!”
成冰无奈,回过头向席母致歉:“伯母,千错万错,您都怪我好了,思永他,”话音未落席母已腾地站起身来,指着她的鼻子骂道:“你知道你们这叫什么吗?你这叫无媒苟合!放到旧社会那是要浸猪笼的!”
连业绩上升、季度考核拿到A、上司态度好转,都没能抚平成冰受伤的心灵,房子事小,态度事大,席思永居然这么快就对她产生免疫了——成冰前所未有地焦躁起来,郁闷得险些内分泌失调。
她自认为已足够努力不给席思永任何压力,从不开口谈海景豪宅,甘愿天天挤公交地铁,甚至因为席思永不适应本帮菜而洗手学羹汤。却不曾想到,对席思永而言,和一个固定的女人绑在一起,本身就是一种压力。
Sorry!The phone you dialed is not be answered for the moment,please redial later.
席思永只是若有所思地哦了一声,她忍不住为此忐忑了一整天,等下班的时候他来接她,不带她去吃饭,反而拉着她去坐地铁。三站路之后是二十分钟的脚程,在一个古旧的小区里,席思永推着她上楼:“房子旧了点,先将就一下?成先生现在穷得叮当响,连累席太太受苦了。”
并不明亮的楼梯间里,他执着她的手,在她左手无名指根画着圈,鼻尖轻抵,温热的气息扑在脸上。她看不到他的表情,只听到他极低的声音:“我会努力让你妈妈接受我的。多少年,我都能等。”
“我合理推论,你说再等等,等多久?一个月两个月,一年两年,还是等到你跟别人结婚呀?”
“明天?明天你再找另外一个狐朋狗友来给你打掩护?”
“他……现在在忙吗?”
成冰看见席思永在偷笑,等时经纬出门口后她问:“这个诚意够不够?”
“席思永,我们不如离婚吧。”
成冰心下骇然,现在可真不是什么好时候,两个人养活自己都困难,哪儿还有精力养孩子?席思永赶紧陪着她去医院检查,结果好坏参半,好消息是虚惊一场,坏消息是诊断结果说她卵巢功能紊乱,建议降低工作强度好好调理,否则长此以往可能导致以后生育困难。成冰这才想起自己高中头两年也是极紊乱的,母亲陪着她看了不少中医,调养了一年半才正常过来,想不到现在竟然复发。回来后席思永便不许她再晚睡晚起,还不知从哪里学来的方子,买了阿胶、红枣、核桃等等料,在家里熬阿胶再切片,装在保鲜盒里让她带到公司当零食吃。
摸索出手机,不用看键盘,熟练的几个按键,自然会拨到席思永的手机上。
无奈之下只得去投奔黎锐,趁着成冰陪崔燕下楼买菜的当,黎锐埋怨席思永:“你脑袋没烧坏吧,就准备这样开个户籍证明,领个证,就算跟成冰结婚啦?”
好在成冰并非过不得寻常日子,只是以前习惯了一回上海便进高档餐厅,凡吃饭必要独立包厢,现在醒悟开源节流势在必行,便收敛许多。
父亲寻到新的避风港,母亲依稀年华老去,她所剩下的并不多。
席思永手一僵,顿在空中许久收不回去,他面上肌肉微搐,老半天才轻咳一声:“你说晚点回来,我没什么事做,就去找阿时喝了两杯。”
偏偏成冰也不是个见好就收的主,还老喜欢挂件性感睡衣在身上倚着厨房门口,一脸无辜地问:“成先生,累不累,要不要帮忙?”
“现在统计都市人的平均婚龄,北京上海的男人是32,他都还没够平均水平呢。另外,他没妈了,只剩下爹。”
母亲又气又急,声调陡然提高:“那当然,娶了你能少奋斗三十年!他以前什么样的女人没玩过,凭什么为你放弃整片森林?试试看你现在一穷二白,他还愿不愿意?”
