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晚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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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轻轻吻上我的额头。
真的很狠,比他欺负我的时候用的力气还大。
走到门口他轻描淡写道:跟我认个错,过去的事就不提了。
“能让你请假的事情,应该是大事儿了。”
“你的反应一向很快。”
我决定不吱声了,只默默从袋子里往外拿刚刚买的蔬菜,心里琢磨着晚上做点什么。今天我们在医院忙了一个下午,都累得够呛,清淡点好了。顾持钧的厨艺我完全不敢抱希望,不,准确的说,他的气质和容貌跟“厨房”的关系就像寒武纪时期的地球板块和当今的差距。说实话他提出“去我家做饭吃”的时候,我心里真疑心他就是想找个厨师——
从小父亲就教育我,违背原则、违背良心的事情绝对不要做。哪怕我被欺负得比现在更厉害也不可能跟他认错。因为我根本没错。
今天顾持钧让我意外太多次了,我连惊讶的表情都用光了,故作镇定地问。
林晋修固然有千百种不好,但他对我的态度一向清清楚楚,这么多年下来,他从来不留给我任何不切实际的幻想。
他就像一块海绵,吸收着那么多的知识。
我“噗嗤”一声笑出来。跟我想象的差不多,我完全不觉得他当了明星后还有时间练习厨艺,那必然是在此之前了。不过他竟然还有哥哥姐姐,让人觉得意外。我阅他的相关八卦挺多,似乎没看到哪里有爆料说他有兄弟姐妹。
林晋修绕过我,走到还指着我鼻子的男生面前,我看不到他的表情,只觉得他像一座大山挡在了我的面前;那个男生一声不吭,低下头狠狠抽了自己几个耳光。
林晋修低声笑了笑。语气带着点往日的笑意和调子,说明他的心情正在变好。我收回飘忽在过去的思绪,也放松下来。
我完全茫然,“啊?”
“很多年?你哪里练的厨艺?”
有一个高我一级男生骂得骂得最凶,得意之时指着我的鼻子哈哈大笑,“你妈妈宁可死了都不要你和你那个古董爹”,我刚一变色,忽然看到他没了声音,眼神惊恐,仿佛我忽然变成了一条霸王龙。我冷得瑟瑟发抖,而他的手指居然比我抖得还厉害。
“这倒不是,他和一些朋友组了一个小剧团,自己筹备了一个舞台剧,我去看他们演戏了。”
后来跟林晋修争斗的过程中,我逐渐知道,林晋修**岁时,他的母亲在一次意外事故中过世了,而我被他撞见惨状的那天,恰好是他母亲的忌日。
他关掉水龙头,说要送我。
求他?我在心里冷笑,除非脑子被驴踢了。他的手指擒着我的下巴,我不乐意这样被他控制,皱着眉头拧了拧身子。只是天时地利人和都站在林晋修这边,我不但没能从他手指中挣脱,整个左脸颊都落在他的手心。
“差不多,我之前没想过这层,”顾持钧偏过头想了一想,“不过,我跟孙颖说一句。”
我忽然有点明白我母亲为什么不赞成我接触顾持钧了,一瞬间真是心有戚戚兮。
“看来你的审美水平下降得厉害,”他低低笑起来,身子前倾,伸出根手指点了点我的额头,“给我倒杯水。”
人要成功,总是有点理由的。
“我正是这么想,不过暂时没想到什么好地方。”顾持钧说。
“是这么回事。”
顾持钧微妙地“嗯”了一声,视线扫过我的脸,“什么意思?”
我想了想,“可以去国外,国内……认识你的人太多了,国外总要好点。”
我记得那是游泳池事件后的第二周,我被人泼了半桶水,冰冷的水顺着头发流下来,漫过脖子,浸湿了羊毛衫,贴着皮肤往下流,整个背心都湿透了。
“把门带上。”
顾持钧看着我:“不好吃?”
回了屋把工具都归位,开始清理自己的东西。林晋修一直悠闲地坐在沙发上,长腿上搁着一台笔电,我跟他打了个招呼,准备走人。
“听说是有几位,不过从来没碰到过。你想认识?”
我垂着头,不敢看他,慢慢退到了门口,才听到他低沉的声音。
但他没再说什么,挥手让我走。
我的声音嘎然而止。右侧的手臂无声无息地逼近,手指“唰”地擒住我的下巴,强行带着我抬起头。我险些咬到舌头,因为打扫的缘故,我半跪在沙发和茶几之间,能动的余地极少,愤怒又大惑不解地看着沙发上优哉游哉的林公子。枉我从进门开始,一直顺着他的脾气。
住这套公寓的学生不多,但还是给我遇到了肖菲学姐。我对上她视线的一瞬,她正从林晋修的房间出来,垂着头,咬着下唇,一脸的情绪不佳。
一回头就看到顾持钧把脱下来的外套扔给我,又迅速地从橱柜里拿出了一件蓝色的格子围裙,熟练地系上了带子,又把手伸到水龙头下,擦了点洗手液,开始洗手。
他笑着垂下视线,用刀把鱼切开。
他这下子终于回了头,背靠着窗,眼睛里的黑色以缓慢的速度凝聚起来。
顾持钧回头扫我一眼,完全无视我的震惊,语速不急不缓:“许真,把衣服挂到衣帽间里去,然后去客厅看电视或者看书,书房就在衣帽间的隔壁,有电脑,没有密码。四十分钟后吃饭。”
“跟人约会去了。”我这么回答他。
他大学时研习心理学,这事儿并不是秘密。在电视台的一次访谈中,主办方请来了他的大学老师,老师带来他的成绩单和他当年的关于行为心理学的论文。所有人都惊讶的发现,他和很多年纪轻轻就在娱乐圈沉浮的明星绝不一样,成绩相当优异——优异到了每个家长都心甘情愿得让孩子把他当成偶像的程度。
他颇满意地接过杯子,饶有兴趣,“你们在一起做什么?”
