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装满玫瑰花的瓶子
“听说……你和苏白来往密切,那怎么会不知道彩的消息?”她低声问,“既然你如此了解苏白,怎会不知道彩的消息?”
明镜站了起来,有些摇摇晃晃,她没有硬要扶他,静静的站在一边。过了一会儿,明镜自己伸出手来,“走。”她让明镜扶在自己肩头,慢慢走向男生宿舍。
“我从不信有鬼。”他回答。
他点了点头,在床铺上坐了下来,他很疲惫。
回到学校的时候,校门已经关了,她很少这么晚回学校,但莘子高中的学生都知道哪里可以翻墙进来,她也翻墙了,而且内心并没有多少罪恶感。如果班主任看到的话,一定会对所谓“优秀学生”和“班干部”失去大部分信心,并在感情上深受打击的。
“明镜心里怎么可能会有别人?他那种高高在上的人,哪会瞧得起谁……”余君咕哝,“我连和他说话都不敢,他好像对你还有点兴趣。”
明镜高一高二的课都代,代的课都很简单,上课发放英语练习,做完了对答案,有问题举手问他。针对考试方向的重要课程都还是正式教师来上。上课以后,明镜发了练习,全班静悄悄埋头做题,只听到纸笔沙沙声响,像一群天真无邪的蚕在吃桑叶。
“你什么题目不会做?”何子皓转着笔表情得意的看着余君,“怎么?这次杨诚燕也不会做了?客气客气,你卷子拿过来我教你。”
“你明白了吗?”他仰后躺在床上,闭上了眼睛。
“送你回去吧?”她脱下女生校服的外套,罩在明镜身上,“能站起来吗?”
“那是说——像诚燕一样优秀——笨!”余君打了下她的头,“要上课了,还不换课本?”
从明镜身上拿到钥匙,打开809的门,“啪”的一声她开了灯,乍然亮起的宿舍里陡然有十几双眼睛同时看着她。她这一生很少被什么真正惊吓过,但突然看到这十几双眼睛,一瞬之间浑身冷汗,过了很久,她才反手扣上了门。
不过她喜欢自己骗自己。
明镜一动不动,呼吸轻浅而频率很快,吐出来的都是酒气,她看着像红酒,但闻着那古怪的酒气,也许还有各种各样的酒混杂其中,并不单单是红酒的气味。明镜躺在路边,若是被学校或者其他同学看见了,那还得了?能把他带到哪里去呢?她抓住他的手臂,用力把他拖向草丛深处,明镜虽然削瘦,却依然重得不是她轻易能够拖得动的,努力再三,终于把他拖进草丛中,不易被人发现了。
明镜也看到了她,他迅速直起身来,但眼泪却控制不住,仍旧顺着面颊滑落了下来,那么冷静的姿态,依然是优雅的身姿,却哭得犹如泣血一般——是遇到了怎么样的打击,才让明镜变成这样?像他这样的人,怎么能哭呢?
“我是个浪漫的小女人。”她悠悠的说,眼睛仍然看着窗外。
“我是彩的哥哥。”苏白说,“你见过彩了,是吗?”
“哦?”她笑笑。
“八片。”明镜的呼吸中仍然带着浓重的酒气,“我在哪里?”他的神智开始清醒,认出了眼前的人是杨诚燕,表情自然而然的冷静从容了起来。
“谢谢。”明镜接过纸巾擦脸,他的手仍在发抖,杨诚燕看着他的脸,没有看他的手。
余君切了一声,“何老师就是何老师,怎么做?”
窗户打开着,她知道说错话了,微微侧了头,往窗外飘了一眼,突然发现这时候星星满天,没有月亮,明镜窗外是茉莉花丛,朵朵洁白的小花正在盛开,虽然八楼很高,不怎么闻得到茉莉花清新的香气,空气中也有极淡的残余。哑然失笑,她在心里想终于和明镜“认识”了呢,不过这种认识,只怕日后他和她回想起来都不会感到快乐吧?
