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划一道彩虹在梦魂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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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成冰白他一眼,又垂头道,“我觉得有些事情我好像想错了。”
和她同病相怜的是季慎言,说一向沉得住气的父亲,现在也每天找他谈三十而立,谈修身齐家。季慎言叫苦不迭:“成冰,你说要不咱俩凑合凑合算了吧,省得你妈我爸天天拉郎配,反正咱们都这么熟了不是?”
成冰欣喜若狂地抢过来往回拨,信号嘈杂,线路里发出滋滋的声响,拨了几次也没接通,心急如焚。母亲抽过手机放到一边:“听说现在有很多骚扰电话是通过网络电话打出来的,号码很奇怪也拨不回去,有事别人会再打过来的。”
席父也微微点头,话音中不无惋惜:“你们两个孩子其实都很懂事,”他又转过身来埋怨席母:“都是你,做妈的还不如儿子懂事!”
母亲从桌上拿过手机一看:“这不好好的,哪里坏了?尽做些稀奇古怪的梦……怎么有未接电话?242……这是哪里的,国际长途?”
成冰笑,到了这个年纪,父母都比孩子急,没结婚的盼结婚,结了婚盼孩子。颜宣忽然凑过来问:“说起来咱们也算同病相怜,不如凑合凑合了了他们的一桩心愿?”
“我不知道,”赵旭耸耸肩,“电话我也没接到,听了语音信箱留言吓个半死,又不敢告诉你,就去问时经纬,结果他也什么都不知道!电话怎么都打不通,第三天他才联系上我,原来那天他们在刚果,不巧正好有反政府武装搞政变,街上流弹乱飞。他们住的宾馆恰好在两拨武装力量中间,打得跟筛子似的,听说出来的时候门窗全是洞。他们在宾馆里被困了一整天,电话拨出来没多久,那个宾馆的水电通信就全断了。后来事态稍微得到控制,由大使馆出面才把他们接出来。”
颜宣和季慎言照例说了几句久仰之类的话,翌日下班便在公司楼下见到季慎言的车,成冰诧道:“有委托人在我们公司?”
偶尔来季慎言的律师事务所避避风头倒是不错,只是办公室外那个助理,半小时里进来给她添了三次茶。成冰知道这里不是自己的地盘,更多的时候宁愿留在公司加班。毕竟,比起她的终身大事,上司更在乎的是她交上去的业绩数据。
季慎言指指那小姑娘低声道:“委托人。”他斜觑颜宣后神色诡异,若有所思地问:“你不是天天叫工作忙的吗?”
时经纬瞥她一眼微哂道:“成总现在发达了,日理万机,哪有时间管这些鸡毛蒜皮的事?”
而最关键的原因是,刻着Eternity的冰雪宫殿,至少证明他曾爱过她。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成冰攥着手机号啕大哭:人世间再无悲痛能至此,她未曾接到的那个电话,散落满地的手机零件,她无缘听到的最后的话——那一切都不是梦。
成冰怏怏地盯着桌上微闪夜光的手机,原来只是一场梦。
月末留在办公室写财年总结,手机忽然响了,陌生的号码,自报家门是颜宣。成冰愣了愣才想起来,上月陪母亲和她的手帕交施阿姨逛街,末了来接她们并请吃饭的似乎是这个人,施阿姨的干儿子。饭桌上聊过几句,这年头做地产的,十个有十一个都会哭穷,颜宣也不例外,明明开着烧包的保时捷,食指还圈着鸽血红的戒指,偏偏还一口一个生意难做。
“兰庭地产……的颜总?”
成冰脸色陡变,饿虎扑羊般地窜过来抢走手机,翻出数据线,另存,附件发到自己邮箱,然后Shift + Delete ,彻底删除。
放下电话,母亲又要她出去试衣服——母亲努力地给她制造各种机会,出去吃饭总能碰到各式青年俊彦来打招呼,有时还有名目要成冰教她打网球。然而球场的话题也无非是这位才拉到了多少风投,那位刚在浦东批了块地——成冰跟母亲说:“妈,我在家陪你就好。”谁知母亲却嗤笑道:“我一把老骨头,不想在家里发霉,你一点年纪,就开始老气横秋了?”
一言引得大家欷歔不已,黎锐才说上句“铁打的硬盘”,时经纬便接“流水的毛片”。成冰吹两个烟圈,笑得媚眼如丝,有面熟的小师妹来给成冰敬酒:“太后你还记得我吗,你毕业的时候我去送过你。”
“如果我这么说你还不明白,你换个角度想想,就说说林阿姨和成叔叔吧,如果他们不在乎你,会拖到你成年才离婚吗?没错,他们可能有时侯方法让你觉得难受,就像思永那时候轻率地答应你离婚一样,但是——如果你因为这些,就给他们扣一个不够爱你的帽子,”赵旭吐口气叹道,“那成冰你未免也太自私了。”
母亲怕她寂寞,可有时人越多越寂寞,成冰会故意去骚扰学校的朋友们,现代社会的人越来越成熟,知道什么该问什么不该问。这种心理很奇怪,她承认自己有那么点放不下,开始崇拜母亲——母亲书房里有幅裱起来的字,是一位书法名家送的,飞扬遒劲的八个大字:壁立千仞,无欲则刚。
魔镜碎片落入小男孩加伊的眼中,善良的加伊变得冷酷无情,格尔达为了寻找加伊,历经险阻,在冰雪宫殿里寻到加伊,用她的吻融化掉潜入他心底的碎片,拼出破解咒语的词:永远。
黎锐和时经纬先回学校,黎锐临走前嘱咐道:“下午我们在土木学院那个咖啡店,现在改做粤式甜品,你还知道地方吧?”
突然想起那个翻转汤碗往她身上扣的恶婆婆,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记得席父手术后身体大不如前,如今席思永远在海外……
“分手费,还是青春损失费?”
他们真正恋爱的日子,其实倒没有几天,毕业前都抱定分手的打算,未敢倾心投入,毕业后又匆匆结婚,柴米油盐的问题接踵而来——那种眼里心里只此一人的二人世界,倒真没几天。席思永只是笑,好像笑她这话说得很孩子气,不符合她一贯的太后气质。她总觉得新婚时的席思永格外温柔,他不曾说过什么动听的话,却让人心里甜丝丝的——现在想想其实席思永一直都是那般模样,不同的或许只是她的心境。也许那时真是陷落得太深太快,以为这外白渡桥漫无尽头,以为他们可以这样牵手走过一生一世。
“怎么没人跟我说过?”
“他……他每天晚上去你的酒吧唱歌?”成冰还记得以前席思永有多自矜,流俗的歌从来不入眼。乐队名气做得大的时候,外面有人肯出钱请他们去唱,他连合同都懒得看一眼的。然而现在——她声音低如蚊蝇:“他老去酒吧混,我还以为……以为他嫌家里烦,在外面……”
“什么然后?”
“我怎么了?”
至少能降低些她的挫败感。
问了三遍成冰才反应过来,揉揉额角说:“西藏南路。”
“那是,我这种祸水,怎么人得了你的法眼,”成冰微微侧身,笑得妖烧无比,“我看中午吃饭那小妹妹挺卡哇伊的,今天难得有空,不如妹妹陪你聊聊?”
好在席父为人随和,不住地问成冰如今工作是否顺心,身体如何,家中父母可安好,等等。成冰也迅速找到话头,和席家二老讲席思永原来的室友,那个叫赵旭的小伙子,从湘西回来没多久已升了职云云。成冰间接安慰席母儿子出去历练几年,回来自然前途无量,只是怎么也问不出口,席思永什么时候回来。
这餐饭吃得不累,只是她免不了对颜宣食指上那枚嵌着鸽血红宝石的戒指好奇——烧包,太烧包了。颜宣看起来既不搞艺术,又不玩颓废,没道理学小年轻们挂颗如此扎眼的红石头在食指上。
没两天颜宣又约成冰去看车展,比对公众开放的日子早两天,放眼望去琳琅满目,看车的人也不少,成冰笑说:“不都说经济危机吗,怎么一点看不出来?”前期开放来的不少都是媒体人士,还有提前订车的富商,看着不少熟面孔。在克莱斯勒的展台前居然碰到季慎言,带着一个十七八岁的小姑娘,成冰诧异地问:“你要换车?”
