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耳堵,是用来固定耳环的东西。”
第二天早晨,宝音很早就起来,她洗漱完,把自己带来的几件衣服装回了旅行袋。在洗手台前简单地化了点儿妆之后,她决定还是把耳钉戴上。
宝音想起在自己一路以来的成长经历中,总有那么几个特别招老师、上司喜欢的男同学和男同事,他们根本不用太费劲、太努力,甚至无须特别优秀,只要做好自己的分内事,甚至搞砸了也没关系,总之,他们轻而易举就能得到表扬、重视、原谅和再多一次的机会。
周六的晚上他们一起看了部老电影,宝音穿着烟粉色的家居服,头发披散着,叶柏远很自然地靠在她的肩头,时不时地把脸往她的颈窝里蹭,像只黏人的小动物。他们在沙发上做了一次,对于宝音来说,这是近一两年来感觉最好的一次,她丝毫的抗拒都没有。
她仰着头,眯起眼睛,尝试着去辨识那些可爱的星座,勉勉强强认出了几个最著名的,而更多的,她也搞不清楚,但这不重要,她轻声说:“不重要。”
她已经很久没有哭过了,生活里没有什么值得流泪的事。倒不是说一切都如她所愿,而恰恰相反,是因为不如意的事情太多了,没有哪一桩哪一件特别令她伤心失望。从学生时期到如今混迹于职场五六年,这么漫长的时间里,她一直以情绪稳定而著称。即便遭遇过许多委屈和有苦难言,她始终都是以一张平和冷静的面目出现在别人面前。
宝音是在叶柏远家的洗漱台底下的缝隙里,捡到那枚银色耳堵的。
她吃了一个芋泥面包,松软的口感让她感觉自己在咬一朵云。然后,她往一个加了冰块的碧绿色玻璃杯里倒了白桃酒,很好,现在周宝音迎来了糟糕的一天中唯一美妙的时刻。
宝音的语气生硬,情绪低沉,她果断地对叶柏远表示:“你不用管我妈妈怎么说,我自己来处理,不会麻烦你。”
宝音还没来得及再说点儿什么,急性子的妈妈已经挂断了电话。
“对,不好意思,应该是我弄错了。请问我的报告是有什么问题吗?”
一路上她都在看老板上周发在工作群里的几份文件,今早的例会大家要讨论好几项事务,她显然欠缺准备。类似的事情宝音通常是不会拖到周一早上的,但这个周末是特殊情况。
空空收到信息之后直接回了电话给她,说:“当然没有寄错啊,你不要看它不是贵重的东西,很有意思的,”空空急起来,认真的样子很可爱,“你打开之后,看到里面的立体书页了吗?那些小圆孔组成的图案都是星座哦,你找一天晚上,把灯都关了,把手机电筒打开放在那个拱形书页的下面”
直到这个夜晚快要结束的时候,宝音才如梦初醒——为什么妈妈会强调要叶柏远和她一起接待陆阿姨——原来如此,那是一种只可意会的虚荣心。妈妈想要借由这个机会向老朋友小小地炫耀一下,她的女儿不仅聪颖美丽,连选择男友的品位也是一流的。
这一段时间,空空一直在考虑到底要不要找地方搬出去,虽然表面已经一切如常,陈可为也没有再说过任何可能会引起她紧张的话,但空空心里很明白,他们终有一天将要直面那座冰山。
周日的上午,他们一起去新开的餐厅吃早午餐,昨晚的亲密感完整地延续了下来,他们在吃东西的时候都没有看手机,而是兴致盎然地聊了很久。我们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快乐地在一起过了,他们都从对方的眼神里看到这层意思,并回以确认。
如此,更明智的做法是硬着头皮演下去。宝音摸了摸耳垂,上面戴着的正是生日那天叶柏远送的钻石耳钉,他昨天看到的时候,露出了小孩子得到嘉奖的神情——也许正是那种天真的满足打动了她。
