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于彼长喧独寂寥

Dark Small Medium Large Translated Scroll to Bottom
“梨先生,有件事儿无缺想不通……”无缺说出了自己心底的疑问。
侍卫放开令狐团圆,西日玄浩依然紧盯着她。她只作不知,在人群中寻无缺,便与无缺身旁的潘微之目光相撞,柔和的目光叫令狐团圆一怔,她这才知道他就是潘微之。除了潘微之,无缺与其他潘家人都不会那么亲近。一想起在香江上,他帮她起镖、带她去潘府,令狐团圆便冲他微微一颔首,随后才转了目光,看宦官说话。
所有人都盯着西日玄浩紧抓住令狐团圆的手,心思各异。
梨迦穆只答了其一,甚至连其一都算不上,“她性情一向如此。”
无缺微笑道:“我原先觉着你在潘家住一晚没大碍,不料梁王横杀进来,等我告之梨先生已是破晓。对了,那一晚可好?”
潘微之听得清楚,少女脆声道:“令狐团圆!”他的心神顿时一乱。
平镇请示,西日玄浩道:“一场误会,香江的案子就由潘大人结案。”
令狐团圆蹙眉,才解了一个套,他又套她第二个。
侧门后的令狐团圆正觉着事事诡异,族长离开家族地界,莫非将新立两郡郡守?不防备,一只大手伸进门里,抓牢了她的手腕。她本想挣扎,却想到场面上众目睽睽,一反抗必然丢了令狐脸面,这么一犹豫,她就被拉到了正厅。
令狐团圆跟随侍女去了正厅,通报后,她走了进去,却见令狐海岚也在。五小姐亦是一身隆重的正红衣裳,却多了点儿瑶环瑜珥,正端坐侧席,而正席两座上坐的是令狐约和潘岳。
西日玄浩瞥着令狐约,后者黯然道:“殿下屈尊南越,臣一直身在望舒,没能向殿下请安,还请殿下见谅。”
“艺水楼是令狐家的,叶琴师房里有令狐家的地图,你倒好,只字不提。由此可见,潘家和令狐家关系密切,这份交情委实令本王羡慕。”
“什么?”
潘岳点头。看着令狐团圆在侍女的轻扶下施施然入座,俨然一派贵族千金的样子,难与手下所报的少女形象重叠起来。再看她身旁的令狐海岚,潘岳不得不钦佩,令狐约的一双女儿,一个能装,一个能耐,令狐海岚入座后,保持着淑雅的姿态,至今纹丝不动。
接下来的十几日,看着令狐团圆逐渐精熟寂灭七剑,梨迦穆却总是沉默。令狐团圆的伤在逐渐痊愈中。当她提上内力,完全施展出寂灭七剑的那日,无缺来了,他来接她回府。
西日玄浩在大队人马的护拥下,踏入了陈留郡的府衙。他亲自浏览了案卷,察看了停尸房,最后一份令狐家的地图放到了案上,据说是从水坊叶琴师房间的隐蔽暗格里找到的。西日玄浩一看就明白了,此叶氏非彼叶氏,盯着叶凤瑶的人不只他一路。
西日玄浩眉宇间几乎滴水,令狐团圆则不能呼吸,梁王居然是为她娘亲而来。
令狐团圆的目光转移到剑台上的青冥剑上。师傅说的话都对,但凡能练就绝世武功的女子,都拥有一颗坚强无比的心。她没有别的本事,武功是她唯一的长处,在这强者为尊的世道上,只有武力才能说话。她拥有足够的武力,师傅就会告诉她娘亲的事情,对上阴谋歹毒的叶琴师就不会落荒而逃,更不会被梁王欺凌。心念至此,令狐团圆挥动起了竹剑。
“团圆来了,来,见过潘家爷爷。”
令狐团圆越想越觉得只有她一人被蒙在鼓里不知缘由,却偏偏那些事儿都与她有关。都说当局者迷,可她并不执著其中,为何还难以看清真相?娘亲的事她能搁置在心底那么多年,击毙叶琴师首次杀人她也没有不安,而和梁王的糊涂账她早抛开了,还有什么是她放不下的?
“她现在人呢?”
“潘老爷子想什么,我怎么知道?”无缺笑了笑,“不过微之也来了。”
“没出息的东西!”最后被问烦了,梨迦穆骂道。
令狐团圆知她爹会武,却不解何为高手辈出?令狐约的修为不高,远不如自己,甚至连令狐无缺都无法比及。再往下听,却没了动静,等有了动静,已是梁王步入。
令狐约没有辩白他也曾遣人往香江、去陈留,因为梁王小半月在陈留他都知道,梁王就是来南越找茬的,辩解又有何用?
