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隔袍断义
「你以为只有你一个人受不了吗？」高山厉声道：「这里每个人，每天晚上都被同样的噩梦折磨。大家都有几十个夜晚彻夜难眠，我们不得不组成了这个忘记水镜俱乐部，每一旬定期活动两次，大家交换一下心得，看看有什么办法忘记两个月前发生的一切。」
「哦，小伙子，出息啦！」天隆老板微笑道：「儿子总有长大的一天啊！下去长长见识也是好的，我们游侠岛与世隔绝足有上千年，是时候派个小伙子下去巡视一圈了。」
他用手狠狠地抓住自己左边衣袍的一角，猛的往外一扯，整幅布片被他用手撕离了他的衣服。天雄抓着这片凌乱的衣物，迟疑了一下，然后狠狠地丢到高山的面前。
「这简直滑稽透了。」天雄对着所有人大声道：「你们以为这样就能够睡得心安理得了？唯一制止噩梦的方法，就是去人类世界制止悲剧的发生。」
日子一天天过去，蝉鸣声渐渐消失了踪迹，漫漫长夜里，天雄仍然在一个又一个噩梦中艰苦地挣扎，在床上辗转反侧。
「有，先生，有何贵干？」流星一只眼彷佛从地底下钻出来一样出现在天雄的肩膀上。
「我们不会去，因为我们根本离不开游侠岛，你也一样。」高山激声道：「别指望那些市厅的大人们会考虑组织军队。我们才在游侠岛生活了十七八年，已经无法离开这里。他们呢！他们生活了几十年、几百年，甚至上千年，他们已经长在了这个岛上，就好像长在岩石上的珊瑚，想要分开他们，除非把他们和游侠岛一起炸成碎片。」
「割……割袍断义，天雄……你……」高山目瞪口呆，在他周围的少年们都被天雄的举动吓住了。
「这个条件太苛刻了！」天雄惊道：「这不是让人族回去送死么？」
「女人呢？」夜歌的脸忽然染上了玫瑰花般的红晕，「你们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不是在寻找女人吗？」
「哦，这我可不太清楚。」天隆老板皱了皱眉头，「孩子，人间可不是好玩的。那里分成数十个国家，每年都有战争发生，杀人越货的事每天都在发生，非常危险。」
「不错，」天雄愤怒的浑身发冷，连他说话的语气也开始变得冰冷，「我为了一个小女孩会放弃一切，哪怕她只有十三岁。为了她，我会抛弃游侠岛的幸福生活，为了她，我会帮助人族抵抗神族直到胜利的一天，哪怕死亡也无怨无悔。我就是这样一个人。」
高山伸手指了一圈，天雄一愣，转头一看，这才发ｈｔtps://wｗwhetushｕｃomｃom现坐在凉亭中的少年全部都是曾经目睹过水镜出现的人。
听到这句充满期盼的话，天雄甚至有一种受宠若惊的感觉。对于从未对他有过多少好脸色的人来说，能用这种语气和他说话还是头一次。
天雄目瞪口呆地看着夜歌，这本来是多么倔强而高傲的女孩啊！高高在上的眼神、凌厉迫人的话语，让人在她面前只能低头不语。她的第一次求援，与其说是祈求，倒不如说是命令。但是如今的夜歌再也没有一丝高贵的矜持，甚至不再注意自己的仪态，只是跪在水镜面前，苦苦地哀求着天雄。
「当然。」天雄斩钉截铁地说。
这段时间以来，天雄和夜歌都以为人类的希望已经到来，夜歌少有地没有讽刺游侠们的自私，有时候她甚至会在谈话中露出一丝淡淡的笑容。
高山用力挣开天雄的手，怒道：「那又怎样？难道你想把那段纪录放给人看吗？」
「你虚伪得让我想吐！」高山瘫坐在地上，高声说：「为什么不告诉我们，你天天晚上到碧空天池和你的小情人幽会，互诉衷肠。在我们天天被噩梦折磨的时候，你却和你的小情人打情骂俏，缠绵悱恻。」