“妈妈的朋友,就是陆阿姨,你记得吗?你们有五六年没见了吧——她最近要回国探亲,先飞到北京,你招待一下吧,陪阿姨吃顿饭。她一个人,不想住酒店,你把家里客房收拾出来,人家就住一两天,中转一下,不会麻烦你的。到时候你和柏远一起去机场接一下她吧,人年纪大了,又长期不在国内,很多东西不懂,不方便的……”
好不容易挨到五点多,人事部的同事在大群里发了今年的体检通知。宝音抽出几分钟,匆匆扫了一遍,不过是些最常规的套餐,这能检查出什么东西来?不管怎么样,还是去一下吧,她想。
再也没有哪一个晚上比今晚更适合试试这份礼物了,宝音看了看书上的指示,一段很基础的英文说明,第一步是让自己置身于很深的黑暗中。
无论他是发微信,打电话,还是企图当面找她,她都找理由推辞了。
进到叶柏远家中,宝音伸手在熟悉的位置摁下了灯的开关。
晚上,宝音回到自己的住处,卸完妆,洗了澡,换上了睡衣,整个世界都清静了。虽然过往很多时刻她都这样想过,不过今晚她必须再一次肯定,当初坚持独居的决定真是再正确不过了。
她把房间里所有发光的东西都关掉:灯、电视关上,笔记本电脑屏幕合上,窗帘拉上。现在她置身于很深的黑暗中了。她打开手机的电筒,像空空说的那样,把手机放到那个拱形的书页下面,刹那间,最简单的原理孕育出来一个魔法般的时刻——宝音仰起头看着天花板——平日它只是一片无聊的纯白色,现在成了她一个人的星空。
来之前,宝音原本想把自己和叶柏远的僵局坦诚地告诉空空,这是她今天抽闲来喝咖啡的原因。她需要和一个能够交心的人先聊聊,捋清思绪,做出决定,但她的大部分朋友同时也是叶柏远的朋友,她不想把共同认识的人扯进这潭浑水里。相对来说,空空和她的关系是最简单的,有时候,简单就意味着牢靠。
室内的一切瞬间在她面前现了形,比她原来预想的要干净整洁得多。
可她只是在洗漱台前安静地站了一会儿,打开水龙头,把那只沾满了灰尘的手冲洗干净。从纸巾盒里扯出了一张纸巾,摆在储物柜的台面上,再把那只耳堵摆在纸巾上。
其间,宝音抽空去把体检做了,在基础套餐上她又自费加了几个项目。前段时间公司都在传楼下那间公司有员工在加班的晚上心脏病发作,差点儿没救得回来。宝音在记忆中草草打捞了一遍,确定自己不认识那人,但在同事们一番详细的描述之后,她又隐约觉得自己或许和对方同一时间搭过同一部电梯——仅是这一点若有似无的关联,就足以让宝音产生物伤其类之感。在公司楼下的咖啡店见个面。
可是宝音已经后悔了,在她说出口的那一刻,昨晚的余韵带来的魔力就彻底消散了。
众所周知,周一是最忙的,宝音一整天下来几乎连喘口气的时间都没有。开完例会,又是部门会议,午餐是在公司楼下的快餐店解决的,低水准的番茄肉酱意面,意面煮得太烂,刚进嘴,还没嚼就碎了,她勉强吃了两口就把叉子扔了。下午,因为一点儿工作上的矛盾,她在上级的办公室里和对方吵了一架,一来一回的争执让她又回忆起了去年自己很看好的一个项目,就是被这个家伙搅黄的——后来被友司做成了爆款,宣传物料发得到处都是,公车站牌、地铁站,还有写字楼里那些反智的电梯广告,相关话题长时间霸占着各大社交软件的排行榜,宝音每每想起这些新仇旧恨就气得头疼。
叶柏远摇摇头:“上次你升职我就想送你份礼物,但没找到合适的,这次加上生日,再贵重你也受得起。”
可是一见到空空,她就知道了——空空自己也正处于某种困顿中。
“宝音,我经常会想,要怎么样才能变成你呢?你总是知道自己要往哪里去。”
一个工作日的下午,临近下班时间,宝音站在窗口正望着天空中的云发呆,她的手机响了,是妈妈。
“这是个什么东西?”
按照原定的计划,他们下午一起再把陆阿姨送去机场,又陪同她办理好值机,一直坚持到目送陆阿姨的背影从安检口消失。在回程的高速路上,宝音忽然提出:“我能在你那边续住一晚吗?”
