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踏歌旧时曲
许彬府上的丽人都是绝色,白纻更是其中的翘楚,经年已过,其容颜依旧美艳动人,改变的似乎只有心境。
南京,春日里的南京,这些稀罕的草药能找寻的到吗?
“那晚,你踏歌而来,你的眼中只有朱瞻基,却不知自己已然成了另外一个人的情劫。这幅画是他画的,从此在妙音斋里,在这摇曳的灯烛下,便会是一个俊秀修长又孤寂萧瑟的身影对着这幅画夜夜无眠、黯然神伤。即使经年不见一面,他也会始终追随着你的步子,皇宫、道观,南京、北京,经年不倦。究竟还要让他做什么,你才能对他好一点儿?”白纻终于不再淡定从容了,她目中微闪的晶莹暴露了她的动情,是的,原本她的名字叫踏歌,但是那晚之后,她便再也不能用那两个字了。白纻?多可笑的名字?
这条路,可以为朱瞻基寻到续命的药草。
没有与任何人打招呼,卸下钗环,改了便捷的男装,拿了朱瞻基的玉牌,悄悄出了宫。因为这几日震灾连连,皇宫中的殿宇也毁损了不少,于是城墙中便有了不少缺口,人心慌慌的,防卫自然也疏忽了,若微轻松地出了宫门,凭着玉牌又得以在御马监牵出一匹脚力极好的峻马。
“许大人说,要用新鲜的龙唇草配七叶独活、川地仙鹤草和蓝胡麻粉合煎成汁,以结红籽的仙露叶为引,以此才能治愈太子殿下的咯血之症。”
“黑枫山?”若微的心忽地沉了下来,黑枫山在长江边上,峰峦起伏,怪石嶙峋,地势显峻,最重要的是,那是一座荒山,不像栖霞山和牛首山游人如织,还有庙宇香火。黑枫山人迹罕至,常有异兽出现。
且不说这个方子如此稀僻,并不在寻常的医书药典中出现过,这该如何过得了太医院的那道关?再者若要让朱瞻基能顺利服用,这几味药材都极为罕见,龙唇草和七叶独活都是夏末秋初在高寒的山地才能觅到,药典局或许有存药,但是要新鲜的,这季节也不对,要上哪里去寻呢?
她却不知道,此时的许彬并不在黑枫山。
可是,现在?
“娘娘!”紫烟轻手轻脚地走进来,“郡主睡熟了?”
“你做什么?要去黑枫山?”白纻拉住了她,眸子中闪烁着置疑,还有一种说不清的情绪。
若微没有应答。
可是,白纻并没有刻意让若微喝。
“只是什么?”若微更感觉到不安。
“紫烟。你,下去吧。”若微面色虽变,但仍强作镇定之态命紫烟退下,当屋内只剩下她一人的时候,她迅速做出了一个决定。
原名踏歌后改为白纻的侍女将她请到妙音斋里。
若微静静地坐了半个时辰,才恍惚记得在一本残缺不全的古籍中曾经看到过,这结红籽的仙露叶曾经出现在长江岸边千丈之高的黑枫山,在其高崖上有一株高三四十丈的茶王树,那上面曾经结出了这样的仙露叶。
于是便嘱咐白纻她们,若是若微来了,一定要将她留下,这茶中放了安眠的药粉,只喝上一口,便会睡上几个时辰。
临了,大嫂还是送了她一把自家男人平日里行猎用的砍刀。
“大嫂,我家人得了重病,深夜上山是为了寻一味草药的,药经上说,这味药实在是难得一见,就在咱们山上那棵药王树附近。”若微坦然相告。
“是呀,日落之前有个后生,跟你一样俊俏,问完以后就上山了。”大嫂细细端详着若微,仿佛想从她面上参透些什么。
是的,许彬走的时候有交代,他猜中若微会来找他,他怕她也会步他的后尘追去寻药,他怎么会允许若微涉险呢?