明镜进了浴室,先漱了口,然后洗了脸,换了衣服才走了出来。洗漱以后的明镜就如换了一个人,除了脸色苍白,冷静优雅一如往昔,“我照的。”
她听话的跟在苏白后面,苏白熟练的转过走廊和楼梯,往学校展览室走去。她低头跟着,转过走廊的时候看了明镜一眼,她看见他一直看着苏白,眼里有种异样的光彩。苏白笔直往前走,在明镜的目光中,他步履平稳,头也不回。
明镜不答,目不转睛的看着她。
她倚着桌子站着,神态安然,呼吸平静。
“你很眼熟。”他说。
他不再说话,也不洗澡也不睡觉,就这么木无表情的看着她倚着的那张桌子。
“明镜?”她拍了拍他的脸颊,明镜突然哇的一声吐出许多红酒出来,睁开了眼睛。那些吐出的秽物不单单只有红酒,还有许多白色片状的药丸,她悚然一惊,这是……这是什么?毒品?“你吃了什么?”
“这些……都是你照的?”她凝视着墙上的许多照片,心底一丝一丝不祥的感觉在蔓延。
“也许苏白没有骗你,彩真的已经死了,我所遇见的不过是一个离奇的鬼魂。”她说。
第五个谜。
“你——你为了明衡的事接近苏白,而他……引诱了你?”她轻声问,“你爱他?”
她改了话题,“你看过苏白的日记,为什么不凭日记去报警呢?”
她又吃了一惊,站了起来。
余君扑哧一笑,诚燕这个女人,偶尔骗骗人的样子,还真是有点小坏。“你那个什么彩怎么样了?还有在读书吗?”
她从饮水机里倒了一杯凉水给明镜,“头还晕吗?”
他惊跳了一下,那双冷静狭长的眼睛里流露出刹那的仓皇失措,“啊……”
“那是苏白送给我的。”正当她望着窗外出神的时候,明镜突然说。
“嗯。”她再笑笑。
明镜迷蒙的眼睛怔怔的看着她,眼角仍带泪水,那眼色柔弱可怜到了极处,像一只饱受伤害的猛兽,在濒死的时候放弃所有的尊严向敌人乞怜而犹自不能活下去。“安眠药……”他喃喃的说。
一个人一手扶着草丛里种的小树一边呕吐,她没有走近都闻到一股浓郁的酒味,有人喝醉了。在住宿制高中里面,也有人会喝醉吗?是哪个老师这么大胆这么不负责任……她本能的想躲了,骤然呕吐的那人抬起头来,月光之下,她清清楚楚的看到那人满脸是泪,嘴边残留着混有红酒的秽物,仿佛呕血一样,那人竟然是——竟然是明镜!
“你烧了苏白的日记?”她轻声问。
“呵呵,他也许是对我的奖状有点兴趣,不是对我有兴趣。”杨诚燕说,“明镜心里真的有别人。”
“学校草坪。”她递给他纸巾,“你喝醉了。”
她蓦地呆住了。
“我不明白的是,为什么你要告诉我?”她低声问。
窗外一个人影晃了一下,明镜推了下眼镜,转身走了出去。杨诚燕看着那人的背影,是崔井崔老师,和明镜不知说了些什么,接着一个人走了过来,她大吃一惊——苏白!苏白怎么会到学校里来了?
“我还没做,你问后面的何老师。”杨诚燕漫不经心的指指后排的何子皓,这位同学一向勤奋好学,尤其自称以数学和历史为强项,什么题目都做得出来,比老师还热心教导同学,人称“何老师”。
第二天。
她叹了口气,“我也很难受,”她举起手,“我对上帝忏悔,我骗你了,明镜心里没有别人。”
“你觉得是这样的?”她很有趣的看着余君,“可能是吧,不过要是我一不小心喜欢上明镜呢?”
