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许氏
琥珀应声才要出去,我突然改了主意:“慢!还是……我亲自去迎她。”
“诺。”
“奴婢……心中惧怕……”她缓缓跪倒在我床头,掩面抽泣。
我只觉得满心的痛,满心的悲,满心的……创痕累累。
你服软屈降吧,以你的身份新军应该不会太为难你……
室内静了下,隔了好一会儿,琥珀低低的应了声:“嗯。”
搁下笔墨,我敛衽整衣,慢吞吞的往殿外走去,快到门口时,我加快脚步,装出一副匆忙焦急之色:“发生什么事了?”
我退后一步,停顿了下,又是退后一步,仰头望天,天空碧蓝一片,万里无云,旭日初升,骄阳似火。然而我却一丝一毫的暖意都感觉不到,琥珀从身后悄悄扶住了我,我低下头,冲郭圣通笑了下:“郭贵人言重了,这原是……喜事,何故自咎?”
怎么会是她?
琥珀不吱声,过了片刻,突然抽抽噎噎的哭了起来。
“姑娘——不要抛下奴婢——”
“姐姐恕罪,饶了许氏吧。”她一边落泪,一边哀恳的再次欲向我下跪,“她素来乖巧懂事,陛下……陛下也很喜欢她的……”
“你不可能倒戈相害于我,但你分明却是有事隐瞒了我,究竟是为了什么呢?”我轻轻笑着,一滴泪珠慢慢自眼角渗出。
郭圣通一脸尴尬,布满血丝的大眼睛里含着怯生生的泪意,羞涩的支支吾吾:“的确是妾身的过失,陛下……陛下上月临幸……嗳,妾身有孕在身,不方便侍寝……所以……陛下幸了妾身宫中一名侍女,只是万万没想到居然……因此做下龙胎。这……这事……虽说不违礼制,但……事出仓促,终究是妾身督管不力,这事若早禀明姐姐,也至于落得现在这般尴尬。姐姐,你看……那许氏虽出身微寒,毕竟已有身孕,能否……先置她个名分?妾身年幼无知,不敢擅作主张,心中惶恐,唯有……赶来向姐姐请罪了。”
那一刻,我险些把持不住,下意识的伸手扶她:“你这是发生什么事了?”
阴识随着贾复、刘植等人领兵南击郾城,据闻已迫使更始帝敕封的郾王尹遵投降,颍川郡逐步重回建武汉朝掌控。
“胭脂也是个苦命的人,当初她跟着贵人颠沛流离,九死一生,望贵人念在往日主仆一场的情分上,高抬贵手,别……别对她……她虽然人在郭贵人宫里,心里其实还是向着贵人你的。贵人……贵人……胭脂不是要与贵人争宠,真的……不敢动那心思……”
“贵人!”宫里的侍女吓得赶紧把我扶了起来。
郭圣通不待我伸手去扶,忽然双膝一软,跪下噎然:“郭氏督管不力,特来请罪。”
许是我太过以小人之hetushucom.com心度君子之腹,但我就是无法安下心来,把她的沉默单纯的想象成认命。
其他侍女闻声而至,纷纷惊恐万状,想阻挡却又不敢靠近我。琥珀伏在地上,哭得完全成了个泪人儿。
也不知过了多久,房里响起一阵窸窣的细碎脚步声,我忍着头痛,闭着眼哑声问:“见着了?”
她又惊又惧,哽咽着点了下头,我手指一松,颓然撒手。
“你怕什么?”我明知故问。
“啊——”仰天嘶吼,满腔的悲愤最终激化成一声悲鸣长啸。我从床上跳起来,疯狂的砸着房间里的每一件摆设。
“你哭什么?这有什么好哭的?”
“胭脂?”我反问。
琥珀猛地一颤,脸色大变,面如土色,哆嗦道:“贵人……”
郭圣通在这段时间深居简出,以安胎之名,躲在寝宫内几乎从未再露过面,无论立我为后的舆论宣扬得有多沸腾,在她那边,犹如一片宁静的死海,丝毫不起半点涟漪。
“姐姐……”
“姑娘——不要抛下奴婢——”
“那么……是真的了?”我倏地睁大眼睛,顶上的承尘陡然间仿佛突然降低许多,罩在我头顶,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嗯?”我未听明白。
我在长乐宫中见识到的一幕幕后宫之争,均与朝政息息相关,那些暗潮,汹涌、隐讳却又透着残酷。难道如今换成刘秀的南宫,从外到内,从内到外都已被改造成了一个充满和谐的新环境,所以这里不再存在士族利益驱动,不再存在权利纷争,不再存在政治矛盾?
