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竹马
百无聊赖,皇长孙朱瞻基索性放下手上的《贞观政要》,信步走出頣和轩,沿湖缓缓而行,不多时就来到了静雅轩外,要不要进去呢?瞻基有些犹豫,虽然同处在太子宫,可是除了最初的那次见面,就是前两天陪瞻墉去看她。
她指了指从石磨缝中流出的白色液体:“这是豆浆,可以煮来喝的,夏天的时候放在井水里浸凉,又好喝又有营养,一会儿盛一碗给你尝尝!”
看起来并不像一般女子的字那样娟秀含蓄,反倒有些苍劲、瘦不露骨,匀稳清熟,妙不可言。
“殿下里面坐吧!”湘汀走至门口,高高打起帘子。瞻基似犹豫了一下,这才进了屋。女孩家的闺房显然与自己的寝殿不太一样,处处透着灵秀与雅致。
木制书隔下,摆着一张古筝,而西墙上还挂着一把琵琶。
豆腐,是汉时淮安王刘安发明的,身为皇叔的刘安潜人来京城向年少的汉武帝敬献豆腐,并以此试探汉武帝削藩之心,年少的君主与手握重兵,居一隅厉兵秣马的皇叔,他们之间的较量,仿佛与今日或者明日,自己与汉王对奕的情境一样。聪慧的若微,体贴的若微,用这方小小的石磨,分明就是在提醒着自己,鼓励着自己。
接着就训练有速的匆匆退下了。
他的父王,当今太子体弱多病,为人仁厚又有些懦弱,因为皇祖母徐皇后的力挺,众臣的拥护与立嫡立长的古训,才被皇爷爷立为太子。可是瞻基很清楚,皇爷爷喜欢的是彪悍坚毅又果敢英武的二皇叔,汉王。
“哦,那也用不着送这个呀,这还是皇祖母给你的呢,哥哥就是属兔的,这不把自己送给人家了吗?”瞻墉晃着脑袋,嗡声嗡气地。
对于汉王在朝堂上下、皇宫内外的处处逼迫与挑衅,父王如如不动,依旧谦和内敛,一个人苦苦维持着这个兄弟和睦的虚假局面。
小巧可爱的玉兔趴在用黄玉雕成的一叶大树叶上,上边是碧玉精雕而成的玉兔,下面是油嫩的玉叶,相互映衬,更显得滋润光洁。
若微叹了口气:“可惜这儿东西不全,要不然,我就做些豆腐,给你们包个豆腐汤饺!”
“啊?石磨?”瞻墉愣了,嘴张的大大的。
瞻基心中被一种不可名状的感动充斥着,他第一次感觉,身处宫闱,身为皇家子孙,居然也有了一些乐趣。
“那请等等!”若微兜起白布,端着盆子进了西面一间小屋。
她的头发今天并没有梳髻,只是自然的分成两缕,以蓝色绸带系于胸前,一身雪白的衣裙,早以被汗水浸湿。
“压腿?”朱瞻基眼中闪过一丝疑惑。
“你在做什么?”朱瞻基愣愣地问出了口。
“长孙殿下,今儿怎么有空来看我?”若微笑的甜甜的,却让朱瞻基面上有些发窘。
“我说皇兄这样急哈哈的找这个,原来是要送给她?”瞻墉笑了:“只是为什么要送这个呢?还不如送个耳环、钗子实惠。”
“这丫头,可是疯了吗?给你送这个?什么意思?”瞻墉道。
“豆渣?”惊呼的声音不是出自朱瞻基的口中,而是身后不知所哪儿冒出来,正一脸垂涎的胖胖的二皇孙:“你给我皇兄吃这个?”
“不给喝,一会儿二皇孙喝完了,肯定又要说,不如肉汤好喝,还是免了吧!”若微刻意逗着朱瞻墉。
当初是谁在皇爷爷面前说了句:“不看皇子,还可看皇孙。”
瞻基握紧了拳头,再一次坚定自己的信念,不能。
瞻基站在一旁仔细的看,这真的是一口小石磨,曾经随皇爷爷微服出巡的时候,在农家看到过,那都是饭桌大小的大磨,而且都是蒙着眼的驴子来拉的,从来没有想过,居然也可以用手来推。
朱瞻基笑而不语,瞻墉看了看,眼睛一转,随即下手从盘中拿一起一角塞进口里就嚼,一边嚼一边说:“也没什么好的呀,不如肉饼过瘾。”
瞻基淡淡一笑,坐在书案前,一边研磨,一边说道:“刚刚在她房里,看她拿胭脂盒当镇纸,恐是身边没有,所以才想着给她送过去!”