若微点了点头,“大嫂,有人向您打听过此树?”
这条路,可以看到许彬。
“那,要不等我家男人回来,陪你上去看看,偏他去江边捕鱼了,要明天早上才回来。”大嫂实在是个热心肠,若微却等不了,谢了又谢,便孤身上山。
两边是黑漆漆的树影,不远处似乎还能听到一两声动物的嘶鸣。
“我家公子,为了你的夫君,这两日已经把这南京城附近的山山水水都寻遍了。鸡鸣山、牛首山、栖霞山。整整两日没合眼了。你猜的不错,如今就是去了黑枫山。”白纻的面上始终带着和煦的笑容,只是眼睛冷的有些怕人。
行路之初,盘山道虽然凹凸不平毫无规则,但走起来还算没有太费力气。然而行至没多久,似乎还未到半山腰,便再无大路,只有被数代行猎人踩出来的一条小径,需要手脚并用,攀爬起来颇为费力。
“白纻姐姐!”若微面色微烫,是的,自己的立场究竟该为谁而急?白纻的话里分明有着责怪之意,可是,怪自己什么呢?
若微坦然相告:“大嫂,这山上可有一株茶王树吗?”
一切,皆如此费思量。
可她连半点儿头绪也没有。
南京皇宫空地上的营帐内,若微静静地坐在榻上,怀中搂着渐渐睡熟的女儿,眼睛透过微敞的门帘望着那抹清冷的月光,若隐若现的愁丝笼在眉宇间,久久难以退去,口中不知不觉就诵出曹植的这首《怨歌行》。
白纻的话有些飘渺,绿腰拧眉细品,微微思忖了一会儿,也点了点头,“还是你考虑的周详。”
而朱瞻基此时的情形,要不要及时通报给北京呢?
不出意料,许彬不在府上,就是羽娘也不在。
“明月照高楼,流光正徘徊。上有愁思乡,悲叹有馀哀……”
“咦?”大嫂愣了:“怎么这两天都是问这个的?什么茶王树我不知道,可是这山顶上确实有一棵四五个人都抱不过来的大树,你问的是这个吗?”
黑枫山,山如其名。这座位于江边上的荒山势如刀壁、十分陡峭,在夜色中如同张着獠牙的怪兽,阴风阵阵,令人胆寒。
若微目光一扫,微微有些惊诧,画上正是及笈那年如同出水新荷般娇媚的她,手持陶罐捧于胸前,松膝、拧腰、倾胯,以婀娜之态定格,含笑而望、身韵优美。
紫烟从许彬那儿回来以后,若微的心便如同放在烈焰上烧烤一样疼痛难挨。
“情劫。”谁是谁的情劫。许彬对自己是情根错种,那白纻呢?甚至是秦淮河画舫上的羽娘?其实都是一样。
若微的脸色变了又变,“多谢姐姐相告。”说完,便转身要走。
“是啊,这么久了,他为你做了这么多事情,你是该有些回应了。就是一块石头也该被捂热,更何况是有人心的。他这样呵护着、宠爱着、体贴着你,而你呢?原是一个从来都不曾将心思放在他身上的人,而且,还是一个属于别的男人的女人。他心里有多苦,你根本无从知晓。”白纻从书案边上的一个青花瓷瓶中拿出一个画轴,在案上轻轻展开。
若微应了一声,紫烟便将小郡主从她手里接过来,放在不远处的檀木雕花架子床上,拉好锦被,又放下纱帐,这才小心翼翼地打量着若微的神色,轻声问道:“娘娘,许大人既然给了方子,咱们让太医院按方抓药也就是了,为何反而愁眉不展的?”
