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深院孤桐风雨骤
令狐团圆狐疑地凝视他,他一点点地放开按着她肩的手,就在她以为他彻底放开的时候,他却一把捉住她的一条胳膊。顾侍卫惊讶地看到少女手中的匕首,迅速顶住了梁王的侧腰。
婀娜瑟瑟颤言:“好像……好像叫叶什么瑶……对了,叶凤瑶,就叫这个名!”
“二哥没有拒绝?”
西日玄浩与少女对视半晌,后者发现他的眸光有异。少女垂下头来,低婉而语:“在我很小的时候娘亲就病逝了,我甚至记不得她的长相,只知道她笑的时候很美。”
两个小厮冒雨而来,阿文打伞,身上衣服湿了大半,潘平抱着一个食笼,小心护着走入了侧厅。
“这些纸笺如何到了小书房?”
令狐团圆看着一厅的男人,她的父兄、潘老爷爷、管家潘迟、花爽之子及若干侍从,无一人提到王氏,这未免有些奇怪。她正琢磨着,令狐阿文和潘平就来了。
令狐团圆振振有词,“福大寿细,中禄又有何为?”
“父亲已有多年不抚琴弄曲,琴棋书画里头,父亲一直喜欢的还是书法。”
婀娜在顾侍卫的逼问下,吞吞吐吐地道:“花参军喜欢二夫人,老爷死了,花参军才能和二夫人长相厮守!”
“替我谢你家公子。”令狐团圆颇感意外,她也有份吃药?无缺在一旁对她微笑,她扫他一眼,这时候潘平又从怀中取出一物。
花辰又落泪,梁王掷笔打在他头上,“哭,就知道哭!”投完笔后,梁王又命平镇拾了回来,那毕竟是雍帝的御赐之物。
令狐团圆耷拉下脑袋,匕首亮过相了,可还有把软剑,他若逼她,她就拔剑一招“入木三分”顶他胸膛。
令狐约倒是见过花野,许多年前的花野还是一位文弱的少年。
令狐约一怔,那恰是花爽一生的写照。他少年得志官运亨通,为仕途打拼半生,弃了世交婚约,娶了杲南名门,到头来却是一场空。人死灯灭,福禄再厚又有何用?
众人一片静默。
令狐团圆轻轻一拍嘴上的手,那手就移开了,她正想说梁王还算识好歹,那手又按到了她另一边脉门上。西日玄浩伫立在其身后,凝神细听隔壁对话。
少女探望窗外,梁王也眺望远空。两人忽然察觉到彼此并肩,刹那间移开半尺。
一片倒吸声,每个人都感到了火烧眉毛的凶险。五百军士已是桐山城的最低设防,周边两郡还不知会再出什么祸事。
西日玄浩骂完众人坐回太师椅,重新布设了一番城防,最后对令狐约道:“令狐族长,你顺利返京后把你家的丫头看紧了,本王不能保证下次见到她,不杀之而后快!”
令狐约父子顿时提起了心,本来令狐团圆就不该出现于此,现在梁王又和她较起劲来,还不知她那性子又会说出什么石破天惊的话。
无缺蹙眉,反复看那把匕首,除了锋利,并无异常。
顾侍卫回到梁王身旁,却见到一番好光景。西日玄浩紧贴在少女背后,一手撑墙,一手搭在少女肩上,垂了几缕长发的侧面阴柔俊美,而少女一动不动,面容遮掩在梁王的身影中。顾侍卫不敢言语,一如白日他为令狐团圆疗伤却没有禀告梁王。
婀娜接着道:“我跟了老爷那么多年,我知道老爷最愧对的不是大娘,而是那姓叶的女子。老爷一心仕途,放弃了叶氏而娶大娘为妻。在我年幼的时候,我曾听到过大娘斥骂老爷,大娘说她一片痴心,老爷却在床上喊了叶氏的名字。”
夜深,令狐团圆在婀娜房里睡不着。白日发生的诸多事情处处都透着古怪,洪家那档子事,花家这档子事,乱七八糟的一堆事。想来想去,头脑也和寻常人不同的她最后归结她失眠的原因为:她吃了药,药力发作了;大白死了,她想念它。大白在的时候,她总嫌它爬她床,大白不在了,她怀念她那脏兮兮的被单和早上的一声喵呜。
令狐团圆回个白眼,没好气地道:“他吃饱了,闲得慌!”