这是一次尽情的释放,毫无节制,毫无保留,她关上淋浴龙头的时候就知道,自己又将有很长时间不会再流泪了。
但今晚她完全失控了,在很深的黑暗中,在人造的星空下。她流泪不是因为那个能力和眼光都不如她的上级死死地踩在她头上,自以为是地挑剔她、否定她。她流泪也不是因为妈妈隔三岔五地催她,施加压力给她,话里话外不断暗示她不要错过叶柏远。她流泪更加不是因为早上在他家捡到那个耳堵,并且心知肚明这个女孩一定不是他的第一个。
她完全可以,也绝对有权利冲进卧室,把叶柏远从床上摇醒,把物证摆在他的面前,质问他,大声骂他,甚至行为再过激一些也是被允许的。
这次聊天没有给宝音带来任何帮助,彼此都心不在焉,隐约其辞。只是在快分开的时候,空空忽然没头没脑地说:“你知道吗,其实我这样的人,是因为知道赢不了所以干脆不上场的人。说到底,也就是懦弱。从清城到北京,从认识颜亦明到现在,我一点儿进步也没有。”
之后,宝音躲了叶柏远半个月。
这是一通足以毁掉她的好心情的电话。
宝音一改往日的机灵伶俐,话很少,无所事事地陪着笑笑,同时冷眼旁观叶柏远——他身上有种浑然天成的东西,很招异性喜欢,而且不限年龄。她在心里暗暗数着:我以前的同学、现在的同事、空空、我妈妈,现在又是陆阿姨,她们都对叶柏远青眼有加。
自从去年从上海回来,宝音和空空之间变得更加亲近了,她们已经从分享快乐的朋友升级为了能互相展示伤口的朋友。
正是忙得不可开交之时,妈妈还发来微信,说自己和陆阿姨碰面了,陆阿姨提起她和叶柏远赞不绝口,在场的其他叔叔阿姨都表示羡慕不已。
“说这些干吗,你直接搬过来都可以啊,我求之不得。”他的声音平稳而亲切,没有任何异常。
周五的下午,叶柏远和宝音一起,在机场顺利地接上了陆阿姨。宝音提前收拾了几件贴身衣物和洗漱用品,装在一个旅行袋里,放进了后备厢。
“我是不知道别人啦,不过对我来说,这种古典的方式永远有效。”宝音小心翼翼地用手肘揽住那束花,笑着说。
她不该贪心的,如果她现在是回自己家而不是去叶柏远家,那么这个周末发生的一切就能完好无损地封存在琥珀之中。但她说出口了,像一封无法撤回的邮件,再反悔会显得很奇怪。
突然之间,周宝音落下泪来。
这个短暂的周末让他们双方都有了一种重新回到最初的错觉。
晚餐吃的是淮扬菜。在餐桌前,叶柏远主动承担起招待和照顾陆阿姨的责任,饭后又体贴周到地将陆阿姨送到宝音的公寓。虽然这只是他们第一次见面,可是从陆阿姨脸上一直挂着的笑容和毫不吝啬的夸赞,不难看出她对叶柏远这个年轻人印象有多好。
周日的晚上果然乏味了很多,明明是一模一样的场景和一模一样的人,却无法再复制眸夜。叶柏远每隔几十分钟就拿着手机去一下厨房或厕所,行动鬼祟。宝音一直在看电视,时不时打几个哈欠,困意沉沉的样子,因此叶柏远便以为她对一切都毫无觉察。
宝音还记得,这本书是快递员送来的,她拆掉外面那层包装纸,看到封壳上印着一句英文的“这是一个天文馆”。她第一反应是,空空是不是把该寄给别人的东西寄错了?这显然应该是给小孩子的礼物。
左耳的那根耳针有点儿歪了,也许是她之前躺在沙发上的时候不小心压到了,她一个没注意,耳钉从耳洞里滑了出来,循着某种惯性掉到了洗手台下方的缝隙里。
“什么嘛,”空空笑着指责宝音,“就是说我和他们都很土啊,你这个居高临下的家伙。”
宝音这才想起来,前两天手机上确实有好几个未接来电,她都当成骚扰电话忽略了。这也是社交软件的广泛应用带来的一项改变,她心中暗想,现在谁还记得手机最开始被发明出来是为了打电话的?
客厅的书架上放着一本大开本的硬壳书——准确地说,那是一本创意立体书,用途是给小朋友开发智力,启迪思维的——别人大概想不到,这是空空送给她的生日礼物。
一抹讥诮的笑爬上了宝音的面容。
那是个小城市,普通的公立学校,校风淳朴,她在那里只短暂地待了一个学期,一切风平浪静之后,妈妈又把她弄回来了。
空空在这里停顿了一下,像是故意要营造一种气氛,然后才说:“你家的天花板就会变成一整片星空。”
说了又怎么样,没说又怎么样,地球还不是照样转吗?