水镜和平常一样高高悬在夜色中的碧空天池上空，天雄已经不记得这是第几次了。这些日子里，每隔几天，水镜就会升起，镜中的小女孩——夜歌会和他简单地交谈几句。大多时候，她会对他冷嘲热讽，讥讽他对人类的苦难袖手旁观。不过也有一些时候，她会讲一些人类抵抗者的故事。有些时候，她甚至是有些兴奋，有些自豪的。
「他们希望人族攻回霞都，以此证明人族有复兴昔日辉煌的雄心。」夜歌低声道：「我们好不容易才从攻占霞都的神族大军手中突围出来，现在想要打下这座城市，根本不可能。」
天雄没有答他的话，只是拔出随身携带的匕首，在高山家凉亭的地面上笔直地划了一条长长的横线，将自己和高山等人完全隔开。
「哦，哦～～！我们的大英雄！」高山嘲弄地说：「我……我该给你鞠躬，不不，我连给你提鞋都不配，你的英雄主义真让我们惭愧。不过我老老实实地问你一句，你真的是为了人族的解放去的吗？」
「帮帮我们，」夜歌秀丽的眼中盈满了泪水，「求你帮帮我们。如果是你们游侠的话，哪怕只来一个人，也能帮到我们。战士们全都沮丧不堪，士气低落，落天雷将军身负重伤，人族的英雄们几乎都在战场上战死或失去了下落。人族需要一个英雄来振奋士气，求求你救救我们，救救人类。」
「没话可说了吧！天雄？」高山从地上爬了起来，吐了口血水，冷然道：「还妄想让我们相信你是为了什么拯救人类的伟大梦想吗？你以为你的行为会让我们惭愧吗？你只是控制不住自己欲望的蠢货，就像扑火的飞蛾一样去人间送死。」
「那是，」天雄窘迫地说：「我们那些少年在瞎胡闹，是开玩笑的。」
「所以我才要下去走一趟，我……我想要去行侠。」天雄犹豫了半天，才慢吞吞地说。
※※※
「混帐！到底谁才是你的主人？！」天雄勃然大怒，厉声道：「你跟我去找高山，快！」
「哦，得了，求求你，救救我们。如果你来救我，我愿意服侍你！我……我还是处|女——！」高山扭捏着嗓音，妖里妖气地说。
「很好，你听着，」天雄急切地说：「过一会儿我会去碧空城市厅去见市长，希望他召开市民大会，我要你把两个月前你录下来的那段事件在大会上播放，告诉大家，人类世界出现了危机，知道吗？」
「我知道了，」天隆老板一拍脑袋，「儿子，去找铁剑坊笑家，他们家里收养着一只无鬃马，听人说是一头百年难得一见的龙兽。酒馆里的很多旅人曾经提到这件事。」
「对不起，我亲爱的先生，」流星一只眼打了个嗝儿，大声说：「高山已经叫我把那段纪录给抹去了，最近我又录了很多有趣的事，我的眼睛快装不下了。」
「住嘴！」天雄狠狠一脚踢在高山的下颔上，终于止住了他恶毒的话语，「你怎么会知道这些？」
歌者柳恋花端着酒杯来到天雄面前，微笑着问道：「小伙子，有志气。你有没有想过怎么去人间？」
「傻小子，我还没做什么，这么感动干什么。」天隆老板失笑道。
※※※
「是的，我听到了碧空天池的水声，想到可能是你，所以赶来了。」天雄连忙殷勤地说：「人类的军队怎么样了？我这些天都很兴奋，真的，是不是已经取得援助了？」
高山家是醉剑坊里占地最大的民家，他家花园里的葡萄藤架就占了足足几亩地。金秋时分是瓜果成熟的季节，大串大串紫红色的葡萄彷佛帘栊一样挂在葡萄架上。在葡萄架环绕的正中空地是高山家村内闻名的内花园，里面种满了金色菊花，并建筑了一座雅致的凉亭以供家人秋季吃蟹赏菊。
「兽人族和秀人族不愿意帮助我们抵抗神族。」夜歌的语气中露出一股万念俱灰的凄凉，「他们希望人族在得到别族的援助之前，首先证明自己的实力。他们认为失去战斗力的种族，就算得到他们的援助，也没有复兴的希望。」