在众人的鄙视下,他双手掩面,痛哭流涕地道:“这是我家门丑事,还望殿下和诸位大人保全我二娘的名节!二娘她是无辜的,她被堂叔奸污了……”
这时,三名侍卫忽然奔来了小书房。众人顿感不安,时逢蛮申江水期,豪雨不休,桐山城知州花爽又离奇死亡,留下偌大个摊子交由梁王,梁王年轻恐难处置妥当。令狐约念及费腾祥的临别之语,心中最为不安。
“我们的命好苦啊!老爷说走就走了,可上个月他还说给我们个名分……”一个女子在说话,而婀娜只是哭。那女子絮絮叨叨地说了很长的一段往日恩爱,自怜自艾又透着不甘。
阿文又道:“我与潘平过来的时候,洪家四人告辞了,他们怕洪甫仁再杀过来!”
“报!江阱郡急信!”
顾侍卫当即道:“殿下请留在此处,令狐小姐你休再胡闹,我到外面看看,不走远。”话毕,他闪身钻入雨夜。
“王氏已经睡下,房间我查了一遍,没有发现可疑物品。”
花辰道:“确实是。父亲一生酷爱珍品古籍,他的收藏都放在这里,而桌上的文房四宝也各有来头。”
西日玄浩觉着她在指桑骂槐,借铁砂掌骂他也吃撑了。
西日玄浩的脸一阵白一阵青,他小瞧这老匹夫了。若非事态紧急,估摸潘岳不会说出他派人南下请兵之事。运筹帷幄、预料形势的后续发展,他现在还不及潘岳。南越两大家族没一个好对付,潘岳敢赖着一张老脸私自请兵就是证明。他也没办法降罪潘岳,毕竟老头在为他操心,而事态如果没有预料的严重,铠南知州也可以推脱说出兵不过是例行巡视州界。
花爽的健康状况,花辰及州府中人早已证实,一向体健极少生病。所以潘岳问花辰道:“最近府中有什么人染病?”
花辰悲戚地答:“祭品。再过几日就是我母亲的忌日,我母亲是杲南人,每年这段时日,父亲都会为母亲跑一趟杲南,今年换了我去。若知会出这样的事,我死也不离开桐山!”
令狐团圆听得入神,正待婀娜往下说,一只手忽然捂住了她的嘴,紧接着,脖上的脉门被按住。令狐团圆不禁大骇,她与铁砂掌一战后力弱气短,加上偷听得起劲,竟然一时没察觉到有人入室,竟还被对方给制住了。
令狐团圆从躺椅上起身,不见无缺和潘迟,“我哥呢?”
令狐团圆听后为王氏不平,一个女人,丈夫不爱她已经够倒霉了,而被男人污辱失了贞操就更遭嫌弃,难怪王氏对花爽的死只是伤感却不见悲痛,因为她的心已经死了。可是从小不拘礼数的令狐团圆,更不平的是世俗对女人婚嫁的偏见,嫁夫从夫,从一而终。既然花爽不待见王氏,花野爱慕她,为何不能改嫁呢?
西日玄浩却没有收拾她,他总算想通了,对付混球不能用力拍,第一次他拍晕了她,第二次险些被她反咬一口。
令狐约倒是清楚,这是潘岳向来的谨慎作风。可令狐约狐疑的是,往年蛮申江水患,没有梁王,花爽如何做的防治?如今三千军士为何不够用了?费腾祥的话回荡在他耳边:眼下桐山城危机四伏,万事请以殿下的安全为重。费师爷定是觉出了什么端倪,危机四伏并非夸大。他的殉职是被泥石埋了也罢,可倘若是人为呢?
花辰连忙道:“我说,我说!”
他先举了几本珍品旧书,又详细地解释了一番文房四宝。砚是圆石歙砚,墨与歙砚是一套花家百年传代的南越旧物;套笔福禄寿是十年前花爽任桐山知州之时,雍帝御赐;一套三支笔,大中小笔杆粗细分明;纸笺则是十余年前流行的景飞白。
令狐团圆拾起匕首,贴身收好。心道,哪里是你不想降罪,明明是我爹拿你爹堵了你的嘴。
花辰思索着。无缺却见自己的小厮眼神闪烁,知其另有要事禀告,他便悄然离座。
“情况如何?”西日玄浩冷冷地问。
令狐团圆反问:“你为什么要找我娘亲?”
