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华沂
可是他们像是完全没有看见他们一样，从他面前扬长而过，马蹄和兽足溅起的泥水泼在他脸上，哲言却慌忙去看婴儿的情况，确认他没有受到什么伤害，这才望着商队远去的方向抬起头来，因为高烧而显得有些浑浊的眼睛里冒出一层泛着死气的迷茫。
“求求您……”他气若游丝地说，“求求您，救救我们……救救我们……”
青年人站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哲言满是泥泞的脸，颇为遗憾地说道：“我劝你啊，还是算了吧，这种亚兽的小不点，长大了能有什么用，再说你瞧他那样子，说不定先天就有点什么毛病，不可能活到长大的——不过我看你比他好不到哪去。别挣扎了，早点从哪来死回哪里去，找你们信仰的那个神去，他一高兴，也许会给你一个健康强悍的新生命。”
“求求您，只要一点吃的东西……”
他们的家已经不在了，而他本人，连只野兔也抓不住。
“唔！”青年似乎有些意外似的，挑起眉，自言自语地说道，“一个残废和一个小东西？”
他不知道自己絮絮叨叨地对这小家伙说了什么，也不管他是不是听得懂，他不是在表达什么，或许只是行至末路的几句胡话而已。
可是这小家伙那么安静，不哭也不闹，蜷在他怀里，连呼吸的声音都那么的轻，只是偶尔在哲言停下来，给他喂水或者野果的酱汁的时候，睁开眼睛看他一眼。
这种毒蛇的毒瘤里能提取一种精华，据说可以让女人青春永驻，深受那些权贵兽人们养的妇人和小妞们的喜爱。
少年显然没照顾过人，一叶子的水，有一半泼到了哲言脸上。被冷水一激，哲言恢复了一点神智，他扒着树干，勉强坐起来，露出怀里护着的婴儿，嘴对嘴地把水喂给了孩子。
这个第一次出远门的兽人小鬼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婴儿，觉得很新奇。
哲言猜他可能是饿了，雨季里林子中的果子都会因为水分过分充足而溃烂，吃起来根本没有多少糖分，但他又能去哪里给孩子找吃的呢？
他默不作声地留下自己的肉干，转身走进了林子里。
他知道，那是去更北方的路，传说那里有成群的野狼，每年冬天的时候，都会被不见天日的大雪覆盖，除了最强悍的战士，没有人敢去那种危险的地方。
哲言抬起头，声音沙哑地对这兽人少年恳求说道：“小少爷，您有食物么，求求您施舍一点，救救我们。”
可角鹿非常善战，行动敏捷，即使很强大的猎人也不一定能捕捉得到。
兽人少年在旁边看了一会，没出声，心里嘀咕了一声：这小家伙能活么？
少年没当回事，一个残废的亚兽男人和一个不如他小臂长的小东西，能有什么用呢？但人家那么说了，算是好意，他也并没有表现出什么不屑，只是笑了一下，露出两颗小虎牙，以及还属于孩童的纯真。
一开始，哲言还以为他已经走了，毕竟留下食物就已经是个非常善良的了，可是过了一会，他听到一声重物落地的声音，哲言吓了一跳，慌忙回过头去，发现是刚才那个默默走开的兽人孩子又回来了，还“噗通”一声，扔下了一只成年的角鹿。
随即，巨兽变成了一个青年，他身上背着简单的行囊，看起来像个以四处打猎为生的人，他利索地割下了毒蛇的肉瘤，放在随身特制的小袋子里装好，这才站起来，扫了一眼旁边狼狈的男人。
“行吧，来，给我瞧瞧这个小玩意儿，”青年人蹲下来，揭开婴儿身上的破布，凑过去仔细看了一眼，然后揪出婴儿的小手，仔细找了找，没能找到兽纹，于是脸上微微露出一点失望的神色，“他可不是兽人。”
直到这时，婴儿终于发出了声音，像小猫一样地哭泣起来。
这个世界……这个那么丑陋、那么肮脏的世界……