而且他只是微笑,眼角微微上挑,有着温柔的弧度,只是,并不开口。
“约会?”
我深吸一口气,走了出去。
他是个很有条理的人,书架上的书,架子上的CD,DVD也经过了仔细的分类。我慢慢地看出来一点门道——他大学学的心理学,于是我看到了足足三行、各种语言的心理学著作;他演过忧郁的摇滚青年,我看到了近二十本摇滚音乐人的传记和百来张摇滚音乐CD;他去年得到影帝的那部电影是部传记电影,讲述了一位传奇的画家的一生,他饰演那神经质的疯狂画家,关于这位画家的相关资料,足足有两只箱子,就放在书柜的最下方。
我埋头清理着地板上的玻璃碎片,看着他凝在窗前一动不动的背影,谨慎地问,“呃……学长,你找我,就是让我来打扫屋子的?”
暑假的时候,林晋修带我去过他的单人宿舍,粗粗打量了一眼,比我们本科生的普通公寓是好了很多;谈不上多么豪华,倒是很舒适。作为临时的休憩站,倒是不错。
“放在流理台上就可以了。我做饭的时间不多,但每过几天都有人来打扫。”
我说不出话,手有点抖。这工作是他给的,自然随时可以收回去。无能为力的感觉占领了身体,连话都不想说了。
我没做声。虽然这乱糟糟的景象很像抢劫现场,但是,谁敢抢劫林晋修呢?且不说无处不在的摄像头,进进出出的人群……退一万步说,真要是被抢了,他绝不会钉子一样扎在窗前不挪窝了,而已经在想法子抓获处置嫌疑人了。这场景,除了他本人搞出来的,不做第二人想。
“你下午没在曼罗,去哪里了?”
“你尝尝。”
“啊,哈,啊。”我词不达意,这才意识到我刚刚在严重的走神。今天,我实现了许多人生中的第一次——第一次跟他去超市,第一次到他家并将吃到他亲手做出来的食物——于是我没出息的天外飞仙了。
“小真,我决定告诉你一个秘密。”
顾持钧走进厨房放下纸袋,厨房大且非常干净,整洁,只是看不出开过火的痕迹。
吃了饭,我主动去收拾了碗筷,顾持钧倒没拦着我,跟我一起收拾了厨房。两个人做事比一个人快得多,我洗了洗手,跟他告辞回学校。这个晚上已经非常美好,我可实在没有在他家留宿的打算。虽然他的屋子那么大,并不缺乏我的容身之处。
我支着下巴看他,试探着问:“如果你不拍电影不当演员的话,会不会成为你父母、大哥那样的学者啊?唔,心理学家?”
原以为顾持钧这样级别的大明星的住处绝对是豪宅,结果进屋一看,不论是摆设还是装修,都很家居很普通——完完全全不会让人吃惊。户型很合理,过了玄关上两级台阶就是客厅。客厅铺着乳白色的木地板,大概两三米长的浅蓝色木质沙发,上面搁了条厚厚咖啡色的毛毯,沙发旁是个简易的书架,上面放着两排书,歪着倒着的;电视和音响看上去倒是真的很惊人,我可以想象播放出来的效果非常不错。
书桌的另一头放着我爸爸的几本书,有一本里夹着书签。
对方可是顾持钧啊,我默默地对着心里那个纯洁的自我说,要是几年前能到这里,难道你不会激动得昏过去吗。
他低头浅笑,拿出门卡刷开了门,招呼我进去。
冷峻、干脆利落的吩咐,仿佛我是他的女仆一般。
“标准又不是活物,适合自己就好。”我瞥他一眼,回答。
——换言之,也就是今天。
这事儿说起来似乎很浪漫,实则是在我和他的漫长的斗争过程中形成的,每一点默契都代表着一段针锋相对的历史。
顾持钧的公寓大概二十多层,在静海这座城市,算不上高楼大厦。我们直接到了顶层,电梯打开后我楞了一下,整个走廊异常安静,我们的脚步声让声控灯亮了起来,我环顾四下,视线所及的地方,只看到了一扇门。
我扫着地上的碎片,把陶瓷花瓶扶起来,默默感慨这花瓶真结实。花是不能要了,扔进垃圾袋里,再把乱七八糟的家具按照记忆力挪回原位。
迟迟没得到回音,诧异地回头一看,安静的走廊里,灯光极亮,厚厚的地毯吸走了声音,顾持钧一身象牙色的居家常服,看上去闲逸洒脱,站在我身后,对我微笑。
“他是比我小了一岁多,但年龄不是问题,”我随口说,“我可从来没否认自己是颜控。”
她瞪我,“最后问一句,你知道林学长在哪里住?”