把瞻基一个人留在院内,正进退两难。就在此时,从院外走进一人,身穿宫女服饰,此人正是昔日在太子宫母妃身边随侍的宫女湘汀。
朱瞻基这才把目光重新投向若微,他也笑了:“我在问你!”
“知不足,然后能自反也;知困,然后能自强也。”
小善子把东西放在桌上,扯下外面包着的布。
建文帝后皇子皇女,以及保帝的重臣,在这场血雨腥风中,都不得善终。
而朱瞻基与瞻墉回到頣和轩,就一头扎进四知堂里,翻箱倒柜的找东西。
一个八角形瓷制胭脂盒下压着一方素笺。
“正是,叫豆浆!”若微笑颜如花。
是毫无招架之力,还是以退为进,进而博得更多的赞誉与称颂?瞻基比任何人都清楚,是不得以的一种无为之冶。所谓“无为”,有的时候是审时度视、纵览全局后的一种高超的处事策略,而也有的时候,即是无可奈何、无从应对,自己的父王该是后者吧。
那上面是一幅怀素草书。
一场靖难之役,战火从燕京燃至奉天,足足打了四年。
而细看那文字,瞻基的心里像是被电到了一般。
若微拂了拂胸前的秀发,丝毫不见扭捏:“哦?殿下刚才明明是看着石磨在问话,我哪里知道是在问我?”随即又笑道:“好了,好了,不说笑了,我刚刚是在压腿呀!”
为什么常常在院外经过,徘徊良久却不能入门?他自己也说不清。
不畏浮云遮望眼,只缘身在最高层。
“嗯,这可是好东西!”若微笑意连连:“豆渣也是豆子的精华,加点面粉,鸡蛋,用少量的水和成糊装,再加上新鲜的青菜煎成薄饼,出锅前撒上一点儿盐和胡椒粉,怎么样,味道不错吧?”
“知不足,然后能自反也;知困,然后能自强也。”她微微仰起脸,对上了朱瞻基的眼睛,朱瞻基只觉得心中一暖,原来,小小的她竟然能够体会自己此时的心情。
“会一点儿吧!”若微从桌上的盘子里,又抓了一把黄豆,放在小石磨中间的洞里,又开始推磨:“这个,是在磨豆子!”
“好了,瞻墉,我们也该回去了!”瞻基看了一眼若微:“明儿,我再来看你。”
若微看着他的神色,眼眸一闪,不由笑了:“长孙殿下着急走吗?”
看的瞻墉有些痴痴的,连连问道:“还有没有,给我也盛一碗!”
“哦?那你原本想写什么?”
“回殿下,这是若微姑娘送的回礼!”
朱瞻基立即停了手,走过来拿在手里,细细端详,这款玉兔镇纸,是用西域碧玉籽雕制而成,玉质油嫩光洁,滋润度极好。
若微抬起头,冲他甜甜一笑,没有丝毫意外和慌张之色,只是立即收了腿,理了理衣衫,刚要恭恭敬敬的行礼。
“有蛋香、又清脆爽口,是加了青菜的鸡蛋饼?”瞻基想了想才答道。
谁能想到,生活在锦衣玉食的九重宫阙中的皇长孙,从小便是在这样的压力下成长起来的,十二岁的少年,仿佛已经有些不堪重负,然而虽然步履蹒跚,跌跌撞撞却仍然要执意前行,这应该就是长在帝王之家的无奈吧。
“豆腐汤饺?”瞻墉大叫:“豆腐,难吃死了,还要包成饺子?”
“皇兄,这会子急哈哈地找个做什么?”瞻墉凑过来刚要伸手去摸,瞻基却抢先放回盒中,吩咐小善子道:“去给若微姑娘送过去!”