一个星期之后,和宝音同批去体检的同事们陆续都收到了体检中心发来的报告,宝音记得自己当时也是选的“邮件形式”,可她仔细检查了好几遍邮箱,连垃圾邮件都没放过,最终,她确认,自己的确没有收到体检报告。
宝音做了两次深呼吸,才下定决心告诉他:“这不是我的。”
“如果你方便的话。”她又补上一句。
周宝音在这场无声的崩溃中终于逃无可逃,避无可避,一种不容反驳的力量摁着她的头,逼迫她承认——她和叶柏远之间最大的问题,不在于他,而在于自己。
但她却不知道,欺瞒和背叛,哪一样更不能被原谅。
叶柏远解释说自己上午特意早起,约了家政阿姨过来仔仔细细打扫了一遍,想让宝音住得舒适一点儿,哪怕只有短短两天。他还抽空去买了宝音最喜欢的那家甜品店的瑞士奶油卷,放在冰箱的零度保鲜层,晚上她洗完澡可以吃。
“我也不知道是不是好话,”宝音的眼神里藏着一点儿哀愁,“就是一种一以贯之的稳定磁场,依照惯性生活,对自身以外的任何事物都不太好奇。”
她想起生日那天,原本只想简简单单吃顿饭,但叶柏远执意在一家高级酒店的餐厅订了位。上到甜点时,他拿出了一个四四方方的红色盒子,宝音一眼就认出了暗金的花体字LOGO。那一刹那,她几乎魂飞魄散。当她打开盒子,发现只是一对耳钉,心脏才慢慢回到原位。
她们沉默了一会儿,有一群形状像小鱼的云从头顶的天空游过去了。
“噢,是这样的,周小姐,您的报告已经出来了,您看什么时候方便过来一趟,我们有专业的医生负责答疑,您可以当面咨询一下。”
“什么意思?宝音,你是不好意思和柏远说吗?那我和他说吧。”
在这段长久而稳固的关系中,她只能够一直孤独地面对这件事:她不爱他,她也不爱其他任何人。
“你春节回清城的时候,和那个人见面了吗?”宝音问。空空摇摇头:和-图-书“没有,他也不是每年都回去。再说,我也不像以前那样总在清城等着他了。”
晚些时候,宝音又洗了个澡,她站在花洒下又哭了一会儿,直到感觉体内的悲伤全都随着热水一起流进了下水道。
那个地方又开始隐隐作痛了,她一只手用力地抓着手机,另一只手撑在桌子的边缘,让身体保持平衡。她不理解,为什么妈妈可以把明明很过分的话讲得这么理直气壮,这么自然。
她流泪是因为她在很多年前就想要自己做制片,拍电影,但现在她已经过了二十八岁,这个愿望依然遥遥无期,连雏形都看不见。她流泪是因为当初叶柏远说喜欢她的时候,她以为自己和他的感觉一致。她流泪是因为她人生中最严重也最错误的一次拖延,拖到了今天,还没有和叶柏远分手。
每当想起空空,宝音总会更先想起另一件事:她念高中的时候,有阵子家里出了点儿状况,每天都充满了山雨欲来的紧张气氛。妈妈想办法把她转去了邻市的一所中学,也许是为了保护她,也许是为了避风头——宝音至今也没有问过父母,当年到底是怎么了。
三番两次之后,叶柏远也倦怠下来,他呈现出一种消极的通透,最坏的结果无非得不到原谅,既然如此,还着什么急呢?
叶柏远也有这种品质,她有点儿惊讶,自己这么晚才认识到这一点:他一定早就发现了自己有这种天分,于是不肯错过任何施展的机会,像武侠小说里那些武功高强、但境界平平的角色,总要在擂台上显露两手才肯罢休。
有什么不对吗?她知道肯定是自己想多了,但又等了一天之后,她决定主动联系体检中心。
两枚小小的钻石在灯光下熠熠闪耀,她端详了片刻,轻轻地关上了盒子。
“天啊,竟然会被你曲解成这样,我其实是很羡慕啊……”
过完二十八岁生日,她感觉没有任何变化,或许就如那些年长几岁的上级和朋友们所说,这个数字还不是一个分水岭。“不过,也快了,”她们说,“接下来那一两年,你什么事都还没来得及做就过去了。”
“我找家政阿姨来仔仔细细打扫过了”,那句话清晰地在宝音脑海中响起,显然,家政阿姨还是不够仔细。宝音用拇指和食指捏着那枚耳堵,对着镜前灯看了几秒钟——其实根本无须如此谨慎细微地辨认——她第一眼就看出了那绝对不是属于自己的东西。
妈妈说话期间,宝音一直忍着没有打断她,直到最后才做了一点儿象征性的反抗:“我去接陆阿姨就行了,不用叫柏远了吧?”她希望母亲能多给她一点儿理解,“真的,没必要。”
宝音没有再继续追问,她用非常礼貌客气的态度结束了这次通话,她已经明白了。
做完这些之后,她把耳钉戴上,关掉洗手间的灯,走到客厅里拎起旅行袋,一边穿外套,一边用手机叫车。
叶柏远对她的反应感到很惊讶,他没想到宝音会和自己这么见外,一时之间竟然有点儿伤心:“很小的事情啊,不麻烦的,”他温和而亲昵,“周五晚上我和你一起去接陆阿姨。对了,你不是不习惯和别人一起住吗,你带几件衣服去我那边待两天,等陆阿姨走了,你再回家就是了。”
过了一会儿,她手中的手机再次响起,是叶柏远。
一阵强烈的眩晕,她不记得自己是如何走去茶水间,用那台新的咖啡机做了一杯咖啡,中间差点儿因为操作不当而烫伤自己,幸好旁边有位同事眼疾手快,帮她摁了暂停键。那位同事是哪个部门的?她觉得有点儿眼熟,可是脑子里一片混沌,什么也想不起来。“我有没有对人说谢谢?”她怀疑自己没说,但立刻又想开了,“管他呢!”