“花野?”参军不是显赫的官位,西日玄浩也没听过花野的名号。
西日玄浩丹凤眼一斜,刚要吐狠词,却听到外头有动静。州府里有人在呼喊,声音越来越清晰。
“迂回往南!”
看出了名堂的顾侍卫瞬间出现在两人面前,一掌击落了少女的匕首,“得罪了!”他虽猜疑王爷与此女暧昧不清,但干系到王爷性命那就不必猜疑了。
无缺回到厅上,刚好听到花辰道:“我前后想来,只有月余前费师爷吃过几日药,据说得了风寒。”
“你是南越铁砂掌洪甫仁?”战至半途,侍卫道破来者身份,“难道你活得不耐烦了,竟敢行刺梁王?”
潘平将蜜饯放在令狐团圆桌前,众人的目光跟着移到了桌上。令狐团圆端起药碗一气喝干,再打开蜜饯盒子,此蜜饯非彼蜜饯,她干脆地丢进了嘴里。这一举动,堂上几个头脑清明的人都看明白了。
“那你为何不说是花参军害死老爷,反说是二夫人呢?”
令狐约听闻令狐团圆大战铁砂掌,伤后由顾侍卫出手相助,脸色又变得难看起来。潘岳只感叹,一样的行事莽撞,他宁愿要潘亦心这样的。
洪甫仁咬牙切齿地道:“我不是来行刺梁王的,我来找令狐家的小丫头!”
令狐团圆跟着侍从去了后院,侍从替主子解释道:“小姐有所不知,州府里总共也就七名女子,夫人和她的丫鬟两位、老爷的丫鬟两位、粗妇两个外加一个厨娘。小姐现在去的地儿,还是两位姑娘并在一处,空出一间的。”
潘岳瞥着令狐约道:“不碍事,我们的人有令狐家的管事安排,令狐立秋一向叫人放心。”
“花叔就任的正是桐山城的州府参军,庆宴后,他被父亲派往蛮申江治理水事了。”花辰悲伤地说,“父亲出了这事,花叔还不知道,他若知道一定会赶回来。”
西日玄浩见她平静下来,缓缓松开双手放她落地。他半夜潜入后院一探究竟,原因匪夷所思地和令狐团圆的疑惑一致。在大杲宫廷成长的梁王,耳濡目染女人们的争风吃醋和不择手段,见多了女人形形色|色的神情面貌,王氏的不合情理他自然察觉到了。他带着顾侍卫还未潜行到王氏院落,就先听到了丫鬟房的动静,一看到令狐团圆正在窥听,梁王的第一反应就是拿下混球。
西日玄浩质问令狐团圆,“说,铁砂掌又为何找你?”
女子幽幽道:“老爷太多情了!”
阿文道:“二公子说过了,洪老爷子却道这是送小姐的,收不收是小姐的事。”
侧厅外,阿文递上一把匕首道:“这是洪家那老爷子答谢小姐的。”无缺接过,但见匕首套封陈旧,花纹残损,拔出后却锋芒耀目,乃一把利器。
花辰将客人一一安置妥当,唯有令狐团圆难办些。他思来想去,只有委屈令狐团圆暂住丫鬟房间。
令狐约少不得与潘岳一番客套。
潘岳清咳一声,道:“放下吧!”
西日玄浩在她耳畔叹息,吐气瞬间热了她的耳朵,“我们该好好谈谈。”
令狐团圆一怔,这恶人怎么改了语气?
令狐团圆当即明了,她手上的极可能就是铁砂掌千里追杀想要得到的东西。无缺也明白了,那不是花纹残损,而是本来就只有四瓣。
潘岳顿时凝神细听。
桌案上的东西之前梁王审看了无数遍,现在令狐约亲自触摸,依然一无所获。无缺和潘迟不久后来到小书房,平镇追随梁王去了,盘问州府中人的事儿告一段落。
花辰与潘岳交谈良久,最后又致歉道:“时逢变故,花辰无法安排两位世伯的家眷入府,还请包涵。”梁王带了不少人,州府的大半数房间都被他占据了。
顾侍卫回来得不巧,又撞见两人面对面贴着,一时之间,他不知该进该退。
平镇替梁王找回了话语权,“两日才能赶到,怕来不及啊!”