成冰记得他们在这里腐败过无数次,重阳端午甚至清明节都曾被他们作为名目拿来聚会的理由。那时候他们不知道象牙塔外的艰难,无须顾忌家庭和责任,有的不过青春二字,肆意挥洒,许多年后回首,看到的永是再难触摸的璀璨。
“思永平时做事很有分寸,”成冰顺着她的话茬,“等他外派回来,会好好孝顺你们的。”
她只是寂寞而已,看得出颜宣也同样,大约也是被家里逼急了,只好躲到这里来找乐子。两个适龄男女互相排遣一下空虚无聊的心情——颜宣在沪上也有些朋友,亦都是各行各业的重量级选手,权当多认识几个朋友,仅此而已。这一不破坏他人家庭,二不触犯国家法律。
小姑娘盯着她没说话,席母已从房里出来,成冰一眼过去,两年前甚为凌厉的人,如今鬓角也已微白。见到是成冰她颇感诧异,却招呼她进来坐:“你回学校玩啊……莎莎,倒杯茶来!”
她瞪着母亲不知是梦是醒:“妈,我手机坏了,怎么拼也拼不起来。”
“难怪这孩子死心眼,”席母突然冒出一句,成冰一愣,以为她说赵旭,正茫然不解,席母却朝她笑笑,“是我们思永耽误了你。”
可赵旭偏偏要把她拽出来,要她清醒,要她面对:“哈布咱不说思永了,就说你吧,你当时离婚的时候,不也挺潇洒吗?你心里不也以为自己很伟大吗?你不也以为……要不是为了你,他不用受这份苦遭这份罪,靠着他父母在K 市的那些人情,安安稳稳地过他的日子,找个贤良淑德的老婆,也不用夹在你和他妈之间天天受罪了不是?”
赵旭对面坐的是一对年轻男女,看年纪和赵旭不相上下,圆脸女孩面相稍嫩。赵旭笑盈盈地介绍:“这位是成冰,小名太后,嗯……是我……老朋友,我们一个幼儿园长大的。”
“哪个公司?”
彭秋莎,这个小姑娘是彭秋莎?那……她整个人陷入惶惑,不及思考便问:“她一直住这儿吗?”
“是啊,”成冰满不在乎道,“都离过婚,确实很有共同语言。”
成冰摊摊手:“我不知道。”
这个炸弹的威力更大,然而语言文字的魅力就在于,不论什么情况,总有无数可用来赞美的词句。比如以前他们祝成冰和席思永情比金坚、鹣鲽情深,现在则夸她和席思永琴心剑胆、潇洒去来。
“你——”季慎言又被她呛得说不出话来,任他在法庭上巧舌如簧,到了成冰这里,她总有本事堵住他想要说的话。有时他怀疑成冰是故意的,更多时候他希望她出于无心,现在他却明明白白地了解,她确实是故意的。季慎言紧盯着她,良久后失笑出声:“我今天本来是……我以为颜宣有什么特别的,我心里很慌……就直接开车过来了,也不知道要跟你说什么。可是现在我才发现,特别的那个不是颜宣,是席思永。成冰,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走出来?”
和前任婆婆吃饭,并不是件轻松的事。成冰自觉在公司这几年来都是和各式女人打交道,早已练就一套对上至八十下至十八女性的寒暄经,然而在席母面前,一切都显得如此多余。席母的精明能干和自家母亲不遑多让,只是她没想到席母会这样客气,再加上知道彭秋莎不过是席思永的远房表姑——真不知该如何自处了。
成冰想安慰赵旭,却觉得现在说什么都那样无力。赵旭自嘲地笑笑:“你别安慰我,道理我都懂,现在说的是你,妹妹你还来得及。”
“他,我们……”成冰不服气地回嘴,却说不出更多的字眼。有些道理其实也许大家都明白,只是固执着不肯相信,不敢相信,以为自欺欺人至少不那么痛——至少对她来说,觉得是席思永负心薄幸也好,觉得她曾全心付出过也好,总之过错都在席思永身上,她会不那么难过。
“他没告诉我,”成冰喃喃自言,时经纬脸上表情变换纷呈,最后扯扯安全带低咒:“I服了YOU们,老子不管了!”
“还行吧,长得乖乖的,听说在大学时篮球打得不错。”
成冰恨不得把头埋到地板砖里去,讷讷道:“特别会做水煮鱼吧……”
醒来时母亲抱着她,试她额上的温度:“冰冰你怎么了?”
成冰微诧失笑,饭后闲谈,二老又讲了不少陈年往事,自责早年没有尽到父母的责任,把儿子磨炼出早熟寡言的性子,末了席母又加了一句:“原来我总不知道他到底想要什么,现在……哎!”
成冰捶着沙发,六神无主,按播放键竟然都按错了几次,再放出来也找不出他多一句话,每次都在最关键的地方戛然而止——他到底要跟她说什么?
“妈你想到哪儿去了,”成冰好笑道,“颜宣又没说什么。”
“他爸妈是八十年代最早出国的那一批吧,具体做什么不清楚。”
时过境迁,小平头描述起此事,仍无法掩饰那种悲剧发生在你面前,而你无能为力的沉痛感:“老黎把电脑城的铺面结业了,拿那笔钱去憩园给燕姐买了个格子。那天晚上他跟我说,其实他早就想到过会有这一天……”
成冰仔细一回想,Training部门的一个ABC,天天缠着她去看自由姐姐的雕像,临回国前仍不死心,说总部有global pay的名额能派他回国,问成冰他是否需要考虑。一五一十地讲给杜锦芸听,那边便怪叫起来:“最重要的还没说呐,色相如何?”
成冰没吭声,半晌后叹道:“六十平米的房子够我住,我从来没跟他抱怨过这些,七浦路的批发T恤我也一样穿。扪心自问,我从没在这些方面对他提出过什么不恰当的要求,我就不明白,我让他这么没有信心吗?他觉得我在乎这些胜过他吗?我自己作的决定我不后悔,可他从来都不问问我的想法。他明明知道我最讨厌别人瞒着我替我决定——说白了就是,就是不够爱,放得下手,所以用这样可笑的借口。”
成冰失笑,拉开车门进去:“我比检控官还可怕吗?”
离婚之后,席思永忽然便没了踪迹。
成冰依旧皱眉不解:“你改行当心理分析师了?”
年轻女孩见好不容易有人也欣赏这样的艺术品,如遇知音般的高兴:“还是个帅哥呢,我前年盘下这家店,联系到作者的时候他正要出国,”说到这里女孩有些怅然若失,“我猜这肯定有什么纪念意义,不然他为什么要藏在里面不让人发现呢?我一直没认出来这个单词是什么,太难认了,问他也不肯说。”
成冰破涕为笑,还记得那次赵旭为她平白无故地挨了顿打,现在想起来仍觉不大对得住他。说道歉的话未免生分,憋了好久才问出一句:“你怎么知道……”
可心底念念不忘的,仍是某一年的寒夜,有人在千里之遥,通过一根电话线,陪她度过那个难熬的漫漫长夜。
“我没醉,”这是每个醉酒人的三字真言,颜宣拽着她的手便往马路中间冲,她吓得不轻,颜宣却嬉笑着问,“成冰,敢不敢跟我玩个游戏?来……闭上眼睛,我带你过马路。”
“我知道,”成冰截断母亲的话,她知道母亲要说什么。颜宣上一桩婚事是在北京西什库教堂办的,有好事者在网上po过照片,场面豪华如办限量版车展——这是母亲稍加探听就可知道的,还有母亲所不知道的,有一晚颜宣喝多了几杯,她去取车,不过三分钟工夫,回来居然看到颜宣和路边的哑巴乞丐扭打起来,看颜宣的那个狠劲,恨不得把人往死里打。她把颜宣扯回来塞进车里送回酒店,临走前听见颜宣抱着枕头,笑得惨兮兮的:“我他妈还不如一个哑巴!”
成冰隐约明白席母话里的意思,然而她又很迷惑。席母真的就明白自己的儿子吗?如果席思永真爱她到那个地步,为什么那时候竟一句挽留也没有,甚至于——甚至于任凭她误会,任凭她给他安上个莫须有的罪名,然后……然后任她归去,而他远行。
“他爸妈知道吗?”
