肆
萧子瑜有些不安,他侧耳静听了会屋外的动静,然后从门缝悄悄望出去。门外站着个小女孩,还是个挺漂亮的女孩,她的皮肤很白,琥珀色的眼睛在月光中熠熠发亮,穿着朴素,只有皓月般的手腕上带着只灰扑扑的蛇形手镯,有些奇异的感觉,有些像爷爷在故事中提到的山鬼。
“阿娘,我应该怎么办?怎么办?”
萧子瑜“哦”了一声,匆匆离去。晚上,他躺在稻草堆上想着花浅的笑容。
这样的价码,别说他这种穷孩子,就连村里的地主也是可望而不可即的。根据灵修历史记载,各大门派里也不是没有出身普通人家的灵法师,但那些都是五岁能练气,七岁能通灵的天才中的天才,让门派们愿意贴钱培养他们。可是,就算解决了修行物质的需要,生活还是要钱吧?能选中去灵修不亚于做官,甚至高于做官,穷人家孩子再怎么苦也有爹娘扶持,有族人帮助,顶多是师兄弟们穿绫罗绸缎,他穿旧棉衣,师兄弟们吃山珍海味,他吃馒头大饼。原本萧子瑜的父亲被选去灵修,也是走的这条路子,族人以为他有出息,纷纷倾囊相助,每年族里都会给些银钱,虽然生活很窘迫,但省吃俭用还是能过下去的,待学成后还能挣点。这也是他被说是骗子后,族人对萧子瑜厌恶至极,甚至要抢他家产的主要原因——投资的钱都打水漂了。
萧子瑜再次拿出玉坠,一遍又一遍地问着。虽然很多年前,他就知道神佛们很忙,要斩妖除魔,要保佑天下太平,保佑升官发财,保佑别人生孩子,没空管他这个小小孩子,可是他仍希望天上掉下个什么爱管闲事的无聊神仙,挥挥袖子,把他的体格变好,头脑变聪明,更重要的是让父母回来,让他有朋友,很多的朋友,不再孤苦伶仃……
可是,他该从何做起?
乡下民风淳朴,自古有留路人住宿的习俗。
更何况,就算父亲在灵修方面没撒谎,他和母亲都是不世出的天才,但儿子的身子骨却是先天不足的身子骨,哪会有什么高人看上他?天才总要有些过人之处吧?不管是头脑、身材还是能力,他从小到大都没任何异于常人之处,顶多被夸做事比较细心,可细心要是能做灵法师,那绣花的姑娘们早就能灵修了。
“大家修点嘴德,年轻人不摔个头破血流是不懂事的,想当年大叔也不是没做过这种梦。”
萧子瑜这辈子受过很多人的恩惠,只恨能力低微,不能报答完全,哪里愿意接受别人的报恩?他果断拒绝:“爷爷说,我活了十四年,受过很多人的帮助,也应帮助别人。今天你有困难,我帮你,明日我有困难,亦有人帮我,如此循环,善行不止。所以你放心养伤,不要放在心上,我会替你弄吃的,虽然简陋,还请不要嫌弃。”
看见灵法师已走远,其他人也不再畏惧,跟着嘲笑起来。
“……”
“小子,以后发达了要帮衬下大叔啊!”
每个孤独而漫长的夜里,他总是一遍又一遍地想父母,最开始的时候会哭,现在已经不会了。
忽然,门外传来一阵轻轻的敲门声。
爷爷说,山鬼是帮助人类的林间仙女,可总归是妖怪。
“伤比想象中重,我需要休息两天才能上路,”少女正骨完毕,扭了扭红肿的脚腕,做出结论。她想让自己的态度看起来随和些,可是那双漂亮的眼睛里总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威严和气势,请求也更像不容拒绝的命令,“帮助我。”
少女看着满脸正经的孩子,轻轻地笑了一下。
这样的寂寞,萧子瑜早已习惯。
深更半夜,谁会来访?
可萧子瑜依旧迟疑,他觉得这漂亮女孩不像普通旅人,心里有些畏惧。
少女似乎松了口气,她忽然叫住了萧子瑜,问了他的名字,并道:“今日落难,实属无奈,你的恩情我会铭记于心,来日定会报答。”
“先别说你这样的家伙能不能被选上,就算撞了大运,光是灵修需要的衣食住行的开销,你想让谁来支付?莫非想学你那骗子爹?在村里骗一票就跑?没人会上这种当了!”
风言风语入耳,每句每字都戳得心窝疼。
少女再次开口:“我遇到麻烦,现在身无分文,请你让我住一晚,若是不方便,我便去隔壁家问问。”她转身要走,动作一瘸一拐,似乎受了伤。
他并不后悔因自己乱说话而给原本就看不起他的村人添了更多的笑料——反正村人本来就看不起他,那些坏孩子就算他不乱说话也会编笑料嘲讽他。
少女摇摇头:“不必,我没有父母,也没有家。”
萧子瑜捧着药酒回来,恰好看见了这一幕,惊得目瞪口呆,他这辈子就没见过那么剽悍的女人,暗自寻思:莫非这就是灵法师的魄力?