雨声转常,雨豆化为了雨线,笔直地溅在地面上。令狐团圆感到身上一暖,睁开眼后却是位陌生妇人。
花辰命侍从封锁小书房后,一行人去了侧厅。令狐约见到令狐团圆,斥骂她一句就询问起伤势来。王氏见花辰到了,匆匆与众人见礼后便回了房。直到州府侍从送来晚膳,潘岳这才想到社庙中的家人,但听令狐约道:“无须挂念,我府车里还有不少吃食。”
哼了一声后他道:“你闯的祸还要本王的侍卫给你抹干净!”
趁令狐团圆恼羞,西日玄浩双手再次按住了她的肩,匕首立刻破套,却没有刺下去。两人僵持着,四目横对。
令狐团圆站稳后,脑中瞬间转过无数念头。梁王不会无缘无故辱骂她娘亲。梁王曾问过她父亲娘亲的事,梁王也去过香江,娘亲身上究竟藏着什么秘密,连带她的身世一并不可捉摸。
“小臣不敢。”费腾祥连忙跪下道。
西日玄浩扳过她的身子,另一手依然撑墙,将她笼在他的胸前,抑郁的眸光叫她一时忘了给他一刀。
片刻后令狐约道:“我们在这里胡乱猜测帮不上州府的忙,而且行程吃紧。梁王殿下回得晚了,陛下也就一两句话说道一番,可我们若去晚了,就吃不了兜着走了。”
西日玄浩只狠了句嘴,却依了费腾祥的话。他吩咐潘岳两人继续细查,自己则带着费腾祥去了州府正堂,顾侍卫等人尾随而去。
潘岳又进言,西日玄浩叱道:“休要多言!你们愧为我大杲官员,食君俸禄不为君分忧!一场风雨就打得你们一个保命一个逃命,朝廷养你们何用?”
花辰留在小书房,由梁王亲自询问。
众人均是一惊。令狐团圆盯看梁王,俊美的面容上戾气十足,适才对他的几分敬意立刻荡然无存。
潘岳知道他这是在替自己说话,不和梁王待在一起,当然是侧厅更好。
西日玄浩冷笑道:“就这么把破刀,当真能奈何得了本王吗?”令狐团圆盯着他捉她的手,他嘲讽道,“你现在还能来去如风,跟个球似的滚得快溜得远吗?收起破刀,我带你去。”令狐团圆迟疑了片刻,又听他道:“去不去随你,我还不想多带个人。”再见他手还捉着自己不放,少女心下了然,她的小刀可不能收。
无缺打发走阿文,阿文与潘平结伴而去。
西日玄浩审时度势,早知少女的一刀难刺,让他占据上风,可他想问的她一概未答,轻易放了她他不甘心,想了半日,他缓缓地道:“跟本王走,带你查案去!”
无缺也是不惧,与洪甫仁已经交恶,还怕他不成?
潘岳等人惊醒,不错,死守桐山城两日,在地形上就是被包了饺子。离桐山城最近的州府除了铠南,还有秦王西日玄烁的领地——一江之隔的杲南。潘岳等人担忧的是水灾,而令狐约思虑的却是人祸。
“令狐大人,你的意思是……”平镇见梁王不出声,便替他问了。
西日玄浩最讨厌男人这副德行,他对潘岳使了个眼色,后者立刻接过话头。潘岳问的多是家长里短,令狐约都知晓。花爽的原配夫人王氏出身杲南的名门望族,王氏在花辰年幼时病故,花爽的续弦是王氏的亲妹妹。令狐约还知晓潘岳和梁王所不知的,花爽曾与叶凤瑶有过婚约,只是后来不了了之了。
令狐团圆收好匕首,笑道:“好歹是个武器,我用着合适。”
西日玄浩将三封信拍到桌案上,狭眼厉光一一扫过房中众人,随后又落回桌案上。他拈起那两盒蜜饯,冷冷道:“此案了结!花爽死于误食毒枣,枣子搁置久了,霉变。”
“封套陈旧,我怕一用力就捅破了!”
侧厅外侍从走动,却没有一个步入侧厅,令狐团圆不禁觉得烦闷。
隔壁房内的盘问在继续,“为什么说二娘会害死花爽?”
西日玄浩沉吟道:“我有话问她,你去查探王氏。”
潘岳这才笑了,却是苦笑。令狐家的马车装的吃食足够两家人吃一个月了,真不知令狐约在想什么。
“我……我只是胡乱说的。”
“令狐团圆,你仔细听好。”西日玄浩慎重地道,“我来南越找你娘亲的下落,找到艺水楼,陈妈妈就离奇死了。我奉旨回京的路上花爽死了,而他也认识你娘亲,更别提香江的那个叶琴师。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你娘亲究竟是什么人?”
