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之前已经去洗过两次脸，第一次是把脸上被江予夺砸出的一道口子洗了洗，第二次是感觉被暖气烤得犯晕。
不过还行，麦当当里这会儿人不多，几个带着行李的旅客，三五个趴在桌上刷题的学生，没有人说话，挺清净的，也暖和。
不不不，应该不至于，他虽然是个废物，在全家人的眼里，他甚至不如程怿的一块小指甲盖，但他还是有进账的。
掌管此处七七四十九只垃圾桶吗？其中有一只刚才还被老大亲自压扁了。
江予夺跟着瘦猴儿进了旁边一家新开的早点铺子，看着瘦猴儿端过来的一堆吃食，皱着眉问了一句：“你他妈又跟着谁晚上出活儿了？”
最后一把，过去没跑掉就放弃吧。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太专注，有车开过来还停下了他都没注意，而这个声音，实在让他尴尬到了极点。
“二十块钱看什么脑子。”陈庆说。
“三哥！”有人在后头叫了他一声。
江予夺揣在兜里的手下意识地先握紧了刀才转过了头。
从遥远记忆里老爸的那句“恭敬，谨慎，是恪字的意思”开始，一直到蓝色圆珠笔写的“江予夺”结束。
“正好我车就停那边儿呢……”陈庆立马往右狂奔而去。
他都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会对这两件事如此向往。
刀疤看着他的口袋。
程恪还是站着没动。
程恪睁开眼睛的时候，忍不住感慨了一下，要不是这个梦，他还真没想到自己二十多年的人生居然如此无聊。
“我操！”陈庆喊了一嗓子，“我没注意！”
他要去补个银行卡，取钱，然后买个手机，再补个号……其实他银行卡里有多少钱他并不清楚，反正用的时候里头总是有钱的，但他的确也没什么大的开销，也就吃个饭买两件衣服什么的。
不至于……
程恪低头冲着咖啡笑了笑，趴到了桌上。
下面是一个手机号。
还没迈出去步子，肩膀就跟一个迎面走来的人狠狠撞在了一块儿。
“知道了，”江予夺拿起筷子，“别再端了，你这一个月工资都在这儿了吧？”
困了。
他不明白这两天是怎么了，烦躁的倒霉事如影随行，转个身都能踩着刺儿。
跑在最前的那位一冲出来就飞身向前，程恪躲了一下，这人扑了个空。
“你他妈瞎了！”那人骂了一句。
江予夺没说话，陈庆很有信心地转身甩开膀子就走。
狂跑了一阵儿之后，程恪非常郁闷，自己还是低估了几个宿醉没太醒的人对于这么一件小事穷追不舍的决心。
“我给你二十块钱，”江予夺捏了捏眉心，“你去看看脑子行吗？”
“去捡吧，”程恪说，“别白跑一趟。”
程恪摸了摸眼角，不小的一道口子，他不太怕疼，小时候跟程怿打架，被程怿用凳子砸破了脑袋，缝了好几针，他也忍下来了，没吭一声。
出了门也没个方向，对面有个小超市，他进去了，买了瓶漱口水重新进了麦当当。
“不用了，”程恪赶紧摆手，“真的，不用了，谢谢。”
右肩被人狠狠地从后面撞了一下。
上面用圆珠笔写着三个字，江予夺。
“没有！”瘦猴儿急了，“我不是听你的去网吧干服务员了吗！昨天发工资了！我这立马就想着来找你……”
刀疤没说什么，在自己兜里摸了一会儿，又递了张卡片过来：“落难了吧这位少爷，这是我名片，有什么要帮忙的可以给我打电话。”
“嗯。”江予夺应了一声。
昨天跟江予夺的那一通滚地龙肉搏，他没怎么占着上风，脸上身上好几处伤，现在这一拳算是实打实的爽了。
这是几栋居民楼的后方，一个开放式的街心小花园，很平常很普通的场所，白天遛鸟锻炼，晚上广场舞的那种普通场所。
“那哪能啊，起码得是酱牛肉，”瘦猴儿说，“请三哥吃早点怎么没有肉！”
“好。”陈庆转头凝视前方，江予夺想提醒他的时候，他已经顶着红灯开了过去。
