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她犹然记得那晚，自己坐在卡座的另一半沙发上，无数次鼓起勇气想和城城说话的心情。那晚，她们的相识开始于米易的主动，主动让城城喝自己的酒，那晚，当城城看向米易，米易的呼吸是屏住的，很不安。
幸好林婷也认识城城，还有个商量的人。两人来回发了几十条短消息，分析城城的喜好，推断她喜欢在手上戴东西，还推断她绝不会想要戴俗气的黄金戒指和金镯子，最后敲定，要买类似于佛珠的手链，越简单越好。
“再见，”米易小声说，“祝你一路顺风。”
“花菜。”米易茫然，问这个干什么？
最初让城城对米易有好感的一个契机，就是在q群里看米易和群友聊自制火锅料。大学时，城城也吃过，是室友妈妈炒的料。城城记得第一口的感触，那辣是从喉咙口直冲五脏六腑的，她甚至能感受到，吃下去的食物，是如何经过食道，滑到胃里的过程。
从离开川菜馆起，米易已经做好随时告别的准备，可到此刻，仍然舍不得。她攥住自己的背包带，望着城城的脸，和那双眼睛，舍不得说再见。
“以后不许送我东西了，”城城终于心软，接了礼物，“我不喜欢收别人东西，也不喜欢让朋友花钱。”
城城摇头。
米易起了好奇心：“你学校是……？”
在城城的价值观里，不能和任何人有金钱纠葛。
米易开心道谢，和城城一道上了楼。
二楼也不大，靠窗有一个双人桌，空气好，还没有日晒。
“挺喜欢的，所以老师让我报，我也没反对，”米易回忆，“我们那届是先出分数再报志愿，都是跟着分数高低填志愿，全班都是老师给的建议。你呢？北京那么多大学，为什么要来上海？你家人不反对吗？”
米易笑着，把右手伸出来，食指指尖和大拇指围成一个圈儿，随后，又从大拇指指尖挪下去一厘米左右，缩小了这个圈。这就是城城手腕的粗度。
“五点营业，先去逛逛再来吧，先留个电话。”店主笑呵呵地告诉她们两个。
城城看着上边一层辣椒末就已经想要吃了，接过筷子，挑了一片藕片，咬下去。确实味道不错，和毛血旺不同，清淡一点儿。
而到了这里，米易也有预感，城城要和自己道别了。
盛夏的五点，日光还晒。
她走到店门右侧的玻璃墙前，背对着人流，看着店内陈设打发时间。许多年轻的小女孩在挑选、试戴，在小声讨论着，都是笑容满面的……再去看收银台，有二十几个人的长队，看收银员扫码、收款。
米易展颜，举起手发誓：“最后一次，只这一次。”
“挺好看的。”城城说。
楼梯口传来脚步声。
“那收下吧，”米易满面堆笑，将礼物袋子往前递了一递，“本命年辟邪。”
城城没接，认出金店的包装袋：“多少钱？”
到这里，米易才算悟到，其实城城不是要闲逛，而是要送自己去地铁站。这个商城下边是2号线，上边是3和4号线，有三条地铁线路交汇，无论哪一条线都能送米易回到学校。
所以她很不喜欢收礼物，因为“收”，就等于要“还”。
城城看看四周，有一家ZARA。
米易立刻拿起筷子，递给城城：“你要是喜欢吃川菜，肯定喜欢这个。”
米易挑了那里坐下，城城也拉开座椅，翻开菜单，推到米易面前：“川菜，还是要本地人点才好吃。”
2007年的这一天，城城因为米易的缘故，第一次吃到了“冒菜”这个东西。十年后，大街小巷的小店里，都有了这个东西，却再没当初初尝的惊艳了。
城城拿起桌角的钱包和手机：“走了。”
“在北京叫菜花。”城城告诉她。
城城笑着点头。
这是在告别。
这对话，似曾相识。城城和室友也有过这种探讨。
“我和她说落榜复读，她就没脾气了。”
“我想去洗手间。”米易着急地说，收回手。
城城说“以后”，是在说以后还会联系，她们还会是朋友。