这只巨兽身上长满了坚硬的鳞片，盔甲一样，哪怕是最坚硬的毒蛇的牙也无法穿透，毒蛇很快死了，巨兽在晨曦中昂起头高声咆哮，骄傲地站在他的战利品旁边。
这种动物肉质非常鲜美，而且少有腥味，无论是烤熟还是生吃都算美味。
可是那轻装简从的高傲的骑士连头也没回，就那么绝尘而去。
然后他大概也是觉得也没什么别的话好说了，就把行囊解了下来，把里面的肉干全部倒出来，一股脑地放在哲言怀里：“拿着吧，我走了。”
哲言张着嘴看了这个古怪的小兽人一会，终于放轻了声音问道：“你叫什么名字？我会报答你的——即使我活不到那时候，将来这孩子长大了，我也会让他记得报答你的。”
一个残废的亚兽男人，还有一个连哭声也听不见的、快要死了的小孩，脑子烧坏了的人才会在这种危机重重的路上停下来。
不知走了多远，哲言觉得自己已经快要精疲力竭了，这才看见了一条细细的路，横在森林的边缘。
要知道这里可是北方，山林里充斥着各种野蛮的部落，这种事是层出不穷的。
他看起来还是个少年，个子虽然不矮，但脸上还带着孩童特有的稚嫩。通常小兽人过了八九岁，就能长到普通亚兽的成年男人那么高了。
“哦，我再去打。”少年把匕首在树干上蹭干净，收回腰间，毫不在意地说。
说完，青年兽人冷漠地转身走了，哲言抓着他衣角的力量压根被比一只蚂蚁大不了多少——不是这个猎人冷酷，实在是他见得太多了，食物是那么珍贵的东西，怎么能浪费在没用的亚兽小孩身上呢？
男人把自己的身体蜷缩起来，徒劳地用手指蹭去婴儿脸上的眼泪。
“别哭了。”他这样说道，自己的眼泪却掉了下来，砸在婴儿的身上，“我们都得活着，知道么？即使我们都是没用的人——可没用的人，难道就不能活了么？”
一声咆哮在他耳边炸开，一只兽人化成的巨兽猛地从旁边扑过来，一口咬住了毒蛇的七寸，带着它的身体往旁边滚去。
少年不知道从哪里摸出来一个金属的小碗，接了满满的一碗血递给哲言，用下巴点了点他怀里的婴儿：“给他喝这个，我阿爹说喝了血长大的小孩，以后会变成最强悍的勇士。”
“华沂。”他跺了跺脚上的泥，继续沿着他的路往前走去，“那我走啦，你们保重。”
哲言愣愣地看着他。
抱怨，是不能够让一个人活下来的。
婴儿闭着眼，有气无力地哼了一声。
就在这时，一双险恶的小眼睛盯上了男人和他怀里的孩子，在哲言身后的大树上，一只色彩斑斓的毒蛇吐着信子，昂起头上的毒瘤。
那畜生嘴里的毒物让他产生出某种眩晕的错觉。
谁知道他们是不是什么等着抢劫的兽人的诱饵呢？
常年生活在丛林里的迁徙的部落里，哪怕他没有打猎的力量，也足够敏锐能感知到野外的危险，在巨蛇扑过来的刹那，哲言就闻到了它嘴里那股腥臭的气味，他慌忙往旁边躲闪，可是早就虚软的四肢拖累了他，男人狼狈地摔在了地上，他只来得及下意识地抬起自己仅剩的胳膊，挡在自己和婴儿面前。
不过即使是这样，肉干对于婴儿来说，仍然太艰难了，他的反应很直接，把食物吐了出去。
哲言瘫倒在地上，挣扎着抬起半个身体，用冻得发白的哆嗦的手指捧起这个小小的生命，笨拙地摇晃着他，可是方才还很乖的小婴儿却哭闹个不停，声音细弱，眼泪不断地涌出来，小脸皱成一团。
“吃啊，吃进去。”哲言把孩子吐出来的肉沫又硬生生地给塞了回去，“吃进去，求求你了，吃了才能活下去啊！”
哲言从很小的时候就一直有一个疑问，为什么自己会生为一只亚兽，为什么那些曾经无所不能的天神们会让人们生而分为三六九等，让他生来就和那些跟自己只有一字之差的同胞们有如此天差地别一样巨大的鸿沟。
而且……谁不想活着呢？
兽人少年面无表情地抬手擦掉自己脸颊上沾染的血迹，然后单膝跪在地上，解下腰间的匕首，利索地把角鹿给大卸八块了，然后推到了哲言面前，轻声道：“吃吧。”
“求求您……”