若微点了点头。
若微深深吸了一口气,“我不是想对他说感谢的话,我是不能让他为我涉险。”
好奇怪的方子。
若微心中满是怅然与酸楚,对于白纻的指责,她无言以对,只说了句“告辞”,便夺门而出。
“只是他身边的丫头都怪怪的,绿腰,还有那个什么叫白纻的,脸拉的老长,如丧考妣。只有羽娘还算镇定,不过,看着我的目光也怪怪的。”紫烟说着,还莫名奇妙的摇了摇头,显得十分疑惑。
生命中有这样两个男人相伴,还有什么可畏惧的呢。
“白纻姑娘,你家公子,去了哪里?”若微开口见山,面色急切。
难怪他身边那些红颜要担心,自然也不会有什么好脸色给紫烟。
紫烟仿佛一下子被问住了,她凝眉而视,想了又想,“也没什么,许大人神情平淡,一切如常,只是……”
若微将马儿暂时托给一户人家,那家的大嫂极是和善,劝她莫要上山,“有什么急事,非要大半夜的摸到山上去?这黑灯瞎火的?我们这儿还时常有野猪出没,你一个人,也没有箭弩傍身,实在是太危险了。”
果然不出所料,许彬定是亲自为自己去找这些药材了。
“你?”白纻摇了摇头,淡然一笑:“你,终于也会替他担心了?”
“等等!”白纻无端提高了音调:“找他做什么?感谢他为你所做的一切?他不需要。那样高傲的他,从来不需要任何人对他说谢谢。尤其是你,说了反而会伤了他。如果不能给他全部的爱,就像他对你一样。那么你最好什么都不要做,马上回到你的皇宫,做你的妃子,永远不要再找他,就算你家人死绝了,那也是你的事,不要来烦他。”
若微的心猛然抽搐起来,“紫烟,你离开许府的时候,许大人在做什么?有无异常?”
白纻笑了,如同夜莺鸣唱一般动听,“你着急了?是真的为他着急?还是为了你夫君的药引子着急?”
还有那结红籽的仙露叶又该去哪儿找?
“不能?”白纻发出一阵咯咯的笑声,在寂静的夜色中是那样冷煞,“你从来都不曾真正的静下心来了解过他。你对他提要求,提各种难办的要求。对他而言都不是危险、不是难题,而是一种幸福。虽然不能相守在一处,可是能为你做事,越难,便越有价值,他心底的苦涩便会被一种叫做‘甜蜜’的感觉所替代。他才会有难得的快乐。你究竟懂不懂?”
途中瀑布沟壑纵横,间或会有一丈的大青石横亘在其中,这石头滑得像冰,上行下行,都令人惧怕,另外一边则是看不到底的深渊。
若微相信,如果她没猜错,这药材如果好找,那么今日紫烟就不会空手而归,许彬一定会将药材配好让她带回来。
白纻唇边含笑,指了指一旁的座椅,又亲手奉过一杯热茶,面上是一幅风淡云清的模样,不急不燥,也不答话。
原本应该心惊胆战,可是若微此时心中毫无惧意,山路虽险,却是通往希望的捷径。
山脚下还有三两户民居,再往上就人迹罕至了。
那是……
这几味药不是长在高山密林深处,便是长在湿地之畔,许彬,这是以身犯险。
看着她的背影,白纻唇边含笑,眼中的泪水却在不经意间悄然滑落,绿腰从屋外入内,瞥了一眼放在桌几上的热茶,面色微惊,“白纻,这茶没让她喝?”
若微上前拉住白纻的手,目光中尽是忧虑与急色:“好姐姐,快告诉我,他去了哪里?是不是黑枫山?”
若微听了,眉头就再难以展开。
“公子为她做了那么多事,为了她甚至连大业都弃而不顾了,这一次,既然是她自己决定的,一切的后果也应该由她自己承担。这些年,公子就是把她保护的太好了。”
月上柳梢,愁满天涯。
“白纻姐姐,你可以怪我,恨我。”若微转过身去向门外走去,“我现在去找他。”
若微对上紫烟的目光,微微叹了口气:“这药,怕是不那么好找。”
骑上它,只是一盏茶的光景儿,便到了许彬府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