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节
冯世真愣了一下,垂下手侧耳倾听。音乐时隐时现,像是幻觉一般,诱惑着,呼唤着,让她的心弦也跟着共鸣起来。
那个珠圆玉润的太太细声细气地说:“像吗?这年头的年轻女孩儿都长得好,一个个都能上杂志封面做女明星的。光说芳林那丫头,上次见她和同学逛百货公司。五六个女孩,都是大家闺秀,却就是她生得最标致。”
冯家起火的时候,冯世真还住宅学校的宿舍里,所以她的个人物品大半还保留着。为了接济家用,她后来把那些好衣料的洋装和旗袍都卖给了成衣店,自己将就穿几件旧衣。昨日去容家面试,为了给容太太留下个别致的印象,她才把唯一留下来来的一条旧年做的洋绸旗袍穿上。
少妇似笑非笑地打量着冯世真,“冯小姐想必不仅学问是候选人中的头一份,容貌也定是头一份吧。表嫂,你看她是不是有点像那个女明星吕星采?”
冯世真让车夫把车停在了她上次来进的那扇偏门前。听差的早就得了吩咐,把她的行李提去她的房间,她则先去大宅里拜见容太太。
次日又是个阴雨天。冯世真一早去补习班递交了辞呈,回家收拾行李。
冯太太一边帮着女儿收拾,一面叹到,“你往日的收入,也要留点钱给自己做几身衣衫的好。等你大哥回来,你也不必如此辛苦了。”
容家位于法租界公馆路的一条里弄里,左邻右舍都是西式洋房,邻居非富即贵。容家位于里弄尽头,花园面积极大,几乎占了半条街。
容太太扫了冯世真一眼,说:“冯小姐之前一直在补习班教书,学生多是要考大学的男孩子,她管教学生的经验可丰富了。”
一个娘姨来报:“大小姐领着几位小姐在花园里画画儿,小少爷在后院踢球玩。大少爷一早说要去码头送个朋友,早饭没吃就出去了。”
他们两人在空荡荡的舞池里,继续跳着那一支探戈。那支舞曲长得好似没有尽头,他们也不知疲倦地跳着。四目相对,默默无言,仿佛被遗忘在了时间的长河之中。
冯世真跟在一个端着果盘的娘姨身后走进客厅,站在地毯的一脚,恭敬地朝容太太问好。太太们的目光好似警察用的探照灯,将冯世真从头到脚扫了一遍。
继母为了他专门请了四川厨子,他却连出门都不告知一声。这容大少爷乖僻的性子真是越发坐定了。除了那个瓜子脸的少妇冷笑着不说话,另外两个太太都十分同情地安慰了容太太一番。
康嫂不说话。几个太太也神色各异。
年纪最大的一位太太开口笑道:“好精神的女孩子。听说还是个高材生。淑君你从哪里寻来的?”
她转去书桌前,写了一张吉屋招租的启示,拿去贴在了院门口。吃过午饭,就有人上门要租房子。
冯世真怔怔地张开双眼,胸臆一阵激荡,呼吸絮乱。
柔软如妙曼轻纱的月光包裹住了她,将她带入梦幻之境。
冯世真今日穿着阴丹士林的宽身长旗袍,十分朴素。这衣袍十分不显身段,可穿在她身上,却依旧显出几分窈窕来。她五官生得明朗大气,神清气爽,乌发浓鬓,长眉杏目,有一种不加雕琢的青春之美。
容太太把戏做足了,才对在旁边看了大半天戏的冯世真道:“芳林一画画就放不下笔的。冯小姐不如跟着康嫂去花园寻她们,顺便也熟悉一下院子。”
他们又站在了那间流光溢彩的舞池里,月光如白练,围绕着他们翻飞。
她闭上了眼,嘴角带着细微温柔的笑,随着节奏,滑步,交叉,旋转……
马大贵被烟卷熏黄的手指捏了捏鸭舌帽的边沿,“七爷吩咐过的,冯小姐放心。”
容太太正在同三个做客的太太打麻将。一听给大少爷新请的女老师上门来了,太太们心有灵犀,借着胡牌一道起身洗手,都不急着返回去。
一个瓜子脸,留着桃心刘海的少妇吃吃笑:“这么年轻的女先生,不知镇得住你家那大少爷不。我弟弟和他一般大,还会和同学们一起捉弄老师呢。”
冯世真露出体谅的笑意,彬彬有礼地同几位太太告辞,跟着康嫂走了。
马大贵好似一头黑熊进了村,大摇大摆地从院子里走过,翻起的衣摆下露出梭子枪的皮套。院中纳鞋底的大妈们都被吓得老脸刷白粉一般,往日总爱在门口抽烟白相的一群半大的小青年也自觉散去。
冯世真自然不会把自己进容家的前因后果说给母亲听。她说:“容家要给家庭教师做衣服的,我何必多花这个钱。”
这个马屁真是又脆又香,方圆十里可闻。容太太十分受用,顺着话头道:“说起来,该把芳林他们几个孩子叫过来见老师的。”
青年白衣胜雪,眉目如画,低头凝视着她,抿唇不语。一股淡淡的青竹似的暗香自男子身上散发出来,浸透了冯世真的心脾。
冯世真觉得十分安心,感激孟绪安办事果真牢靠。
冯世真送租客出门。四下无人的时候,冯世真低声对他说:“多谢七爷和大哥,以后劳您费心了。”
毛巾被随手搭在了椅子靠背上。冯世真轻轻抬起手,虚搂住了看不见的肩背,缓缓抬脚,迈出第一步。
“嘉上这孩子,”容太太露出操心的慈母样,“怎么又不吃早饭呢?可是不喜欢新来的川菜厨子?”
次日,冯世真被照在脸上的暖暖阳光唤醒。她觉得手臂胳膊都有些酸,好像真的跳了一整夜的舞似的。
那是个自称在烟草公司里做搬运工的魁梧男人,叫马大贵。他眼神凶悍,出手倒是大方,也不嫌弃这间屋子狭窄逼仄,一口气付了半年的房租。冯太太本有些怕这男人,看在钱的份上,只有接受了,让他明日再搬进来。
转身回位的瞬间,一只手臂环住了她的腰,坚实温热的身躯紧密相贴。
容太太得意道:“托人满上海找了十来个人选,就她最出挑,连通篇英文的数学题都能全答对呢。都怕请她来教孩子有些大材小用了,该去大学里教书才是。”
舞曲逐渐变得清晰起来。
冯世真得了容太太暗示,也附和道:“太太请不用担心。为人师者,当以德和学识服人,仗着年纪压制学生,只会适得其反。”
入夜后雨停了,窗外的月光照进了屋里,在地板上划着格子。冯世真洗了头,擦着头发,赤着脚,站在光格之中,耳边隐约又响起了那首悠扬的旋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