如果不能天长地久,那么能曾经拥有,也算是退而求其次的一种安慰。
微风吹得树叶沙沙作响,成冰却分明听到心脏滴血的声音。
“你爸妈呢?”
赵旭报出一个日子,成冰颓然坐下,脑里如有万团柳絮,纷纷扬扬,只是理不清头绪——原来那个晚上不只是梦。
席母手一顿,随即无奈地笑笑:“是啊,这孩子越来越野,跑得都没边儿了。”
成冰跟在时经纬身后,从飞机上一直磨到出机场打车,差点逼着时经纬赌咒发誓,然而时经纬也无奈摊手:“我不是那个二百五,换了是我打死我也不离婚,离婚也得先分财产。谁知道他妈的脑袋里都想些什么?”最后他被逼急了,堵在出租车通道被后面排队的人骂娘,想出个没辙的辙:“要不你去找那什么……那个叫赵旭的,他前两个月还打电话给我,问你们俩离婚的时候到底是个什么情形,我说我也不知道啊……他好像,好像觉得我当时在应该知道什么内情似的。我靠不行了刚才老板打了个电话催你不行直接杀到非洲去找那二百五吧我没空陪你玩了拜拜!”
——Still Loving You
成冰点点头,趁着席母从冰箱里端冰镇酸梅汤的空当问:“听说……思永去了非洲?”
赵旭用了很长的时间,才组织起语言:“以思永的为人,他需要跟你找这样的借口吗?是的,如果换作第二个人,以这样的理由来拒绝你,也许真的是个托辞。可是思永……”赵旭嘿笑两声,“他以前有多少女朋友,你知道的不比我少。如果他不在乎你,玩玩就算了,干吗要考虑什么将来,你的将来关他屁事?他为什么要怕你后悔,你后不后悔又关他屁事?”
“明白,很清楚,”赵旭撑住旋转椅扶手,望着天花板直叹气,冷静得不像成冰认识的赵旭。她印象里赵旭仍是大学里的样子,被席思永设计下套后仍能自得其乐的乐天派,现在却发现岁月在每个人的身上,都刻下它独有的痕迹。
成冰默默不言,心里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的滋味都涌上来,很多刻意要忘记的事情,偏偏都跟开了闸一样,挡也挡不住。
现在不少人热衷集贝,小小一片,少则数千,多的上十万也不出奇。成冰也略有耳闻,只是奇怪他这么闲:“你都快两个月没回去了吧?”
成冰差点抑制不住心底那股浪潮的起伏,像有千钧压在手臂上,小心翼翼地端过那个冰雪宫殿的模型,把头凑到底部去看镶嵌铭牌的地方。
成冰原先疑心这又是母亲的意思,后来听施阿姨和母亲诉苦,说颜宣也刚离婚,之前冷战了许久,好不容易才办完手续——施阿姨抱怨的对象自然是颜宣的前妻:“那会儿不知道看中野丫头什么,在家里和他爸妈闹得死去活来,鸡飞狗跳!现在倒好,知道别人就是为了他那点子钱——没脸见家里二老,跑到这里来生闷气!现在的年轻人真是的,结婚离婚都一阵风……”大约意识到这话有隐射成冰之嫌,施阿姨没说下去,又翻来覆去地怨那个野丫头不识抬举,颜宣纯粹是一时糊涂,好在迷途知返云云。成冰略放心,因为母亲在这方面也是有些洁癖的,席思永她尚且看不上,何况颜宣这种户口本上已打上离异标签的?
成冰气结,时经纬摊摊手又道:“可能都以为通知到你了吧,这种事情……”
“别——”席思永正准备说,忽然电话就断了,她一肚子火,还没来得及发脾气,手机又响了。她欢喜地准备按接听,谁知手机忽然滑落,跌到地板上,噼里啪啦地摔开,她翻下床去抓那些手机零件,电板键盘屏幕电路板都摔成片片了。她趴在地上把所有的零件都扒拉过来,想拼好手机,不料拼来拼去总是少一块……
黎锐父母在他幼时出国,他从小被扔在爷爷奶奶家里长大,那时黎锐和燕姐便是同学,常常眉来眼去。黎锐的父母回国时看出苗头来,生怕这个病秧子耽误儿子前程,即刻帮黎锐转了重点高中住读,此后年年催他出国——天高皇帝远,瞒过父母那一关并不太难,何况黎锐早以地下党人的精神和燕姐考到同一所大学来。
圆脸女孩脸色惨白,目光幽怨,旁边的浓眉青年却未察觉,端起茶杯敬成冰:“哦……你就是太后呀,我听赵师兄说起过几次……”
赵旭抽起一支笔,在A4 纸上写下一个单词,问:“这是什么?”
杜锦芸休完婚假再联系她的时候,她已经从曼哈顿回来,杜锦芸电话里不正经地问:“有没有艳遇?”
早上请假休息,老板也电话过来慰问,成冰暗示自己不会做长,老板并不意外,照例挽留和表彰,她答应休完假回去做全面交接。颜宣听说她病了,上门来探望,满是惋惜:“我才联系好渔船,准备出海捞贝壳,你居然病了。”
成冰的头越埋越深,恨不得变成鸵鸟,能钻进沙里去。
记得那天晚上,黎锐双手做枕,望着月下乌黑的檐角,极平静地说:“我就是没有法子相信,我还活着,而她已经不在了。”
清隽的三个字,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三个字,而落款时间是毕业前夕。
“阿旭,我……成冰……我想跟她说——”
成冰捧着纸杯半天不说话,滚烫的茶水隔着纸壁透出的热度刚刚好,暖暖地沁到心里。腾腾的水汽袅绕开来,竟冲得奥头酸酸的,良久后她抬起头来笑道:“赵旭,你年初是去南宁出差吧?我发现打你回来就跟变了个人似的。放手不一定就代表爱得不够。”她慢条斯理地念出来,听得赵旭脊背上阵阵发凉,“瞧瞧,这是赵旭同学会说出来的话吗?”
她迅捷地反对,杜锦芸却叹道:“我真不明白你为什么会提离婚,你到底看他哪儿不顺眼呢?”
然而这一切,如今都变成幻梦一场。
黎锐来接机,说在湘里人家订了两桌席,临走前请老朋友们吃顿饭,乐队的旧友们好些都离开K市工作了,听说时经纬和成冰都回来,也趁周末赶了回来。乐队现在的成员也都来拜会前辈们,还有不少摇滚版上的新人,谈笑间仿佛回到当年,热闹如西方七国首脑峰会。成冰从时经纬那里摸了根烟借了火,笑说:“我记得你毕业那年,咱们也是在这儿吃的吧?”
说完电话就挂断了,成冰看着手机上的“通话时间:00:43:03”哭笑不得,她刚才的话也不算推脱之辞。下半年公司整体业绩下滑严重,虽说是受经济危机的拖累,但报告上总要写得好看些——尤其是要证明给老板看,业绩下滑40%并不是本部门的错,如果没有本部门,也许会下滑60%,现在的成绩同等类比已是相当可观云云。现在倒不好意思拖得太晚了,处理完邮件再写财年总结恐怕要到八九点,真忙完了再找颜宣,倒好像她故意端架子似的。
“然后呢?”
季慎言摇摇头,略微烦躁:“我是来找你的。”
颜宣倒是很有诚意地上门来,和母亲推心置腹地谈了一次,之后母亲态度居然有所软化。等成冰辞职手续办完,颜宣便准备带她回北京拜会双亲,谁知还没来得及通知颜家,却接到一条短信。
“昨天,没什么事,就回来看看。”
时经纬死死地瞪着她:“你不知道……他老婆死了吗?”
席思永似乎在迟疑什么,说了两个我字,也没继续下去,她冷冷地嗤了一声:“再不说我挂了!”
“嗯,有时间再约吃饭吧,”成冰提起皮包,临了又微笑道,“结婚的日子定下来我再给你发喜帖。”
耳朵听到的,未必是真的;眼睛看到的,也未必是真的;有太多真实,需要用心去体会。
“我们家有个小正太吗,”小师妹揪过一个眉清目秀的男生过来,“我们准备今年8月8号去领证,凑个好日子。太后,席师兄怎么没和你一起回来?”
