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望断天涯不归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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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缺站在正厅前静静地瞧着。这是一场角力后的荒谬结局,虽倒是死了不少人,可除了花爽,没有一个重要角色真正浮出水面。这也是一场储君之争的序幕,只在蛮申江区域爆发,还未到盛京血拼,已步步暗藏杀机。
“一桩谋杀案扯上了风化案又牵出了谋逆案,令狐族长,你如何看呢?后两案案情大体清楚了,可这花爽之死依然悬而未解。”
在细水的光影下,令狐团圆浑然不觉武圣的内力如刀刮过她的周身,她的衣裳被割成丝丝布缕,她的面庞被划过道道细痕。她只知一条,没有战败的余地,没有溃逃的懦弱。寂灭七剑不足以制胜,那就出寂灭第八剑,真正的寂灭之剑还不够,那就倾尽她所学,正如万福公公所言,一招定胜负。
无缺取回酒盅浅酌一口,等她咳完了,他叹道:“其实我是有话想与你说,只有一句,很早就想说了……”
令狐团圆呕血而飞,连带着细水拔离了武圣的手掌。无缺从空中落下,一手接住了令狐团圆,另一手已翻掌叠指。
黑衣武圣恼怒生恨,令狐家族一而再再而三地坏他大事,他帮这小女子毙了铁砂掌,这小女子却反过来挡他的道。此次桐山之事溃败,秦王无奈撤手,可他却不甘心。几年的辛苦经营白费了,天时地利之下都没干掉梁王,既然该灭口的都灭了,他还有何顾及?一意孤行也罢,破釜沉舟也罢,他都想放手一搏,为秦王铲除最碍眼的对手。
黑衣武圣还没来得及再出手,无缺远比梁王和令狐团圆更奇怪的手势让他觉得威力更强,他只得飞身遁去,夜空中传来他的怨语,“令狐家族……好……很好……”
“听到没有?”无缺问。
令狐团圆吃了口茶,斜眼看他。
令狐团圆讨了个没趣,再不理会他,翻窗而返。她路过梁王房间上方,听到了平镇的声音,“桐山城派出的军士伤亡约两百余人,黎民百姓的伤亡数目更难统计。”
王柏云来到州府,首先说明了来意。杲南的江边水势已控,所以王咏春派他来桐山支援。王柏云得知花爽的死讯,似震惊而后悲痛,潘岳宽慰了几句。
“你吃得,我便不能?”令狐团圆吃过果酒,她也不管火烧云乃烈酒,夺了酒盅,并不盛器,直接咕咚一口,辛辣的液体跟着呛出了鼻子,“咳咳……”
西日玄浩原就肩伤未愈,叠结手印也只是初学硬使,倒下后再也无力起身。他看不清二人的身影,只见一片红黑交叠的残像,夹杂着凛凛剑光。他心知,那是令狐团圆的剑气和武圣的内力扭曲了空间。可是剑技再精妙又如何,对方不是嵩山剑客而是一位武圣,令狐团圆对上嵩山剑客都很吃力,又如何能从武圣掌下逃脱?模糊的影像中,和-图-书只有令狐团圆那一双明目和紧抿的嘴让他觉得依然清晰。一二三点重新浮现在他的脑海,这一回如此深刻,几乎可以叫他一生难忘。由此,他再次定义了她:除了惹人生厌,还缺根筋,她早该自己逃命去了。
按下不表,桐山城暂替知州的花野如何与王柏云周旋,王氏的下场又如何。只说蛮申江过了最猛的水洪期,梁王携南越两大家族的重要人员及家眷继续北上。
令狐约凝神望着两人,微妙的气氛顿生。另一边潘岳与潘迟攀谈起来,潘迟没有费腾祥那么倒霉,虽然一身狼狈,好歹完好无损地回来了。
令狐团圆一怔,“就这句?没别的了?”
潘岳道:“这不王大人你来了,可解了这个局。”
令狐约捧着茶道:“犬子年少识浅,才带着众人当场击毙了刺客。依我看来,王氏已是弃子,她打死也不会再吐半字。而那刺客是对方送上门来给我们杀的,他杀了王氏固然好,而无论他得手与否,最后都得死。”
令狐团圆的剑之领域大成,可惜领域里的人委实太强,她的寂灭第八剑非但没有吓住他,还令他产生了更强的杀意。在她层出不穷、连绵不绝的剑式下,黑衣武圣同样运足了双手的气力。
无缺摇头,“他们都不说,我也不说。”
潘岳吁出一口气,坐到他身旁道:“殿下安全了,可我家的潘迟、你家的立秋什么时候回来啊?”
