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读书的少女》
他却不欲多谈,笑着摇了摇头,“都是陈年旧事,不提也罢。”
萧正宇为她的忽然翻脸震惊,但是并不生气,他甚至有点期待她下面要说什么,于是心平气和地开口:“我不是半点都不懂美术的人。我很喜欢《声音》那幅画,女孩把耳朵贴在墙壁上,反而更有趣。”
如果此时拒绝,那刚刚缓和起来的气氛绝对会破坏掉。薛苑顾及此节,点了点头。
萧正宇吃惊:“你不是学美术学院艺术设计系的?”
“我是实用主义者,”萧正宇眉目疏朗,坦白得如同仿佛地下党员的重逢时的告白,“以后不用跟我这么客气。叫我名字就可以了。”
说完这句,薛苑重重的喘息数次,才再次开口:“世人都知道李天明最擅长肖像画,最善于抓取女人最美的一顺,其实不论是什么人,他总是能抓住那一瞬,用画笔描摹下来,好像最美的永远是那静止的一瞬,”她伸出手臂在这间展厅一指:“这幅,那幅,角落那个,都是证据,还有就例如这幅《声音》,这个创意是早就用烂了的,李天明不过是在前人的基础上加了一点自己的风格而已,让一个他笔下的惯常出现的女孩子完成这个动作,仅此而已!我敢说,这幅画他创作的时间不会超过一个星期。”
车子在薛苑身边停下,萧正宇对她一笑,用目光示意她坐上车;可薛苑却只是弯了腰,伸手敲了敲车窗。萧正宇会意,摇下玻璃,刺目的夕阳辉光和夏天的滚滚热浪打来,他下意识微起了眼。
“如果能够帮到你,我非常荣幸。”
“嗯,完全不熟悉,美术学院在另一个区,一般我都不会过来。对市中心相当陌生。”
“你哪里知道?你哪里懂!”薛苑狠狠瞪了他一眼,暴躁的反驳,“有趣有趣,你们这些人只知道有趣!少在这里自以为是了!你懂的那点美术,连皮毛都不是!”
她双肩微颤,自虐的咬着下唇,像在竭力忍耐什么。
现在薛苑才想起这事,一愣:“的确没有看到,本来打算换班就去看看新画的。”
“这么说是对的,人最难把握的就是分寸。”
“真奇怪……不是这样……不应该这样……”
君来酒店作为市内最有名的酒店之一,也在市中心不远处,不堵车的情况下,很快就到了。金碧辉煌的大厦,三十多层楼,最后一缕夕阳光芒被酒店外壁上的深色玻璃反射开来,看上去十分壮丽。
萧正宇说:“这种事情还是看得出来。我记得我读书的时候,生活最滋润。成绩不好没关系,日子开心就行。”
萧正宇脸上古井无波:“理由。”
“好的,”薛苑双手接过,礼盒上的商标让她一惊,就问,“是谁的衣服,方便的话我当面去感谢她。”
语毕,他猛然转开车门,惊得薛苑后退数步,萧正宇压根不看她的脸,捉住她的手几乎是连拉带拽拖到车身另一边,一手打开车门,三下五除二把她扔到副驾驶的位子上,“啪”一声带上车门。他力气大的惊人,动作又娴熟无比,就像是武侠电视连续剧里的高手那样连个破绽都找不出来,薛苑纵然有心却无力反抗,只觉得自己脚步踉跄。大脑反应过来时候,车子已经驶上人工湖旁的林荫车道,在她艰难思索的过程中上了正街。这期间她紧紧咬着下唇,一言不发。
“要说理由就快一点,我还要赶时间去君来酒店,如果没有理由,只是单纯的害怕就上车跟我过去。李天明不过是个人,没有三头六臂,不会吃了你。”
“是么。”
李天明的画自然摆放在全馆最好的地方——位居展厅中心,占地广阔。
“这不是理由,是小孩子脾气。到了这个时候,你打退堂鼓?”萧正宇脸色沉下来,严肃的脸让人胆寒,“你那么了解李天明的作品,却不想见到本人?你觉得我会相信这个理由?”
