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山重水复疑无路
薛苑气极难奈,跟在她的身后,抓着包就往外走。
“你真是件完美的艺术品,哪个角度看都是那么漂亮。我终于彻底理解他——”
认识李又维到现在,他这人虽然言行轻佻,但在她面前多是笑容满面,像现在这样眉目俱冷的样子倒是第一次看到。
她讲话时脸死寂一片,浑身一股阴郁之气,跟她平日的样子判若两人。李又维忽然想要拥抱他,最后终于放弃,无奈地拍了拍额头:“你就凭这句话就找上李天明了?”
薛苑从来没有在这样的山顶看过夕阳,受到了触动,于是喃喃自语:“伦勃朗。”
“除了他没有别人了。”
罗明钰掩住嘴角笑:“薛小姐肯定是搞错了。也许薛小姐对我的店不熟悉,否则你就知道了,我店里的画怎么可能有赝品。”
“庄东荣么?”罗明钰托着腮,“我没听过这个人。”
她目光骤变,脸色青青白白难看得要死,胸膛急促的起伏;罗明钰起初一愣,但到底是商人的天性发作,笑着打圆场:“李先生,看来你的目光变了吗,这位薛小姐真是很有个性。你好好劝劝人家,女孩子本来就是要哄着的。”她笑着说完这句,自己退了出去。
那年,她办完父亲的葬礼,再次回到家空无一人的家。她的家在白墙灰瓦的老房子里面,穿过木质结构的大门就是。她哭不出来,她很累,却怎么都睡不着。她去父亲的房间,老实的家具,灰蒙蒙的墙壁,一点现代气息也没有。她一点点的收拾屋子。搭在凳子上的衣服,地上的烟头,画板,画笔,颜料,还有墙角成捆成束的画。昏暗的灯光,屋子外的河流的呜咽声,她站不住,靠着墙滑落下去,这时,她第一次看到父亲床下的那个小箱子。
“你这个孩子,多么多礼干什么,”罗明钰明明比她大不了几岁,口气却老气横秋,诡异的是老气的一点都不突兀,“真谢谢我的话,就跟我说《恶魔吹着笛子来》那幅画,你怎么会认为是假的。”
“视我为毒蛇猛兽,真有趣,”李又维收敛了笑意,“我以为你很想找到那幅画呢。”
她的视线在这幅画上停留得稍久,最后干脆站起来,凑近了仔细看这幅画。李又维瞥她一眼,发现她手心紧握,目光罕见的专注,就说:“陈孟先二十年前的作品,《恶魔吹着笛子来》。这里的画很多,难得的都是真品,你吃完饭可以到处看看。”
李又维笑着发动汽车。他开车和萧正宇完全判若两人,前者动作又快又狠,萧正宇则是谨慎得多。坐在他的车子里,虽然谈不上提心吊胆,但总觉得有地方放不下心来。
李又维凝视她,“然后?”
薛苑硬邦邦扔出去一句话:“你不用管这个,只要帮我找到就可以了。”
客人却不说话了,负手去看画。薛苑只好跟着他,随时应付他的古怪的问题,最后两人空手而归,仿佛他们来这里,就是简单的看看画而已。等到送走两人,那个下午几乎过了一大半。从窗户里看出去,太阳缓慢的朝西挪动。
“是的,我们后来也知道了,就去找庄东荣。可是他消失了,此后我们再也找不到他,那大概是十四年前的事情。我们失去了线索。之后的情况我不清楚,我爸爸也没再提起找画这件事情,直到他出了车祸。我在他的遗物里发现了线索,最后还是回到了李天明身上。”
李又维叠起手臂看她:“什么意思?”
客人不以为然:“说得蛮像那么会事。”
李又维站在山腰上突出的一块小空地上,仿佛古代帝王指点江山那样一挥手:“请。”
往下俯瞰,整个市区尽收眼底;略一仰头,夕阳已经到来了。
李又维目光里都是钉子,语气像教导主任训学生:“好端端的你发什么脾气!你以为这里是什么地方!我带你过来是玩的吗?罗明钰和她老公是什么人,每年有多少画都从她手底上流过!你要找的是画,是不会说话不会走路的东西,说到底还是找人。你别想得太天真了,只靠正规的途径怎么可能找得到!”