令狐团圆没好气地道:“不和你说话。”
“四小姐,请随奴婢来。”
就在平镇说得口干舌燥,令狐团圆听得耳茧层层的时候,又有下人来报:“启禀殿下、老爷、潘老爷,宫里来人了!”
令狐团圆狐疑地随他进入府邸。无缺没引她去见令狐约,而是带她去了他自己的房间,早有一群侍女手捧各色物品在等候,令狐团圆逐一扫过,越瞅越惊心。首先是令狐家族的女子正装:正红大袖衣、红罗长裙、红霞帔、红纱衫和白纱裆裤;还有女用饰品:胭脂粉盒、玉钏珠坠、罗巾和团扇;单是这些也就罢了,最后一个侍女盘中盛的是剪子、推子、锉子。
被梁王惦记上的令狐团圆打了个喷嚏,墓穴阴凉,她盘坐石室调息良久,这会儿也坐麻坐凉了。起身后她伸展双臂,伤处还是隐隐作痛。梨迦穆丢令狐团圆一人在翡翠玦,走之前说,药在罐里,食物在盒里,那都是无缺准备的,她紧了紧身上的披衣,总归是他心细。
宦官宣了第二份圣旨,“‘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数年未见两位爱卿,颇为挂念,特命尔等速速返京觐见,钦此。’接旨吧,两位大人!”
梁王问:“你且说!”
忆及梨迦穆先前所授剑法,令狐团圆的手脚就有些痒动,悠着点儿比划几下,应该无碍。她缓缓行至墓穴,棺中却不见了叶琴师的尸体。
船驶过香江,令狐家族的大队车马正在岸口候着,令狐团圆想骑马,在翡翠玦闷坏了,无缺却慢悠悠道:“梁王布了缉拿画像,到处找一个被他打了一掌的丫头。”令狐团圆立马钻进马车。
那边,一位黄袍宦官带着一群人过来了,令狐团圆老远就感觉到了里面有不少高手,包括她三哥在内,可此际她已无法离开大厅,来的人太多,路都被堵住了。
“殿下子肖其父,与陛下有七分相似,而陈妈妈是见过陛下的,她见到殿下后惶恐难安,一思及曾与陛下相识,半夜里就越想越怕。纵然她阅历丰富,识人无数,却也经不住殿下带给她的威慑力。当年她接待陛下不周,这么一想下去,一晚上她就胆裂而死了。”
西日玄浩震惊,陈妈妈还真是被他活活吓死的。所有人都想复杂了,唯独没有想到真相就是如此简单。可简单的只是表面,陈妈妈与其说是被父皇的身份吓死,不如说是知情而死,而她一死也把秘密带入了黄土。
令狐团圆心思一动,软言相求,“师傅,你就告诉我吧,我娘以前的事。这人是冲我娘来的,我却什么都不知道,更不知道她说的是真是假。”
“趁梁王还未走到,潘老你与我说说,到底发生了何事?”令狐约问。
令狐团圆刚想说他把她送给梁王睡了,再一想又不对,因为梁王当时也很惊诧。这么一回忆,她突然发现是她自己走错了地睡错了床,那丫鬟曾经还提醒过她要记路。
令狐团圆盯他半晌,道:“你不早说?”
“怎么不好了?”
令狐团圆停下脚步,她不明白他的意思,“师傅,我做错什么了?”
潘岳请教,西日玄浩嘲笑道:“你只字未提‘令狐’。”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哪里会剪你?”无缺悠悠道,“我就是拿着唬唬不听话的,比如大白啊,老是晚上跑出去……”
潘岳的面色更难看,他已年至古稀,行将就木,被雍帝一旨召到盛京,很可能客死他乡。而以他的年纪,雍帝也不会重用,宦官只字未提他去了会如何,就是证明。
在无缺的玩剪声中,在侍女哀求的目光下,令狐团圆只好进了屏风,几位侍女上下其手,开始为她换装。
令狐约苦涩地答:“臣有一妾叶氏,早年在艺水楼讨过生活。”
令狐约作揖,“潘老谬赞了,令狐约已多年不舞刀弄剑。”
叶琴师不姓叶,她冒用娘亲的姓氏。
“啊?”令狐团圆听说过这个门派。罗玄门在江湖上极其有名,它并非大派,却是皇族秘门。
无缺取了剪子,挥退侍女。把玩着剪子,他瞟着令狐团圆道:“毛有点儿乱,得修修才成。”
平镇笑道:“殿下的心思岂是我能明白的?”