郭圣通微微愣神,似乎听不懂我在说什么,困惑之色在她脸上一闪而过。须臾,她敛衽行礼:“那……妾身先告退了。”
我脊背一挺,露出一丝兴味:“哦?”
“郭贵人好走。”我笑着相送至殿门,眼睁睁的看着琥珀领着一干西宫侍女黄门送郭圣通走远,而后眼前一黑,扶着门柱的手缓缓垂下,瘫软的身子也逐渐滑到地上。
这么突如其来的一跪,让我原本泛起迷糊的脑子猛地一凛,急忙招呼左右侍女拉她起来:“郭贵人这是说哪里话,这般大礼谢罪,可将阴姬搞得诚惶诚恐了。”
阴识不在身边,令我有种失去臂膀的惶然,幸而阴兴官封黄门侍郎,守期门仆射,平时出入掖庭的机会反而增多,碰上一些不是太紧急的信息传递,也无需再使用飞奴。
“郭贵人也要多多保重自己的身子,还是赶紧回去歇着吧。琥珀,你亲自送郭贵人回去,好生安顿。郭贵人若有个闪失,我可如何向陛下交代?至于那位许氏……待陛下定夺吧。”我笑望着郭圣通,心里在滴血,面上却不得不笑若朝霞,“贵人莫急,你不也说了,陛下是喜欢她的,如今她又怀了子嗣。陛下自然hetushucomcom不会亏待了她,贵人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呢?”
我脑子里呈现一片空白,双目失了焦距,唯见眼前那一点樱唇不住的开启闭合。
门外的郭圣通容颜憔悴,妆未化,发未梳,小脸苍白,双目红肿,楚楚可怜。她身上衣着单薄,愈发显现骨架纤细,小腹隆耸。五月的天气虽透着暑热,可早晚仍是微凉,她一个孕妇,大老远的顶着朝露跑到我这里,又是颤栗,又是落泪,那副凄楚模样,狠狠的撞击上我的心房。
“姑娘——不要抛下奴婢——不要抛下奴婢——不要——抛下……”
转眼到了五月,刘秀百忙之中,偶尔来后宫转悠,总会含蓄的提及立我为后的事情,我支吾着不答。然而立后之事属于国体,牵扯甚广,已非刘秀一人能控制。百官上疏,急切之心比皇帝更甚,无形中将立后之事推到了一个无法再拖延的境地。
难道当真是我神经过敏,搞得风声鹤唳,太过杞人忧天不成?
怎么会是胭脂?
“贵人。”大清早,琥珀神色紧张的匆匆而至,附耳小声,“郭贵人一路哭哭啼啼的往西宫来了。”
耳蜗内如雷声震动,我呆若木鸡的痴痴念道:“胭脂……胭脂……”琥珀哭声响亮,我冲动的一把攥住她的手腕,目中充血,“许氏?”
一通忙乱,他们七手八脚的将我抬到了宫里,我呆呆的躺在床上,四肢无力,和图书脑袋像是刚被一辆重型坦克碾过,思维彻底碎成齑粉。
可是……兴儿,我不能不带他走,以刘縯的叛逆行为,那是满门抄斩的重罪,兴儿落在官兵手里,必死无疑……
琥珀泪流满面。
越是如此,我越觉心惊。
“胭脂?”我从床上坐了起来,两眼直愣愣的盯着她,她瑟缩的退后,“胭脂……”
对不起,胭脂……我没办法带你走……
“你怕我?”我侧过头看她,她肩膀微微一缩,眼神闪躲的瞟向一旁,我冰冷的说,“我有什么反应,这没什么好奇怪的,值得奇怪的是你为什么要帮着别人瞒着我。”
“贵人!”她咬着唇,突然重重的磕下头去,“贵人饶了胭脂吧。”
“贵人,你若想哭便哭吧!”她突然放声号啕,“现在的贵人一点都不像以前在家时的姑娘了,以前姑娘生气了,想打便打,要砸便砸。奴婢虽然很怕姑娘发脾气,但……更怕看到现在这样的贵人。”
“姑娘——不要抛下奴婢——”
脑海里猛地响起一声尖厉的惨烈呼喊,我浑身一颤,犹如被人劈面打了两耳光,火辣辣的刺痛。
最终,房内的所有物件尽数被我砸光,面对着满室的狼藉,我赤着脚,气喘吁吁的站立在冰冷的地砖上,羞愤的眼泪无声的自脸颊滑落。
话音未落,抽泣声已经从打老远传来,我仰着脖子往门外张望了眼,沉声:“让她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