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故事
“我帮你拿。”离非把绑好的宣纸从她脖子上摘下来,声音有些发颤。青瞳呆呆地望着他,突然展颜笑了,如春花开放般艳丽。“好!”她把炭笸箩塞进离非手里,自己拿回宣纸,笑道,“你要拿就拿这个重的,我住得可挺远,你别嫌累啊!”
小曾子见到是她,松了一口气道:“公主,没什么,奴才在说家乡的一点儿事情。”
这哪里是一句!离非哭笑不得,低声道:“不是,那个少年不过是江湖草莽,平时自己也很跋扈。他做了这些事,乡里都很奇怪呢。”
离非笑笑:“我不是怕你看,如果被其他殿下看见,终归不好。”
离非正说到这里,太子突然高叫起来:“离非,半天看不见你,你在这里干什么呢?”离非应了一声道:“殿下,公主有事问臣。”
离非道:“以前舅舅曾经给我看过刑部关于这件事的记档,所以我一听就知道是真有其事,只不过这件事已经压下来成了密档。小曾子,你以后别对别人说了,免得惹麻烦。”他说罢,转身要走。
哇!五千两,好多钱啊!青瞳看着离非紧皱眉头的模样,心中暗暗祈祷那个任平生永远不要被人找到。
这一天的课,她上得不免有些走神,下课时照例太子先走,其他的众皇子才离开。离非跟着太子去了,青瞳还是最后一个。
她大羞,连眼睛也红起来了,挣扎道:“我、我、我……我拿着玩的。”
“名字就起得嚣张,叫作任平生!卷宗虽压下来,可是暗地里他仍是我大苑的通缉犯,抓到他的赏银是五千两。”
离非回头看着她犹豫着,青瞳脸涨得红红的,求道:“离非,你告诉我吧,要是不说,我今晚就肯定睡不着觉了!”她小声加了一句:“我知道你最好了。”
嫠妇惶急无所措,抱孙倚门悲声放。
提起这个,青瞳又想起没听完的故事,小声问:“离非,那个姓任的少年最后就被斩首了吗?”
齐明不服道:“唱曲的而已,谁都能唱,也不能说就是真的。”
推案问决秋后斩,闻此泣声遍山乡。
“全城百姓都出来观看,这丢了大脸的知县就离任了。后续的县令一直战战兢兢,不敢有半点儿纰漏。这以后的知县,倒个个成了勤政爱民的好官。”
她上了一个多月的课了,顺回去的东西已经不局限于炭。不用她说,小太监已经把每位皇子砚台里剩下的墨汁积起来,一点点倒在青瞳带来的小壶里。这个锡壶肚大口小,花纹十分精致,不知是哪个宫里投壶行酒令用的玩意儿,没什么损伤就扔了。这是青瞳比较喜欢的东西,正好让她拿来装墨汁,又大又不容易洒。
青瞳哪里能等得了,不住哀求:“就说一句,少年怎么了?是不是微服出巡的朝廷大员?是不是他请天子剑杀了吴公子?李婆婆和小孙女现在怎么样?”
最后四句字迹又规矩起来了,想必离非写这个的时候心情平复,可青瞳却更喜欢前面那样类似龙蛇飞舞的草字,尤其是“一轮血洒泣残阳”的“泣”字,被他写得真如血泪滴下一般。儒雅如同秋水春风的离非,原来也有激动的时候啊!
使者将去惜不得,村惊户泣犬声丧。
青瞳拿起那片雪花宣纸,见上面用清秀的小楷写着:
离非的情绪倒是一时难以平复:“公主!”他道,“你别难过,其实我幼时也曾十分艰苦,直到被舅舅收留才……”
青瞳照例每天都来得很早,学堂里的执事小太监个个都很喜欢她。青瞳生性|爱玩,没几天就和这些下人混得很熟了。这日她见小曾子不知在和其他几个人说着什么,声音呜咽,显得十分激动。她好奇地凑过去问:“曾远,你怎么了?”