王柏云问起花辰和王氏,潘岳就说了梁王一事,王柏云大惊失色,“贼子竟胆大至此?”
梁王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令狐团圆蹲下了身子。她这一蹲,猛然记起之前还碰见的顾侍卫,此刻眼皮子底下哪里还有顾侍卫的身影?
西日玄浩蹙眉,却是沉默。
无缺赶到的时候,恰好瞧见如此一幕。屋子里遍布的无形气场中红衣泣血,黑衣武圣一掌被细水贯穿,原来他以左掌为代价,用右掌击中了令狐团圆。无缺肝胆欲裂,梁王没看清他此刻的面容,他的双眸竟是红的。
无缺顿时窒息,他的眼眸红了,他还是不够聪明,不够有力量,不能将危机扼杀在摇篮里,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令狐团圆身陷绝境。一声巨响,几乎震裂无缺的魂魄。他还没有告诉她,那个足以抹杀他们所有共度的美好时光的秘密,而他的世界已在崩塌。无缺极速飞身,红衣在夜空中仿佛一团烈火熊熊燃烧。
令狐团圆搂着木匣而归。她走到无缺身旁,低头没看到其兄在笑,只听到他道了一句:“我们往后再不养猫。”
令狐团圆下马车后,潘微之捧着一只檀木匣上前来,喊住了她道:“令狐小姐,这个给你。”
两人一阵寒暄。
潘微之垂首道:“这是大白的骨灰匣,你不在的时候我帮你装好了。”
黑衣武圣刚扭转了失去先机的劣势,却见令狐团圆的身形倏忽一变,红影急旋,身法之捷竟不亚于比她高一级的嵩山剑客。快有什么用?在绝对悬殊的武力下,不过是垂死挣扎。黑衣武圣刚腹议完令狐团圆的结局,却见她的剑法变了,纵然他已晋升武圣数年,也不禁大吃一惊。那是什么剑法?一团红影中凌乱的剑光成片,片片散射又玄妙地构成一个剑气气场,左手出剑的少女,右手叠指成类似梁王所用的招式,还不时弹指,虽弹指的内力微弱,却巧妙地为气场增添了一串诡异的内力。
应着令狐约的话,侍卫来报,邻郡的信路开始恢复。
平镇惊愕至极。随即他的头脑运转起来,秦王长期与杲南封地的土豪氏族交往甚密,笼络地方势力,结党营私。而梁王远在盛京,一直与南越氏族不通音讯,也不在朝野交朋结友,相比秦王,梁王确实势弱。
“起先以为父皇是派我打压氏族势力,而今方知,父皇更深的意图还是为我好……”梁王不再往下说,平镇也听明白了。
公子优渥转身,红影恰如夜光下最神秘的火焰。
“……”
无缺收掌,怀中少女已奄奄一息,周身细小的伤口染透红衣。他不敢用力握住她的肩膀,只虚揽着她,在她耳畔低声道:“想知道你娘亲的事吗?你就得给我撑住!”
这时候,令狐约派人来叫两人。无缺应了声后,令狐团圆再问他,他却道:“没什么了!我们先去用饭。”
王柏云神色微变,嘴上却道:“好啊,他回来得正好!这次水祸甚猛,有他这个知根知底的人坐镇,水事可了!”