“我靠你这人有没有点儿眼色啊，这可是三哥！这片儿都是三哥的地盘！”开车的那位身体探了过来，指着他，“三哥都说这个话了，你他妈还装什么高冷啊！”
“豆浆油条啊？”江予夺很嫌弃地瞅着他。
江予夺又在他后脑勺上甩了一巴掌：“我他妈还多给你五块吃早点！”
“没事儿，”陈庆想了想，“车是杨老鬼的，让他交去吧，他反正一天天的，违章违得都快能开年卡了，估计记不清。”
他们估计就是在这片儿混的，地型相当熟，程恪拐了三个弯跑出一个小岔路的时候，居然从前面包抄过来了两个。
江予夺看着他眯缝了一下眼睛，脸上的表情有些变幻莫测。
程恪在肩上掸了两下，往回侧了侧身，做了个要走的姿势。
再次出来的时候，感觉清醒了不少。
江予夺？三哥？
“积家进了一个银行，”陈庆说，“跟大堂经理说了半天，是不是要取笔大款子啊！要不要叫俩人过来，等他出来……”
挺壮实的一个人，也挺扛揍，程恪一拳过去震得自己手腕都有些发酸。
这人真不是个精神病吗？
“……看什么啊？”陈庆很不解，想想又点了点头，“是在练习自己的判断力吧，我刚仔细看了一下，这人肯定不是捡破烂儿的，穿得挺讲究，长得也像个少……”
“啊？”陈庆愣了愣。
“你要不直接过去告诉他得了。”江予夺转头看他。
他起身离开了桌子，去了趟厕所，洗了脸出来还是觉得整个人都没有清醒，有点儿恍惚，步子也飘，老有种还没完全从那个干瘪无趣的梦里醒来的错觉。
弯腰正想捡钱的时候，身后有人喊了一声：“哎！”
转回头看的时候才发现，后面站了四个人。
“给我。”程恪说。
“往他妈右边儿走的！”江予夺吼了一声，指着他，“给你三秒，三秒钟之后我他妈就揍你个口吐白沫！”
“……你管那玩意儿叫什么？”程恪忍不住反问。
“我他妈是怎么能跟你一块儿长大的？”江予夺看着他，“居然没让你夭折？”
他忍不住又低头看了看手里的卡片。
这种尴尬的僵持之中，身后的追兵赶到。
“这片的刺儿头，”江予夺说，“你怎么惹着他们了？又翻垃圾桶打起来了么？”
“哦。”程恪下意识地摸了摸兜，发现江予夺给他的那张烟壳儿没在兜里了。
抡出去的这一拳，他基本就是撒气。
但现在却不太普通。
程恪站着没动。
这会儿上班的人挺多，没几步之后逃跑路线就受阻了，他只能换了个方向，往人稍微少点儿的地方跑，毕竟逃跑不是他的长项，后面几个人也没有放弃的打算。
他看了一眼时间，这样的现状，这样的环境，这样的姿势，他居然也能睡到早上八点多，不知道算不算是一种异能。
他不是个爱惹麻烦的人，平时跟那些“没出息的酒肉朋友”成群活动，真有什么麻烦，也不需要他单独面对。
刀疤愣了愣，把手里的打火机递了过来：“烧钱犯法，再说就那一张，烧着了也不气派。”
“直接回去吗？”陈庆问，“我送你回去顺便上你姐那儿打两圈牌。”
“就你这红灯停都不知道的脑子！”江予夺一巴掌甩在他后脑勺上，“十五块就够看了！”
江予夺坐在花坛边把烟抽完了，起身离开了小花园。
换了昨天之前，就这句话这人都别想说全了。
程恪犹豫了两秒，从他手里拿过了那张卡片。
每天的早点吃什么，是件很让人发愁的事儿，江予夺很喜欢街角听福酒楼的早茶，但是这会儿时间已经过了，而且他已经连续吃了半个月，实在也没什么可吃的了。
通道那边还是两栋楼，还有一个同款的通道，他继续冲进去往前。
“我操？”程恪气儿都有点儿不够用了，回头看了一眼才发现这四个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居然兵分两路了。
程恪在这0.1秒的时间里果断出手。
“右边儿。”江予夺叹了口气。
他转过身，拔腿就往路口跑。
“捡吧，赶紧的，”刀疤说，“再磨叽一会儿该让别人捡走了。”
程恪站在路边，突然又有了昨晚的那种茫然，发了很久的愣。