“你和我想的一样,王氏有古怪,我娘亲的事我也疑惑。”令狐团圆肃然道,“但是你不该骂我娘亲,男人喜欢一个女人,男人喜欢很多女人,都是男人自己的事,女人何其无辜?难道生得美被人喜欢就是罪过?被很多男人喜欢就是不检点?你骂我捉我打我,我都没当回事,可你骂了我娘亲我很生气!管你什么身份管你功夫高不高,我都会为我娘亲讨回公道。”
丫鬟补充道:“令狐公子担心你一人留在这里,平大人就请夫人来照料了。”
嗵的一声,令狐团圆掉了匕首,西日玄浩却放开了手,他施施然地道:“女人就是小心眼多,本王若要追究你的罪过,当日在望舒就把你绑了。”
雨哗哗地下,令狐团圆忽然在雨声中听到了隐约的哭声。她慢慢爬下床来,贴墙寻声。哭声是从隔壁房里传来的,走到前厅,令狐团圆寻了个好位置,隔墙而听。
婀娜无奈地道:“我还有不少贴己钱,你呢?”
令狐约不会与他说,他们留在桐山,凶手会更难浮出水面。令狐约想的是,小书房里已经难再找出头绪,疑点他暂且记下,需到州府外查看查看。花爽的死因是毒亡,但毒杀只是方式,为何而死才是关键。
令狐团圆道:“我只知夏季我们那儿的香江水高。”
“花参军……他是个好人哪!”婀娜语调一高,为花野辩护道,“他是老爷一手带大的,他非常敬重老爷,岂会做那等猪狗不如的事?一定是二夫人干的!”
厅堂一片静默,潘平不知所以然,只觉所有人的目光都盯着他手上的那一小盒蜜饯。
“公子生怕药苦,还叫小的抓药时顺带买了蜜饯。”
王氏答:“令狐公子与潘管家被平大人唤去,说是他们两位精干,能帮上忙。”
令狐团圆握拳,西日玄浩在她耳边极阴极轻地说了句:“你娘就是个骚|货!”令狐团圆双臂无力,低头咬他的手却够不着,跺脚反被他紧紧扼住咽喉提起身子,“再动掐死你!”
大雨下到傍晚,还不见停。小书房里的人又多了一位,州府师爷费腾祥。花爽出事后,桐山城的政务就落在了他的肩头。费腾祥年过五十,身形肥胖,眼小而厉,他说的话更叫梁王心沉。
令狐团圆看那笔,正是套笔中最粗的一支,一个明显的“福”字似在嘲讽。她摇了摇头,被西日玄浩扫眼而问:“你摇什么头?”
“老顾,你来得正好!哎哟,你还敢逃!”
花辰想了片刻后答:“没有。若说有,就是堂叔花野擢升为参军,州府办过一次庆宴。”
婀娜似已哭尽酸楚,冷冰冰地道:“男人都不是好东西!心里装一个,怀里搂一个,眼里还要瞅一个!”
西日玄浩下令,州府里的每个人都盘问一遍,问明他们昨天晚上在哪里都干什么了?平镇又奉命而去。
梁王没再发话,顾侍卫也不敢走开。令狐团圆感受着鼻息间淡悠悠的男人气味儿,面前火辣辣的男人毒媚,笼罩身体的压迫又危险的男人热度,她手中的匕首不敢放松一分,而同样,由她肩臂向体内渗透的内力也不肯罢休一毫。
西日玄浩听得明白,费腾祥的意思就是说州府现在人手不够,请他暂缓逐一核查众人,先处理水事。他又如何不知,每年夏季的蛮申江都叫他父皇操心,花爽虽非封疆大吏,却掌有三千军士的缘故就在此。
两女各执一词,顾侍卫知道没什么可再问的,便拍晕了她们,丢到床上。
潘岳认同。花辰忧虑,这两位世伯一走,他父亲的案子就更难水落石出。
令狐约觉着还是不对头,他看到一双儿女正窃窃私语,注意力就转移开了。听明了无缺的话,令狐约夺过匕首,细细看了一番再还给令狐团圆,“好生收着,这里头也有文章。”令狐团圆不解,其父轻飘飘地道,“看那封套,上面的梅花为四瓣,你们可曾见过四瓣的梅花?”