花野一路回州府却不见叛党踪影,此刻他身在正堂也没稳妥的法子定下杲南王家的叛逆之罪。杲南的私兵一半在他手里,另一半分布各郡。对于万福的嘱咐,花野感到很无奈,他有心杀贼却无力振臂。
令狐团圆停下脚步,这才觉着无缺有异。她回头只见红衣背影在漫天红光之下,透出一分孤寂,即使他们周围族人来往不绝,无缺却显得格格不入。
黑衣武圣放倒了顾侍卫和梁王,不曾想却无法一招解决令狐团圆。他内力雄厚,几乎掀翻屋顶,可他之前的目标不是令狐团圆,内力多放在屋里两人身上,放倒梁王后,转而再对令狐团圆就失去了先机。他仓促应对之下,令狐团圆却是全力一刺,那可能是世间最凌厉诡谲的一刺,一时打乱了他的阵脚。这一剑不知比嵩山剑法高明多少倍,若非令狐团圆的修为远比他低,单凭这一刺,便可在他身上留下无数剑创。
“是啊!”无缺微笑道,“你是女儿家,不宜饮酒。”
不久花野与潘迟两人前后步入正堂。花野见到王柏云呆了呆,后者立刻上前,用力地一抱他,悲伤地道:“花贤弟节哀顺变啊!桐山城还需靠你暂为管治。”
令狐约在一旁听着两人像模像样的对白,并不吭声。王柏云的到来,意味着王家抢先复局,化被动为主动,顺便还可以将一些暴露在外的瑕疵修理掉。
“我估计梁王殿下已经安全,现在要复局了。”
令狐团圆不禁身形一滞,落在了屋檐上。
无缺在远处看到了这一幕,却是笑若春风。阿文在边上看呆了,公子很少这样笑。阿文跟着无缺书读得也不少,他觉得公子笑得很好看,搜肠刮肚却没寻着个合适的词来形容。当无缺转脸看他,他一下子想到了,此刻的优渥公子正如令狐家的名酒——火烧云。一身红衣,明丽得不可方物,时逢夕阳西下,漫天的云朵霞边闪耀,而优渥恰似那最红的一朵。
令狐团圆顿时伤感起来,她紧紧地抱着木匣,仿佛抱着自己的童年时光。
南江的驿站已与江南不同,风格更接近大杲的粗放宽敞。令狐团圆沿着屋檐飞走时,与底下巡视的顾侍卫对视了一眼。过了梁王的房间,又翻过一堵矮墙,她蹿入了无缺的房间。
翌日午后,万福护送梁王回到了州府,一到府前,万福就消失得无影无踪。梁王二人心知,他不想见庞杂人等。平镇与顾侍卫等人见到梁王,一番激动不在话下。
潘岳一怔,立刻又神色如常。
“我先走了!”潘微之没再看她一眼就走了。
黑衣武圣并非铁砂掌,他的感知毫不粗浅。寂灭第八剑加诸各样花哨,只令他参透这位令狐小姐的背后有着远比他强大的存在。那样的剑法应是出自一代剑术大家,剑路本身平凡无奇,但剑气所造成的气场却如同天罗地网,再细小的网线都可能牵一发而动全身。单是此剑,他想速战速决已成泡影,何况他还察觉到了,正有无数人向这儿赶来。黑衣武圣一咬牙,梁王没能杀成,但眼前这位天赋奇才的少女若不尽早铲除,来日必是他的死敌。
“我还是说了吧……”过了一会儿,无缺才慢慢地正视她的眼睛,她立刻觉着他想说的话对她很重要。
令狐团圆眯着的双眼微微颤动,迷糊中,她见到敞开的屋顶上空星光璀璨……星光黯淡……星星点点……她昏厥了过去。
令狐团圆倒茶,道:“你说!”
“没了!”
梁王冰冷地道:“大灾过后必有大疫,朝廷又要掏出大把钱粮赈灾抚恤……”
西日玄浩喷出一口鲜血,随即往后倒去。令狐团圆的剑适时赶至,这亦是“入木三分”与细水成功结合的一次施展。贯注令狐团圆浑身内力的细水强行破开对方的内力,剑身如灵蛇般起伏,以蛇腹不停地游爬,又像一道水势难测的激流,急流直下却不休地飞甩水花,黑衣武圣所释放的无形内力,都被它逐一荡开。
令狐团圆好奇地接过,“这是什么?”
“你吃酒我吃茶?”
黑衣武圣早已察觉梁王的屋顶上还有一人,所以他的内力也笼罩了令狐团圆。但他想不到的是,面对他如此强大的气场,顾侍卫不敌,梁王却叠结出奇怪的手势,而头顶的少女也没被他威慑住,反倒破顶而入。
西日玄浩以“万福朝宗”对上黑衣武圣,他翻了三倍的内力依然败阵。平镇则被黑衣武圣忽视,四人之中只有他没被内力锁定。只见顾侍卫被击飞在地,而梁王却硬接了黑衣武圣一掌,两人的内力碰撞出巨响,那响彻云霄的声音令毫无武学修为的平镇难以承受,他往后一倒,就此人事不省。
平镇忍了几次,终于还是没能忍住,问梁王道:“殿下,明摆着杲南王家谋逆,殿下为何没有责难?这不像殿下平日的行事风格啊,就算没有确凿证据,好歹也要敲山震虎一番。”
“我不能来吗?”令狐团圆盯着他,他的眼眸更朦胧了。
搭过她脉象的无缺抬首,双眸已恢复如常,蒙上了一层冰冷的灰纱。他对西日玄浩道:“以后,离她远点儿!”