而她自己呢?她喜欢明镜,明镜爱上了苏白,要说不嫉妒,那是假的。
“呕……”不远的地方传来呕吐的声音,她吃了一惊,转头向草丛里看去。
“理智的吧?诚燕脾气好,对了我昨天放学看到第八街在卖护肤品,有分理智型女人和浪漫型女人的哦。”
“明镜?”她轻轻摇了摇他的手臂。
“苏白谋杀明衡的事,对你来说,有这么重要吗?”她长长吐出一口气,除了不祥之外,荒谬和不可思议的感觉同时在蔓延,“你为什么不去报警?把苏白关起来了,这件事就结束了,不必……不必把你的精力都投进去。”
他停住了,那一刻他连呼吸都屏住了,过了很久,也许是他的酒还没有完全醒,也许是他今夜很失常,总之她觉得是明镜的话根本不会回答,但他回答了,他说:“我烧了它。”
“刚才不是说像我就行?”她噗哧一笑。
明镜的宿舍里四面墙壁贴满了照片,有大有小,有黑白有彩色,全是同一个人。照片里的人或正在打网球,或正在购物,或正在工作,无论是西装或球服,都是那么俊朗笔挺,稳重正直,是苏白。除了照片以外,墙上还贴了一张巨大的表格,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小字,匆匆掠了一眼,她看出那是从苏白出生那年开始,一直记到今年苏白二十四岁,除了履历之外,便是某某年某月某日某物死,一直到大学时期某某年某月某日某人死伤,其中明衡的名字赫然在内。
“呵呵,又不是我男朋友,你好关心。”她笑笑,“你说要是明镜心里有别人,你会怎么想?”
“有人找你。”明镜指了指窗外的苏白。
明镜的眼中泛起的那股倦意越发倦得犹如烟熏,就如他的灵魂被烈火炙烤过,那些余烬的烟透过此刻这双眼睛散了出来,“我一直以为彩已经死了。”
“不会吧……”余君很失望的叹了口气,“是谁这么幸运,说真的我很难受,总之……不希望和明镜恋爱,希望他能一直都单身一个人,也让大家有点希望。”她怀疑的看着她,“你怎么知道他心里有别人?你看到了?他告诉你的?”
“扑——咳咳……”余君呛了口气,“你怎么知道……”
“间歇性谋杀癖,不容易被检查出来,就算报了警,十有八九会被放出来,无济于事。”明镜淡淡的说,穿着睡衣的明镜,映在镜中有些酒醉的倦意,姿态优雅绝世。“只有了解苏白,才能抓住他的把柄,在他下一次杀人之前抓住他。”
杨诚燕站住了,她刚刚打算转身就走,如果明镜再坚持多一秒,她会若无其事的走开并从心里当作没看见。但他摔倒了——摔倒了难道她还能转身逃走吗?她淡淡的苦笑了一下,她已经踏入了绿彩的故事,再把明镜从这里扶起来,她就踏入了明镜的故事。她无意干扰任何人的人生,但是毕竟明镜和别人不一样,如果在这里摔倒的是崔华或者校长,她就会留下来吗?她想她不会,她会打120,但不会留下来。
“那瓶玫瑰很漂亮。”她的目光在房里游离,明镜的宿舍里除了满墙的苏白和苏白的资料,就是书架和衣柜。书架上各式各样的书都有,教科书几乎看不见,古典文学的居多,还有几本外文书,但不是英语。书桌上摆着的也是苏白的照片,此外还有一个很大的玻璃杯,玻璃杯里装的是胶冻状的蜡烛,透明的蜡烛里充满了玫瑰花,那不是假花也不是干花,是新鲜的粉色玫瑰浸在胶冻蜡烛里,那一定是自制的。看着那瓶娇艳欲滴的玫瑰蜡烛,仿佛就能嗅到玫瑰花的芳香,粉色的玫瑰,犹如羞涩的恋情。
“诚燕,你是什么类型的女人?”余君解决了那题数学题,突然转过头来问她,“浪漫型的,还是理智型的?”
杨诚燕在夜晚校园的小路上安静的走着,她不怕黑,学校里很安全,她走得很平静。
“叫……杨诚燕?”