瞻基还没有一次,是自己一个人走进这所小小的院落。
“别人包不得,我却包的,就是用豆腐做皮,包成饺子!”若微脸上的笑意渐渐收了,目光对上朱瞻基:“殿下一定知道,豆腐是汉时淮安王刘安首创的,小小的豆腐,却是最贫贱的美餐,人都说豆腐易碎,但是只要有心,豆腐也可以做成皮,包着馅,成为一道佳肴!殿下信吗?”
“请长孙殿下品尝。”她有几分忐忑,也许是与礼不合,但是她还是把筷子递给了他。
“什么意思?”瞻墉感觉今日的皇兄,分明有些怪怪的。
想不到,若微姑娘刚刚进宫没几天,不仅跟二皇孙混成了可以没大没小胡乱嬉戏的玩伴,更让皇长孙对她青睐有加,这真是个好的开始,想到此,湘汀的心里也豁然开朗起来。
瞻基摇了摇头。
就是这样一句话,从小自己就被推到权力的巅峰之战中,成了太子党与汉王派两相对奕的砝码。就是皇祖母徐皇后,从小将自己带在身边,悉心教导,也是缘于此故。
若微仿佛有些意外,怔怔地忘了对答,直到瞻基拉着瞻墉出了房门,走出小院,才缓过神来。
“长孙殿下!”湘汀立即行礼请安。
“今日上午,你跟小姑姑去文华殿上书房了?”瞻基径直对上了她的眼眸。
这盘小磨做的如此精巧,在出口处,还摆了一个瓷盆,瓷盆上面蒙着一块白布,里面是一些散落的豆渣。
而此时若微又托起青花瓷碗,朱瞻基接过来,小口饮着:“这就是你刚刚磨出来的?”
理清思绪,努力趋走心中的阴郁,朱瞻基终于走进了静雅轩。
若微嗯了一声,仿佛弱不可闻地低语着:“原本没想写这个!”
床上是随意丢着一件薄如婵翼的舞衣。
同样的格局,同样的角色,可是命运绝对不能相同。
“对了一半!”若微有些小小的得意:“就是刚刚殿下看到的白布中包着的豆渣。”
小善子显然愣了一下,然后立即接了过来“是!”
正午日头高照,春困秋乏,整个宫里都静悄悄的,所有的主子都在歇午觉,就连值守的宫女与小太监都靠着殿门打着瞌睡。
湘汀看在眼里,心中暗喜,外人都道皇长孙知书达礼,小小年纪就文武兼备,深得皇上的宠爱,在大臣中也有很好的声名。只是在太子宫近前侍奉的人都知道,这位皇长孙人小心大,平日里虽然对谁都态度和善,但却最是张驰有度,不亲不近。
瞻基瞥了他一眼,没有应答,只是提起笔,蘸了墨汁,展开贡纸,在上面挥笔而就。
“猜猜是什么做的?”她眨着眼睛问道。
会是她的字吗?
而瞻基则笑了。
窗台上,书桌上,都摆着一些御花园内采来的花枝,还有一些叫不出名的绿色藤萝植物,看着就极有生气。
瞻基并未迟疑,他接过筷子,夹起一小沿薄饼,放在口中,慢慢品味。
原来,她不仅仅有花蕊一般的容貌,还是如此多才多艺。
瞻基指了指那间小屋,湘汀立即抿着嘴笑了,心想若微肯定是又琢磨什么新鲜的吃食了,这个姑娘当真有趣,刚住进来的时候,太子妃问她可住的习惯,可有什么缺的,她憋了半天,小心翼翼开口央求的居然就是在这静雅轩内置一个小厨房,说是自己最爱烹调,喜欢捣弄一些新鲜吃食。
他怔怔地没有说话,眼睛盯着她面前的那方小石磨:“你刚刚在干什么?”
“对呀,压腿是练舞的基本功,舞要跳的好,这腿就要柔韧自如,所以要每日坚持不辍的压腿,尽可能地利用一切时间,见缝插针地练功!”若微仰着脸,眸如皓月,看他似是不明,又解释道:“压腿就同男人们练习拉弓射箭一样。压腿就是拉弓阶段,弓拉得越开,弦拉得越满,其势就能越强,射出的箭速度就越快,力量也越大。明白了吗?”