无缺对阿文使了个眼色,被令狐团圆敏锐地察觉到了。
无缺眼中闪过一道光,慢吞吞地道:“少说话,得空就回。”
梨迦穆沉默良久,最后看着棺材道:“她是我妹子。”
不久后,潘微之眉头舒展,见过那少女的人不算多也不算少,可偏生见过的不会画,会画的没见过,这要一点点琢磨出画像,难着呢!就算画出来,也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潘微之倒是能画,他画了张前朝仕女图,当然了,前朝的仕女都已经上了点儿年纪。
“来人,给本王拿下她!”
如此放肆又惊骇的对话令全场静默,潘岳擦了擦汗,令狐约放下了心,无缺不知在想什么,潘微之则始终盯着看。
“一个姓潘的男人啊!”
令狐团圆悄悄移身到侧门,令狐海岚不动声色地起身为她遮掩。令狐团圆还未闪进侧门,令狐约便道:“你们两个先行退下!”
船不久到了香江,两人均无话,安静地看着两岸。令狐团圆耳灵,听到了从姬肆传来的闲话,她问:“艺水楼是我们家的吧?陈妈妈怎么死了?”
“陛下说了,两位大人兼族长和郡守之位,一旦入京,恐两位大人担心家族和地方,所以他准许了潘泰大人告老还乡,委任令狐绅大人为望舒郡守,此刻这两位大人已在返乡路上。当然,令狐约大人到了盛京,陛下还会为大人另安排一个合适职位。”
无缺坐在沉香椅上答:“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就是去见一个男人。”
侍女将令狐团圆打扮好后,她箭步出了屏风,瞬间出现在无缺眼前,凑到他眼前道:“你想要我如何?”
令狐团圆一怔。
梁王见一群人涂鸦,凑趣地也画了一张。他画的就是一个圆圈,圈内落点,一二三点,两大一小,算是眼睛和嘴了。众人不敢笑话,只有潘微之愕然。梁王是见过那少女的,他虽然笔画简单,画像幼稚,却画到了点上。
无缺“哦”了声,又道:“还是有好人的,潘家的公子就好。”
令狐团圆恼羞成怒,“那可是我仇人!我吃了他一掌,他还恶毒得很,居然打在我伤处。你说我好不好?”
梨迦穆沉默了很久,才道:“这人是我留给你杀的!她跟你有不共戴天之仇。”
“父亲。”此种场合,令狐团圆也会像模像样地行礼。
“咱家先办公事!”宦官对平镇一点头,掏出了两份圣旨,正厅内外,立刻跪了一地的人。
十年过去了,梨迦穆的面貌如故,岁月仿佛无法在他身上留下痕迹,只能任由他挥洒风姿。他的身法逐渐加快,剑式变得繁复精妙起来,矫若游龙,翩若惊鸿,道道青光在墓中穿梭。开始令狐团圆还能看清,她使劲地记,可到后来,她既看不清楚更无法记下。令狐团圆不禁暗思,莫非师傅在新创剑法?
“香江两案,臣以为牵涉皇家,殿下也在其内,而犯妇已死,小女乃自卫杀人,不如就此结案。”
梨迦穆救下令狐团圆,就带她回到了翡翠玦。躺在冰凉的石床上,令狐团圆猛然醒转。虚汗涔涔的她睁眼没见着冤家对头,却见到熟悉的灰色石室,不禁松了口气,安全了,师傅出马了,只是师傅如何知晓她身陷潘家水榭的?再看身上,凌乱外衣之上多盖了一件红衫,却是无缺的正装。带着疑惑,令狐团圆下了石床,踉跄地扶着石壁去了师傅的石室,师傅不在石室,她却听到了剑吟。
回过神来,令狐团圆慎重地问:“她有很好的身手,为何不杀进我家?只不过是断手之恨,为何一生放不下?师傅,你取她尸体又是何意?”
令狐团圆也不觉奇怪,以师傅的能耐恐怕早知她旁观。她扶着石壁而出,梨迦穆也不看她,只道:“我再施展一次,能学多少就学多少!”
梨迦穆终于冷冷地看了她一眼,那意思很明白,什么时候出师什么时候再说。
“不用慌的!”无缺一手点了点剪子尖头,“你想见潘微之都难,见的是他爷爷。”
“都不是好人!”
令狐团圆道:“那我就叫它寂灭七剑。”
宦官笑道:“潘大人也一样哦,四大公子陛下耳闻已久,倘若能齐聚一堂,真是盛京的盛会了。”
无缺在旁笑问:“还上过谁的船?”