“但是《读书的少女》不是,这根本不是一幅静态的肖像画。李天明所有的画都是静止的,只有这幅画是运动的,你看到这位少女手指尖的光影没有,还有她左侧黑头上的明暗交替,仔细看,那些都是在动的,这些还可以说是绘画技巧造成的,他这样顶级的画家,对颜色和光影的运用达到了最高的水准,做到这种魔术般的效果并不难,可是——”
夏日的傍晚,晚霞艳丽得无比妖艳,车库的门口朝西,正对夕阳,西边的天空上,仿佛被人泼上了一桶调好的颜料,蓝色,白色,黄色,金色,红色——层层递进。
“这倒是没什么,”萧正宇说,“不过,你知不知道一句话,怯懦的人,终有一天会为怯懦付出代价,有些事情,一味的逃避没有用。发生再大的事情又怎么样,哪怕世界都变了个模样又怎么样,只要人是活的,总有办法解决。”
薛苑低声说了这么一句。她微微垂着头,额前的刘海垂下来,盖住了眉毛也挡住了视线。再抬头起来已经恢复了一贯的神色:“萧秘书,那一切就麻烦你了。不过我没有合适的礼服,等酒会散场时麻烦你给我打个电话,我再过去。我记得酒会是君来酒店是吗?”
薛苑迟疑片刻后叫她:“萧……正宇?”
“……少女看到书中有趣的内容,嘴角漫漫扬起了一丝诙谐的笑意,我几乎都可以想象到她在看什么书,是《威尼斯商人》还是《仲夏夜之梦》?在那个年代,能接触到的任何书都是好的。少女那么高兴,因为她有了书,终于可以触摸到外面的世界。李天明要画的,是这个女孩和她的心境,阅读的过程和阅读带来的让人愉悦的心理效果啊。其它的作品,他在画美女,画那种女人的清澈美;但是,现在忽然变了,动起来了。他画了几十年的静态美女,为什么忽然变得那么大,我不明白啊……”
因此,看到萧正宇的车从车库换换驶出来,她平生第一次萌生了退意。
她连珠炮似的话让萧正宇吃惊:“不至于,这不就是他擅长的静态人物画,我看过这画多次,漂亮固然漂亮,但和他一惯的风格一致——你是他的画迷吧,这种风格也见得多,照理说不应该这样吃惊。”
疑惑的抬头,《读书的少女》涨满了全部视线。长久的凝视中,画中少女安静的侧脸和薛苑的侧脸巧妙的重合,叠加在了一起。画面前所未有的清晰。有那么一个瞬间,读书的少女变成了薛苑。就像一双巨大的手,把两张相邻的电影胶片对着阳光重叠在一起,如此吻合。
薛苑矗在原地,或许因为刚刚情绪太激动,此刻大脑拒绝思考。她的视线茫然的停在萧正宇身上,他走到一大厅角落打电话,他的身影倒影在玻璃上,他说话时声音很低,什么都听不清楚……
“是,正是在下,”萧正宇看了看手腕的表,说:“还没吃饭吧。我请你。”
到车库停好车后,两人来到二楼大厅,金色基调的大厅加桔色的灯光,只能用金碧辉煌来形容;大厅深处那扇古朴的大门洞开,人来人往,远远看去迷离和梦幻,如同天上人间一般。萧正宇把刚刚从车子里拿出来的礼盒和张请帖递到她手里,又指了换附近的换衣间:“这里面是礼服,你去更衣室换一下。我猜大小应该合适。”
考虑再三,萧正宇终于没能忍住,来到她身边,恰好看到她唇角抽搐般的一动,几个字从那秒的间隙里搂出来。
萧正宇用很低的声音轻声问她:“怎么了?”
“这倒是让我有点意外,”萧正宇靠着办公桌,看着她说,“如果不想学了,你丢了这么些年,居然还能拣起来?”
