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一切注事都在梦中
空地上画着球门的地方,还有一位粗布衣衫的少年,叉着腰,闲闲地站在那里。
然而时经纬也做不了什么。时空、历吏、战火、山河、天地……在所有这些东西面前,生命,如此渺小。
“再美好的回忆,也只是回忆而已。”
时经纬想起张爱玲在《倾城之恋》里的那句话,也许就因为要成全她,一个大都市倾覆了。
时经纬无力地摇摇头,陆茗眉急了,掐着他胳膊问:“你不也没接过生吗,现在不也把孩子弄出来了?你再查查呢,或者问问医生……”
时经纬承认这行为有些卑劣,然而有些本就很难抚平的伤痛,他不愿由自己的手去加深。
“打仗啦,赶紧去南伞躲一躲!”
陆茗眉在墓前对程松坡说,“南伞很好,我很好,他对我也很好。”
陆茗眉看着那齐齐整整的新教室,现在正是暑假,楼房门口的空地上,有孩童画出简单的线框做球门,正兴致勃勃地踢起球来。陆茗眉心里刚生出一点念头,时经纬便好像猜到她想什么似的,说:“老师专门设立了一个基金会,用于对掸邦地区的持续教育投资,你愿意的话,回去我可以把资料找给你。”
南伞,是时经纬给他们在果敢接生的男婴所取的名字。
可惜时经纬碰到陆茗眉后,运气好像总差那么一点点。他还来不及说出如果后的内容,里屋里已响起了痛苦的呻|吟声。
原来并不曾被时经纬忽略。
时经纬不说话,他双眸里忽闪动着异样的光彩,良久后他轻声问:“现在是要清算历史了吗?”
陆茗眉挠挠头不知该怎么解释。
蜂拥而至的难民就地搭起帐篷,开始生火做饭,看起来居然颇有经验的模样。时经纬只好沿街敲门投宿,十家倒有大半是空荡荡的,唯一肯留宿他们的,竟然是个孕妇,捧着肚子,极艰难地为他们倒水,还准备到厨房做饭给他们吃。
时经纬怒火直升,“开溜我只要你一个人回去?”
时经纬从未和她认真提及这个城市,但她却在时经纬的许多专栏文章里看到过种种关于江城的趣闻。那里的夏天,公路可以烤鸡蛋;那里的公共汽车,彪悍得快过出租车;那里有漂亮而泼辣的姑娘……其实时经纬只在江城待过四年,却始终对那里念念不忘,他说那里曾经有他许多的朋友,最后各奔前程,一个不留;他还说那里留下过他青春的回忆,在年年岁岁的消磨中,去似朝云无踪迹;他写过那里许许多多令人食指大动的美食文章,还听说他们同窗好友每年都忍不住要回去一享口福,像迁徒的候鸟一样,只不过时经纬称之为“返乡团”……
远处传来阵阵雷鸣般的呼啸,那是炮火的声音。时经纬从未直面过这样的局面,炮火响起时的轰隆声,如从天而降的怪兽,要吞下整个世界。时经纬心头一裂,生出一股前所未有的恐惧;他紧紧抓住陆茗眉,生恐她走失。
时经纬很认真地抬起头来,“确实见不得人,尤其不能让你见到。”
“不怎么办,”时经纬满面污乱,双目通红地瞪着她,“包里有一次性湿巾和瑞士军刀,老子来给她接生!”
他们一起吃过晚饭,张副官的儿子忽然问,“你们要不要去程公墓看看?”
陆茗眉急速摇头,拨浪鼓一般。
边防人员心知这九成九是谎话,正迟疑着,时经纬又翻开护照上历次出入境记录给他看,低声说情:“回去我们就给上户口,给你们传真回来?”
回上海的航班上,时经纬和陆茗眉都没说话。时经纬怀里的孩子,难得地睡着了,没有啼哭;陆茗眉怀里的骨灰,永恒地沉默了。
他说完后从脖颈间取出一枚玉佛像,贴在额头、嘴唇和胸口,并向灵枢拜了几拜。时经纬和陆茗眉不解其意,他解释说这是本地的拜祭习惯,于是两人也照着他的样子拜祭老程将军。至于小程将军,也就是程松坡的父亲,葬在右侧较小的墓园里,张副官的儿子说,那是很久以前小程将军为自己准备的墓地。
双方的父亲母亲继父继母男朋友女朋友之类的,时家各式各样复杂多样的远房亲戚,很是让陆茗眉吓了一跳。还有时经纬媒体圈的朋友,陆茗眉的一些同事,时经纬的故旧好友,济济一堂。
也许一个人在哪里出生、在哪里长大,并不重要。
他缓缓低下头来,顺势按灭墙上的节能灯开关,只余一盏昏黄壁灯,“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想了解我的过去了?”