因为知道米易的经济条件，林婷特地叮嘱她，要买空心的，实心太贵了。
她猜到米易会去买东西，而且东西是送给自己的，这些全在预估范围内。因为事先知道米易收了多少报酬，也不担心是乱花钱，反正入账不少，花一点儿也无伤大雅。
原来刚才米易握住自己的手腕，就是要量尺寸，难怪攥得那么紧。
见城城没收的意思，米易又补充：“不俗的，你肯定喜欢，不是你想象的那种。”
米易每次来酒吧都是坐2号线，她认识前面的下行电梯是通往地铁的。她忽然停住，拉住城城的手腕：“等等。”
城城指□□：“一会儿自己撕了，免得泄露你的信息。”
她掏出暗红的绒布盒子，给城城看自己挑的礼物。
城城没回避：“你们斜对面。”
她敢打赌，米易从来没有买过这么贵的东西。她没见米易戴过戒指和项链，首饰也仅限于左手腕的一串彩色水晶串珠，是好多小女孩喜欢的饰品。
城城点头，喝着可乐：“我就填了第一志愿，一个学校一个专业。”
城城注意到米易一直在看服装店，挑了一家还算合眼缘的，自己先进去了。为了让米易能多逛会儿，她故意表现出有买的欲望，时不时从挂成排的衣服里拉出来一件，看看标签。店主看两人的打扮，以为城城是主逛的人士，寒暄了两句，发现城城只顾着自己看，并不理会推荐，转而和米易推荐起来。
米易被牵起往事，活跃了起来，主动说：“当时我们老师要求我们，每个学校，每个专业，凡是有空的都填满，这样最安全。”
上厕所的功夫，买金子去了？
米易在群里一说，城城光是看着文字，就记起了当初的食用体会，亲近感油然而生。
两人如此走马观花，逛了四五家小店，穿过一条马路，进了龙之梦商城。
店主正在和两个大厨聊天，服务员在做晚饭营业前的准备。
城城怕冷场，一直在承担着主聊的角色。
城城被她的小伎俩逗笑：“挺聪明。”
这回，她是真走了。
她惦记着城城说的，今天还没吃饭，怕再找下一家把城城饿坏了。
别人给她的，她都想办法还回去，而且一定要比对方多。这样不管是消失，断交，形同陌路都会没有负担，无论过多久想起来，也不会觉得是自己欠了别人的。
这顿饭，两人聊了很多，像普通朋友，刚认识的那种。
“对视”这两个字，米易从小就学，但长这么大，给过她真实“对视”体验的，只有城城一个人。针对这个问题，米易和林婷做过实验，两个人四目相对了几秒就笑场了，觉得无比搞笑，林婷还吐槽米易，神经病才会一直看着人家的眼睛说话，都是偶尔扫过，看看脸，看看四周，看看大范围的东西。
米易其实在来时路上就打算好了，要送城城金子，只是拿不准买什么。
弄完所有的东西，城城把纸袋子对折，准备一会儿丢掉。
米易想掏钱，被她制止了：“远来是客，你来，当然是我请客。”
“你怎么知道我的尺寸？”城城问。
似曾相识，关于过去。
“我也不知道，”城城笑了，“你要有机会去北京，我让朋友招待你。”
“真的？！”米易完全没想到，惊喜地叫出来，“这么巧？真这么巧？”
“不吃兔子，”城城说，“我室友就是四川人，老想让我吃兔子……”
城城吃着冒菜，米易点着菜单。
她从来没有被人这样看过，凝视过，打量过，审视过。
后来米易悄悄观察，发现城城和谁说话都如此习惯，会无意识地用目光锁住对方。她知道自己不是特例，但数次以为自己会是特例……
“要我带你去吗？”
饭吃完，她指着冒菜里没吃完的花菜，和米易玩笑：“你管这个叫什么？”
“你们老师不骂你啊？这样很容易落榜的。”
米易抱歉地笑笑，掉头就往洗手间的方向而去，看上去很急的样子。
约莫十五分钟后，城城在玻璃上看到了米易的影子。