“罗玄门的武学包罗万象,涉猎极广,但人力总有穷尽的时候,一人是无法学会所有武学的,譬如为师,所精的就是剑技。剑技你已初成,剩下的都得靠自己领悟,所谓师傅领进门,修行看个人。你的悟性极高,就是不思进取。天赋奇才又如何?多少天才死于禀赋。你若能日日像先前一般做到全力以赴,我就放心了。”
令狐约无语,侧门后的令狐团圆疑窦丛生。潘岳还有“二”未问,恶人将至,怎么两位族长又将话题扯到陈妈妈和她身上了?
两族长拜见粱王,令狐团圆分明听到她爹变粗了气息。
令狐团圆移步,被两旁侍女拉住。
西日玄浩如何会轻易放开她,他冷笑一声,语惊当场,“本王宠幸过你,定当给你个名分!”
“谢无缺吧!”在令狐团圆的追问下,梨迦穆透露了少许经过。
面对无缺笑吟吟的样子,令狐团圆生气道:“姓潘的你都说好!”
平镇一个劲儿地说着,细碎之极,令狐约一一跪听。在旁的潘岳并不为他操心,令狐约的城府,他领教了几十年。不过潘岳倒是听出些名堂,梁王在挑衅两家关系。
他的言行已然作答,潘岳再哼一声。陈妈妈是令狐的人,出事了潘家拦,水坊死那么多人,令狐家还把犯妇的尸体盗去,令狐约作个揖能顶那么多事吗?
西日玄浩面色稍霁,“叶氏可有子女?”
梨迦穆注视着棺材中的叶琴师道:“她的名字。”
潘岳倒吸一口冷气,旁人皆色变。令狐家族从不与皇族联姻,难道要从令狐团圆这里开始改变?
令狐约蹙眉看令狐团圆,后者起身,施礼而问:“不知潘爷爷想问什么?”
令狐团圆握紧拳头,正色道:“殿下有所不知,我令狐家族从不结亲皇家,倘若殿下真宠幸了团圆,团圆当一头撞死厅前。”
侍女弱弱地道:“四小姐,您先穿袖子!”
梨迦穆举剑,青冥剑光芒一晃而过,令狐团圆定睛细看。梨迦穆说一不二,熟他脾性的令狐团圆没有开口讨要展示两次、三次,也没有请求他放慢动作。
“如何?香江的事左右两郡需得出个结论,可以结案了吗?”
“她……她怎么会在这里?”
“等等!”令狐约急道,“我知道陈妈妈是如何死的。”
西日玄浩终于透露了一些南行的真正目的,“本王来打压他们又不是要往死里揍,都死光了,还有哪个为朝廷效力?”
西日玄浩发话,道:“今儿究竟是什么日子,都凑一堆了?”两位族长面面相觑,均觉出山雨欲来风满楼。
快到家门,无缺道:“只是那画像很丑,没人见过那样丑的丫头。”
又一句语出惊人。无缺凝视其父,父亲什么时候看穿了陈妈妈之死的真相?只听令狐约道:“还请殿下借一步说话。”
潘岳答:“为了两桩事儿。其一,老夫想为微之结一门良缘。与你家无缺一样,世家贵族都盯着,连远在西秦的纳兰家都来探过音讯。可与无缺不同的是,微之年纪不小了,像你我这样的大族,嫡系子孙年过弱冠都未娶妻,徒落人笑柄。老夫不想为难你和你家的姑娘,先直说了,你们若是愿意,这事就定了,若不肯,也没什么关系,老夫只当没说过这事。”
令狐约问:“那其二呢?”
“微之昨日救回她后,置于亦心房中,恰逢殿下驾临,那女子就不知所终了。”
西日玄浩道:“你还没弄懂。”
潘岳立时变色,“老臣惶恐。”
梨迦穆正在最大的一间墓穴里,比划着手中的青冥剑,青光幽幽,投射在周围石壁上,阴风似起。令狐团圆悄悄挪移到门口屏息瞅着,师傅多久没拿过青冥剑了?平日里梨迦穆授她剑技,使的都是竹剑。
香江“叶琴师”三字传入令狐家,令狐无缺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前往翡翠玦,告之梨迦穆。以优渥显赫的名号,他不便在陈留动作太大。
令狐团圆正腹议,这恶人恶得厉害,居然能把一个大活人生生吓死,却听西日玄浩冰冷着声音问:“牵涉皇家?想必令狐大人能帮本王找一个人了。曾在艺水楼的叶琴师叶凤瑶到哪儿去了?”
梨迦穆不答,令狐团圆却看清了前方的石棺里面多出了一具女尸。她瞪圆了双眼,女尸少了双臂,看那容貌不正是叶琴师吗?