赵旭从手机里调出一段录音,一播放全是刺刺啦啦的杂音,隐约间有人的喘息声,十来秒也没人说话。成冰微讶地抬头,以眼相询,赵旭指指手机让她继续听,接下来又有几声哑破的撞击声——嘈杂纷乱的声音,不知为何竟让人脊背发凉。三十秒过去,急重的呼吸越发明显,成冰正挑眉准备问赵旭怎么回事,忽听到极熟悉的声音:“阿旭,是我……”
时经纬败下阵来,毕竟朋友一场,嘴上却仍要刺成冰两下:“钱的事你就省省吧,思永还不差你这两毛钱的赡养费!他给我酒吧唱了半年歌,清得也差不多了,不用等到你现在来假惺惺地流两滴鳄鱼眼泪。”
时经纬紧皱着眉,半晌才自嘲道:“嗬,果然是林总的女儿,原来你们结婚的时候,我还担心思永定不下性来,现在看来,啊哈,你比他潇洒多了!”
孩子很可爱,他母亲寸步不离地跟着,仿佛怕成冰暗下毒手似的。父亲老来得子,全副心思都在儿子身上,从半年前就开始翻书取名字,到孩子生下来仍未定下。
成冰终于被时经纬惹毛:“你今天吃错药了还是我昨天欠你钱没还?我们都离婚两年了,你至于现在跳出来冷嘲热讽吗?不过,”她冷哂道,“席思永是比你强,至少他知道玩完了要回家,你呢……你家就是个公共旅馆吧?从这个角度看,说你和他是一丘之貉都抬举了你!”
“有种你砸,你砸呀,谁不砸谁是小狗……”赵旭差点幸灾乐祸地跳到办公椅上,“我不心疼,看是你舍不得还是我舍不得!”
她再没有办法骗自己,如果可以重头来过,她愿放弃一切的自尊和骄傲,来求一个明白。
母亲又翻出温度计来给她量体温:“37度半,低烧。”看桌上笔记本还半开着,又埋怨:“给别人打工,这么积极干吗?还把自己弄病了,这么大个人了,也不会照顾自己!”
“有印象,帮我关门。”成冰垂下眼眸,把被子拉上来盖住头。合上眼,迷迷蒙蒙出现的,是那个闪电雷鸣的雨夜,席思永被淋透的身影——这岂是有印象三个字可以概括的?
黎锐欲言又止,稍后苦笑道:“做人要惜福。”
赵旭摊摊手笑:“事情都过去了,还说什么,何必让家里人担心?”
永远,永远,永远。
可惜她们都错了,包括成冰在内。
赵旭嘿嘿两声,不紧不慢地踱到沙发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抓起手机:“咱们回味一下思永在生死边缘的真情流露?”
“你说他干吗什么都不说?我都没嫌丢脸问出口了,他居然就随便我胡猜乱想?又不是没给机会他解释,他——他是不是嫌我乱吃醋太烦了?我承认我有点娇惯……还有点任性……不过也没有到无法忍受的地步吧?”
“大姐,你离婚都不止一年了。”
打牌的手气常和心情相关的,一路下来成冰几回把时经纬手上的牌砸沉,搞得他很是郁闷,晚上吃饭时也绷着张脸。成冰不觉好笑,回到学校居然让时经纬这样的老油条也返璞归真,为几盘输赢动起气来。
成冰默认,时经纬若有所思地侧首,唇角略微抽|动:“真高效,闷声不响地这就要二婚了。”
若是初识一个这样的人,成冰绝对连话都懒得和人说,然而黎锐素来对她也是照拂有加,做朋友又真是没话说的。她哼哼两声没再说下去,半晌又问:“他都没毕业,怎么混到北卡去的?”
成冰挑紧要的邮件先回了,剩下的准备带回家做,颜宣在对面的商场闲逛,接到她的电话出来,兜了半天兜到外白渡桥,这里原是旧上海滩的标志一景,现在被整体移到船厂去做大修。约的是上海大厦的法国餐厅,BELLE VUE,法语意为美景,贴切之至。隔着江,金茂和东方明珠、陆家嘴金融中心正在烟笼雾纱之中,苏州河面上倒映的落日余晖,粼粼的金波闪动,连同餐厅里如钢琴黑白琴键般的地板,都蕴着说不尽的老上海风情。
然而那时他们的心情,也如九月的艳阳一般热烈,恨不得每分每秒都抵死缠绵,又怎可能回首四顾?
成冰摇摇头表示不解,季慎言哂道:“你和颜宣特别有共同语言?”
那个用一生来遇见的人,偏偏出现在错误的时候,除了一声叹息,又能留下什么?
成冰急得快哭出来,恨不得挖地三尺把缺的那个零件翻出来,却怎么也找不到。她心里又急又怕,急的是怎么也拼不齐手机,怕的是席思永以为她不接电话故意关机就不再打过来,跺着地板尖叫:“你给我出来!你给我出来!”
席母的话说了半截,席思永想要什么?成冰回想这个问题,竟也找不到答案。
然而即便如此,她仍那样清晰的记得他俊秀的轮廓,凌厉的眉形——哦,也许还有那宽阔的肩膀,常常给人以错觉,让那么多人以为,以为他是可以依托终身的。

同是天涯沦落人,至少颜宣不会委屈她,她走出去也不至让颜宣丢面子,大家就这么凑合着过吧。
很突然的消息,成冰急急电话回去:“你去北卡干吗?”
赵旭发慌地抽纸巾递给成冰,她趴在他肩上哭,竟又哭不出声音来,人悲痛到极处,竟连眼泪亦能干涸。她又觉得自己可笑,几天之前她还觉得自己看破红尘熙熙攘攘,看穿世上痴男怨女,看淡人间情情爱爱——还自以为物我两忘,只差没有落发出家去。
这何尝不是一种幸福,她和席思永婚后不吵不闹——好像是因为这婚姻来之不易,说一句气话便是对之前努力的裹读一样,然而他们又为什么分开?
于是颜宣送成冰回去,母亲看到颜宣,微露诧异,却也没说什么。然而颜宣接二连三地来约她,看话剧、听音乐会,或是打网球,母亲终于忍不住,说:“冰冰,结婚是一辈子的事,妈妈是想你找个好归宿,可你也别逼自己。”
那语气暧昧得好像他们订过娃娃亲似的:“阿姨最近怎么样?我一回来忙得鸡飞狗跳,还没来得及去看她,她不会怪我吧?”
成冰连忙道:“是我年轻不懂事,连累了他。”
成冰微愣后说:“我结过婚了。”
成冰不知如何接话,沉默片刻后只好另找话题,看莎莎坐在远远的小沙发上,有些好奇地朝她瞟过来,便问席母:“这是……”
“我高兴。”成冰无所谓道,反正打牌不过图个高兴,输输赢赢又有什么关系?
席母一愣后笑道:“是啊,思永跟你说的吧,莎莎这道菜做得比饭店还强!”
难的是燕姐经年治疗仍无回春之望,早无生存下去的斗志。
踌躇很久终于按下门铃,开门的小姑娘有些面熟,也许是亲戚,成冰尚未开口,房里传来席母的声音:“莎莎,是谁啊?”
成冰再没有半点可伪装的东西,她以为埋得足够深,深到她自己也要相信离婚是因为席思永对不起她;她以为埋得足够久,久到她做梦都不曾想起这件事来。谁知赵旭练就火眼金睛,轻巧的几句话,那坚冰壁垒便崩塌下来。赵旭站起身来,踱至成冰身旁,拍拍她的肩膀。她埋在他肩头泣不成声,抽搐得自己都无法控制。面前的人还是她的旭哥哥,小时候他分给她的是橘子,坐在秋千上剥开片片橘瓣,甜中带酸的味道便是幸福;现在他借给她的是肩膀,任凭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连张纸巾也不肯抽给她。她却忍不住又哭又笑:“赵旭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会说话,被什么人灵魂附体了呀?”
“公司外派,听说是政府对塞内加尔的援建项目,他作为设计方的主管派过去的。”
成冰找到颜宣时,他正在一间酒吧里,喝得毫无章法。酒保不敢让他继续喝下去,也不敢劝他,在他彻底醉倒前问他是否有朋友能来接他——成冰照着酒保给的地址沿着衡山路一路找过来,终于在颜宣和人砸酒瓶前把他拖了出来。
成冰警惕地瞪着颜宣,他惫赖地笑,还伸手来蒙她的眼,拖着她也不看红绿灯就往十字路口跑。正好一辆车冲过来,急刹车才免于出事。成冰吓得直甩手,却看到颜宣大笑着蹲下去,笑得差点喘不过气来——那笑声比哭声还难听。
“死——死了?”这话犹如平地惊雷,成冰心一沉,不敢相信,“怎么可能,黎锐还说要我去看看燕姐!”