这个落难少爷的确有点儿问题，昨天干仗的时候，他已经把这位少爷身上所有的兜都给摸了个遍，除了半包烟，什么也没有。
这声音挺磁性的，他能听得出来，是刚才的那个刀疤。
“这么巧。”江予夺把嘴上叼着的烟拿了下来，一脸微笑地看着他。
程恪忍不住抬眼认真地看了一下这个叫江予夺的三哥。
这档次！这规格！
就算捡了那一百块，也就是一百块加半包烟，就这么去了银行？
好在眼角扫到了前方三米的地方两栋居民楼之间有一个通道。
吃了没两口，江予夺的手机响了，陈庆打过来的。
程恪拿了烟出来点上了，顺手把打火机放进了自己兜里。
“没把你当捡破烂的，”刀疤吐出细细的一条烟，“有说话这工夫都捡完了。”
程恪看了一眼卡片，又猛地抬起头，往车开走的方向瞪了好半天。
程恪看着他。
“嗯？”陈庆转头看他。
那几个人果然如他所料地扑了上来，他收了姿势，右手回手一拳抡在了最前面那人的脸上，抡得他往边儿上错出去好几步才站稳。
程恪的一句“对不起”被冲着他耳朵吼过来的这么一句憋在了嗓子眼儿里。
“知道了，积家，”陈庆点点头，“我去跟吧，稳当点儿。”
江予夺给他的“名片”，是一张用香烟壳裁出来的，不，确切说是撕出来的，一张硬壳纸。
“看路。”江予夺打断了他的话。
这会儿没戴帽子了，看着也就二十出头，一个普通帅哥而已，不过脸上隐约透着不明原因的狠劲让人还是有点儿提防，有可能是因为那道刀疤的加持。
“吃早点了没？”一个叫瘦猴儿的小孩儿跑了过来，跑得相当飘，风大点儿就跑出能原地踏步的效果，“一块儿吃？”
程恪看着打碟的小人儿，看了差不多有十秒，他一咬牙，走了过去。
程恪咬牙冲进了通道里。
他这一冲出来，一帮人全都转过了头，齐刷刷地盯着他，他差不多都能听到这些目光在齐声喊，我们都他妈不是好人哦。
看上去顶天了也就是个小卖部老板的随手记账工具，还三哥？还地盘？恐怕七七四十九个垃圾桶也就他妈占了二成股份吧！
“说对了吧，反正那样子，也不像是谁派来找你麻烦的，”陈庆也不需要他回应，自顾自地分析着，“不过你也没问问他叫什么，现在什么情况……要不我叫几个人跟着点儿？”
正低头看的时候，江予夺关上了车窗，车开走了。
他收过无数名片，精致的，随意的，商务范儿的，精英范儿的，意识流范儿的……还是第一次收到香烟壳范儿的。
“谢谢。”程恪退了两步，转身快步往大路那边走。
“拿着吧，”江予夺夹着卡片的手指冲他晃了晃，“凡事多留点儿退路总没错。”
“不是说了有麻烦可以找我么？”江予夺说。
“你现在就去买俩包子先吃了。”江予夺说。
他现在完全没有心情，没有心情犯狠，也没有心情认怂，他只想赶紧把能做的事儿先做了，取钱，买手机，他现在迫切地需要……
但神奇的是，一直到现在，他也没觉得现在脸上这道口子疼。
程恪觉得自己其实是个特别容易放弃的人，任何细小的挫折都有可能让他突然泄气，所以眼下这种情况，他脑子里居然有那么一瞬间出现了想要不跑了，实在干不过就让他们揍一顿的想法。
“总不吃早点毁智商。”江予夺挂掉了电话。
他身边的一群人就像是得到了号令，连蹦带窜地全都冲了过来。
“没事儿，”江予夺从屁股下头扯出了一张坐扁了的烟壳纸，“我再给你一张。”
按说梦应该很长，要起个名字的话可以叫《我的小前半生》，但是中间有不少情节因为过度重复没有意义而被无情剪掉，所以感觉短短几个镜头就结束了。
程恪看着自己面前放着的一杯咖啡，打了个呵欠。
“哪个小子？”陈庆问。
他清了清嗓子，扭头看着众人忽啦一下消失的方向，远远地能听到有人叫骂的声音，不知道是在对打，还是在围殴。
“要是没我，”江予夺把烟头在地上按灭了，“今儿你走不出这片儿了。”
身边已经有不少人了，端着餐盘来来去去的，程恪抬头的时候瞬间迎上了好几道不怎么满意的目光。