西日玄浩接的圣旨只有四字:速回盛京。西日玄浩面色一阴,他在南越还未展开手脚,父皇就召他回去?
无缺道:“是啊,父亲正为此头疼。快半个月了,梁王把这事也算在潘家头上,隔三岔五地在陈留找麻烦。”
令狐团圆沉思良久,抬头答:“我懂了。七式剑法足矣,还请师傅命名。”
潘微之蹙眉,少女并未犯罪,她是自卫杀人。可潘岳对他微微摇头,他只能闷声。
潘岳解释是为结亲而来,令狐约命人奉茶。
梨迦穆当日没有寻到令狐团圆,得悉叶琴师的事后,他不能让叶琴师留在衙门里,由仵作糟践,就把尸体取了回来。他来去从容,神龙不见首尾,吓得仵作以为是风卷走了尸体。
至此,西日玄浩总算弄明白混球是怎么来的了。他暗自切齿,她不是潘家的女儿,而是伤后稀里糊涂地走错了楼上错了床。可这些话梁王如何会说?他说的是:“布画像,南越全境捉拿!”
潘岳却反问:“陈妈妈是你动的手?”
潘岳满含佩服地看了令狐约一眼,后者却是有苦自知。
顺着他的目光,令狐团圆怒道:“你敢!”
梨迦穆为人冷漠寡言,但他剑技超群,无法述说的言语都能借剑来言。从专注创新剑法到剑境寂灭,再到最后难以授法,令狐团圆猜测他心事沉重。果然,只演绎了七式,梨迦穆就停下剑来。他对着墓穴里的一口石棺,缓缓地道:“改日再授!”令狐团圆上前,却听他道,“我对你很失望。”
令狐无缺顿时明了梨迦穆为何取走尸体,皇嗣中人,死后岂能沦落野地?西门玎,应该叫西日玎吧!
梨迦穆上前,对着剑台迟疑了片刻。令狐团圆擦了擦汗,只听他道:“也是时候告诉你一些事了。”令狐团圆一喜,却没想到梨迦穆说的不是她娘亲的事。
“你!”
令狐团圆“噗”一声,茶喷,“谁挂念那恶人?”
令狐无缺看清木牌上的刻字后,不禁失声道:“西门……”他曾在史书上见过,西门原是西日皇族的姓氏。叶琴师既然姓西门,就可能与皇族有关。
令狐团圆放回木牌,台上另有两块,都是那般字体,所刻之字也雷同。令狐团圆忽然想到,莫非是师傅写给叶琴师的?
“她与你妹子有血海深仇……团圆的娘亲多年沉疴不治,是她害的……”梨迦穆语调冰冷,字句却断裂,“团圆不知情……到底……天意……”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西日玄浩正郁闷,南越之行似一无所获,这下好,终于捉到了一个混球。而看她一身令狐家族的正装红衣,他立时明了,此女出自令狐,“你叫令狐什么?”
令狐团圆没有挣扎,她明白,爹叫她别乱来,就说明他有法子处理。而她更明白,她离侧门最近,且修为不低,令狐约与梁王的对话自然逃不过她的耳朵。
平镇想了片刻后道:“不错,点到为止。”
令狐团圆如获大赦,先出了侧门,令狐海岚行礼后告退,却见四姐又站到了门后。令狐团圆猛对她打手势,令狐海岚略微迟疑,点头后与之擦肩而过。
翡翠玦呈环状,唯一缺口在山崖之巅,缺口不大,日落之时,若能站在缺口处往翡翠玦里看,橙绿交辉,光彩炫目,煞是好看。只是太危险了,没人去,爬上翡翠玦难,爬上悬崖更难,稍不留意就会坠落崖底。
西日玄浩一点点松开又心有不甘,就在令狐团圆抽手之际,他再次捉牢,凶狠道:“你就是杀死叶琴师的凶手,也是香江两案最大的嫌疑者。”
西日玄浩揉了画纸,他现在心情稍好。前来南越探寻叶氏的事,没想到越来越复杂,潘与令狐两大家族都牵涉其中,混球也同叶氏有关,更有顶尖武者出没,这样才有意味,不枉他亲下南越。
无缺震惊。梨迦穆也是皇族中人?梨迦穆任由自己的徒弟杀了自己的妹妹?
潘岳年长,出面接过圣旨。令狐约被令狐无缺搀起,却听宦官又道:“陛下还有话对两位大人说,不用跪听了。”
无缺轻叹一声,看着她的腰肢滑出他的掌间。
“你师从我十年,只知师从我梨迦穆,却不知你有师门。”
成功地洗刷了自己“罪名”的令狐团圆笑道:“所以请殿下松手!”