陆茗眉还在不知所措时,时经纬已很干脆利落地把来龙去脉和她阐述完整:他要给南伞上户口,走领养的路子太困难,南伞没有来源单位,他的条件也不符合;解决方案是走婚生子的程序,如今奉子成婚的人多的是,这方面他人脉深广,手续补办起来方便快捷。
时经纬看看小板凳上的孩子,再看看怀中的陆茗眉,仰望那道刺目的光束,一瞬间竟有错觉,仿佛宇宙曾在上一秒毁灭过,而他们大难不死,劫后余生。
时经纬没吭声,连翻身动一动的声音都没了。陆茗眉以为他睡着了,无可奈何地叹口气,准各强迫自己入睡。时经纬却突然开腔:“睡吧,明天找找附近有什么街坊邻居,能帮忙照料一下的。”
陆茗眉拉拉他胳膊,又扒出刚被他们丢到一边的手机,期盼恳求地说:“要不你再打电话给医生,问问还有没有救?”
“那是原来打仗死了的人……的坟。”
最括噪的是时经纬那群媒体圈的朋友,一个赛一个的八卦:“看不出来,原来还是奉子成婚。”
翌日上班,时经纬人模人祥地出现在她办公室,“在你们银行开个保险箱,算不算你的业绩?”
时经纬举着手机,“有样东西叫网络!还有样东西叫维基百科!”
陆茗眉沉默良久,最后茫然问:“你就没什么办法,帮帮这个大嫂吗?你看这里……这几天兵荒马乱的,她要是碰上个什么三长两短。”她顿住嘴,自己也觉得这要求太过分。
时经纬的话很有哄小孩入睡的意思,陆茗眉不乐意道:“还说我,你不也没睡着嘛!”
“就算你再结婚,上哪儿找愿意配合还门当户对的人呢?”
“结婚证呢?”
陆茗眉抿抿嘴,一副认真思索的模样,说:“他说你以后会遇到很帅的男朋友,很爱你,你们……会生好多小朋友,很幸福。”
他们只渴望有一片和平宁静的地万,让他们繁衍生息,代代相传。
一阵林风吹来,山间有飞鸟惊起,盘旋在程公墓上。
时经纬楞楞地看着孕妇大嫂,也实在想不出什么办法一叫——他总不可能变身妇产科医生吧?
孕妇大嫂现在的状况,也绝不可能跟着他再去找医生了,时经纬束手无策,最后转过脸来朝陆茗眉道:“你回去,把我们的背包都扛出来。”
填完表格,交好手续费,正好是吃午饭的时间,时经纬约她吃饭。陆茗眉想想后答应,她猜测时经纬大约有什么想和她说,却没想到居然是求婚。
席思永和成冰夫妇也陪他们一同回去。约旧友们出来唱歌,时经纬把陆茗眉介绍给他们的时候,所有人居然异口同声地长哦一声,时间长得像行礼,直到时经纬威胁说翻脸,他们才嬉笑着停下来。
从墓园里出来,林间一片静谧。时经纬临山远眺,看到对面的山头上,亦有层层密密的旧坟,和这座山头的松林柏海不同的是,对面山头上枯枝秃干,满目疮痍。
“那就是——你暗恋的什么人留在那里了吧?”
再后来时经纬回江城,或出差或聚友,陆茗眉都会一起去;先去时经纬的母校转转,然后去憩园。时经纬会很有默契地买两束鲜花,他去替朋友送花,她带着南伞去看程松坡。时经纬从来不会问她,她跟他回江城,是为给伯面子应酬伯的期友,还是为了来看程松坡。
“小姐你这么翻来覆去的,死人也被你翻醒了?”