“萧正宇,不论结果怎么样,今天真的谢谢你。”
薛苑语塞,迟疑良久,张开嘴发现自己居然无从开口。
“这种事情我可从来不想,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仅此而已。”
两个人没有去食堂,也没有吃送来的外卖,在萧正宇的带路下,他们去了附近的小餐厅。去之前萧正宇已经点好了菜,两人刚刚在饭店坐下,菜就上来了。
“真想知道原因的话,那就当面问问好了。”
“乐队?”薛苑反问。
“李天明虽然很多时候与世隔绝,但如此他是博艺的签约画家,你是博艺的员工,为你们安排一个普通的见面并不是太困难,”萧正宇果断干脆的断言,然后拿出手机拨通一个号码,在电话接通之前跟她解释,“刚刚张总和一帮高层陪他吃饭去了,我问问现在他们什么地方,送你过去。你稍等一下。”
“是啊,我大学时的专业就是法语。”薛苑随口就说。
其他的画,薛苑以前无不仔细看过分析,故而本次只是匆匆掠过半眼,直奔那两幅新作而去。正是午餐时间,展厅里参观者并不多,她脚步匆匆,视线先落到那幅《声音》上,很快走马观花的看过去;随后落到其中那幅《读书的少女》上,就像拔掉电源插头的电脑般,瞬间立刻滞在原地,半晌后才一步步朝画挪动过去,最后终于停在了黄线之外——那是画廊设置的安全线。
心里有事,那顿饭她吃得不多,萧正宇也是,随后两人回到画廊,继续忙碌着手里的工作,直到那一天的展览结束才再次在画廊前再次碰面。然而那种渴求和期待感却随着时间一点点的流逝,夜晚一点点的到来而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不可言说的浮躁心情。几乎到了暴躁,烦躁到看任何东西都不顺眼的地步。
薛苑透过玻璃窗看向外面的人工湖,颇觉诧异,萧正宇见状就说:“你才上班没几天,对这里还不熟悉吧。”
“对不起,”薛苑双手搭在车窗上,缓慢的开口,语速就像此刻的夕阳一样粘稠,“我忽然不想去见李先明了。我知道,这件事让你很费心——”
萧正宇扬眉看她,她并不是谦虚,而是就事论事。他说:“对了,你忙了一早上,还没看到李天明的作品吧?”
萧正宇一抬下颚,仿佛听到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愉快地笑了:“礼服是小事,我帮你借。君来酒店的自助餐不错,能白吃干吗不白吃,解决一顿晚饭也不错吧。”
薛苑苦笑:“读书?是,专不专心就不知道了。”
然后两人再不言语。
她停下叙述,仿佛在斟酌用词,萧正宇也借机在此仔细观摩那幅画,在薛苑的指点下,他似乎发现了新的东西:少女所处的位置,应当在教室的一角,十六七岁的少女,流着长长的辫子,侧身靠低矮破旧的窗户,目光眷恋的停在书上,嘴角似有笑意。画的色泽偏暗,但是那抹笑让这幅画奇特的变得明亮起来。
他侧过脸,再看了薛苑一眼,她此时虽然急躁,但却无损于侧脸的轮廓。从额角延展下来了优美的线条,她不像很多初看漂亮的女孩子有着一张平板的侧脸,她睫毛微翘,鼻梁笔直,唇薄薄的,唇角天生微翘,有着这样唇形的任,就算都板着脸带着三分笑意——
“不,是我自己的问题,”薛苑觉的自己像刚丢了工作然后又被爹妈赶出门的人,剩下苦笑的力气,“你一直帮我的忙,我今天却一直失态,真是让你看笑话了。”
“慢慢就会熟悉了,来日方长。”
薛苑垂首:“对不起。”
办公区在展区后,几分钟的时间两人就在众人的目光中走了过去。除了获得不少的回头率,一路非常顺利。回到办公室后,萧正宇倒了水底给她,才微笑开口:“刚刚我听了半场,虽然你情绪是有点激动,但也有礼有节,摆出证据说服人,就算我自己亲自过来,也未必处理得有你这样好。我不论怎么样都没办法像你这样长篇大论细节,坦白说我连他们说的那幅画都不知道。”
他转身要走,却被薛苑从后叫住。回头一看,她看着自己,或许是因为大厅的灯光太过闪亮的缘故,一瞬间只觉得她眸光如星,明明跨进大厅之前她身上还有着犹豫退缩的气息,现在却荡然无存,只剩下破釜沉舟的决心和一往无前的勇气。他不语,看到她朝自己颔腰,那是她最诚挚的致谢方式。
他停顿片刻后才开口。
“啊,”薛苑才想起自己失言,放松的时候的确容易说错话。既然藏不住不如老实交待,“我学过两年多法语,退学了,重新学了美术。”
蛛丝再次绕上来,什么东西呼之欲出。
薛苑心道作为一个秘书,作为老板的心腹和出气筒,对“分寸”两个字感受那么深也是正常的。
然后视线再也没离开过那幅画。
那么英俊的男人笑起来非常具有感染力。薛苑也想给面子的跟着一笑,但是严重失败了。刚刚她情绪失控说的那番话犹在耳畔,若是换了个人,恐怕早就发脾气了,但萧正宇不但丝毫没有生气,反而倾力帮助。她举得羞愧,缓和刚刚的尴尬气氛,于是半开玩笑似的说:“萧秘书你啊,看起来这么正经严肃的人,说的话却跟穷苦落魄的穷学生一样,反差真的太大了。”
萧正宇仿佛听不懂她说的每个字,皱眉反问:“你在说什么?”