「下流！」天雄狂怒地一拳狠狠打在高山的面颊上，忿忿地说道：「你真让我恶心。」
「流星一只眼！」天雄第二天起床想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叫来这只天生会纪录过往事件的通灵鸟。
此时此刻，凉亭内坐着七八个少年，人人面色苍白灰暗，没精打采。高山似乎在和他们挨个讨论着什么问题，脸色既严肃又紧张。
「爹爹！」天雄没想到父亲如此张扬其事，抬起手来也已经阻止不了。
「当然啦，听到这种事情，我不感到愤怒才奇怪呢！」天雄震惊地说：「兽人族和秀人族分明是想要人族灭亡。」
天雄摇了摇头，低声道：「没怎么仔细想过，今天正想问问爹爹。」
「你是我儿子，你做什么，我当然都支持。」天隆老板拍了拍他的肩膀，「这又不是什么坏事。虽然人类世界呢！比较危险，但是相信还没有什么人能够伤得了我们天家的子孙。」
「神龙？」天雄若有所思地问道。
天雄的眼中微微一酸，微带哽咽地低声说：「谢谢爹爹。」
「是，爹爹，我要去人间走一趟。」天雄坚定地说：「有什么办法吗？」
「你疯了。」高山震惊地说。
「你们怎么都在这儿？」天雄奇怪地问道。
「是你告诉他的？」天雄狠狠地问道。
「求求你，我们人类应该有一些甚至是你们游侠也需要的东西。」夜歌急切地说：「财富、权势、名声，只要你想要的，我们一定全力满足你。」
「也许，今天人类已经获得了援助，谁知道呢！说不定战争终于可以结束了。」天雄迫切地企盼着，缠着他的噩梦越来越令他难以忍受，从早到晚，他都不敢入睡，他的精神已经开始要崩溃了。
「爹爹，你同意我去？」天雄惊奇地说。
「我正要这么做！」天雄大声道：「我再也忍受不了，我们需要作点什么。我决定把这件事告诉市长，也许我们能够组建一个游侠军团之类的东西，到人类世界帮忙。」
「对不起，先生。」流星一只眼从他的怀里窜了出来，大声说。
天雄慌乱地摇着头，「不，不，那些我们游侠岛人都不需要，并没有看不起你的意思，只是这些东西对我们没有用。」
「如果你来解救我们，我愿意……我愿意嫁给你，」夜歌的脸色更加红润，一双精灵般灵动的眼睛忽然变得呆滞而羞涩，「我……我……我还是……」
「孩子。」柳恋花没有理会流星一只眼，拍了拍天雄的肩膀道：「这里的人都不知道怎么下去人间。不过我曾经听说过，九天的神龙能够同时游历游侠岛和凡间的天下大陆，它们是天生的旅行家，如果想要找到去凡间的路，你必须去找一条神龙引领。」
「别做梦了。」高山的声音也彷佛炸雷一样，「他们不会去，就像我们一样。」
人类战士的领导者落天雷似乎是夜歌敬佩的大英雄，他带领军队成功从神族杀入西南蛮荒的大军中杀出了一条血路，朝着西南方的兽人国和秀人国冲去求援。那是天下大陆上人口仅次于人类的高等种族，不像人类一样分成数十个国家，兽人国和秀人国自古以来就只有一个统一的国度，他们在丛林、草原和山地里过着自由自在的生活，和大自然和睦共处，几千年来与人类断绝来往。这些天，落天雷将军艰难打败了追击人类的最后一支神族先锋队，逃亡中的人类暂时获得了安全，虽然他们必须面对丛林中千奇百怪的魔兽和精怪的袭扰。
「你要到人间去？」正在柜台上点数收入的天隆老板吃惊地问着自己的儿子。
他站起身，清了清喉咙，对仍然在酒馆中痛饮的游侠们大声说：「各位主顾，今天我天隆的儿子准备到人间去行侠，我免费请大家多喝一杯，为我的儿子壮壮行色。」