薛苑心中纵容一百个不情愿,但李又维那张疏无笑意的脸让她相信他说的绝对不是空话,不得已,只有回到原座,木然的坐下来,挎包带翻了茶杯,水流了满桌,她也不管。
薛苑抽了抽嘴角,扯出个勉强的笑容:“罗老板,这画不是赝品。完全是我搞错了,对不起。”
或许是因为李又维面子太大,薛苑大致说了那幅画的情况,罗明钰一口就答应下来,连原因都没问。她靠着柜台笑容妩媚的看她:“既然是你的要求,我会让人查一下资料。我这里经手的所有画,都有照片存档。但查起来费劲,可能需要一段时间。如果你还有其他信息,都告诉我。毕竟多一点信息多一条道路。”
“对的,没有。”
“就算你不知道,但是你有余地选择吗?”李又维瞥一眼她,她还是那副防范的意识,觉得又好笑又无奈,换了个话题,“你为什么会以为那幅画在李天明手里?”
薛苑忍了很久,终于忍住把拳头打到他脸上的欲望。
薛苑目光一直在遥远的远处:“嗯。”
李又维摇头:“李天明没有助理,从来没有。那个庄东荣后来怎么样了?”
薛苑沉默了下,才说:“这幅赝品的水平非常高,成画时间相近。在没有原作对比的情况下,分辨真伪很难。但是陈先生早期的作品有个特点,他都会在在画里不引人注意的地方隐藏着自己的名字,用繁体。这幅画的左下角也藏了名字,却用的简体字,而且他写‘先’字,最后没有落笔是平的,没有那个弯勾;但这幅画里,那个竖弯勾非常明显。”
客人露出个讥讽的笑:“可是他的作品现在都不在这里。”
薛苑给骂得懵了,只觉得如梦初醒,讷讷说不出话,恨不得把头埋到桌子里去。
那天晚上的那顿饭无比的漫长。李又维吃饭细嚼慢咽,一顿饭愣是吃了三个小时。他那恍如慢镜头的动作,看得她又生气又无奈。不过因为他的帮忙,薛苑对他也特别的假以辞色,半句抱怨的话都没有。
“但是李天明说没有那幅画,你信他?”
“嗯,您没听过是正常的,”她彬彬有礼,“他应该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何况是二十年前呢。”
“你刚刚可不是这么说的,”李又维存心不放过她,“你言之凿凿的说这画肯定不是真品。我对你的审美一向很有信心,你说什么我都信,不妨也说给明钰听听。”
两人本来就近,他笑看她一眼,又叹口气:“你这个人,倒真好控制。”声音既像满意,又像遗憾。
客人迷惑不解,又问:“你们为什么不经营?一般而言,中国画家的油画质量的远不如国外。”
薛苑忽然光火,拍了一下桌子,震得桌上的茶杯盖“嗤”的打了个转,“李又维你到底要干什么。我说了我看错了还不行!”
薛苑冷笑:“要挟我?”