“小姐暂且将就一晚,有事就唤我,我就在隔壁。”丫鬟迟疑了片刻,又道,“我名婀娜。”
掌声夹杂着刀声,和着雨声,脚步浮动,几乎将整座州府震个底朝天。
令狐团圆在窒息中平息了怒气,她现在和当日在潘府水榭的状况一致,不是梁王的对手。
西日玄浩没料到问出了纸笺,他一拍桌案,花辰的身子又震了一震。
梁王分别接过三名侍卫手中的信笺,逐一拆阅,越往后看脸色越阴沉。而令狐团圆好奇的是,第三名侍卫报的是什么?她站在顾侍卫身旁,离梁王最近,也没能看清第三封信套里装的是什么,只能确定,那里面不是纸。
“婀娜你错了,我觉着是花参军害死了老爷,夫人那颗心一直都拴在老爷身上。”
西日玄浩毒舌不止,“女人但凡有几分姿色的都不安分,王氏如此,那两个丫鬟如此,你娘如此,你倒没有如此,却弄了把小刀充充姿色。本王见多了女人,你不必费神为你娘辩解,女人就是那样的,一个比一个贱!”
潘岳也跟着,愿如何便如何。
两个女子又说了一通日后打算,西日玄浩听得烦了,对顾侍卫使个眼色,顾侍卫瞬间消失,下一刻,隔壁房里便传出两声闷响。
只有平镇明白,梁王不想再见到令狐团圆是因为桐山之事让梁王了悟,如若追究叶凤瑶一事不放,只会叫他看不透世情。
“令狐小姐,这是我家医师给你开的方,之前趁雨小了点儿,我跑到药铺给你补齐了药草,公子亲手熬的。”
婀娜哭到后来,断断续续地说了句:“我就不信……不信了……肯定是夫人害的……”
“那些纸笺是我所写。殿下,不是我有心相瞒,实在是难以启齿。”花辰哭道,“我生母去得早,是二娘将我养育成人,在我心里,她比我娘亲更亲。可是父亲不待见她,我见她常年抑郁很是难过,就模仿了父亲的笔迹写了纸笺偷偷放在她房中……”
令狐团圆心道,忍,低头,大女子也要能屈能伸。
婀娜又一阵啜泣后道:“老爷喜欢的不是她……这么多年……她都没有生养,就是证明!”
西日玄浩低下头去,顶着他的是把带套的黝黑匕首。
令狐团圆微微转动头颅,看见了不远处的顾侍卫,他正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她立刻明白抓住自己的人是——梁王!
夜色降临,雨依然不止。距离桐山城最近的江阱郡报来急信,江阱郡内山石塌方,泥水冲刷山下村庄,山路堵塞,恳请州府速派军士支援,梁王委派费腾祥率桐山城驻守军士三百人前往救援。费腾祥也知道此际州府中人除了他与花辰,旁人皆不熟江阱地界,而花辰年轻,梁王不谙地方事宜,所以走之前,费腾祥独独与令狐约交代。
制住了两个女子,顾侍卫问:“那叶氏叫什么名字?”
令狐团圆听着前“丫鬟”后“姑娘”的称谓,有些糊涂。等入了房间,见着一个替她收拾的大丫鬟,才看明白了几分。那丫鬟身材高挑,容貌艳丽,一双眼睛却比花辰还肿。
“殿下明鉴,眼下是州府最吃紧的时候,左右郡也一并繁忙。花大人之事是头等大事,蛮申江水祸也是头等大事。小臣在州府任职多年,据小臣的经验来看,但凡这样的豪雨,都会引发洪暴。花参军率部奔去了恐怕还远远不够,请殿下暂替花知州行事,统调人手,奔赴各方要害地点。”
“夫人如何会害老爷?”女子惊疑道,“这话可不能瞎说!夫人对老爷那心思,府里人谁还不知道啊?夫人若不是对老爷用情极深,也不会放着大好的人家不嫁,来当老爷的续弦!”
“白日里被你隐瞒了过去,想不到你看着老实,其实一点儿都不老实。说,今晚若不说明白,这就是你最后一晚。”梁王的疾言厉色令花辰伏地战栗。
花辰啜泣道:“这个我真不知道。”
令狐团圆心一悬,她肩上的手陡然增力。
令狐团圆答谢。她仔细看那王氏,见妇人三十出头,容色俏丽,眉宇幽幽,令狐团圆的心中不禁产生了疑问。
“老爷,这是您今晚的汤药,公子说药得趁热喝。”潘平放下食笼,打开第一层,端出药碗。
婀娜停了哭泣,沉默了很久后道:“我知道,那人姓叶!”