晚饭后,他带二人上了一座树林茂密的山头,月亮在这时候悄悄从乌黑的云彩后探出头来,给苍苍茫茫的黛色林海涂上了一层浅浅的银光。一座琉璃顶的建筑,在层层林海中露出闪烁着流光溢彩的尖顶,那儿,正是本地人最敬慕的老程将军的墓园。
陆茗眉刚刚在时经纬网上的情感专栏里看到他写:一个人肯向你坦陈他的过去,大半是因为,他也想带你走进他的未来。
时经纬却说,把回忆放在那里,抽空去看看就好。
“擦到一半就感觉不对劲儿了,”陆茗眉哆嚏着说,“不是都己经把孩子生出来了吗,怎么就……”饶是时经纬早见惯生死,此刻身体也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他伸手去探大嫂的鼻息,再摸摸她四肢,身体己慢慢转冷。其实方才他照医生指示剪断脐带时,己发觉她体力不支,但他想无论如何孩子都生下来了,最困难的时期已经度过,余下来的事,总该好办。
和外界种种杀人魔王三头六臂的流言所不同的是,那位老程将军,也就是程松坡的祖父,慈眉善目,形容斯文。时经纬问:“你见过老程将军吗?”
睡到清晨,时经纬被残破纱窗里洒进来的阳光刺醒。他揩揩脸,见那婴孩己甜甜地靠在病床边睡着了。
“你也很好,大家都说你的生命短暂如流星,却再也没有人能像你这样,划过如此闪亮的痕迹。”
时经纬开门见山地言明来意,张副官的儿子证实他确实收到果敢方面送过来的程松坡的骨灰,也愿意转赠陆茗眉,由她带回中国。
可怜南伞根本不知道时经纬其实一肚子坏水,只被他一脸亲切的笑容迷惑,巴巴地点点头。时经纬指着不远处正在时家父母面前装拎持的陆茗眉,一字一句地教南伞:“伞伞,亲爸爸,麻妈妈,亲爸爸!”众目睽睽之下,陆茗眉欲哭无泪地听着来宾们碎碎细语:“这小孩真聪明……”
“靠!”
诊所里一片狼藉,破床乱絮,残瓦断垣,屋顶有片瓦掉了,露出一个大洞。阳光直射进来,明晃晃的光束,灰尘在那道光束里,张牙舞爪地飞扬。
他到诊所外间又找到半瓶水,提进来,让陆茗眉拿毛巾帮大嫂清埋,自己则用衣服蘸水给男婴擦脸。稍微清理后,那男婴似乎笑了笑,也不确定,反正就是脸动了动。
时经纬正色道:“我有你必须同意的理由。”
婚礼办得像茶话会。
那还是程松坡出事后,时经纬天天专程接送的时候。
在这样兵荒马乱的夜里,陆茗眉的心,忽在一瞬间里定下来。
还没问清情况,路人又匆匆地离开了。
陆茗眉发现时经纬唱歌居然真的很不错。他点王菲的《红豆》:“有时候,有时候,我会相信一切有尽头。相聚离开,都有时候,没有什么会永垂不朽。可是我,有时候,宁愿选择留恋不放手。等到风景都看透,也许你会陪我看细水长流。”
时经纬只好拿床单粗略地铺好病床,扶孕妇大嫂躺上去,问她附近还有什么医生,孕妇大嫂摇摇头,肚子里的孩子偏此时闹腾,踢得她不住地叫唤。
实际上,这里和全国其他任何一个城市没有任何不同,陆茗眉好奇地问:“这里究竟有什么好?”
心之所系,便是故乡。
终归有人陪她走。
天亮后他们通过边防,回到云南境内——和果敢相距百米之遥的南伞镇。
他本来就该属于这样寂静的山林,他骨子里流淌的本是浪漫艺术的血液。
再回父亲那里吃饭,小致拿遥控器操控飞机模型满客厅乱飞,很得意地说:“姐夫送的!你干吗不好意思带他回来吃饭?”
白天要对着人笑,下班也不能在时经纬面前哭,只能等到时经纬送完她后回家,再偷偷溜出去买啤酒。喝到半醉的时候,居然鬼使神差地拿起电话拨了出去。
他拍拍婴孩的屁股,哭声镣亮,他正准备让陆茗眉也看看,却见陆茗眉慌乱地扯住他,双手双脚都在发抖。她指指那简陋的病床,神色骇异;时经纬也被吓住了,缓缓转过身,只见大嫂眼晴睁得大大的,朝着他的方向,却己没有任何神来,双臂如枯枝般垂下。只有脸上,依稀还有笑容。
墓座由黑色花岗石筑造而成,饰以琉璃瓦,大理石柱,中央的灵枢亦是黑色花岗石雕成,嵌以汉白玉的石碑,石碑上悬刻着老程将军的遗像。
陆茗眉楞楞后瞪大眼,“你不会是准各丢下她我们开溜吧?”