成冰发泄了一通,稍微消了消气,见席思永默然不语,便问:“我处理得太幼稚吗?也许我应该藏私的,本来她只怨我运气好,结果现在她觉得我在显摆。”
成冰瞥席思永一眼,他脸色越来越难看,然后成冰微微笑道:“哦,没什么事,都快一点了他没回来,我怕他出什么事,知道他在哪里我就放心了。”
“怎么,有兴趣?”
席思永后悔不迭:“我怎么会认识你这种流氓?”
“我九点打你电话,你十二点半才回来。要是……要是,最近治安不好,要是我碰见入室抢劫,想找你怎么办?要是路上遇到什么歹徒,劫财劫色怎么办?如果……如果我当时正好遇上什么事,找不到你怎么办?”
季慎言传了份文档给她,随口问:“有朋友要离婚?”
也许他真的不该坚持那些所谓的骨气面子,但是要他接受成冰父亲的资助做投资——即便日进斗金,那又和他席思永有什么关系?他努力地说服自己,要攒起些信心,这样需要“捱”的日子,不会那么久。
然而成冰毫不退缩,以极凶悍的眼神瞪着他,直到他垂下头来:“如果这是你的决定——我接受你的选择。”
席思永从背包里摸出手机,看到几个未接电话呀了一声:“我当时在开会,手机一直扔在外面的包里,开完会就忘了看,有急事?”
赵旭听说这些事,电话打过来时后悔不迭:“我真的没想到你们是瞒着父母的,早知道这样我也不打电话去问了——我还在湘西山沟里,好不容易去镇上找个网吧上网,正好看到BBS上说你们要结婚,我下午打你们俩电话都没人接,几个人的手机也占线,这才打去思永他家。哎哟我怎么这么造孽呀,这真是……妹妹这都是我的错,这样吧,以后思永他妈给你一次脸色看,你就来骂我一回,骂到气消为止……”
交换戒指前席思永拍拍黎锐肩膀,感动异常:“大恩不言谢,以后有什么事,只管开口。”
成冰一手压着小腹,眉毛眼睛都在脸上扭曲打架争地盘:“肚子有点痛,可能那个快来了。”
她话说了一半留了一半,其实另有失败的例子,刘畅留在K市,原也是为女朋友的缘故。谁知持久抗战打了两年,外部矛盾未见缓和,两人不堪长期压力,又不知未来何方,龃龉渐生,最后落得黯然收场。她实在无法估计,以席思永惯常的性子,肯留在上海已是极难得的妥协让步,若真年深日久地僵持下去,谁又知道他会不会退步抽身早?
敬酒时全是席思永在替成冰挡酒,最后被灌得醉醺醺的扶回去,他歪在床头看成冰卸妆,清淡如画的眉目,头一次看得如此真切,他半醉地唤她:“席太太。”
幽绿的竹竿,冷翠的竹叶,那条小径不知通向何处,似乎已走到尽头。
事实是,除了在师兄师姐们毕业起哄的时候趁乱调戏了她一回外,席思永从不曾对她说过爱字。
不知道哪本书上说,男人如果突然对妻子或女友一反常态地热络起来,往往是做了亏心事后潜意识的补偿。
昨夜以前,以为这是新的开始。
席思永摸开灯,成冰形容憔悴,满脸泪痕,他倒抽口凉气问:“成冰你怎么了,今天出什么事了?”
某次席思永从电脑中抬起头来,才发现成冰一直不在房里,叫她两声也没人应,冲进卫生间才发现成冰坐在小板凳上,撑着下巴弯着腰一脸痛苦,“你怎么了这是?”
电话那头失声叫了出来:“他真的今天结婚?你……你们怎么能这样,他怎么能这个时候结婚——你凭什么逼他和你结婚……”
“没关系啊,”成冰脑子一转,计上心来,“依我看本地的房价肯定要一涨再涨,你接私活也好,加薪水也好,幅度都没有房价涨得快。我们不如投资一下房产,首付么……找我爸爸借好了,爸爸前两天还打电话问我要不要钱用呢。”
她摸着无名指上刚戴上的戒指,极简单的铂金板戒,那时底下的朋友们都在起哄,叫着要新郎新娘KISS,叫着要他们当众表白,当时席思永说什么来着?