估计是宿醉未归，离着这么远都能闻到一股类似酒吧后门垃圾桶的味道。
再跑出去的时候愣住了。
“……谢谢啊。”程恪犹豫了一下道了个谢，虽然他无法判断刚才冲出去的那帮人是接了江予夺的命令救他还是因为本来就有私仇。
江予夺还是没说话。
“打火机。”程恪说。
“咱俩多铁啊，”陈庆笑了起来，“要不是那回你把我从河里捞上来，我肯定夭折了。”
程恪突然有些没底，万一那里头就他妈正好是吃个饭买两件衣服的钱呢？
或者是有什么别的事，别的疼，盖掉了脸上这点儿微不足道的伤口带来的微不足道的疼。
“名片丢了？”江予夺问。
“嗯？”刀疤靠在车窗上看着他。
“猫呢？”陈庆又问，“这么小也不好吃，是不是得先养着。”
“叫人跟着那小子。”江予夺点了根烟，冲刚跑过来的陈庆说了一句。
比如身上暂时只有一百块钱和一张身份证的时候，应该怎么办。
程恪没回头，听到了发动机的动静，他就想一脑袋扎下去得了。
“说了看看。”江予夺说。
其实在路边随便漱两口就行，但他还是想把自己跟流浪汉稍微区别一下。
陈庆笑了起来：“行吧，我懂了，不能那么明显。”
“刚那个少爷，”陈庆说，“你是不是想搭救一把，以后捞点儿好处？”
不光睡着了，还做了梦。
“三哥，”陈庆一边开车一边转头往江予夺脸上看，“你没事儿吧，又不抢东西，回去这一趟干嘛呢？”
“过来吃早点吧。”江予夺接起电话。
这就不是能不能忍疼的问题了，这可能是他被一拳砸出面瘫了。
“他们……”程恪指了指声音传来的方向。
无论是不是真的掌管垃圾桶，这人也是伸个懒腰就有二十多个人扑出去的老大，关键是那二十多个人还都在，程恪不想再惹上什么麻烦。
程恪觉得江予夺白天比晚上看起来要顺眼些，但他这张脸的确不太适合这种慈祥的微笑，怎么看都让人后脊梁发冷。
程恪直起腰，转过了身：“还是留给更需要的人吧。”
这是程恪第一次在卧室以外的地方以这样的姿势睡觉，而且还睡着了。
取钱，买手机。
正对着他的花坛边儿上，一大帮人或坐或站的，一眼过去至少二十多个，而中间叼着根烟坐在那儿的，是江予夺。
“谢谢。”程恪冲他点了点头。
刀疤又说：“我叫江予夺，叫我三哥就行。”
江予夺叹了口气。
程恪顿时感觉自己前后左右上下都是人，甚至看不清从哪个方向过来的，但这种感觉很快就消失了，那四个和那一群，就几秒钟时间里，全都没影了。
刀疤笑了起来，摸了根烟叼上，拿出打火机啪地一下点着了：“里头还一个钱包，也是你的吧？”
一直坐着没动的江予夺这会儿终于抬起了胳膊，伸了个懒腰。
程恪转身想往路口走，打算随便找个银行先问问怎么弄。
现场只剩下了他和江予夺。
“不能，”瘦猴儿很愉快地拍了拍兜，“还有呢。”
地盘？
他没出声，也没看那人，直接往前走了。
程恪往前踉跄了两三步才停了下来。
程恪觉得自己对生活非常不了解，或者换个不那么给面子的说法就是，挺废物的。
唯一有所不同的是江予夺，他无论是表情还是眼神，都很淡定，从一开始程恪就能看到他嘴角带着一抹笑。
这人为什么如此热衷于给陌生人撕烟壳他并不想了解，他只知道江予夺一直挂在嘴角的笑容在他拒绝再次接受名片时消失了。
一个手机。
江予夺皱了皱眉，很有问题。
程恪没说话。
程恪想起了之前他跟这位三哥的单挑，一个能跟人打得在垃圾桶上翻滚的老大，还地盘？
江予夺没说话，转头看着窗外。
“你还真是为这一百块啊？”刀疤的声音里带着愉悦，要是回头看一眼，肯定能看到他脸上的笑容。
除了坐在麦当当里发呆，他居然想不出第二个方案了。
“什么？”刀疤看着他。
但这种冲动撒气的后果还得自己承担，对方四个人里，有三个开始往兜里掏，掏出来的无论是什么，他都未必还能是对手。
“你爸爸。”江予夺皱了皱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