“他怎么可能回来?他这个人你还不清楚,宁可死撑着也绝不吭一声,回来还不被人笑死。”黎锐笑她好歹夫妻一场,居然这样不了解席思永。成冰忽觉气息沉闷,像有什么沉甸甸地压在心口,遂先回酒店小憩。
赵旭见她淡淡的毫无转圈的意思,咬咬牙。“成冰,我,”他按按胸口,“有些话不知道你心里清不清楚,做哥哥的跟你交个底:思永人是倔了点,但是,你不觉得在你面前,他有这样的表现也情有可原吗?”
成冰低低地自责:“是我们做事太莽撞。”
成冰狐疑地转过头来:“他没回K市工作吗?”
“亏你想得出来!”
整张桌子顿时静下来,知情人都低头咳嗽,成冰尚不及作答,黎锐已抢先笑道:“席总去支援第三世界的国家了。”
成冰投入度极高地配合赵旭演完全场,临别时听赵旭欢快地笑:“那个……你们结婚的时候我就没时间过去了,真是不好意思,那个……你们要挑婚纱对吧?我有朋友是开婚纱店的,从苏州直接进的货,我和他说一声,你们挑多少套换着穿都没问题!”
成冰忍住笑,赵旭冷哼道:“找我什么事,说吧。”
成冰本以为需要花很长的时间来适应没有席思永的生活,谁知一切都发生得很平静。没多久小boss诞下千金,她备了套婴儿装送过去。原来事业心极重的小boss,忽然告诉成冰她预备申请调岗,以便能多陪孩子。成冰有些诧异,却又在意料之中,秋季评定时晋升邮件正式发下来,替她省却不少麻烦。不久父亲打电话给她,她多了个弟弟。
这话听起来真耳熟,没几天前季慎言就说过,几乎是如出一辙,成冰目光扫过桌上的手机,轻笑:“我要是答应了,你会不会被吓跑?”
亲吻着的两个小人,正好拼成一个花体的单词——那个代表永远的词:Eternity。
那是一座宫殿的模型,不知用什么材质琢磨出皑皑白雪、茫茫雪峰,宫殿亦是一片冰雪世界。“做得挺漂亮的,”成冰笑道。年轻女孩转着轮椅把模型搬过来,打开宫殿的门指给她看:“里面才叫特别呢,不过好像从来没有人发现它内有乾坤呢。”
回忆是一件顶伤身的事。
成冰敷衍地哼了两声,半晌后问:“他怎么去了那个鸟不生蛋的地方?”
“成冰,你醒醒吧,你和席思永离婚快两年了!两年的时间,你爸爸的孩子都断奶了,你还要把自己锁到什么时候?这两年他联系过你一次没有?他给你打过一个电话没有?他来看过你一次没有?没有,一次也没有,你呢,你都在干些什么?你说要把那个一居室卖掉,房产中介跟我说至少联系过你二十次,你每次都推脱说没有时间,你以为留着那套房子,他就——成冰你别傻了!”
“差不多吧。”
“走出来?”成冰笑道,“现在不是有车坐吗。”
赵旭示意她说下去,成冰便不情不愿哼哼唧唧地把事情和盘托出:当初她如何以为席思永红旗不倒彩旗飘飘,结果回学校这么几天,一路发现自己全然看错。
那个拨不通的号码,那个让她惊醒的噩梦……成冰咬着手背,死死地往骨节里咬,“他要跟我说什么,他要跟我说什么?”
季慎言攥着方向盘,面露不悦,许久才道:“为什么是颜宣?”
颜宣一伸手便把成冰扯近床边,未有征兆地揽住她,仿佛溺水待毙的人,向最后一块浮木伸出希冀的手:“成冰,咱们结婚吧。”
“不知道,”赵旭微咬着唇,颇为为难,“这是我专门从语音信箱里存下来的。”
“扩张型心肌病。她读初中那年检查出来的,撑了快二十年了。”
成冰无可奈何地笑笑,三言两语把此次回K 市的所见所闻讲给赵旭听,而后摊手问:“你说我该怎么办?我能拿把钳子把他嘴巴撬开,让他掏心掏肺地跟我说句实诚话吗?子弹从耳边飞过了,好,他就想起我了,临死前想跟我说句遗言还是怎么的?那些话他平时怎么不说,要离婚的时候怎么不说——他但凡有过一点点要挽留的意思……”成冰摇摇头自嘲道:“算了,日子该怎么过怎么过吧,我没什么想法了。”
“哦,亲戚的孩子,他爸爸老家一个姑奶奶的小女儿,叫彭秋莎,”席母说到这里又笑笑,“论辈分和他爸爸是一辈的,思永还得管她叫表姑。”
席母脸色不豫,反驳道:“我不就骂了他两句娶了媳妇忘了娘吗,又没说错!”
时经纬言之凿凿:“年初的事。”
“有事?怎么不先打个电话?”
原来他一直知道Eternity是什么意思。
成冰跟着赵旭进他的办公室,合上门便问:“找我过桥,总得给点过桥费吧?”
相比之下,她竭力保持的并不在乎的姿态如此刻意,刻意到让黎锐特地单独找她说:“思永去塞内加尔两年了,你们就这么干耗着?”
和老朋友们的联系终归是越来越少,又半年传来杜锦芸结婚的消息,杜锦芸和男友在一起已有几个年头,如今终于修成正果,也算是喜事一桩。不巧的是正逢上公司派成冰去美国总部进修,只能越洋电话恭喜杜锦芸,两个人唧唧喳喳地忆往昔峥嵘岁月,她披着床单讲了个没完没了。挂上电话后忽有些怅然若失,像是长大后在街上看到小时候吃的糖葫芦,兴冲冲地赶过去买,却发现糖葫芦还是糖葫芦,然而幼时的那份欢欣,却再也回不来了。
成冰想席母的脸色一定会更不好看,闹不好会直接赶她出门,她不想自讨没趣,抢先说道:“我回学校,顺路过来看看,不好意思没提前打电话说一声。”
不过颜宣会打电话给她,倒是出乎意料之外,那天不过点头认识罢了,连电话都不曾记,更谈不上什么交情。他也不说什么,就问她忙不忙,成冰答说在写财年总结,以为他会知情识趣地挂电话。谁知颜宣今天也不晓得是抽的什么风,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她闲扯,成冰只好插上手机耳塞,边接电话边处理邮件,他说两三句她应一声。等成冰意识过来时,才发现他已静默了许久,成冰便有些尴尬:“不好意思,我正在处理邮件,有点忙。”
席母轻叹一声,笑容无奈萧索:“是我儿子没福气,我这个当妈的……我们老家有句俗话,叫抬头嫁女儿,低头娶媳妇,所以你们结婚的时候,我没给你一个好脸色。”
打车回学校,原来的锁石咖啡屋格局并未大变,只是增加了粤式甜品的供应,成冰进来的时候一伙人正在玩砸六家,一种从天津传来的扑克牌玩法,六个人玩,极讲求团队配合。时经纬不愧为人精,初学会便极上手,见成冰来了说要让给她,成冰提不起精神,便借口先吃点甜品,到吧台要了碗水果西米露。嫩黄的香蕉块,鲜艳的草莓点缀,乳白泛香的椰奶,让人看了都要吞口水,成冰正欲开口称赞老板娘,谁知一倾身才发现老板娘坐的椅子居然是改装过的轮椅——再仔细打量方知这笑得甜美可人的活泼女孩竟是残疾。成冰微微发怔,旋即意识到太过唐突,连忙转开眼来想找别的话题,正看到柜台旁放着座建筑模型,便笑说:“模型很漂亮,谁做的?”