“你……”突然一个极其惊讶的声音自头上传来。青瞳拿着战利品正要出门,闻声抬头,就见离非站在门口,满脸惊讶地看着她。此刻她手里端着炭笸箩,脖子上挂着纸,腰里别着壶,活脱脱像个拾荒者。
忽有里中任家子,慷慨好义血性郎。
祖孙老幼何所赖?赖有薄田产菽粮!
邻舍气噎无可劝,说到石人也凄惶。
“没有。”离非神色有些古怪,也低声道,“这就是这个案子被压下成密档的原因。姓任的少年被关进监牢第二天就不见了,吴少爷被他杀死在狱中,开膛破肚,死得极惨。原来他投案,就是为了杀死狱中的吴公子!第二日早上,知县被人发现时全身被帐子绑得紧紧地吊在公堂外面,嘴上贴着……呃……贴着吴少爷的靴子,脖子上挂着长长的字条,‘你喜欢给有钱人……捧臭脚,就捧个够吧!’
自此离非只要能寻到机会,总是帮青瞳拿东西。青瞳也不再推托,直接将最重的塞给他,一路说说笑笑地回去。对于她来说,这个太学实在上得愉快极了。这飞扬的青春也实在美好极了!
齐明插口道:“公主你看,他说的就和背诗一样,所以我才说是故事嘛。他平时读过几本书,肚子里有几滴墨水我还不知道吗!哪能说得这么一套一套的。再说他离家都几年了,不过是听有人传这是他们家乡的事情,就跟着瞎说,还遇到谁都想说,说一次哭一次。天下姓李的婆婆多了去了,庞各庄也不一定只有你们家乡一个。”
离非看着她,眉开目朗、意气飞扬,确实没有什么自怜自哀的神情,看来倒是自己迂腐了。他不由用欣赏的目光凝视着青瞳。青瞳见他盯着自己看,略有羞涩,岔开话题道:“对了离非,你怎么一个人回来了?太子那个跟屁虫呢?”
离非哑然,他是太子伴读,要说跟屁虫,他才是吧!他停了一下才道:“我和殿下说忘了东西在太学里,殿下让我拿了自己去找他,他先去西苑玩去了。”
青瞳只觉得头发都竖起来了,怒道:“这……明目张胆地杀人,难道地方官也不管吗?”
青瞳吐吐舌头,不敢说了,过了一会儿忍不住问:“这姓任的叫什么名字?”
“才不是故事呢!”曾远发怒了,“就是真的,那个李婆婆我很小的时候还见过,我哥哥还和她孙子一起玩过呢!”他们又争辩几句,青瞳才慢慢听明白是这样的——
四海之内皆赤子,义侠何独任家郎。
倒提髑髅投案去,大吏色变小吏忙。
曾远急道:“就是真的,李婆婆两个儿子都会石匠手艺,姓吴的大户,一个孙子,一个孙女,哪有这么巧都能碰上,就是真的!”这时已经有几个皇子到了,只是他们自恃身份,不愿意靠近听几个小太监说话。小曾子见人多起来,不敢大声,可是神色倔强,眼泪直在眼圈里打转,仍然说:“就是真的。”
青瞳止住他,笑道:“说这些干什么呢?难道你不曾受过什么苦,而是一直锦衣玉食的话,就不能帮我拿东西了吗?”
尽管有个小插曲,有离非陪伴的这一路她还是感到无比愉快,远远地看见甘织宫的影子。花笺正在路上等着,她每天这个时候都等着帮青瞳拿东西。她突然见到多了个少年,好奇地不住打量离非。青瞳把纸墨等轻些的东西交给花笺,自己接过炭笸箩,对他道谢。
离非皱起眉头道:“上有朝廷的法度在,如果人人都如他一般快意恩仇,岂不是无法无天了?吴少爷固然该死,可也不能由他来动手。这个凶蛮的草莽,有机会定当抓他归案,明正典刑!”