城城从袋子里找到□□，看了一眼数字，确认米易没说谎后，把□□塞给米易，从盒子里掏出那串金珠，塞进短裤口袋，把盒子递给米易：“盒子要吗？我直接戴了。”
“这是最短的一根，人家都说店里很少有最小号的，今天难得了，说我运气好，”米易不放心自己的眼光，补充着，“你要不喜欢，我们现在就去换。”
米易暗暗决定晚上就要去斜对面的校园逛一圈，教学楼、操场、图书馆，凡是能进去的一个地方都不能落下。她想了解城城过去的一切。
没等城城说话，米易抢先开口：“能提前营业吗？我这个朋友特别喜欢这里的菜，明天就要走了，一会儿还有事，可能过不来。”
店铺门脸不大，有二楼。
“要，给我，我要。”
城城拧开大瓶可乐，给两人各倒了一杯。
城城转身。
她怕给城城留下不好的告别印象，强迫自己转身，被离别的情绪推动着，走到电梯上，缓缓下行。她频频回头，看到城城礼貌地站在ZARA门口，目送着自己。
好神奇……
“为什么考来上海？”她主动找话题和米易聊，“考师范是喜欢小孩？”
可看到真实礼物，城城还是低估了小姑娘的魄力。
“那就试试吧，保管你吃完还惦记。”店主说完，走了。
米易怕花钱，装哑巴，全程不搭话。
这个动作，让城城想起一个，或是两个人。
“那好吧，小兔子很可爱……”但也很好吃。
她没喊服务员上来，直接在楼下结了账。
两个人交流是说的四川话，米易马上也切换到家乡话，继续恳求。一听是老乡，厨师也没计较，笑着拿起围裙，进了厨房。
此时，收到一条米易的短消息：人有点儿多，在排队，不好意思。
这是两人从认识以来，第一次单独地、面对面地坐在一起吃饭。点单时，米易着急给她推荐美食，不觉什么，到菜都端上来，二楼只剩下他们两个，米易又开始安静了。
“想来上海看看，要了解一个城市，旅游没戏，要真住在这里才可以，所以就过来了，”城城说，“报志愿也没给家里看，后来录取通知书到了，他们才知道我要来上海。”
“花了一半，报酬的一半，”米易坦白，“你可以看□□，□□也在里边。”
两人带着试试看的态度，穿过错综复杂的十字路口，进了川菜店。
米易惊讶：“为什么？为什么你们叫菜花？”
“你试试，绝不会后悔。”米易诚恳地看她。
“不用，不用，我来过几次，找得到。”
城城背对着中山公园的大门，指了一条小路，告诉米易，那里有一家川菜十分地道，就是不知道下午四点这个时间，会不会营业。
“好。”
店主端着一碗洒满辣油和葱花的菜，搁在两人面前：“这是菜单上没有的，特供。”
“冒菜！”米易高兴地笑了，对城城说，“你吃过没有？”
应该可以问吧？毕竟自己也告诉她学校地址了。
她在上海吃过无数的川菜馆，没有见过这道菜。
她回复：慢慢来。
店主看是两个姑娘，自然心软，扭头和厨师商量，提前开工行不行。
米易来不及制造惊喜，只好两手握着纸袋子，递给城城：“送你的。”
“我养过兔子，所以不吃。”
成串的金珠子，每一粒都极小，极精致，没多余的装饰，雕刻，就是光溜溜的一颗颗小珠子，躺在首饰盒里，像佛珠的缩小版、微型版。
“有机会再见。”城城最后说。
城城离开小饭馆，带米易过了马路，从玫瑰坊的通道里走。那里没有日晒，还有不少小店，边走边看，走着不累。她们漫无目的瞎逛着，米易毕竟是未满二十岁的小姑娘，时不时会被服装店和饰品店吸引。
米易又将袋子递给她，第三次了。
米易忽然着急了，绕过几个人，跑下电梯，再去找城城的身影，已经彻底不见了。
本命年戴金子辟邪。
城城回头。
“你喜欢什么？比如鸡肉？兔肉？还是有什么忌讳的？”米易翻看着菜单。
“上楼吧，楼下还没收拾完。”店主指楼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