成冰忽然想起很多年前,不小心听到黎锐和燕姐调情时的肉麻腔:“你不放心我才好,我要是什么都让你放心了……”
颜宣不以为然道:“反正也没人担心。”
成冰于是也极配合,只差整个人挂到赵旭肩上:“岂止我妈怪你,连杨妈都念得我耳朵起茧了。”
颜宣的调侃让气氛轻松起来,原本是抹不开面子出来应付他一回,聊了几句才觉得这无良地产商也有其可爱之处。成冰同学里也有出来创业的,不过年纪经验上肯定比颜宣都差了一截,做房地产生意的都是豺狼虎豹,十米开外都能闻到狡诈的气息——颜宣嘛,成冰在心里暗暗下了定语,应该是一头皮相较好的豺狼吧。
小姑娘的眼神十分警惕,连迎客的笑容都没有,迟疑半晌才道:“是成冰。”
“那就别讲了!”
“饶了我吧,一回去准逼婚,我再不从,他们就差给我下药了!”
翌日在机场接到颜宣的电话,问成冰几时回来,说有事要商量。成冰接完电话准备登机,抬头看到时经纬一张脸纠结得如吃坏了肚子:“男朋友?”
系好安全带后成冰想起一事,问:“他当时一共找你借了多少钱?我……不方便转账给他,你帮我中转一下?”
他要和她说什么?
“我恐怕要加班,现在形势不好,老板盯得紧。”
季慎言接案子的起步价越来越高,逐步向经济类倾斜;时经纬也炼出金字招牌,能上他的专访都成为一种标榜;赵旭仍在湘西,据说和女友的关系因为分隔两地而岌岌可危,正在努力回调;原来学校的朋友也有联系,乐队当年的班底,结婚的结婚,毕业的毕业,黄金时代再次换血,黎锐照旧是老样子,听说有几门课还没重修完……成冰揣测其实大家都知道她和席思永离婚的消息了,因为原来大家都会例行问一句“席总最近如何呀”,而现在都不着痕迹地规避了这个人。
“那你就准备这样瞒一辈子,他们两个老人,就这么一个宝贝儿子——我们能瞒多久啊?”
成冰气得恨不得一脚把他瑞到黄浦江里去,却不得不咬着牙拎他回酒店,昏天黑地地狂吐一番,才倒到床上昏睡过去。
成冰心下怅然,燕姐为人泼辣,教训黎锐不务正业、教训她抽烟喝酒五毒俱全、教训席思永寡情薄幸丧德败行——怎么也看不出来那样能干的外表下是这么脆弱的生命。黎锐神态镇定,极轻淡的口气说:“我不在的时候,你们多替我来看看。”
她呼吸顿时停住,却故作漫不经心:“有什么事吗?”
赵旭看得连连摇头,最后经不住成冰一顿磨功,坦白那个圆脸女孩是在南宁出差期间认得的——也许每个人都要失恋一次才能学会成长,原来说话不着四六的赵旭,现在也能掐着下巴说:“我不知道怎么样形容那种感觉,就好像……你这辈子生出来,就是为了遇见这么个人。”
成冰以下午学校还有同学聚会为由,欲起身告辞,席母忽想到什么,问:“你身体还好吧,以前思永说你气血虚亏,现在怎么样了?”
“是啊,老家教育环境太差,表姑想让我们给她在城里找份工作,我们看她苗子不错,就把她带在身边读书。他爸爸那几年身体不好,我工作又忙,她人小小年纪,做事挺勤快的,洗衣做饭样样来,读书成绩也不错。你们毕业那年她考上财院,今年大三了。哦……她上回也在,不过当时她刚开始住校,回来的时候少,你可能不记得,”席母微微一笑,“我那时也没给你介绍。”
于是以全校TOP3成绩进入K大的黎锐,自此之后成绩一落千丈,成为常被人背后侧目以示的吃软饭的男人。
“得了吧姐姐,就你那贫瘠的情史,装什么万花丛中过呀?再说那席思永对你其实挺痴心的,老娘我火眼金睛,他逃不出你的五指山!”
颜宣没有被吓跑,反而说:“我觉得咱们俩挺配的。”
成冰越发狐疑:“黎锐家里什么来头?”
很久之后他又说:“你明天陪我去医院吧,我知道自己得治,我一定要走出来,要忘掉她,要好好生活,因为她希望我幸福。”
季慎言气苦,偏过头瞪着她:“你知道我说的什么意思!”
那小平头是以前在黎锐的铺面里打工的,撅撅嘴看起来极委屈:“年初老黎到我那里住了两个月,天天都要靠药物来进行心理治疗。你们没看到的人真的不能想象他当时是一种什么状态——就像吉他上面的一根弦,不停地拉,不停地拉,你不知道它哪天会断,但是你又知道它一定会断——直到某天,在没有预兆的情况下,突然啪的一声……”
“没有人是圣人,没有人能在任何时候,任何地方,都作出最正确的选择。你觉得他是男人,他就该承担主动的责任所有的责任,但是你要知道,这种责任也会变成压力。他越在乎你,他越怕给不了你幸福。他希望你能住最好的房子,开最漂亮的车子,不需要你为他挨穷受气……他越在乎你,他越怕你将来后悔。是的,你说你不后悔,可是你牺牲得越多,他越内疚……放手不一定就代表爱得不够,很可能恰恰相反。”
“是啊,你不服又怎样,我玩得起!”
黎锐顾左右而言他,听说她刚辞职便说:“阿时准备周末回来,你也很久没回学校了吧,有没有空回来一趟,正好……也看看你燕姐。”
既然话都说得这么开,时经纬也不顾忌,一脸我就是看你不爽你能怎么的的表情:“那也没有你成大小姐能啊,想玩叛逆的时候玩叛逆,等玩腻了乖乖回家,又能重张艳帜!你爱玩你不会去找鸭?何必拖思永下水,把他玩得半死不活的你觉得特有成就感是吧?我真替那个傻不棱登的二百五不值!”
她做了个噩梦是没错,但梦里的事,却真真切切地发生过——席思永确曾试图拨她的电话。
她不知道颜宣出了什么事,自己也被弄得灰头土脸一身污秽,只好找酒店客房借了套衣服,先窝在沙发上小憩一阵,等颜宣醒来再好好审他。
翌日清晨黎锐又来接他们,打车去梨花巷吃早饭,好像是恨不得在最后的时间里,把这个城市有关的记忆全都刻下。黎锐依旧忙前忙后地张罗,只是在很难得的几瞬,成冰会看到他朝着门口若有所思地发呆。
“我都离婚两年了,”成冰微哂,“再说……难道你还想我开个divorce的周年庆party,昭告天下……我要二婚了?”
“他爸爸到朋友家下棋去了,我打个电话叫他回来……中午在这里吃个饭吧,莎莎手艺不错,你也尝尝,我做饭不行,他们爷儿俩都喜欢吃莎莎做的菜,你等会儿也尝尝……”
季慎言说得没错,她该醒醒了。母亲鬓角已生银丝,还为她操心不已,这是她的不孝。
BELLE VUE的甜品很出名,那回席思永说要请她吃情侣自助,她替席思永心疼钱包,他拗不过她只好作罢,现在吃起来却觉得也不过如此。她强打起精神,颜宣觉察出来便问:“工作很辛苦?”
赵旭愕然。半晌才恍悟,笑容略显促狭:“你以为他死啦?”他想过之后果然越笑越开心,拍着大腿前俯后仰,“真后悔办公室没有录像,要是录下来太精彩了。录下来我到时候卖给思永这小子,我打赌就算漫天要价他也非买不可……”
为什么那个人不能是我?成冰也在想这个问题,为什么那个人不能是我?
“怎么死的?”
酒店是依湖而建的,黛瓦白墙,颇有古风,沿着湖边的柳岸而行,忽觉周围的景致有些熟——原来是前年回K市时曾在附近经过……印象中席家似乎是住在附近的。
得,这姐们八成是大学时言情小说看多了,见谁都恨不得往痴情种子里套。
“当然是读书了,难道我去打篮球?”
耳塞里传来他极低却清晰的笑声:“干妈经常把你挂在嘴边,说最羡慕林阿姨的就是她生了你这么个女儿,在我耳朵边念了几年,我一直也没机会见着……晚上有没有空,赏脸吃个饭?”
赵旭把纸杯推到她跟前,大概是好多年都未曾在她和席思永的双剑合璧下讨到好,如今抓着两人这样大的把柄在手,颇有些飘飘然,洋洋得意地笑:“你幼儿园的时候哥哥就认识你了,你十二指肠怎么拐的弯我都一清二楚!”