陆茗眉三步并作两步地跑回去,把他们所有的行李都扛回来,不放心地问:“你会接生吗?”
曾经她唯一的愿望,也只是想看到他白发苍苍的模样。
“不是说不怕的吗?”
陆茗眉听得难受至极,却使不上一点劲儿,只得偷偷和时经纬商量,明天走的时候,多留些钱给孕妇大嫂。时经纬又多烧了些水,灌在开水瓶里,方便孕妇大嫂这两天用。这家里除有一间卧室和吃饭的小堂屋,别无空房空床,本来有一架夏天用的竹床,是纳凉用的,因孕妇大嫂最近行动不便,竹床在屋后风吹雨淋了好儿天。时经纬把竹床扛进屋里来,收拾收拾屋子,找了块空地安顿下来;又照孕妇大嫂的吩咐,找出几床薄毯子,随便拾掇拾掇,又开了一个地铺,供他和陆茗眉晚上用。
她目光祈求,视他如茫茫深海上最后的浮木。
孕妇大嫂仍痛得直叫唤,时经纬凑到她面前,认真地说:“大嫂,我真没接过生,你要还有认识的会接生的,多远我部把你送过去;可是现在咱们没办法了,你要是敢赌这么一把,我就帮你接生了,你愿意还是不愿意?”
听到这句话的时候,陆茗眉有一点恍然的心动。
他不问,从来不问,只是刚好在周年忌日肘,买好机票带她回江城。
“因为他们本来就是这几百年因为打仗而逃到这里来的内地人。”
密密麻麻的出境入境记录,加上时经纬零零散散的各类证件,大概也能证明他经济能力尚可,足以让这婴孩的身份变得“合法”,边防人员之间打了个无声的商量眼神后挥手放行,“下一位!”
不足周岁的南伞连滚带爬地在草地上向时经纬伸出双手,口里也含糊不清的,“爸爸,爸爸,抱!”时经纬蹲下来,拍拍手张开双臂,“伞伞,来,爸爸抱!”
陆茗眉还在他怀里,长发凌乱。他伸手抚过她的头,那绵软的发丝,仿佛是他在这世间唯一可抓住的东西。
吃饭的时候闲谈,方知孕妇大嫂的丈夫,恰恰在不久前的骚乱中丧生;她又接近临盆,纵然知道本地危险,没办法也不敢和其他人那样往云南跑。
“现在小孩真早熟……”
日子过得平静如水。
他们都记得,离开南伞的时候,果敢白发苍苍的将军,祈求那些试图逃离家园、逃离战火的难民,“不要走……离开这里,你们能到哪里去呢?这里才是我们的家啊……”然而牵衣顿足拦道哭的难民们听不到他的呼唤,他们的家园,早已战火连绵。
时经纬激动得不行——那感觉似乎是自己怀胎十月后终于生下个大胖小子似的。
时经纬很快联系到人帮她在憩园为程松披购置好了一块墓拙。
那孕妇大嫂也无主意,摇摇头笑道,“能有什么打算,挨过一天是一天,”她摸摸肚于又笑,“不知道能不能挨到他出生。”
江城的一切,在时经纬的记忆里存留得十分美好。陆茗眉笑问:“那里那么好,你为什么不留在那里?你看上海这么不顺眼,怎么又留下来?”
料理台上还有时经纬专门快遥过来的肉桂粉,说是加到咖啡里,会香浓适口许多。
她哭笑不得,时经纬又认真地问:“你不好奇吗?”
张副官的儿子点点头,又摇摇头,“是老程将军的墓地,前些天,我们刚刚把小程将军也葬进去了。”
沉默已久的陆茗眉忽对时经纬说:“以前,我总不明白,他为什么走到哪里,都惦记着这地方。”
没有电,电话线也七零八落,时经纬试了试,拨不通。陆茗眉被孕妇大嫂叫唤得心神俱乱,全无主张,只拉住时经纬不住地问:“怎么办,怎么办?”
“切!”
时经纬帮孕妇大嫂清除胎盘,止住血,简单缝合后,又拿最后剩余的一点湿巾给婴儿揩去脸上的血污。
南伞便极欢快地摔了个狗啃泥,时经纬也不急着去扶,只等他走走爬爬地扑过来,又挖空心思教他,“妈妈也抱好不好?”