令狐约瞅着潘岳道:“不妨,这里更好。”
女子称是,“而今我们该为自己打算,二夫人早就看我们不顺眼,老爷这一走我们肯定会被她赶出州府!”
令狐团圆深吸一口气,她身上有伤,可也有剑和匕首,剑在腰上匕首在怀里,只要梁王一松开她的脉门,接下来的局面就会由她掌控。如此近的距离她还拿不下他,就该一头撞死。
这些东西寻常人一般都不会用,令狐约愈加疑惑,花爽用家传砚墨、持雍帝御笔书在景飞白上的就是情缠意绕吗?要说花爽追忆叶凤瑶,他打死也不信,追忆亡妻王氏都有些牵强。
顾侍卫辨明话里的两层意思,便飞身而去,留梁王与少女在房中。
顾侍卫赶到后,洪甫仁立刻逃逸,一部分侍卫追杀了过去。
无缺摇了摇头,只有待在令狐家身边才安全,何况雨急路泞,前方情况不明,要走也不急于这一时。
“你!”令狐团圆险些捅了下去。
令狐团圆不禁侧目,她一直冠以梁王“恶人”两字,此时却生了几分敬意。
西日玄浩狭长的丹凤眼精光慑人,却没有往常的恼怒。若是平镇见到了,定会心惊胆战,这样的梁王才是最可怕的。
令狐团圆自然不会莽撞到捅下去,捅下去的话,梁王未必会被捅死,捅死的却是令狐家族满门。她转了语调道:“我们需要好好谈谈……”
“是啊,但逢雨季,越往北水势越猛。”
令狐约岂会不明白?雍帝的几位皇子都眼热梁王,梁王在陈留、望舒的时候,他就与潘岳小心提防着。
令狐团圆没取笑她。大府大院的人家,后院多不干净。她父亲算好的了,却也有两位姨娘。去年就有家族打她三哥的主意,还是嫁一送二呢。
两人相距一尺在窗前站着,一个偏左垂头,一个斜右昂首,相同的是背脊挺直。僵持半晌后,顾侍卫返回,梁王便带两人一同去了小书房。
梁王草断凶案,所有人都明了必有隐情。与大部分人猜测的一样,梁王随后冷声道:“桐北郡水破堤坝,江阱郡费腾祥殉职,此际,桐山城只余五百军士,诸位有何高见?”
“令狐大人,在下深感不安,这雨来得巧,殿下与你们赶得巧,花大人更是死得蹊跷。在下冒昧说一句,眼下桐山城危机四伏,万事请以殿下的安全为重。”
潘岳顿时觉着手中的汤药难咽。
花辰一怔,道:“令狐世伯没有说错,且让我一看。”他翻看了桌案上的书笺,放下后道,“我也不解,或许是父亲为母亲感伤。”
王氏尴尬地放下了手中丝被,她身后的丫鬟道:“小姐醒啦?夫人生怕你着凉,你就这么躺在侧厅怕也睡不安稳。”
梁王不在,令狐约将疑问一一托出,“我看此间布设物品不凡,就连文房四宝也是极品,按理说,都该珍藏而非平日常用,你可知其中缘由?”
王氏心事重重,与令狐家的千金无话可谈,多是丫鬟在说,说的亦都是废话。
花辰致歉道:“梁王殿下正用餐室,委屈诸位在此将就了。”
“……有刺客……保护殿下……”
“报!桐北郡告急!”
片刻后,令狐约打破了沉寂,正色道:“殿下请当机立断,桐山城地势险要,不可久留!”死守一城两日,即便只有五百军士,可还有一城的百姓,如在战役中是能够做到的。可如今明面上正对的是洪水暴雨,暗地里却不知有多少潜流在伺机而动。
平镇见花辰不答,帮腔道:“殿下,看来不动刑他是不会招的。”
“半月前,州府可有异常之事?”
“管你说什么,你夜入梁王寝房就是行刺!武圣之下第一人又如何?今日叫你栽我手里。”
西日玄浩微微愕然,他自己何尝不是,因为母妃所受的冷遇而怀恨于心。不过梁王的骄傲不允许他低头,下一刻他讥笑道:“你娘是骚|货你是贱货!”
“欠收拾你!”