这下倒是成冰不知如何是好,席母拉着她进客厅,问她爸妈现在身体可好,问她工作是否顺遂,成冰简直找不到插话的份。等莎莎倒水出来,席母又嗳了一声:“我做了酸梅汤,你喝不喝?”
回程时黎锐还有手续要去市人才市场,于是几人分道扬镳。成冰拿手机一查扩张型心肌病,原来是要忌劳累忌刺|激的,病程可长可短,有一年内即猝死的,也有坚持二十多年的。成冰看了资料略有不悦道:“忌劳累,哈,我记得黎锐在电脑城租铺面之前,好几年都没工作,都是燕姐养着的吧?”
时经纬笑笑:“成总,这种事情还要我来教你?你要是没毕业,别说北卡了,常春藤八大你想进哪一个林总都能让你进去。”
“以前这里有很多学生作品展出,我承包的时候,土木学院说要领回去,我觉得这个比较特别,就联系作者把它留下来了。”
这话一点不假,从家世到长相,还真挑不出什么错处来,更难得的是还都离过婚,谁也不嫌谁。可母亲不同意:“冰冰,如果你要结婚,何不找一个真心爱你的,慎言也比颜宣强啊,你知不知道颜宣——”
成冰一句话呛死他:“我不想在同一条河流里淹死两次。”
“叫什么什么心肌病,名字我也记不清楚,听说她这个病有十几年了吧,挨到现在算不错的了。”
谁知颜宣倒像是和她铆上了,这样客套的拒绝也当没听懂:“没关系,反正我也不饿,你忙完了call我吧,我就在你附近。”
时经纬嗤一声,阴阳怪气道:“你当然不知道,你被他供得像九天仙女下凡尘一样,当然什么都不知道了。他那个人,最不爽欠人东西,谁都一样。”
成冰喜怒交加,攥着手机生怕摔坏了:“他到底要说什么?”
“他到底要跟我说什么!”
恨不相逢未嫁时这种话,说起来老套无比,然而真正降临在你身上,你又能如何?
“还是他以前那个呀,他又没换工作。”
他知道对方也有那样的感觉,尽管她竭力隐瞒。然而她已有青梅竹马谈及婚嫁的男友——还恰恰是赵旭在校时交情不错的师弟,一切尚未萌芽,便各自扼杀于理智之中。
成冰忽笑起来,那老两口的模样,浑似小学时男生抢了女同桌的橡皮,引得女同桌来和他说话,顽劣的男孩因阴谋得逞而偷笑在心。
成冰跟在时经纬后面登机,只觉得他这话说得不可理喻——又不知道当初潇洒的是谁。
黎锐也困惑地摇摇头:“他临走之前回了趟学校,四处转了转,跟我说你们离婚的事,没提换过工作呀,你听谁说的?”
成冰不禁恻然,其实她打从心底是对席母持抵制态度的——因为她不待见自己,所以自己索性也把她放到对立面来,时时刻刻如防备阶级敌人一般。现在想想席母那时远比自己委屈得多:儿子二话不说在外面偷偷结婚,连累丈夫在阴曹地府边缘走了一遭——换了谁在那种情势下,还能给拐走儿子的那个女人好脸色呢?
最后是他极灰败的声音:“如果你只是随意挑个人来陪你,为什么那个人不能是我?”
成冰凑过去看,宫殿的中央是淡蓝的雪湖,裂成片片的碎冰,效果极致逼真,两个粉雕玉琢的小人儿,在雪湖上亲吻相拥。
物是人非。成冰心底涌起无数字眼,譬如木犹如此人何以堪,譬如人面不知何处去麻花依旧下油锅,凡此种种,尽是逝去不可追的流水往昔。
成冰无奈叹气,沉默很久后杜锦芸突然问:“其实你还惦着席思永吧?”
席父摇头直笑,朝成冰笑道:“思永也不顶嘴,就跟他妈说……我孝顺自己的妈妈,自然也要心疼我以后儿子的妈妈——他妈气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想想赵旭又为难道:“你又不是不知道,那小子,不见棺材不落泪,一从刚果逃出来,又死鸭子嘴硬,死都不许我告诉你!”
无法想象若此时此刻,没有这样了解她的人,撕开脓肿,逼她正视怆痛,逼她从沙砾中抬起头来——她是不是会继续自暴自弃,用那点可怜的骄傲来维持所谓的自尊。然后在很多年以后,坐在孤单的阳台上,看着夕阳落人海面,在沉沉的夜里,悔恨曾经错过她如此深爱的人?
“他不是说可以global pay回来吗?拿美国的工资在上海过日子,那简直是天堂啊,换我直接就压倒了!”
也许每个人心底都刻有一段伤,只是有些人早已在千锤百炼中学会了掩饰。
“百年老桥,到期了,”成冰笑笑,“听说是英国设计方写信过来,说当时设计使用年限就是100年,到期要注意维修。”
也许这些不过是二老寂寞生活中的臆想,岁月缓缓地流逝,人总宁愿记下些美好的东西,而原来不堪忍受的零零碎碎,都在岁月的磨砺下碾落成尘——席母本人不就是最好的例证吗?当年儿子打不还口骂不还手也不肯认媳妇的席母,现在却怨叹错失这样的好儿媳,甚至还留她继续吃一顿晚饭。
如今回想起来,那个秋天里发生了这样多的事,真应了席思永原来说的那句话:当你觉得一件事非做不可,不做不行,完全义无反顾的时候,最应该做的事,恰恰是回过头来,看看退路。
从赵旭那里出来成冰才觉肚饿,中午那一顿全看戏去了,压根没吃着什么,随意找家小店进去,叫了份炒饭,便听到老板和老板娘的争吵。夫妻俩看起来也有五六十,准确说来是老太太一直用尖锐刺耳的声音数落老头。大意是老头早上把老太晒的一串干辣椒移动了位置,从这件事追根究底到三十年前老太坐月子时婆婆刻薄下她的两只老母鸡导致她现在整日腰酸,老头则见缝插针玩笑般的顶两句嘴,这又必然引起老太的另一个话头……
找到赵旭时他正在一家傣家餐厅请朋友吃饭,隔着玻璃老远地朝成冰挥舞胳膊,同时在电话里指示视线角度,前所未有的热情。成冰刚刚定位到他的桌位,赵旭便从餐厅里大步流星地出来,极热情地搭着她的肩膀往里冲——力道近乎挟持,她还不及反应,已听赵旭耳语:“识相点,待会儿好好配合!”
醒来时已近黄昏光亮的柜门映出最后,颜宣趴在床上瞪着她,他身后是阔大的实木柜,光亮的柜门映出最后一道锈红的夕阳,斑斓耀眼。
Believe ,成冰不解地望着赵旭,赵旭又问“第三个字母,到第五个字母,是什么词?”她恍有所悟,赵旭叹道:“就算是Believe ,中间也有一个lie 。他就是因为太信你,所以宁愿骗你。”
成冰怔然,问:“那燕姐呢?”
季慎言气极,成冰,成冰,她还真是寒封成冰,不露丝毫隙缝。
赵旭轻笑:“你就这么走了?”
“不知道该不该说。”
赵旭轻点办公桌,探究地盯着成冰:“你们俩真是……几分钟前哭得跟什么似的,现在还跟我说你要结婚——你结得下去吗?”
“嗯。”
其实都是假的。
他干裂的唇在她颊上擦出轻微的痛感,然后愈加弥深:“咱们好好过日子吧。”
赵旭起身给成冰泡茶,拿着茶包冲着开水,一边笑道:“赶紧的自己去洗洗脸,看你这个样子,出去别人还以为我把你怎么的了呢。幸亏思永不在,要是在啊,指不定又要把我揍一顿。”
山谷里玫瑰花长得丰茂,那儿我们遇见圣婴耶稣。
当时成冰一阵恶寒,鸡皮疙瘩都掉了一地,现在……现在才知道这句话背后隐含着什么。
赵旭脸色倏变:“思永哪根筋不对,看上你这种祸水!”
成冰微微张口,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她直觉自己是弄错了什么,可一时还没理出头绪——好像一个人在迷宫里打转,终于有一扇门开了,却不是她料想的出口。所有的事情都出乎她的意料,所有的事情都不如她的想象。她支着额试图理清思绪,又听席母问:“什么时候回来的,回来办事?”