将军的脸上爬满皱纹,进入边防站前,时经纬回头望了那将军最后一眼。隐约中,看到两行浑浊的泪水。
时经纬没吭声,许久后苦笑道:“你以为我是大罗神仙吗?”
那条语音信息……
“我现在对你没有什么成见,”陆茗眉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变得平静,“我也知道你……”她咬咬唇,不知怎么说才能让时经纬明白她现在的想法。
时经纬没有问她现在是不是明白了,他只是伸出手,拍拍她的肩膀。
Stella的眼睛顿时亮起来,“真的吗?”
陆茗眉的恍神成就了一段缠绵的法式长吻,等她醒悟过来,时经纬已伸手覆住她双眼,恢旧是援味而得瑟的语气,“感动就好,哭成这样,别人以为我没刷牙呢!”
她找不到答案。
南伞摇摇晃晃地把花束放到墓地前,又颤悠悠地回过身来,爬到她怀里去。忽然南伞睁大眼,欢喜地知向陆苦眉身后,“爸爸,爸爸——”八月的长江,在这里和支流汇聚,形成更汹涌的巨浪,澎湃着向东流去。陆茗眉觉得自已的人生,也像汇入江河的支流,不知道会在何时与谁相遇,又在何时和谁分开,最终奔入大海,一去不回。
“哦。”
时经纬背着孕妇大嫂赶往最近的诊所,才发现这动乱之中,诊所里空无一人,房顶也掉了几块瓦,废墟似的,只剩下一些口罩针筒剪刀钳子,还有几个开水瓶、几条床单。
那是江城的一座墓园,坐落在城市的边缘地带,默默无闻,却有着松柏般的韧劲。时经纬约了一位在江城的瓷器店老板做访谈,问她要不要陪他去走走。
最抢眼的自是新郎新娘,陆茗眉只扎着一个简单的马尾,从七浦路批回来的五十元两件的T恤,洗到发白的牛仔裤;时经纬相较之下正式一些,也不过是POLO衫休闲裤,不像是婚礼现场,倒像是家里开BBQ,难得的是双方家长都毫无异议。时家那边,儿子肯结婚,简直是久早逢甘霖;陆父这边原本是很想大肆操办一番的,后来一看时家父母都依得儿子胡搞,也就不好意思多说什么。
长久的沉默后她又叫道:“时经纬。”
“不,”陆茗眉笑笑,“他说你很可爱,很……charming。”
时经纬又摆出那张欠抽的面孔,耸耸肩摊摊手,“我这一时半会儿的,也还真找不到合适给南伞当妈的人选。”
程松坡的追悼会和诸多纪念活动,陆茗眉都没有出席。他的经纪人、律师和在意大利的一些朋友也飞到上海来,私下里和陆茗眉见了面。程松坡的那位意大利小师妹Stella,更专程在遗嘱宣读完毕后约见她,“原来以为有很多次机会可以见到你,没想到……会是在程过世后。”
陆茗眉终于被勾起好奇心,陪他一起回江城,一同走K大黄叶满地的梧桐道。
居然也唱得百转千回,好似烟花幻灭后,指尖余下的脉脉温度。
张爱玲还说,我要你知道,这世界上有一个人是永远等着你的,不管是什么时候,不管在什么地方,反正你知道,总有这么个人。
长路的尽头,时经纬身形挺拔,笑容闲散,一如初遇。
Stella和她讲了许多程松坡在意大利的事情,初到欧洲时的落拓潦倒,崭露头角后的风光无限。陆茗眉曾经是有些嫉妒这位Stella小师妹的,嫉妒她在程松坡开始绽放异彩的那些年华里的陪伴,Stel4a最后却说:“阿茶小姐,我一直很羡慕你。”
“嗯?”
其实时经纬的笑容,绝称不上稳重踏实,亦谈不上什么有定人心魄的灵力,甚至可说是很不正经的,怎么看都有点像流氓。
陆茗眉摇摇头。
这一生,这一世,他距离她最近的时候,也只有此刻了。
“算。”
“阿茶,如果,”蛙鸣虫噪的夜,在这一瞬忽然沉寂下来,时经纬的声音,亦像被月光施过魔法,染上磁石的魔力,“如果——”时经纬想说,如果我们换一种方式相识,有没有可能,你有那么一点儿爱我?