成冰默然不语,席思永叫了两份炒饭,本帮菜的特点是浓油赤酱、咸中带甜,席思永很是不习惯。前些日子成冰常说要他去家里吃,让杨妈给做辣菜,那时席思永一味婉拒,她还嫌席思永礼节大,现在回想才觉出不对劲来,略一思索便问:“你老早就觉得我妈妈会不同意?”
“他不在,请问你有什么事需要转达?”
“性格不合,”成冰摆出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自然不肯承认婚姻失败,“距离产生美感,因了解而分手吗。”
想到这里他才突然有些愧疚,也许黎锐说的是对的,他想。
两人的账目是分开的,成冰挥霍惯了,手头工资数目虽可观,却只够她买买衣服加下馆子。家里的日常开销则全是席思永负担,连同账目也是他记,成冰自然是不当家不知油盐贵,仔细一想从房租水电到吃饭,哪样不是要花钱?
甚至隐约听见零落耳边的轻诉。
父亲又说,你永远是爸爸的女儿,但是爸爸也要为你章阿姨肚子里的孩子考虑。
成冰眉毛一挑,拿眼白对着时经纬:“可不是,你也知道你最不受欢迎呀?”
母亲嗤了一声:“成熟?结婚的时候你也是一副不撞南墙不回头的德行,现在来跟我说成熟?你才几岁呢,结结离离的,知不知道外面的人会怎么笑话你?”
“我妈不会逼我这样的!”
席思永笑而不语,成冰亦自知这句话等同废话,于是又说:“我妈因为爸爸的事情,对这个比较敏感,你别怪她。”
成冰耸耸肩试图说得轻松点:“我妈嫌你太花心了,怕她宝贝女儿受罪。”
即便他们已抵死缠绵过六百多个日日夜夜。
成冰不以为然,母亲说来说去,从感情角度到经济角度,目的都是劝她慎离,最后劝不住她,又下了另一道符:“要我答应你离婚也行,一个条件,你们签个协议,他一个子儿也甭想拿走,再请慎言做个公证。你结婚的时候我一分钱没给你,为的就是把这些钱留给你离婚后用!”
她甚至以为,那句话给她的感动,足够她回味整个余生。
依旧没有开灯,借着窗帘未掩好的缝隙渗进来的光,看到对面墙上还未完成的壁画。
成冰的心又软下来。
席思永被成冰双目凶光吓得一个激灵,平胸又怎么样?男生寝室夜谈总有些带颜色的话题,隔壁师兄甚至无聊到计算每次消耗多少卡路里——赵旭那个楞头青还问:“那哪个指标权重最大?手感、三围、经验,还是……”
“哪有这么随便的?”本以为母亲会巴不得自己离婚,谁知现在母亲竟劝起她来,“夫妻都是要磨合的,头几年谁不吵吵闹闹,时间长了自然就好了。”
散会后成冰急急地电话过去,问季慎言详细情形,季慎言叹道:“你爸妈离婚的时候,有个私下协议,成叔叔如果再婚或者有了孩子,那么他名下南生电子的股份,必须按资产总价的比例折价转让给你妈妈。但是……这个协议,”季慎言讪笑两声,“你也应该清楚,没什么法律效力,我最近听说成叔叔想撤掉这一条,所以有此猜测。”
成冰骇然色变,季慎言神思复杂,最终只是叮嘱道:“领证的话,在本地领吧,你们两个人都在这里工作,以后办房产什么的都方便一些。”
席思永握着她的手说对不起,说他妈在气头上,成冰满腹的怨忿便平息下去,只是不知道他母亲的“气头”还要延续多久,席思永又叹道:“成冰,你先回去吧,假请太长了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