薛苑一头栽到在仪表盘上,喃喃自语:“嗯,你说得对。”
“为什么?”
“玲莉的衣服,”萧正宇瞄了眼着墙上的巨大挂钟,随口说,“感谢的话以后再说,我先进会场,你换好衣服就过来找我。”
“怎么都有点基础吧,”薛苑只是笑,“话说回来,刚刚的事情怎么处理?”
萧正宇眸子里闪过一丝追忆之情:“是啊,我们当年还组织了一只乐队,还在酒店酒吧演出过。”
薛苑抬眼看他,用鼓励和支持的语气问:“是吗?”
萧正宇问:“肯定在学校专心读书?”
话音未落人已经到了门口,随后才想起杯子还在自己手里,匆匆折回弯下腰放回茶杯。她用力很轻,落下杯子的时候几近无声。
“懂一点比不懂更可怕!你根本完全搞错了!”
意识回来的时候,萧正宇也接完了电话。薛苑张张嘴想开口,可却被对方抢了先:“看来下午是不行了,张总说李先生休息了。他最近身体不好,前不久心脏才动了个手术,只能确定今天晚上的酒会他肯定要出席,到时候我再安排你们见面。”
那个神态如此熟悉,到底是什么?答案在哪里。
“很多人年轻的时都会干一些疯狂的事情,”薛苑接了一句,本意是说他,却不自觉的想到了自己,立刻转移了话题,“不过我没想到这附近还有这样一家不错的餐厅。”
萧正宇摊手一笑,像是觉得她的问题很不可思议一般:“不会怎么处理,放心好了。人才资源是第一资源,是核心竞争力。你这样的人才,鉴赏水平一流,能熟练掌握两门外语,博艺怎么可能放你走。你今天捍卫了我们的画家,我觉得,没准还有奖励可拿。”
“我说,晚上的酒会我不去了,多谢你费心。”
原来以为她不会回答,想不到她连眼皮都不眨,任何信息滞后的时间都没有,迅速他开口:“这幅《读书的少女》,水平高到我想象不到的地步。这是一幅不可比拟的高超之作……没办法比较,太震惊了,这幅画跟他以前的作品完全不同。”
萧正宇问她:“不过看起来,你好像会法语?”
“事情到了这一步,该安排的都安排好了,就不许你做出逃避的事情。”
萧正宇一直跟在她身后,这些细节无论如何也不会看错。薛苑看到画时,下意识流露出的神情绝不是粉丝看到偶像作品的狂热,而是深深的困惑和更多复杂的情绪,如果非要形容这种表情的话,可以用“偏执”来形容了。而“偏执”这种感情,在不论举止言行都堪称模范的薛苑身上,是不合适的。
薛苑握着水杯,苦涩地摇头:“实在不敢当。我其实也想冷静处理,被他那句‘中国人只会剽窃’气到了,我当时恨不得反驳你们凡尔赛宫有多少中国文物?好不容易忍下去,想着还是就事论事比较好。毕竟现在这个时候不能意气用事,有个主要矛盾次要矛盾的问题,要有针对性的结局问她。”
不自觉中,萧正宇脊背已经凉透。
萧正宇仔细观察着她无可挑剔的动作,更多的是感慨,难得她这个时候还不失态。然后脚步一滑,自然而然跟了出去。
薛苑眼皮一跳:“什么?”
萧正宇专心开车,一直凝视前方,遇到了第一个红灯时他才开口:“刚刚很抱歉。”
气氛有了奇妙的转折,两人的关系在言谈中融洽起来。
薛苑笑起来:“哪有什么为什么……不想学就不学了,人总要有点爱好吧。”
薛苑咬着牙:“我不想见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