这一点时经纬很与众不同。她原来觉得,她埋葬不了过于深重明晰的回忆,也就无法坦然面对不可知不可测的未来。
陆茗眉兀自嘴硬道,“自己胆小赖我。”
照顾孕妇大嫂睡下后,时经纬便钻逆地铺里,陆茗眉窝在竹床上问,“时经纬,这地方也很穷吗?”
她旋又撇撇嘴,“一定是说我老缠着他,打扰他工作。”
“嗯。”
陆茗眉滞在当场。
“是啊,哪看得出来像生过孩子!”
足足忙活了三四个小时,当婴儿的第一声啼哭响起时,陆茗眉悬到极点的心,终于落下来,整个人险些瘫倒在时经纬身上。
到处是孩子的哭号声。时经纬无法,只好拽着行李扯着陆茗眉往有哨岗的地方跑。好容易找到一位民兵,听他说明情况,皱着眉说,“现在情况不好,你们今天肯定过不了关了,不如找地方投宿吧!”
所幸时经纬并没有接到,转向了语音信箱,她怔忡着不知该说些什么,等留言时间过去,自己又挂上电话,乖乖地回床睡觉。
“真的?”
孕妇大嫂羊水破了。
张副官的儿子送他们进入果敢境内,特意叮嘱说最近虽然在和谈,但果敢局势仍十分紧张,如无必要,最好不要停留。
陆茗眉听得凄切,惶然问:“那……你有什么打算?”
“那孩子看起来也不像新郎啊……”不知道谁说了这么一句,顿时四下俱静;众人纷纷做没听到状,其实心里都在想此人真是说出了大家的心里话。
月色明亮,映出他深陷的双脖里,两江清澈的潭水,晃晃悠悠,明晰可触,仿佛,还能见到她在潭水中的倒影。
唐古拉山上的冰块,和无数江河相遇,又和无数流水离别;曾经相遇的场景,曾绎别离的伤痛,都浩浩荡荡而来,又浩浩荡荡而去。
时经纬嘿笑两声,也不反驳,半啊后闷笑道:“我要是你,现在就乖乖的什么话也别说。你说咱们俩这孤男寡女的,我要是月圆之夜变个身什么的,你找谁哭去呀?”
“《湄公河之春》今年又拿了奖,他们说,你的一生虽短,艺术成就却如此完整,再无遗憾。”
第二天时经纬和席思永成冰一同去憩园扫墓,说有一位朋友的妻子葬在这里,那位朋友如今远居海外,他们代朋友来送束花。
那程松坡呢?她要怎么面对遗骨他乡、魂魄无归的程松坡?
陆茗眉赶紧拦住孕妇大嫂,和时经纬一起收拾锅碗瓢盆。孕妇大嫂端着肚子倚在门边,指挥他们用本地的炉灶生火做饭。
路上拦住一个人问:“出什么事了?”
时经纬扣住她的左手,塞在裤兜里,“让你念念不忘的东西,未必有什么好,可能仅仅是因为,那是你的过去而已。”
“那叫——他们为什么也都会说汉语?”
她所有的感激和依恋,一秒钟内被时经纬破功,笑倒在时经纬怀里。时经纬双臂环住她,悄声在她耳边道:“那保险箱里是传家宝啊,很值钱的东西,可保子孙后代,衣食无忧。”
时经纬望着冲关未果退回来的难民,实在不知这乱作一团的小镇上,哪里还有地方能投宿。
有一次她偷偷打开网页偷窥时经纬的专栏,不知什么时候,时经纬悄无声息地冒出来,长臂一伸按下Ctrl+w直接关掉页面。她问时经纬:“干吗关掉,你是不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写在上面了?”
孕妇大嫂被阵痛折磨得尖叫连连,仍攥住时经纬的手点点头。时经纬不放心,翻来覆去地把维基百科上的接生指南琢磨了一遍,又拿陆茗眉的手机,叫醒国内认识的医生朋友,最后终于联系到一位妇产科医生,远程指导时经纬接生。
设计很质朴稳重的钻戒,并不算很上档次的普通小饭馆,却让陆茗眉觉得,时经纬这个人,真是做出什么事来,部不会让她奇怪。
陆茗眉忽然觉得这里才应该是程松坡最后的归宿。
陆茗眉恭恭敬敬地,替程松坡拜祭他父亲。
一个破旧的皮球嗖地飞过来,贴着陆茗眉的耳朵飞过去,那群孩童们叫着嚷着冲过来,毫不停歇地跑向皮球的方向。
他见证一个生命的诞生时,也见证了另一个生命的死亡。
“手机己经没电了。”
“上次吵架被她撕了,”时经纬笑容可掏,被陆茗眉狠狠白了一眼,“另外一张就被我锁保险箱了,免得她哪天心情不好把剩下那张也撕了,那警察同志哪天上门我们不成非法同居了嘛!”