潘微之闻言心寒,这就是爷爷的族长之道吗?
平镇跟随梁王多年,认得那宦官,立即上前请安。他与宦官寒暄的时候,一位侍卫补上他的位置对梁王耳语。
“不清楚啊,只知道那人姓潘。”令狐团圆顺手捏了枚榻边的果子,塞进嘴里。
令狐团圆一式式地重演了梨迦穆的七剑式,她有伤在身且伤势不轻,无法完全施展出剑式,只凭着一股狠劲,咬牙将剑式的大体走势运用娴熟。
实际上,翡翠玦下面另有洞天,如果真掉“环”里了侥幸不死,就会发现翡翠玦下面有一座隐蔽的墓地,梨迦穆长年隐居于此,幼年的令狐团圆正是在翡翠玦拜其为师的。
宦官可能跑得很急,到厅里还喘气,“很好,很好……咱家不用跑第二趟了……人都齐了!”
令狐团圆恼道:“说话别说一半,他爷爷见我做什么?”
无缺默然。这是天意,西门玎等待那么多年,等到的却是仇人之女将她手刃。可这一切梨迦穆都知晓,也能预见他一手带大的团圆来日必将杀了自己的妹妹。梨迦穆飘然远去,从他的背影中,无缺看到了无边的凄凉。
宦官的话连令狐团圆都听出了弦外之音,雍帝调动南越两个家族的官员,打压了南越的家族力量。每个家族真正厉害的人物往往长居族内,而非朝堂。在令狐团圆的印象里,她爹令狐约就是她所见最精干之人。现在雍帝把令狐绅、她的伯父遣回原籍,调她爹上京,听似一进一出,实则降了令狐家族的势力。一方面,令狐绅回乡执掌令狐家族,日后未必会将家族交到无缺手里。另一方面,宦官说得好听,雍帝会另安排一个职位,却未说明什么职位。要知道,令狐绅在盛京官居三品,等令狐约去了,雍帝会一下提拔一个七品郡守到三品吗?
陈留和望舒两郡的景致大同小异,四处山清水秀,风光旖旎,只有一处不同。陈留郡内有处险境,名为翡翠玦,翡翠玦的所在之地山壁遍布绿蔓,中凹深幽难以见底,看上去就像一只女子用的翡翠镯子。
令狐无缺不是令狐团圆,他立刻联想起一桩往事。当年,令狐府邸曾遭过一场夜袭,可巧当时梨迦穆恰在府中,将来人逼退,只是奇怪的是,从来不在意自己长相的梨迦穆,那晚却蒙了面,此刻无缺猜测,夜袭者应该就是西门玎。
待两人步回大厅,令狐团圆已换作无事人般。令狐约瞥她一眼,再望无缺,不知何时,无缺走到潘微之身旁正说着什么话。令狐约心叹一声,又把目光转回到西日玄浩身上。
无缺嘴角勾起,“你跟我走,不就知晓了吗?”
“追杀一女子?”西日玄浩立刻想到陪睡的混球。
“团圆前一阵染了风寒,所以来迟。不知潘老为何要见我这两个女儿?”
黄龙滩边,令狐无缺接过了梨迦穆递来的木牌,“这是?”