这孩子有一双漆黑的眼睛，还带着婴儿特有的清澈，也是他那张发青发紫的小脸上唯一带着活力的东西。
哲言猛地把食物抢过来，大口大口地撕咬着，几乎连嚼都不嚼，直接生吞了进去，然后他咬下肉干最嫩的地方，自己嚼烂了，依然用那种方法喂给婴儿。
“等等！”哲言突然开口叫住他，“等等孩子！都给了我，你自己呢？你不能不带吃的上路，你阿爹难道没有告诉你……”
“哦，等我找找。”兽人少年二话不说，把身后的行囊解了下来，竟然毫不知道避讳地当着陌生人的面翻了起来，好半天，他才从中翻出了一包肉干来，少年看起来竟然还有些不好意思，捧了一把肉干递给哲言，尴尬地说道，“只剩这个了。”
哲言的眼睛突然亮了起来，这让他好像被激发了潜力一般跑了起来，竭力想追上那匹飞奔而过的马：“等一等！救救我们！求求您，救救我们！”
他在哲言身边停住了脚步，手腕上面罕见的羽毛形状的银色兽纹，在慢慢升起来的阳光下好像闪着光一样。
终于，这条荒凉的道路上来了第四个人。
哲言跌跌撞撞在泥泞中奔跑，时而低头看看怀里的孩子——据说今年部落里出生了好几个个孩子，哲言有些难以分辨他到底是他们中的哪一个。
他皱着眉，侧着耳朵仔细听了一阵子，然后卷起一片巨大的叶子，接了一点树上堆积的雨水，喂给了男人。
那东西已经因为亢奋而变成了紫色，慢慢地顺着树干攀爬着，对准了哲言无力地垂在一边的脖子。
哲言眼睛里最后一丝光，终于暗下去了，他扑倒在巨蛇的尸体旁边，目光发直，只有嘴里还在含混地念叨着：“救救我们，求求您……”
可是后来他长大了，就学会了低头做工，不废话。
少年身上穿着小铠，腰上绑着一条细致的藤带，那是孩子第一次出远门的时候，母亲要亲手编好系在他身上的。
他双膝一软，摔倒在了路上，眼前一片一片地发黑。一整夜，除了水果，他没有吃过任何东西，失血的身体已经到了极限，他甚至觉得胸口开始蔓上麻木。
哪怕给他们一口吃的呢？
“怎么，附近发生了部落战争？”青年人毫不动容地擦干净自己用来解剖蛇身体的匕首，随口问道，“那你是从后面那片林子里逃出来的？我早听说那里有一个还过得去的部落……你们这些生活在林子里的野蛮的北方人啊！”
哲言看着他，嘴唇艰难地掀动着。
他还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小的孩子，不过新鲜是新鲜，他只是看着，并没有发表什么见解。
接着经过的是一个商队，中间是一队亚兽，外面是几个变成了兽身仔细开路小心戒备的兽人，他们用马拉着车，里面装着的或许是要和某个更北的部落交易毛皮的货物，哲言不敢靠上去——那领头的巨兽一只脚就能踩死他，他只是像个牲畜那样，卑微地跪在路边，额头一下一下地磕在地上，恳求过路的大人们能停下来可怜可怜他们。
伤病、淋雨以及连夜奔逃，让哲言发起烧来，他拼了最后一丝清明爬起来，摇摇晃晃地顺着小路边缘走下去，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了棉花上一样不真实，有虫蚁叮咬在他身上，痒得发疼，一抓就是一道血痕，汗水淋上去，火辣辣的。
幸存的亚兽男人名叫哲言，他用了一根粗布条，把小婴儿绑在了自己的胸口，毕竟他只剩下了一条手臂，即使敌人们往相反的方向离开，丛林里依然有各种各样的危险——而他只是个健全的时候尚且没有多少战斗力的亚兽。
哲言怀疑这不是孩子的性格安静，很有可能是他生了什么病，连哭闹的力气都没有了。
终于，这条寂寞的路上，来了一个骑马的人，看他的打扮也许是个信使什么的。
“你说什么哪？”少年发现了他，蹲下来看着这个狼狈的亚兽男人。
可活着也是要看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