陆茗眉越发觉得好笑,时经纬也笑起来,他一次性|交足了保险箱几十年的费用……所以陆茗眉大概永远不会有机会看到,那幅由程松坡补绘完全的、在耄耋之年的程松坡和陆茗眉的执手偕老图。
时经纬隐约间听到有炮火轰隆,也许只是幻觉。
程松坡在祟明岛的别墅被改建成美术纪念馆,陈列的都是程松坡遗嘱里留给陆茗眉的那些画作。对外是由程松坡的经纪公司操作的,剪彩那天来了许多媒体,办得很是热烈。
陆茗眉微楞后明白过来,她知道面前这位活泼的小姑娘,心里还有少女瑰丽的憧憬,便笑笑说:“程跟我提起过你。”
陆茗眉笑笑,悄无声息之中,唇上已落下绵密濡湿的细吻,轻慢辗转之间,掌控权已全落到时经纬手里。
南伞镇架起许多帐篷,提供给难民暂时居住。无数难民涌入南伞,试图冲破边防进入中国境内避难。边防人员有心放行,没有护照的,只要能提供证明是中国居民也就放行了。然而数量庞大的难民,临近曙光,却无法前行。时经纬和陆茗眉有护照,刚出世的婴孩却没有,被边防人员拦下,时经纬汕笑道:“这不刚生下来嘛。”
陆茗眉最终为程松坡选定的墓地在江城,时经纬母校所在的城市。原本她想在江西择定墓园,谁知程家故居一带,早已在历次城市建设沿革中湮灭无闻。至于上海,又是太过喧嚣的城市,程松坡从来没有真正喜欢过这里,她知道。
“可起,曾经我唯一的愿望,也只是想看到你白发苍苍的模样。”
陆茗眉不解地抬起头,“什么?”
却没想到,大嫂为把这小生命送到世上来,己耗光所有气力,以至于听到孩子啼哭后,再也没有力量支撑下去了。
陆茗眉帮他拿申请表格,一边看他填一边好笑地问:“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要放保险箱呢?”
如果不是这样的时世,他应该会是一位快乐而平凡的乡野画师。笔下应该是渭渭细流、淙淙溪水,而不是湄公河的鲜血、婴粟花的妖冶。
“那帮我开一个。”
“那怎么办啊?”
兵荒马乱之中,他们连自保尚未可知,拿什么来救人?
时经纬浑身酸软,连日劳累,加之接生本就是体力活,此刻松懈下来,只觉身躯骨铬都慢慢散架,片片骨节都要和血肉脱离。他用脚勾住一个小板凳,把婴孩放上去,又扯扯陆茗眉,她整个人也瘫软下来,抱着他的腰,埋头在他怀里呜咽不止。
新买的茶饼和茶刀提醒着她,时经纬说,你胃寒,不能喝龙井,碧螺春也不行,试试普洱和乌龙茶。
“一整个儿逻辑错乱,见不得人,我还写在上面?”
婚礼是西式的,专门请了一位神父过了,交换戒指时陆茗眉忽想起一事,问时经纬:“你保险箱里托管的是什么?”
陆茗眉仿佛见到,十多年前,同样是少年的程松坡,也在这块空地上,恣意飞扬。
她把毯子裹得越发贴身,地上又传来闷闷的笑声,她疑心是时经纬发觉了她防卫的企图,却不敢再去挑衅。远远的有泉水断断续续的呜咽声,还有些窸窸窣窣的,或许是昆虫,或许是别的什么。
时经纬的声音幽灵般地出现在耳边,吓得陆茗眉险些从床另一边滚下去。时经纬也不知是什么时候猫过来的,悄无声息地就把头搁到床沿上。陆茗眉赶紧拍着他的头往下拥,“你三分钟不说话会死啊!”
翌日醒来看到拨出去的通话记录,骇异而悔疚的情绪,从空荡荡的胃里翻涌上来。
情思迷乱里,时经纬醇厚的声音从耳边递进来,“陪我回去?”
他很好,很好,只是,她不想委屈他。
命运的长河,把陆茗眉带来这里,她将铭记过往,深深镌刻于梦中。
“是个儿子,”他把孩子举到大嫂眼前,很大声地重复道,“儿子!”