令狐团圆只点头不说话,她知道不能打断他,一打断他就肯定不会继续说了。
令狐团圆前后理顺,师傅认识叶琴师,师傅早知道有这么个人在香江。师傅曾跟她说,不要好奇并非好事的事儿,就是算到叶琴师有心而她无心。如果叶琴师是她出师的关卡,那她就失败了。
过了片刻,潘岳沉声,“琴师的尸体不见了,这我总没错怪你吧?令狐家族高手辈出,你也是文武双全。”
“殿下才见过……”令狐约苦笑道,“她与臣育有一女,正是团圆。”
事态严重,潘岳不得不说出令狐团圆,只是他顾及令狐家的颜面,没有说出她的名姓。跟在潘岳后头的潘微之暗叹,他到底保护不了她。
再次弄脏优渥公子的船舱地毯后,令狐团圆舒服地赖在了床榻上,“到底是三哥的船好。”
此时,潘岳也很烦,梁王借住水榭遇袭,楼顶开个窟窿事小,梁王发飙就惨了。可麻烦的是梁王没有发飙,甚至在听了他斟词酌句地报告香江血案后,还古怪地说了句:“叶琴师?本王很有兴趣。”这更叫潘岳惴惴不安。
宦官清咳一声后道:“既然误会解了,那咱家就继续说了。”
平镇跟在西日玄浩身后问道:“殿下,为何不追问下去?望舒令狐嫌疑更大。潘老儿不说,肯定是知晓什么。”
潘岳跪下想解释什么,西日玄浩却拂袖而去。潘迟扶他起身道:“老爷为令狐家担待的够多了。”
潘岳盯他半晌,低声吐字,“我们潘家挡了香江的事,到此为止,请看好你家四姑娘。”
“就知道吃!”无缺嘴上说她,手上却端来碟糕点。
西日玄浩拂袖而去,他兴致而来败兴而归,连到手的混球都带不走。他带着手下一走,令狐府邸厅堂里压抑的气氛随之外泄。两族头面人物一商议,雍帝没有明令返京觐见时日,而盛京的两位族人也在赶回途中,这当中可找些时间,怎么也得交接完了再出发,进京路上急行,把时间补回就是。
令狐团圆怔怔地望着女尸,死不瞑目的叶琴师现在却闭上了双目,安详地静躺于石棺之中。仇啊恨啊离她太远,她不能理解叶琴师因她母亲丢了胳膊,就仇恨到藏身青楼,等待多年去手刃仇人之女。
梨迦穆不语。他本意是想让她领悟剑法不在于形式而在于意,只要灵活运用,别说七招剑式,一招也足够了。可他想不到令狐团圆给起了“寂灭”之名,那不是他的剑意,却是他当时的剑境,确切地说是心境。
潘岳看清宦官身后的人,潘家身在陈留的头面人物都来了,令狐家情况也一样。
梨迦穆回来的时候,正瞧见这一幕,少女汗湿衣襟,却专注于剑技,让他稍感欣慰。在她停剑后,他淡淡道:“这就是弱者的剑,全力以赴不惜性命。”
潘岳硬着头皮答:“犯妇已死,水坊之事暂了,余下的是陈妈妈和丢尸两事。”
“什么?”
“要我打扮成这样,到底何事?”
令狐团圆没有放在心上,往搁置青冥剑的剑台而去,取了竹剑,转身时稍显笨重,不小心碰翻了台上的木牌。这块木牌她从未见过,弯身从地上拾起,牌上刻着字,看字体似梨迦穆信手用剑刻下,怪异的是字体难看,字也难辨。令狐团圆看了良久,终于看清,“杲……西门氏……玎……”
令狐约淡淡道:“殿下,臣原先一直不解陈妈妈那样的人如何会被吓死,但今日见到殿下臣明白了,她确实是被殿下吓死的。”
梨迦穆的剑法如行云流水般无拘无束,令狐团圆只看得目瞪口呆。与梨迦穆平素的剑法风格迥异,这套剑法剑式灵活多变,一张一弛之间兔起鹘落,相当玄妙。以令狐团圆的悟性和剑技上的造诣,能看出这套剑法是师傅为她所创,可她看到后来,却觉出了剑法之外的剑境。师傅往日的剑境不带丝毫人间烟火,而此刻青冥幽光流露出的剑境则多了一分寂灭之意。
“那恶人……”见无缺又笑吟吟,她连忙又道,“不提他!”
西日玄浩在府衙逗留了半日,回行宫前问潘岳:“你知不知你什么都说了,唯独漏了一处?”
令狐团圆知他不好说话,转而求其次,“还有,师傅今儿怎么找到我的?”
由于打断的是梁王,宦官也不急于说皇帝下面交代的话了,饶有兴趣地看着。潘微之则打定主意,将一力承担叶琴师是他吩咐手下动手和令狐团圆共同击毙的,潘岳应该不会责难他,香江的事潘家一直都深陷其中,何况她就是令狐团圆。
“我们叫作罗玄门。”
“潘爷爷好。”
话落,令狐家两女没有任何反应,潘岳看在眼里,一个红得鲜明,一个红得沉静。
西日玄浩也笑了,奉承谄媚之事其实还是氏族做得好,“走,就依着潘老儿,继续在陈留转悠,不提望舒令狐。”
不知何故,这一次梨迦穆剑法施展得极慢,慢到似剑重千钧,他的身法同样僵硬,仿佛行进于险滩,步履维艰。这不像在传授剑法,倒更像一场艰苦的仪式。令狐团圆心想,师傅这是怎么了?