“可怜李婆婆的两个儿子也死在河里。那个吴公子杀了人,县太爷却迟迟不去抓他。李婆婆的小孙子年幼气盛,跑到吴家门前痛骂。吴公子出来说:‘要告你去找阎王告,爷等你个小畜生!’抓起他就扔在石狮子上……可怜那孩子方九龄,头撞石阶一片红。”
后面的字迹渐渐潦草,可见离非心情激荡起来。
半边缟素哀山月,一轮血洒泣残阳。
“李婆婆很可怜的,都快六十岁了,一天也抡不了几锄头。她的孙女、孙子年纪都还小,也帮不了什么大忙,平时哪个邻居遇上她锄地,都会帮一把手的。公主,你不知道,地里要是没刨出食来,那就得眼睁睁看着家里人饿死。奴才就是因为这个进宫的。”
青瞳心里痒得像有小手抓一样,虽不说话了,可一双眼睛就那么楚楚动人地紧紧锁着离非,叫人再狠不下心拒绝。这目光让离非心跳停了一拍,他没时间细想,从怀里掏出一张纸迅速塞进她手里道:“我昨天听了曲后写的,才写了一半。你先看,千万要还我,切记……”话没说完人已经跟着太子走了。
“我也是昨天才听到的,给了那唱曲的小姑娘一些银子,让她回去了。”
我辈侍臣应似彼,振臂而起维朝纲。
“离非!赶紧过来,还跟她啰唆什么呢!”太子在一旁又叫起来。
事已如此,何必欲盖弥彰!困苦的生活不是过错,至少在青瞳心中,从来都不是。
另一个小太监就收集一面用过的宣纸。太学里的学生统一用的是澄心堂的雪花冰心白玉版,纸质细密莹润又能托得住墨,不透不晕,湿了也不变形,字写上去个个乌黑发亮。青瞳正练字练得勤,这些纸反过来完全能用,用完了还可以引火糊窗,她才舍不得就这么扔了。今天她还捡到一支十九皇子不要了的紫毫湘妃竹毛笔,前面的毛锋略有点儿分毛,离秃还早着呢,算得上大丰收。
“别说淹死他,唉,他的家丁护院也个个会些武艺,一通打下来,将桥上的工匠推下河里三四十个,一大半都……活活淹死了!”
青瞳恍然,他想赶紧把那首诗拿回去吧,所以才推说忘了东西。青瞳从怀里拿出玉版递给离非,笑道:“拿回去也没用,我都背下来了。你还是有把柄在我手里。”
“等等!”青瞳追过来道,“离、离非……你等等,请告诉我为什么要压下来,姓吴的家伙后来是伏法了,还是仍旧活得好好的?”
蠡县城东庞各庄,有妇志节儿惨亡。
“有个路过蠡县的少年听说此事,连夜赶到庞各庄,正赶上衙差要撵走李婆婆,就上前劝阻。衙役见不过是个十六七岁的年轻人,加上都得了吴老爷的好处,哪里会去理他……”
“吴公子死了,却不是伏法的。”离非小声道,“小孙子死了以后,李婆婆四处求告无门,县衙因为她儿子未完成徭役就死了,还要她缴粮代役。李婆婆哪里还有心思种粮,缴不上,被人收了田屋,还要连夜把祖孙二人赶出家门。”
这两人都还只能算少年人,然而生活在宫廷这个大染缸里,也隐约感到政治险恶,这类东西就算说不清哪里不好,也会自然而然地尽量避免。可是离非却不怕她知道,青瞳觉得一股暖流在四肢百骸流淌,无比舒畅。
另一个叫齐明的小太监平素就很饶舌,插口道:“说给公主听听怕什么。公主,小曾子昨天跟着师傅去采买听了个故事,回来就哭了半宿。”
横眉仗剑绝乡里,犹如古之荆轲赴秦乡!