宝音说了声谢谢,坦白讲,心里不是一点儿感动都没有的。
镜中的她,脸上浮起破碎而诡异的笑容。
“我最近真的很忙……柏远,我没有生气,不是生气……总之,我保证,等忙过了这阵子,我一定会找个时间和你好好谈谈。”
这个轻松惬意的上午无疑给了他们鼓励和信心,从餐厅出来,路过一家花店,叶柏远买了一束粉色的奥斯汀玫瑰给宝音。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们好像都已经习惯了忽略对方身上与众不同的特质。像两个在游泳池里泡了太久的人,就连深水区都无法再带来刺|激,他们都在悄悄向往更广阔的水域,并且不愿让对方发现。
半夜醒来,她想上洗手间,这才发现自己被叶柏远紧紧箍住。她拿开他的手臂时,听到他嘴里嘟嘟囔囔地说了点儿什么,她没听清,但可以肯定那不是任何人的名字,大概只是无意识的呢喃而已。
叶柏远这个人——等到宝音再次回到宁静中来,窗外的天空已经暗了下去,暮色四合,她无声地叹了口气,他这个人纵然有着这样那样的缺点,可是有一点,她认识的所有异性都比不上,就是他的性情中有难得的温柔。
“太贵重了。”宝音由衷地说。
无论如何,不是戒指就好。她脸上露出了当天晚上最舒展的一个笑容。
从体检中心出来,还不到十点,宝音认为就这么老老实实直接回公司上班有点儿不划算,于是给空空发了条信息,约她出来。
“……时间太短了,我没来得及和那里的任何人成为朋友,但我认识你之后,总觉得你和他们有某种相似性。”
电话那边的工作人员声音温软柔和,宝音瞬间想到,如果要通知别人坏消息,的确应该用这样的声音。对方在核对了她的证件号和手机号之后,说:“我们这边的记录显示和您联系过两三次,但是都没有接通。”
“哦?听着不像什么好话呀……”空空把盘子里的蜂蜜蛋糕戳得碎碎的,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要点自己明明就不想吃的东西。仅仅是因为买完咖啡之后,店员习惯性地问了一句“甜点、面包需要吗”,她就随便指了一个。
手机里有两条叶柏远发来的微信。第一条是图片,拍的是储物柜上的那张纸巾,如果不是宝音亲手放上去的,她大概也会忽略掉那个银色的小点。第二条很简单:“这张纸是什么?”
已经快到夏天了,她们穿得都很轻薄,言语也是轻快随意的,可脸上却都带着一股严冬的萧瑟和肃杀。尤其是宝音,这种神情实在与她平日苦心营造的形象不符。
宝音只瞟了一眼就利落地把那条信息删除了。
十一点多,宝音就进去卧室了,她实在无法继续装成视若无睹,也确定了自己在这里多待一晚的意外,一定破坏了叶柏远的某个计划。但是没关系,她宽慰自己:“明早起来就过去了,我会照常去上班,接下来又是连轴转的五天,工作让我们忙碌,也让我们充实,到了下个周末,我们就会把这两天给彻底忘了。”
“纸不用留着,纸上面有东西。”宝音回复。
宝音被自己的粗心弄得有点儿生气,但最终只好无奈地跪在地上,一只手打着手机的电筒,另一只手尽力往那道窄缝里塞。她感觉手指在死角的积尘里打滚,心里涌上一阵轻微的恶心,好在,很快地,一个小小的硬硬的东西擦到了她的皮肤,她用指甲轻轻一钩,耳钉从那道缝里滚了出来,可是,从那道缝里滚出来的,不光只有她的耳钉。
“噢,明白了,你是把它忘在这里了吗?我帮你收着,下次你过来拿,或者哪天我带给你。”他一点儿也没意识到自己生活中最牢固的一个部分正随着发出去的这条信息逐渐坍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