无缺和潘微之当即明了,雍帝对四大家族同时操起了剪子。
梨迦穆极轻地叹了一声,“以后你总会碰上罗玄门人,我今儿就一并跟你说了。罗玄门最早的武功心法,就是那著名的《天一诀》,西日皇族曾用它引发武林争斗,血洗过无数门派。在此期间,这绝世的武学秘籍不断地残缺,再被不断地补遗,折腾来折腾去,罗玄门分为了两派,一派叫补,一派叫弥,分别对照的就是《补天诀》和《弥天诀》,而我传授给你的心法是《弥天诀》。弥天者,志高意远,其精髓在于不拘泥于形式,不落窠臼。技艺相通,剑技达到精深无所谓剑,琴师的乐音达到极致无所谓琴。你明白吗?”
接下来,梨迦穆证实了他的猜测,“你遣人扶棺北上运至皇陵,将此牌交给皇陵执事,执事会明白的。”
“你要杀了我不成?”
无缺不便亲自前往陈留搜索,但他的手下却一直在打探。通过潘家的小厮,无缺确定令狐团圆被潘微之带回了潘府。
西日玄浩端着架子,平镇替他斥责,“香江并发两案,你作为望舒郡守袖手旁观,苦了潘岳大人独自操劳,这是其一。艺水楼本是令狐家族的产业,老鸨离奇而死,你只换了一人主持,对案情不闻不问,这是对死者不义,此乃其二。”
令狐约苦笑,“我何时这么蠢了?”
“梁王接旨!呵呵,免跪,陛下说让你自己看吧!”
令狐团圆一看周围,无缺掩目,潘微之直直地盯着,两位族长则阴沉了脸。
令狐约知道梁王查到令狐家是迟早的事,所以挑能说的说了,“叶氏已病故十多年。”
幽光凝滞,梨迦穆冷淡地道:“出来吧!”
“爹想我了?”
两大家族的人都缄默,宦官还在往下说:“此外,陛下念及旧情,特意恩准两位大人带齐家眷随行。令狐大人,你可清楚?”
令狐团圆咬牙切齿地问:“见谁?”
没令狐团圆的事,她便走出了正厅。潘微之注视着她的背影,将调皮勇武的香江少女和鲜丽夺目的红衣少女的形象重合起来,优渥的妹妹令狐团圆,确实不是寻常的家族小姐能比。
“看来本王来得很巧。”西日玄浩径自坐在令狐约的位置上,嘲讽道,“陈留郡守一向不离开府邸,一离开跑的就是望舒郡守府邸。这下好,被本王撞个正着。”
潘岳心想,我都不嫌你这两女皆庶出,你却连个表示都没有。觉着不满的他接下去话就重了,“第二桩事得问你家四小姐了。”
令狐约黯然,“下官清楚。”雍帝这一招釜底抽薪,对令狐家族来说还是双管齐下。带齐家眷,不就是让他带着团圆上路吗?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以为雍帝早已淡忘,可现在雍帝却伸手来要,要的还是那么狠,不仅要团圆一个,还连根带土地挖了。
令狐团圆应了声,直起身来,不料衣裙太长,不习惯的她就踩在了自己的裙摆上。无缺手快,一把握住她腰肢,令狐团圆站稳了,回头道:“这裙子就是穿不惯。”
潘与令狐的两位族长均变色起身,令狐约命人准备接驾。
“你接我回来莫非有大事?”
梁王瞪他一眼,冷冷道:“本王给你这个面子,如若说不出个所以然,就把你父女二人一块儿绑了。”
无缺一笑,先下了马车。令狐团圆跟下,还未站稳,令狐阿文就跑过来道:“哎哟,我的四小姐啊,你可回来了!老爷都等急了!”
令狐团圆被梁王交由侍卫看管,令狐约对她说了一句:“没事的,为父会为你解释清楚。”抚慰了令狐团圆后,令狐约引梁王走入侧门。
令狐团圆吃了糕点又喝茶,看着船行至潘家湾,正想到她那晚落脚的地方就是在这附近,无缺忽然问:“挂念梁王了?”
“师傅!”令狐团圆收剑回身。
令狐团圆喜道:“我就知道师傅待我好!”
潘岳冷哼一声,刚说出“水坊琴师”四个字,却听门外下人通报:“老爷,梁王殿下驾到!直往老爷这里来。”
“又是你!”西日玄浩听侍卫说侧门后有人窥听,拉了出来,却是熟人。
西日玄浩的面色又沉了回去,叶凤瑶的女儿。再望令狐约,虽年过四十,却额丰貌伟,清晰可见年轻时的翩翩风采。嫁郎令狐……难道这就是叶凤瑶最后的选择吗?
梁王扣得紧,令狐团圆无法放肆,她急中生智道:“我有伤在身,行动不便,还请殿下先松手。”
梨迦穆落寞地问:“还需要名吗?”
潘岳感慨,“现在还能担待,到不能的时候,老夫我也只能做那忘恩负义的小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