南洋的女孩都那么奇怪吗?虽然奇怪,却不讨厌,而且还挺可爱。
萧子瑜不知道传说中的美人笑起来有多美,可是他觉得少女笑得也很美,就像春日里暖风拂过,融化冰雪,原来女孩子笑起来能那么可爱,可爱得让他心跳加速,怎么也停不下来。萧子瑜很不好意思,不敢再看少女,慌忙告退。
传说没提过山鬼会不会吃人。
萧子瑜看着她满不在乎的表情,憋了很久才憋出两个安慰的字眼:“节哀。”
萧子瑜不发一言,不驳一句,默默干完活后,躲去厨房角落,想着今日发生的种种,他控制着自己不要难过,眼眶却不由自主地阵阵发红,有几滴落不下的泪一直在打转。
少女轻描淡写地答:“都死了。”
只有永不实现的祈祷,每日每夜,在少年心头、喉间,反反复复诵念着。
少女越说自己不要留在萧家村,她的解释越可信。
他不知自己脑子是怎么转的,竟向岳无瑕许下这般狂言。
萧子瑜是个善良的孩子,他做不出把受伤女孩丢在门外的事情,只能同意。他主动将卧室让出来给少女休息,自己找了几件厚些的单衣准备去柴房睡。
不知为何,他不想让岳无瑕失望,哪怕是一点点也好,他想兑现自己的承诺。
少女冷冷地“哼”了声,没问他误会了什么,自己脱了鞋袜,抓住脚腕关节,狠狠地扭了一下,清脆的“咯”一声在安静的房间响起,在听着都觉得疼的声音中,她竟自个儿硬生生把错位的关节扳回了原位。
萧子瑜睡在破陋的柴房,不知道为什么,辗转无眠。
村里人存两个活钱不容易,就算有灵法师来说要收萧子瑜为徒,他们也不会相信了。
萧子瑜越想越绝望。
萧子瑜浑身发寒,小心翼翼地问:“你父母呢?”
虽然大家都说那是客套话当不得真,可是他觉得岳无瑕回答时的眼神很认真,他是真的相信自己会为成为灵法师而奋发向上的。
他后悔的是向岳无瑕许下了无法实现的诺言。
符马是平民能使用的最昂贵的交通工具,由木头和金属制作,镶嵌有飞行的符咒法阵,巨大无比,能在天空缓缓飞翔,日行两三百里,而且不受地势影响,很是方便。洛水镇很穷,只有官府有这种交通工具,是县老爷的专座,也用来接贵客用,偶尔也听说因木头老旧或狂风发生意外,如果眼前少女真是从符马上掉下来受伤的,她身上没带包裹,不像旅人装束也可以理解。
“等等!”萧子瑜立刻开门了,他知道自家隔壁住的是出了名的老流氓,有前科,若是受伤的漂亮女孩大半夜冒冒失失地跑去他家,简直是羊入虎口,若遭遇了什么不好的事情,他这辈子都会良心不安的。萧子瑜无奈之下,只好将这个看起来很奇怪的女孩迎入家门,提议道:“虽然不知大半夜发生了什么事,但你看起来情况不好。明天我去请郎中,再去县城帮你找官爷,替你寻访父母可好?”
记忆中父母的容貌都是模模糊糊的。
少女再次叫住了他,指着自己,过了一会方开口道:“我叫花浅,花是落花无情的花,浅是缘深缘浅的浅,朋友都叫我浅浅。”她刻意将“朋友”两个字咬重了些,似乎在强调什么,口气引人遐想。
他也不是不知,灵修之路有多么难。
“你当我是妖魔吗?”少女终于看出了他的忧虑,有些恼怒,“我来自南洋奉天岛,我爹娘在我没懂事时就被妖魔杀了,我连他们长什么样子都记不住,节什么哀?我要去岐城,若非符马在路上出了意外,将我摔下来,导致腿脚受伤行动不便,我根本不会在萧家村这个地方留宿!”
萧子瑜又想起今日经过萧家村的几个灵法师,也想起了半个月后将在各大城市举行的灵法师学徒考核盛事。他心里有了答案,并对刚刚的怀疑真心诚意地道歉:“对不起,是我误会了,我去给你拿些跌打药酒来。”
夕阳落下,母老虎厌恶灵法师的心情因他们打赏的银钱变得很好,对萧子瑜的发病也有些后怕,让他早点回家休息,还给了他两个卖剩的窝头做明天的早饭。萧子瑜的家在村子西边,靠近小河,原也有三间房子,就是很破败,处处都漏雨,勉强能住人的只有主屋,院子里种了不少药草。
传说中有君主,烽火戏诸侯,只为博美人一笑。
来来往往的客商在闲谈中也曾说过灵修的花费,光是最便宜的符纸就要半两银子一张,还有画符用的朱金砂,据说和黄金等值,好点的符笔更是要几百上千的银子,而符修已经算灵修里最省钱的一门了。至于法器,今天那见多识广的大叔透露,哪怕是最最垃圾的法器,也值千两白银。
萧子瑜痴痴地站在原处,做着美梦,直至母老虎的咆哮让他惊醒过来:“死废物!还不过来干活!碗洗了吗?柴劈了吗?水烧了吗?光会吃饭不会干活的废物!垃圾!人家贵人说两句好话你就能当真?想跟着跑吗?!就和你爹一样的混帐!”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传说山鬼是天地自然所孕育的林间之主,无父无母无家。
这时,少女开口了:“我是过路的旅人,想借宿。”
“你这小鬼脑袋里想的是什么?也不琢磨琢磨,这灵法师是你能当得起的吗?咱们村萧二老爷那么有钱也不敢想,你倒是敢蹬鼻子上脸了。”
“你这个傻孩子,让大叔来给你好好说道灵修的难处。”
要是那风华正茂的少年当真了怎么办?
萧子瑜踌躇着要不要开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