李又维这时才露出了一丁点笑意。
罗明钰仿佛第一次认识她那样盯着她看,末了又吩咐饭店的一个服务生去把那幅画取下来。
山上风大,带着点闷热的湿气。吹在薛苑脸上,乱了头发,缕头发贴在了白皙的脖颈上,垂在了肩头。李又维凝视着她,手指不自觉的动了动,随后才发现此时自己手里空空如也,并没有画笔。但手心却无可抑制的发痒,撩起了她的一缕头发,同时附耳过去。
都到了门口忽然身后传来冰冷的声音:“只要你今天走出这里一步,我保证你这辈子都找不到那幅画。”
薛苑微笑:“好的。”
她抬起眸子,镇静地对上他的视线,回答:“我知道了。我一会去跟罗老板道歉。”
就像上了锈的机器人,薛苑僵硬的转过身子,先是头,然后才是身子。
薛苑一瞬间只觉得瞠目结舌,无论如何她也没有想到李又维的嘴这么漏风,并且那么快把饭店的老板找了过来。
李又维笑眯眯的介绍:“这是这间饭店的老板娘,姓罗,这位是我的朋友薛苑,她刚刚说这幅画是赝品。明钰,所以我特来找你求证。”
在半山腰时李又维停下车,拉开车门请她下车,仿佛学过外交礼仪般,姿势态度彬彬有礼无懈可击。薛苑想着这个人居然还知道“礼貌”两个字怎么写实在太不容易了,不免一愣,摇摇头苦笑着下了车。
李又维靠着围栏,沉声说:“要我帮忙,你就要说实话。”
薛苑向她深深鞠了一躬:“非常非常感谢您。”
散漫着的光铺满了大地。西边的天空云彩翻滚,急匆匆地漂亮着。没有人知道它从哪里飘来,也不知道飘向哪里。天空很亮,云彩一层一层的,但并不能遮住光线。光线从云彩中给一快快的流云镶上白亮的金边。
罗明钰笑着看她:“我记住了。有了消息给你打电话。”
车子在城市的街道穿过,街道两旁都是纷繁的光亮。薛苑想回去,李又维哪里会让,直接把开着车七拐八拐,最后在家古色古香的小楼前停下,然后不管三七二十一,拉着她进去。
“山上。”
李又维问他:“你父亲为什么要卖画?为什么又要找回来?”
两人站在山顶上静静看着远方,直到最后一丝光消失在天际才踏上返回的道路。
薛苑死死定着他的眼睛,仿佛要从他的眼睛里看出真实。她用力过猛,唇都被咬出血来。不知道多长时间的对视后,她终于开口:“是我爸爸告诉我的。他当年把画卖给了一个画贩子,他叫庄东荣,庄东荣又说把那幅画卖给了一个年轻人,那人自称是李天明的助理,出了很高的价钱。”
“很好,那就继续保持吧。”
李又维随意的一笑,显得很不可理解:“冷静一点。你是我见过女孩子里,唯一个对赞美反应还这么大的人。”
“是的,伦勃朗。我一直想画出这样的效果,但从来也没有实现过。”
李又维闪出个说不清道不明的笑容,打起手机打了个电话,片刻有位袅袅婷婷的美女上楼走到他们身边,跟李又维一笑,目光暧昧的停在薛苑身上。
薛苑跌坐回座位,气虚体弱地开口:“我不知道其他的是不是真品,这幅肯定不是。”
“一张复制品都没有?”
薛苑不想和他争执什么,只说:“我不是不懂感激的人。”
李又维沉吟了片刻:“这却没错,他的确没有骗你,他没有那幅画。他并不是什么品格高尚的人,但这件事却没对你撒谎。要想别的路子。”
那天回来后,她又困又累,偏偏还睡不着,躺在床上挣扎半天,还是坐起来,从衣柜搬出一个小箱子。闷热的夏日夜晚,她开着窗户,遥远的传来一声声知了的叫声,低头老式日记本上熟悉而遥远的字迹,她觉得自己好像沉到了水底。
坐下后薛苑瞄了眼菜单,价格无不吓死人,或许是因为吃饭时间已过,客人并不多。两人坐在二楼的雅座里,正对着那幅山水;在另一侧也挂着一幅油画——吹着笛子跳着舞蹈的少年,后面跟着一群五六岁的儿童。
李又维看到话有了效果,语气也一缓:“所以说你就算念了两个大学还是个学生,一点分寸也没有。在这行里走,别的什么不知道都不无所谓,但是‘分寸’这两个字一定要知道。”
她一个哆嗦,眼瞅着四下无人,冲过去拉开车门,坐进去,然后说:“开车吧。”
“很难,”薛苑低语,“这样的天空对我们而言或许是偶尔一见的奇景,但是对荷兰而言,随处的天空都是这样。”
“我没有别的办法。”
最后两人离开时,李又维看了眼天上月亮,说:“今天晚上,你真是前倨后恭。”