留成冰一人发怔,的士司机问:“小姐去哪里?”
也许对席思永来说,压根就不存在“那个人”,或者说,他不需要有那个人。
“没想好怎么跟你说。”
“我劝他没有必要贸然改变工作环境。”
成冰眼皮一挑,赵旭立马严肃表情,凝视她思索良久:“有没有兴趣听一段录音?”
又一阵密集如倾盆大雨的噼啪声,极之清脆,很像是子弹打在玻璃上的声音,席思永的声音也越发急切:“阿旭,我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照顾好我爸妈,别让他们知道……”
席母从房里拿了张单子出来递给她,是一张做固元膏的配料方,写着黄酒芝麻阿胶桂圆五加皮等物的配比。成冰只略扫一眼,便觉那张纸沉重起来,席母微叹后笑道:“我和他爸爸年轻的时候,天天背着仪器到处跑,上过山下过水,年轻人又不懂事,差点落下病根。他爸爸从老乡那里找来这个方子给我熬,我还嫌苦呢,说你是不是巴不得我早点死了……”
人人都知道是成冰先提的离婚,其实这也是默契。当年约好的,就算要分手,席思永也得给她开个不插电演唱会,给足她面子,免得让人笑话她是下堂妇。想到这里忽然她又笑起来:“没,其实我们俩都挺花的,老绑在一起觉得怪别扭的。”
“你……”杜锦芸回过神来后哇哇叫,“太不给人机会了!”
是久无联系的黎锐发来的:定于本月末赴北卡,本号码即将停机,请各位回复最新网上联系方式,以备日后通知。
成冰暗抽两口气,拿纸杯接了点纯净水,就着玻璃窗擦掉脸上的泪痕。窗影重叠模糊,她看不清自己的眼,恍惚间兴味索然,咳两声清清嗓子:“不耽误你上班了,我先回去。”
“又吃了一年中药,好些了吧。”
赵旭扒着椅背,歪头审视她,终于忍不住唇角抽搐笑出声来:“成冰,这么多年,你总算有一分钟像个小女人样了。”
时经纬连忙剖白:“哪儿有这么严重,我们不就是……你说认识这么多年了,谁知道他女朋友有这个病啊,早知道的话,我们当时也好多督促黎锐不是?”
或许是外白渡桥在这里已停驻太久,久到人人习以为常视若无睹的程度,突然有一天它消失不见,才醒悟到原来它早已扎根心底。成冰倒没有颜宣表现出来的那么怅然,她和席思永是来过这里的,结婚后某次赵旭拜托他们招待一位师妹,模样儿挺可爱的小MM,嚷嚷着一定要去看外白渡桥,说是《情深深雨蒙蒙》里拍最狗血的跳河情节所在地。后来那位小师妹临时有事没去成,她和席思永难得空出一个周末,便沿着这外白渡桥走。上海这个城市,节奏快得惊人,往往一出门便会不由自主地加快步伐,那天他们却走得格外慢,难得有那样的心情。外白渡桥上总有年轻烂漫的情侣,旁若无人地交颈热吻,成冰不知怎的便觉得心里被化开了一般,笑着跟席思永说:“感觉像回到恋爱的时候呢。”
成冰含糊笑道:“我猜的,我以为他会回来。”她顿顿后又说:“回来的话……发展会好一点吧。”
成冰深感被骗,拽着赵旭的手机便要砸:“你敢骗我!”
成冰耸耸肩笑:“陪颜总过来。”
成冰失笑道:“什么叫干耗着?我都要结婚了,男婚女嫁各不相干,我又没赖着他!”
“他,”成冰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给你酒吧唱了半年歌?什么时候的事,怎么我一点都不知道?”
下午黎锐带成冰和时经纬等人去扫墓,燕姐的骨灰存在K市城东名叫憩园的公墓,只是小小的一个格子,上面标着编号、姓名和存放人,还有一张黑白相片。成冰抚着那张相片仍不敢相信,这事情是真的发生过:“燕姐到底是什么病?”
“你看看你身边那些狂蜂浪蝶,动辄宝马大奔,一说吃饭就往黄浦江边溜!就说季慎言吧,我毕业那年他驾着辆小标致天天往你家跑了,思永呢,他连辆POLO 都买不起——你觉得一个男人,看着你有青浦的别墅不住,跑来跟他窝六十平米的毛坯房,天天挤公交转地铁,他能心安理得?”
赵旭撑着下巴,毫无表情地望着她,一言不发,成冰摇头叹道:“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席母看着她好一会儿,又说:“原来我总怕他吃亏,现在他一个人在外面,就是生个病都没人照顾。莎莎教我上网,我知道那地方苦得不得了……哎,其实儿孙自有儿孙福,哪轮到我们管这么多。我当初要是肯好好看看你,你们也不会闹成现在这样,那时候思永还劝我,说我怎么老想着是自己儿子被人拐跑了,就不能想着是自己多了个女儿吗?”
晚上看业绩数据分析到两点,头些微痛起来,掀开丝毯窝进去,脑子里嗡嗡作响,像有轰炸机在吵似的。没多久手机响了,成冰翻起身来去接,陌生的号码,接起来一听,居然是席思永的声音:“成冰,成冰……”
成冰正喝水,差点一口喷出来,这是头一回听人说席思永痴心的,那边杜锦芸却得意扬扬道:“老娘我第六感不是一般的准,我第一回见到他,他那双眼睛就在你身上打转。不过这位大哥太闷骚了,居然能一直忍到快毕业才和你挑明。我们过组织生活那会儿,我每次看到他憋得内伤就在心里狂笑,看你丫能忍到几时……”
只是她总记得婚后的日子里,每天清晨醒来时,他在枕上残留的气息。
颜宣倒有些诧异:“这里怎么拆了?”
“做得很漂亮,”成冰没为女孩揭晓Eternity的秘密,时经纬喊她过去打牌,她便笑笑起身。和时经纬坐对家,时经纬专门掐着她的牌打,得瑟得不行:“现在没人给你喂牌放炮了,手气不顺吧?”
To win back our love again
成冰忍不住忿忿几句,随行的一个小平头忽发火道:“你们都知道些什么呀!不知道的事就别乱说,你们出息,你们出息就能看不起别人啦?”
赵旭仰天朝着天花板,斜扫她一眼,笑:“戏看够了?”
成冰回想半晌问:“我记得你家有个……”
成冰马上向颜宣致歉,说有多年的老友要出国,颜宣正好公司有事要先回去,嘱咐她一路小心。又打电话给时经纬,让他帮自己多订张机票,飞机上她问时经纬:“黎锐和燕姐出什么问题了吗,怎么黎锐一个人去北卡?”
眉清目秀的小正太似乎看出什么,赶紧拽着那小师妹回去,成冰歪端着酒杯横波一笑:“他跑到那么远去了,那我不是连喜帖都没法递给他?”
清脆的一声响,录音应声而止,成冰从沙发上蹿起来,满面惊惶地抓着手机:“这是什么时候的事,他在哪里?”
她再傻也能听得出,最后那清脆的一声响,分明是子弹射来的声音。
成冰仍不敢相信,印象里燕姐对黎锐那真是好到没话说,一毕业就留在K市工作,因为黎锐一直没毕业,便在校门口租房同居。偏偏黎锐总得过且过,有时间在电脑城开小铺面,却没时间去补考毕业。提起这件事成冰便来气:“哪有这样做男人的,先吃了几年软饭,这几年挣钱吧……他抽点时间去考试混个毕业证会死啊?混到现在……我看燕姐要不是天天加班,都不会这么早死!”
“成大姑娘,太伤自尊了,”对面的人指着腕表,笑着抗议,“我看你半小时了,你居然发呆发了三十分钟——我的行情已经跌到这个地步了吗?”
时经纬微咳一声,成冰知道他的意思,以时经纬的人生态度最看不上的就是黎锐这样混吃等死的族群。然而各人有各人的生活方式,既然燕姐愿意,他人何必置喙?成冰却仍不免会想,如果燕姐工作没那么劳累,如果黎锐争点气,也许她还能多撑两年?
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耳边扰人的是毕业那年夜里火车与铁轨的轻擦声。那列车不知通向何方,下车时广场上到处是兜售地图的小贩,此起彼伏的吆喝声不绝于耳……她索性坐起来,看看时间还未到十一点,便在酒店附近转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