「蠢鸟，」铁一杯听到它的话嗤之以鼻，「你总是以为我们和你一样长翅膀吧？我们只会轻功，不会飞。笨！」
这一天夜里，一阵遥遥传来的轻柔水声忽然将天雄从梦中惊醒。他简单地套上一件外套，从窗口扑了出去，用老方法乘上碧空天池畔的翦水舟，朝着水声响起的地方拼命划去。
酒馆里的酒客们纷纷高声喝起彩来，常客铁一杯举起一杯酒对着手足无措的天雄道：「有出息啊！小兄弟。我们游侠岛一千年来没有人决心去人间走一趟，你开了这个先河，值得鼓励，我铁一杯第一个敬你。」说完一仰脖，将整杯美酒一饮而尽。
「所以，你是关心人类的，不是吗？」夜歌急切地问道。
「那有什么难的？」一直在他怀里的流星一只眼呼的一声窜了出来，站在他的肩上，「咱们把地凿个洞，然后跳下去，不就行了？」
夜歌的眼中露出羞惭而悲痛的神情，面色木然地站起身，沙哑着嗓音道：「算了。」
天雄大踏步走进了凉亭，一把将目瞪口呆的高山从座位上拎起来，厉声道：「你为什么要让一只眼把那段记录抹去？」
「加油啊！小兄弟，别给游侠岛丢人。」所有人都笑着对他远去的背影高声鼓劲儿，他们仍然以为天雄只是厌倦了游侠岛的生活，想要到人间历险。
说到这里，他看了看瞪视着他的天雄，喘了口气，继续说：「你看我们的样子，我们被水镜中的虚象折磨得不成人形，你还要将纪录公布给所有游侠岛的人，难道你想让所有人都和我们一样？」
「从此以后，你是你，我是我，彼此别再往来。」天雄斩钉截铁地说完这句话，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高山家的花园。
「我知道了，谢谢爹爹，谢谢大家。」天雄点头谢过父亲，然后朝柳恋花和铁一杯行了谢礼，朝着门口冲去。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我无法抛下……抛下游侠岛的一切，我……」天雄无法组织自己的语言，只能无助地扭动着嘴唇，吐出令他汗颜的话语。
「你真是伟大得让我吃惊，高山，」天雄嘲讽地大声说：「为了所有人好，把记录抹去吧！我真应该发个奖牌给你，给我们助人为乐的好市民——高山。但是我告诉你，你错了，游侠岛起码还有一个人会去人间，那就是我。我决定去那里帮助人类抵抗神族，而且今天就开始准备。」
「够了！」天雄再也忍受不了，狂吼道：「你才多大？」
「这也是合理的。」天雄沉思着点了点头，又问道：「他们要求人族如何证明实力？」
「我……我……当然关心。」天雄低下头，小声说。
「我闻到了火药味，真让人兴奋。」流星一只眼激动地大声说，却被天雄一把抓住，放到了怀里。
「不错，我为了她而疯狂。」天雄冷笑了一声，「高山，我们从小玩到大，做了十几年的朋友。本以为你会是我一辈子的老友，不过看起来我们之间的差别实在太大了，简直天差地别。」
「你真的来了！」夜歌的声音中露出一丝如释重负的喜悦。
「我也没办法，我的眼睛从来都能看到一些不该看到的东西，而我也从来管不住自己的舌头。」流星一只眼面带无辜地说。
「你……你感到愤怒？」夜歌惊讶地问道。
水镜中的影像一如既往地开始模糊不清。天雄双手拼命抓着自己凌乱的头发，狠狠地咬住牙关。他感到一股撕心裂肺的内疚和罪恶感彷佛炙热的岩浆在他的心中疯狂流淌，灼烧着他心灵的每一个角落。他一头躺倒在翦水舟上，任凭水镜引发的天池水铺天盖地地浇在自己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