那画有小半平方米,靠墙放着,从上往下看,颜色分外鲜明。罗明钰蹲在地上,拿着放大镜看了很久,忽的笑了,伸手拍拍薛苑的肩膀:“真有你的,小姑娘。起初还觉得你跟以前的那些姑娘一样,就是因为年轻漂亮李又维才看上的;现在看来,他的眼光进步不小。以后有空多来玩,大姐免费招待你。”
薛苑继续陪笑:“许多人都有这种观点,认为那些世界名画并不好看,也不能完全理解它们是怎么成为名画的。我不知道您是不是这么想,但您看到某些画的时候,难道不会扪心自问‘这画真的好看吗’或者‘我怎么完全不觉得好’?实际上,名作之所以是名作,因为二百年前看和两百年后看一样的好。我们觉得不好,那是因为我们没有机会看到过原作的关系。名画里许许多多的精髓和微妙的细节,复制和拍摄下来后就会消失了,在消失的部分里,很可能包含着许多让人感动的部分。我打一个简单的比方,微妙的细节就像盐一样,虽然微小,但直接决定了这幅画的是精彩纷呈还是淡而无味。”
罗明钰说话做事爽快无比,薛苑忍不住心生好感。
那天一下午薛苑都处在莫名的烦躁中,偏偏还得打起笑脸接待客人。她负责的区域是油画区,不幸遇到了磨人的客人,那位素服年长的女士从头到尾一言不发,脸被宽大的帽子完全遮住,然而直视人家是不礼貌的,她根本没机会看清她的样子,只从她走路的姿态来看,应该是位来头不小的人物;她身后那位管家或秘书模样的中年男人则漫不经心的看着墙上的作品,尽管他表现得很有礼貌,但眼里还是流露出极淡的不屑。
“坐下。”
薛苑听罢,脸上的表情一点没动:“形势强于人,我有什么办法。”
薛苑完全同意她的观点,又说:“罗老板,方便的话,能不能再帮我打听一个人,那人叫庄东荣,当年这幅画就是交到了他的手上。那时候我太小,不知道他的身份和来历,只知道他那时候是个二十五六岁的年轻人和这个名字而已。”
“只要你履行了承诺,我也会履行承诺。”
结果他们上了高速出了城,真的来到了城市边缘的小山上。二十年来,这座城市以难以想象的速度发展,城外的小山也开辟出来,各种度假村和别墅星罗密布。上山的一路,也不枯燥。
“如果您上个星期过来,就可以看到他的作品了,现在时机不对,”薛苑好脾气的继续解释,“经营中国当代艺术品,这是我们的理念。您知道,复制品也是当代的画家复制的,这就直接决定了复制品的水平也有差距,什么样的画家就只能画出出跟他水平相等的复制品,既然如此,作家原创的作品比他的复制品更有价值,不论是从收藏角度还是从欣赏角度。”
薛苑从回忆里脱身,沉默片刻,开口:“我回家,收拾爸爸的遗物,发现他有个几本日记本,零零散散的记录了这么些年他找画的过程,无一不是无功而返。但是最后的那本里却不一样,只写了一句话‘画还在李天明那里’。”
薛苑欠身回答:“从大体上看,是这样的,中国油画的水平不如国外,国外发展了几百年,国内油画的历史不过几十年,短时间内是难以超越。但也不能一概而论。例如李天明老师的作品,艺术水平就非常高。”
“不是。”
薛苑声音绷得紧紧的:“不知道。我不信又怎么样,我大概一辈子也无法证实了。”
“我不知道这个承诺里还包含被你轻薄这一项。”
“没错,”李又维说,“荷兰的天空都是这样,晴朗干净,光线散漫,到处都是,连缝隙里都有光。伦勃朗的画面,他的灵感,都是来源于此。”
他声音轻,加之薛苑又惊又急,并没有完全听清楚他的话。不过仅仅是第一句话已经让她胆寒,她抱着手臂后退两步,怒目:“你又想干什么?”
仅仅从外观根本看不出这里是家饭店。里面处处典雅,一进门就可以看到巨大一幅山水画。
薛苑反讽:“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绳。”
下班后她一直磨磨蹭蹭的收拾,甚至考虑着要不要去外面躲起来,结果一出门,就看到画廊大门口外那辆招风的车。李又维仿佛明星般,趴在车窗上对她笑。
几分钟后薛苑发现道路不对,忍不住皱眉:“你去哪里?”
她听到自己的干瘪瘪的声音:“博艺画廊不经营复制品,我们只有原作。”
中年男子问薛苑:“这间画廊里为什么没有西方名画的复制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