大嫂也是一脸发丝缭乱,极虚弱地点点头,又笑笑,只是说不出话来。男婴身上仍四处血污,时经纬又大声朝大嫂说,“我去找点水,给他洗洗!”
第二天张副官的儿子送他们出满星叠,路过一片整齐划一的新房,“陆小姐,我回来之后听说,这是明老师出资建的学校。”
“因为禁毒后,没有了经济来源。”
她已辜负程松披太多,不愿再用有所保留的心,去辜负毫无保留的时经纬。
松林清风,明月晚照。
陆茗眉又搬回原来的住处,有成冰这样的客户在手,工作岗位也很快转回来。
一瞬间仿佛天地颠倒,山崩地裂。其实若镇定下来就会发现并没有这样可怕,然而人在战火中,如浮萍微末,随时都有化作烟尘的可能,谁也来不及想些什么,脑子里只有一个字:逃。
时经纬和陆茗眉点头答应,没想到局势变化得远比他们所能想象的要快。经过边关的排查后,他们找车往北行进,在颠颠的公路上便听到了枪声。他们侥幸穿过冲突区,进入和云南相邻的边关小镇,以为歇口气就可以回到云南,却见到镇上兵荒马乱的;老壮青年牵妻扶子,背着大包小袋的包袱,朝他们准备入关的方向冲去。
“是松坡父亲的墓吗?”
“你猜呢?”
张副官的儿子迷茫地点点头,“很小的时候了,我去将军家里玩,他会发糖我们吃。听父亲说……老程将军也骂他们,说他们不好好读书。”
她心里有一丝忐忑,不知道自己是否已做好准各。
微波炉上的刻度提醒她,时经纬说麦片调七档,开九档会溢出。
陆茗眉皱起眉,颇不乐意时经纬这过河拆桥的态度,时经纬忽又问,“有件事差点忘了,我语音信箱里,怎么有你一条信息?”
然而,此时此刻,时经纬的笑容,偏起到了平定八荒的功效。
“新娘保养得不错么,生孩子了腰还这么细,怎么减的?”
“为什么?”
时经纬抱着孩子,陆茗眉背着程松坡的骨灰。
时经纬的眉目近在咫尺,疏朗清淡,又有些无所谓的态度,。
“我要给南伞办户口。”
所以陆茗眉迅速撤退,顺便将时经纬也打击得丢盔弃甲。她清楚明白地知道,若时经纬不主动撤退,天地之大,她无处躲藏。
进入满星叠,在当地人的指引下,时经纬找到那位张副官的儿子。他三十出头,身材魁梧,面色黝黑,形容谈吐已和掸邦当地人有些差别,大约是因为在仰光软禁期间接受过教育的缘故。
时经纬抱着刚出世就失去家园的待哺婴孩,陆茗眉怀里歇着终其一生都在寻找故土的游子安魂。
“你是不是见过很多这样的人,”陆茗眉低声道,“想帮忙又有心无力,最后……最后心肠就变硬了?”
选定憩园也是个巧合。
陆茗眉想,如果她从未遇到过程松坡,而不是历经生离之后,再遭遇死别,会不会更幸福一些?
半夜里传来隐约的沙沙声,陆茗眉睡不安稳,醒过来后更无法入眠,幻觉里总以为有山崩地裂,毁天灭地,细听来却只是风吹过松林的声音。她在竹床上翻过几次身后,忽听地上传来一句:“外面风大,树叶响,没事的。”
问起他今后的打算,他说想做些生意,因为这几年在缅甸那边认识了不少人,今后做贸易买卖,可能比较方便。
时经纬咧嘴笑起来,却不再说话,只定定地看着她。
曾经的沧海,化作如今的细流。
陆茗眉不以为然地嗤了一声,不过嗤过后她当真就乖乖地再也不敢吭声。虽说对时经纬的道德品质还是有点信心的,不过,这人常常人来疯,谁又说得准呢?比如那次在他报社里,他不就…
Stella脸颊上浮现出淡淡的红晕,眼里有迷蒙的光彩,她甜甜地笑笑,“谢谢你,我也希望是这样。”
如果,有那么一点儿,一点儿也好,他愿意等。
Stella双眸里闪烁着惊喜的光芒,“还有吗?”
在自己都没有发觉的朝开夕落里,时经纬已侵入她的生活,如此绵密,如此彻底,不留一丝喘息的余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