潘岳走上前来,梁王回神,但闻潘老族长倚老之语,“殿下,费师爷出行江阱郡后,老臣就派了族中的可靠侍卫往南向铠南知州调请援兵,估计两日铠南方向就会来军。老臣本不想惊扰殿下,只是防备桐山城城中空虚。另,殿下返京后,桐山城也得有个手腕人物压阵,请殿下恕老臣的不请之举。”
潘岳等人屏息聆听,花辰抖了一阵后,却说出一番叫人意想不到的话。
“我不去,殿下请便。”少女摸着手腕道。对付一个梁王她已经很吃力了,再加一个修为高过她的顾侍卫,毫无胜算。
外头动静越来越大,西日玄浩听得分明,他的另一个得力侍卫正在州府屋檐上苦战刺客,无数侍卫和州府护院都在房外守护。
令狐约蹙眉,凶案夹杂了风化案?令狐约是知道王氏底细的。此女当年矢志不渝,非花爽不嫁,所以他首先就排除了王氏的嫌疑。
被洪甫仁一闹,州府的人都惊醒了,梁王召来相关人员夜审花辰。花爽的两个通房丫头都察觉出王氏和花野的奸|情,花辰却只字未提,这其中必有蹊跷。
西日玄浩想不到他降低了姿态,得来的依然是无用的空话。他正想和她“好好”谈谈,腹间就被一硬物顶住,少女抬起头来,眸光璀璨,“殿下,你如何知道我娘亲曾为香江琴师?你来南越找我娘亲究竟为何?为什么陈妈妈见到你后联想到陛下,就给活活吓死了?”
西日玄浩又问了几句,最后问道:“你去杲南采办什么了?”
梁王若有所思,一时竟忘了斥责。御赐之物,岂容她信口雌黄。
另一女子长叹一声,“老爷喜欢的也不是我们,老爷心里一直只有一个人。起先我以为是大娘,但有一年祭祀大娘,我无意间听到老爷说了句‘对不起,我能为你做的也仅此而已了’,我才知道老爷心里那人不是大娘。”
潘岳接过,感叹了下,“这孩子!”他刚出陈留就夜不能寐,潘医师给开了安神养气之方。潘岳打开碗盖,却见潘平打开第二层食笼,又捧出一碗药来。
潘岳叹了一声,沉默了一下午的令狐约这时候却问起花辰来,“这些年你父亲可有弹琴?”
两人的对话被令狐团圆听到了,西日玄浩的性命珍贵,那花爽的命就不值钱吗?她听过众人议论密室毒杀,也想不出个所以然,但身为女子的第六感,让她觉着王氏很古怪。王氏刚死了丈夫,却只见忧伤不见悲痛。寻常女人刚死了老公都痛不欲生、哭天抢地的,可王氏却只像花爽已经死了好一阵后的伤感。
令狐团圆边吃边听着他们述说花爽之事,说着说着潘岳提及了陈妈妈也一样死得离奇,她不禁小声地嘀咕了一句:“还不都是那人害的。”
西日玄浩怒极反笑,他装她也装,他说谈谈她也说谈谈,更让他不能接受的是,他先制人的情况下反被制,而她的气息还说明她根本运不出多少内力。
花辰的脸色立刻煞白。
令狐约顿时板脸,无缺夹了一筷子菜丢到令狐团圆碗里,少女低头扒自己的饭。
令狐约再次看了一眼桌案,颔首后又道:“我看这桌上书卷手笺多是婉约之言、悱恻之词,可早年你父亲喜欢的却是日月重光、酌古御今之句。”
“南越地界夏季雨多,这雨得下好几日。每年这个季节蛮申江就水涨,治水一个不好,老百姓就遭殃了。令狐小姐你说呢?”
“花野和你二娘什么关系?”
潘岳点头,“他那身形,易患风寒。”
“好你个师爷,没本王在此,你就不能拿主意了吗?”
令狐约一心为他着想,却换回句贪生怕死,当下气急,愤然道:“我令狐约愿与殿下共进退、同生死!”
花辰哭诉了一桩风化案。原来花野暗恋王氏日久,在两个月前一次酒醉后,意乱情迷地污辱了她,而这件事刚好被花爽撞见,花爽就更不待见王氏了。
西日玄浩猛然起身,喝道:“本王岂是那等贪生怕死之人?而今桐山危急,两郡告急,花爽一事无人主持大局,本王岂可在此关头退缩?我西日皇族向来只有勇死,没有苟且偷生之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