摔在地上的明镜不知道是已经酒醉睡着了,还是摔昏了,一动也不动。她蹲了下来,拿出张纸巾擦去明镜脸上呕吐的秽物,月光下的明镜尤其显得优雅而苍白,像一尊废墟中的人偶,给人神秘、威严、诡异而残破的感觉。
“这道题谁做出来了?”数学课后,余君拿着课后发的练习到处找神人指点,“我怎么算来算去都不是答案?我觉得我做得很有道理啊,怎么会这样?”她戳了戳杨诚燕,虔诚的目光看着心目中的女神。
“我累了……”他喃喃的说,“我要疯了……快要疯了……都要疯了……”
下一节是明镜代的课,是英语课。
那两人在那边拿着纸笔嘀嘀咕咕,杨诚燕托腮望着窗户想着事情。苏白是明镜的仇人,然后明镜爱上了苏白,苏白最重视的却是苏彩,而那个叫做苏彩还是绿彩的男人,到底死没死呢?如果死了,究竟是怎么死的?如果并没有死,为什么明镜和他自己都以为他死了呢?——除了苏白、明镜、苏彩之外,这个故事必定还有第四个、甚至第五个人,否则总感觉缺了一环,无法拼凑出完整的前因后果……是崔老师吗?彩说崔老师把他打昏,他为什么要打昏彩?崔老师——像一个善良正直的好老师,会做出这种事吗?她在白纸上画了四个问号,这四个人,都是谜。
“很少有事我不知道,”她有趣的说,斜眼看着余君,“你喜欢明镜嘛……很多人都喜欢明镜,又不奇怪。”
“吃了多少?”她的心放下了一半,不是毒品,但看他吐出来的药片,安眠药……能吃这么多吗?
她蓦然转头,像她如此聪明,刹那间什么都已明白,“啊……”她轻轻的叹了口气。
余君松了口气,笑着说,“我说怎么可能……明镜如果恋爱了,全校女生都要哭了。我会很失望很失望的,总觉得——一定要是一个配得上明镜的女生才行,一个普通女孩一定会让大家很不服气的。”她趴在桌上,“像诚燕这样的女生就行,头脑又好,人又坚强,不过诚燕也是不会在高中恋爱的吧?你是好学生呢。”
明镜的眼泪沿着乌黑的眼睑滑落,优雅绝伦的眼睛,那么清澈的眼泪……“我……一定要把他送进疯人院……一定……”他的手指紧紧抓住床单,那么用力,像要掐死他自己心中所有肮脏不洁的东西。
“嗯……”她点了点头,在她看来,并没有看出眼前这个男人有哪里异于常人,眼神深邃,鼻梁挺直,面貌俊美,他对年纪大一些的女性一定有致命的吸引力。
“干什么?”她微笑问,“你说呢?”
“我有些事要和你说。”苏白说,“跟我来。”
望着明镜,她平生第一次感觉到,无论人怎么聪明和优秀,面对有些事情,有些际遇,有些悲哀和痛苦,仍然无助得像茫茫大海上漂泊的小船,不到船折人亡,寻找不到一个停止的地方。
苏白找她?苏白认识她么?她走出门口,茫然看着眼前俊朗笔挺,表情沉稳的男人,“你是……”
杨诚燕随便做了几题,托腮看明镜。明镜站在窗边,无框眼镜反射着窗外蓝天白云的清朗光线,姿态依然优雅绝伦,看不到眼色,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她猜他仍然在想苏白、明衡以及相关等等,在想要如何断绝对苏白的感情,如何把苏白送进精神病院,以及苏彩到底是不是疯子,又究竟为什么没死……想着这些的时候,应该是很痛苦的吧?明镜脸上却很平静,犹如光洁平整的雕塑,没有半丝异样的表情。
明镜眼中露出了悲愤凄厉之极的神色,像是被她看见的这一眼,根本就是生生剥了他一层皮,他恨不得把她千刀万刮,当场杀了!她本能的退了一步,心里转身逃走和留下帮他一把的念头不住交战,退了一步之后,明镜晃了一下,“啪”的一声摔在地上,一动也不动了。
“那怎么可能?诚燕和明镜?”余君爆笑起来,“哈哈哈……虽然都很优秀,不过怎么看都凑不到一起去,像不同世界的人。”
明镜住在男生宿舍B栋809室,自己一个人住,男生宿舍本来是六个人一间,但学校男生的人数正好是六的倍数再多了一个,多出来的一个就是明镜。男生宿舍没有保安,晚上可以自由出入,她扶着明镜上到八楼,已经是晚上十一点,学校都熄灯了,楼梯上没有人。
明镜的表情依然冷静,和苏白不知又说了些什么,很快走了进来,“杨诚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