瞻基想问,又有些不好意思。
“娘娘把我分给若微姑娘了!”湘汀扫了一眼院内:“姑娘呢?”
“什么好东西,快打开看看!”瞻墉立即嚷道。
“当然不是,否则又怎会替你掩饰?”瞻基的眼中有着几分羞涩,又把目光重新投向那张素笺:“你写的?”
就在此时,小善子气喘吁吁地跑了起来,怀里还抱着一个大布包。
其实这些日子以来,瞻墉来的次数比瞻基要多多了,所以两人早已经混熟,开起玩笑来丝毫不见生僻。
内侍小善子连忙上前侍候,小心翼翼地问道:“殿下,要找什么?奴才帮您找?”
院子里静悄悄的,穿过回廊,走过小径,瞻基不由愣住了,在屋前的花架子下,若微的造型十分奇特,在她的面前摆了一个小桌,上面放着一方小小的石磨,她的一只手正在推磨,而她的腿?左腿是一个金鸡独立的造型,稳稳地立在地上,而右腿却高高抬起,先是两只腿劈成一条直线,然后居然经过头部转向左侧紧贴左耳。
瞻墉凑过来一看。
惹的太子妃掩面而笑,这才允了,命太子宫的太监仆役,改装了这个小厨房。
她歪着头,似是有些胆怯:“殿下怪我?”
身后有细碎的脚步声,瞻基转过头,只见若微手捧着食盘走了进来。
“湘汀,你怎会在此处?”瞻基问到。
今日上午在文华殿的书房内,与汉王的一番辩学,虽然以自己的明思和辩才为胜,但是他并不以此为乐,反而有些忧心忡忡。
“找那个玉兔镇纸!”朱瞻基头也未回,依旧在书隔、箱笼里翻着。
感慨之时,正不知如何接语的时候,她轻轻将托盘放在桌上,里面摆着一盘一碗,盘子中是一张圆形的薄饼,并且已经用刀分成了六角,淡黄的颜色,上面还有点点的翠绿。
朱瞻基连忙拦下:“此处就咱们俩,何须多礼?”
仿佛就是昨天的事情。
“这有何不好,这一方质朴的小石磨磨出的是原汁原味的豆浆,还可以让自己保持闲适的心情,这礼物,甚好!”瞻基心中十分激荡,原来被人了解,能够引起共鸣,所谓的知音,就是这样妙不可言的感觉。
努力的钻研经典、诗词、兵法、学习冶国之道,纵览史籍典章,哪些是出于喜好,出于自己的意志?不过是积极的顺受,为了父王与母妃,太子一脉的安全,而甘心充当这个砝码罢了。
结果呢?
朱瞻基面色微变,直愣愣地盯着若微,见她两只漂亮的大眼睛忽闪个不停,稚气逼人,聪慧可爱的模样,让人心中微颤,过了半晌,他才郑重地点了点头。
“你,会跳舞?”朱瞻基仿佛此时才有些明白。
打开一看,立即喊道:“殿下,在这儿呢!”
“若微,你干吗给我皇兄喝这个?”瞻墉没有喝到豆浆始终有些遗憾。
所以,父王的太子之位岌岌可危,常有如临深渊、如履薄冰之感。
飞来峰上千寻塔,闻说鸡鸣见日升。
若微低下头指着小石磨问道:“小石磨,小石磨,快说呀,长孙殿下在问你话呢?”
当年的太祖,自己的曾祖父,大明的开国皇帝,朱元璋,也是本着立嫡立长,才放着立下大功、文韬武略的燕王不用,而是立了崇尚儒学的长子朱标为太子,只是太子体虚多病,英年早逝,于是又立了朱标的长子,皇长孙朱允文为储君。
“奴才帮您找!”小善子想了想,走到窗根底下的红木绞丝纹卷头案边上,打开那个靠墙而立的两层对开柜子,从里面拿出一个小锦盒。
目光环视整个屋子,最终在书桌上停留。
“你们两个看来看去,看什么呢?”瞻墉凑上前,看了看瞻基,又看了看若微,很是糊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