青瞳怒道:“拦着他干什么,桥没修好的时候就该让他过,淹死这个家伙!”
离非无奈答应,青瞳正听得紧张,就像被线牵着一样跟着他走,不住问:“后来怎么样?后来怎么样?”
“什么!”青瞳双拳紧握。
离非被她这样紧紧追着,尴尬起来道:“明天再说吧。”
翩翩五骑着黄裳,夺田霸屋气何扬!
理谕不动见白刃,纷纷人头血溅墙。
离非虽然还是未着冠的少年,见皇帝的嫔妃总有些忌讳,于是在此别过,自去西苑找太子去了。远处花笺看了离非一眼,凑到青瞳耳朵边不知说了些什么,青瞳已经笑着追着她打。笑声伴着咯吱咯吱的踩雪声,少女一会儿就跑远了。
吾为任子长太息,中夜推枕绕彷徨。
曾远道:“这一次实在挨不过民愤,吴公子被请进县衙,可是每日里在牢中好吃好喝地伺候着,有时候还会叫妓子去唱曲。等了两个月,判决才下来,说是误伤,只判了三个月监禁。”
太子道:“理她干什么,还把自己当个正经主子不成!离非过来,不用和她废话。”
“李婆婆当堂就mhetushu.comcom哭得昏过去,吴公子在公堂上就对着她们祖孙俩放下狠话,说等他出来那日就是她们的死期,神态极其嚣张。唉!苍天可有红日在?何时为我申冤情……”他边说边泣,已经哭得一塌糊涂。
曾远的家乡不算太小,是个靠着运河的村子,叫庞各庄。镇上有个守节守了四十多年的节妇李氏,她两个儿子都有石雕的手艺,就被县衙征去做劳役修一座百丈大桥。只剩下这个老婆婆带着个十二岁的孙女和才九岁的孙子耕种两亩薄田过活。
“啊?!”青瞳一下跳起来,脸颊气得通红一片。
“他说的是真的。”这伙人全抬头,见离非走过来道,“这件事情已经发生了半年多,被人编成小曲唱,我也听过‘三十四人齐落水,活活淹死两弟兄’,大概你听的是别人唱出来的吧,所以说得合辙押韵。”
她半天也没听见什么声音,慌乱地抬头,见离非目中分明有了晶莹的一点,这一下她心里直如同被大锤子砸中,只觉一股酸热的气息从小腹直升上来。她呵呵地干笑着道:“没什么……我、我,就是觉得好玩,我……我拿不拿都行的。”
“好!”青瞳拍手称快,“痛快,这等恶人就该得到报应,这姓任的是个英雄!”
小曾子眼圈红了红,吸吸鼻子接着道:“桥修好的那天,还剩百十个工匠在桥头最后雕琢一下。蠡县县城里有个姓吴的大户,他那公子自幼习武,据说身手很不错。这天,吴公子打猎回来想过桥,看着人多就命家丁驱赶。有一个工匠就说桥还没最后完工,明天才能通行。吴公子就大怒起来,说,你们这些狗奴才可以上桥,本公子倒不能上吗?他直接命人上去打。”
“是,我昨天听到的。离大人你也听过?我知道一定是真的。”小曾子十分感激地看着离非,其实离非这个太子伴读虽然领从六品的俸禄,却不是实职。小曾子本不用叫这个十三岁的少年做大人的。
这个不难看懂,说的是一个姓任的杀了催饷的衙役,自己投案去了。青瞳幻想着他一手提着滴血的长剑,一手把五个人头抛到公堂的书案上,当真刺|激。离非觉得他完全应该问斩,却羡慕他的血性,甚至说:“我辈侍臣应似彼,振臂而起维朝纲。”这话有些大胆,怪不得他临走反复说“千万要还我,千万要还我”。青瞳心中既为刚听到的事激荡不已,又为离非如此信任自己暗自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