“你不像个女儿家。”
令狐团圆占得先机,却没有讨到便宜。不知武力几倍于己的武圣,光是气势上的威逼,就足够她吃几壶了。她本不知自己为何奋勇杀入,去救援那个即便救回也不会与她客气的梁王,可当她直面对抗武圣的时候,她突然明白了,这就是她的武道,行侠仗义,虽敌强而不退。以卵击石,蜉蝣撼树,那是被世人定死的铁则,可是这世上没有什么不可能。规则是束缚自由的枷锁,规矩是框架天空的囹圄,《弥天诀》的奥义就是挣脱枷锁、天马行空。
州府正堂,潘岳问令狐约,“他们想杀王氏灭口,你不看紧点儿,坐这跷什么二郎腿?”
王柏云当即表示,杲南王家以王氏为耻,会协助桐山城将乱党一网打尽,杲南军士听从潘岳吩咐。
“我听到了!”令狐团圆越发伤感,她举步,一只手却被无缺反手拉住。
令狐约却反问:“梁王殿下不是结案了吗?”
“潘迟执事也回来了。”又一侍卫来报。
这日傍晚,桐山城城外突然入驻了三千军士,他们来自杲南最大的州府南屏,由南屏知州王咏春派出,领军的王参军王柏云正是花爽的大舅子。
过了蛮申江,车行至南屏境内,一行人宿于南江郡。
花野回过神来移开他的手,黯然道:“王大哥来得巧,别的我也不多说了,咱们齐心协力先把眼前的水事处理干净。”
“团圆……”
无缺的目光最后落到其父身上,他是没有父亲老道,也没有父亲看得远,但他却再次看明了令狐约的秘密,那同样也是令狐团圆的秘密,更是他心底永不能言的秘密。
“一起走吧!”令狐团圆道。
无缺掠空,身在半空的他刹那间就想通了缘由。桐山城诸事暂了,梁王与众人都以为安全了,而这安全的时刻才恰是最危险的。
匿气之术忽生感应,脚底下的房间内力冲天,一股从未感受过的凶杀戾气瞬间使令狐团圆寒毛倒竖。即便铁砂掌全力之下,即便山崖下生死一线,她也没觉得畏惧,但这股冲天的内力却令她平生首次尝到了恐怖的滋味。
西日玄浩丹凤眼一斜,他也知道?他知道什么?但梁王很快将目光投向了令狐团圆。曾经充满朝气的混球,此刻却像一只血淋淋的瘪球。梁王适才硬生的鄙夷不在,强压的动容霎时涌现,这混球……
“我今儿可没喊你,你怎么来了?”无缺带着一抹浅笑问道。
“既然来了,那就吃个茶再走。”无缺斟茶,可是令狐团圆却见茶壶旁有酒盅。暗红的陶瓷瓶,瓶身绘的是云,正是令狐家的名酒——火烧云。
无缺转回身,嘴角一抹浅笑,令狐团圆觉得那笑里似乎多了点儿什么。
令狐团圆被其父喊去,她这才知道立秋至今未归,但时不我待,潘与令狐两家必须尽快赴京。
另一驾马车内,令狐团圆被戚夫人缠了半日,光是手上几道狰狞的伤口,就叫令狐主母心痛不已。
西日玄浩摸着肩上伤口道:“经此一事,本王学到了不少。那人占据了天时地利人和才连下猛手,可本王现在依仗什么?若非碰上潘家与令狐,本王恐怕已命丧桐山!”
令狐团圆在内力的冲击之下整个人倒悬,伴随着瓦砾的震颤,她却清醒了过来——梁王危在旦夕!他们还未收手!明知底下已成龙潭虎穴,对方修为超凡卓绝,跟她压根不是一个级数的,令狐团圆却握着细水,顶着下面强大的内力强行穿破了屋顶。
“花参军回来了。”侍卫突然来报。
离得最近的无缺第一时间感知到了,他破窗而出,只见幽静的夜色下,矮墙对面屋顶上的少女悬起了身子,跟着屋顶上的瓦片纷纷悬浮,那场景要多诡异就有多诡异。
情绪低落的令狐团圆没应声,与他擦肩而过。
用晚膳时,令狐团圆不时打量无缺,优渥公子风度如常,可这如常的风度却更令她生疑,他一直没回应她的目光,这便是不寻常。所以用完晚膳,戚夫人等女眷都安睡后,她又推窗而出。
令狐约黯然地放下了茶碗。从无缺一句话怂恿黑衣武圣杀了洪甫仁开始,无缺就失去了冷静,他那功夫能轻易示人吗?
“什么?”令狐团圆转过身,依然只见他的背影。
潘岳恍然明白了对方此举是想要借刀杀人,刺客即便杀了王氏也逃不出州府,州府的守备空虚仅那短暂片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