他今天情绪异常,只可能和他过世的母亲有关。
他看了我一眼。如果我没分辨错的话,我想我在他那双深不可测的眼睛里看到了某种叫同情的情绪。他不是那种会流露出多余同情的人,而且我们也没熟悉到那个程度。除非他对我的遭遇感同身受。
“其实,我是外星人。”
在外面就被关注得够呛了,肯定希望自己家是个安静的地方。我忍不住想,如果每层楼去敲门的话,不知道会看到多少大明星,想到这里忍不住噗嗤一笑。
而这屋子的主人林晋修对这一切熟视无睹。他只是安静地站在窗前,手指中夹着一支烟,却没抽,烟雾寥寥地从他指尖升腾而起,模糊了他的背影。
书房里则铺着厚厚的松软的地毯,吸走了一切声音。左侧是一壁书架,右侧的玻璃立柜中则放了上千张CD和DVD。我推开玻璃门,随手取下一本书,翻开,是全英文的莎士比亚,页面有点旧,折页的痕迹非常明显,夹了张书签。翻开另一本,萨特的,依然有折页的痕迹,看来他的书,还真不是装门面的。
我由衷地感慨了一句,“那还真是辛苦了。”
她炯炯有神地看着我,“你们俩的事儿,我怎么知道。不过我看他的样子,像是你欠他好多钱不还。”
我拼命点着头,夹了一筷子鱼送到嘴里,浑身僵硬,眼泪都要掉下来了。我听到了花开的声音,我听到了海洋的呼吸,我感受到了天空的气息,我简直看到了上帝和佛陀……
“屋子太大了吧,”我说,“上下两层怎么也有四百平方吧,不论谁打扫肯定都很辛苦。”
“啥?”
我吸了口气,一脚踏入了房门。脚步落地之前,我明显感受到心底的异样感受,还听到我的心灵在叹息——可怜我从来不在晚上六点后跟异性单独回家的良好记录终于、彻彻底底被打破了,我的纯洁啊天然啊,一去不复返。
我瞪着眼看他。
书桌前还有一大叠手稿和笔,潦草地写着什么。这绝对算**范畴,我没细看,悄悄闪开了,去看他收藏的DVD和书。
我拿着他的衣服犯难,视线在那一长串的衣服里来回巡弋了几圈,最后才发现衣挂,立刻挂上,小心的离开,去了书房。
他若有所思点了点头,一幅完全采纳我的意见的样子。
推门而出的时候听到她愤愤不平地小声嘀咕“还说没秘密,连林学长住哪里都知道,我都不知道呢”。
我不觉得林晋修会关心我的私事到这个份上,大概是餐厅的谁跟他提过我和沈钦言最近走得近,但这事儿从来也不是什么秘密。
他面无表情,“你说呢?”
我清楚地记得,林晋修极少抽烟的,至少我之前从未见过。
“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才买的。”
电梯“叮”地一声爬上来,我走进去,正要摁下楼层,他忽然伸手挡开了即将闭合的电梯门,探身过来,双手捧住了我的脸。我下意识别过头,可他虽然看起来温柔,但手腕上的力气远比温柔大得多。我被他挑起了下颚,微仰着头,视线不可避免地落在他的脸上。
唯一让人感慨的,是这套屋子很大,客厅至少有四十平米;环顾四周,我看到了四扇门,有关着的,有虚掩的;且在进门处右侧的那棵室内观赏树后,还有一道楼梯直达楼上,上面至少还有三扇门。而我身处的客厅,则是一般的客厅的两倍高,让人不觉肃然。
总之,非常居家的一套屋子。
我面无表情放下手里的打扫工具,用手肘挡开他停在我脸颊上的右手。我们都很清楚,要是我每个时候都这么听话,此时站在这个屋子的就绝对不是我了。
在他眼底,我肯定不识好歹;所以消停了没两天,对我的欺负又卷土重来。
我边想边说:“我最喜欢雪景。小时候跟着爸爸去米勒尔的高原,山下还是六月,高原上却是冬天,皑皑白雪覆盖,远处只有牧民的白墙红瓦小屋。真是童话里的景色。”
那时我和林晋修刚刚开始针锋相对,我怀着“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勇气,雄赳赳气昂昂笑傲江湖,结果一下课就撞了鬼,被他的随从们堵在教学楼旁的小巷子里。
他叫住我,“新年前,曼罗你可以不用去了。”
我看着他的信息,微微出神,在回复和不回复之间纠结不下。
我走出两步,又不甘心地回了头,他已经折回了厨房,充足的灯光剪出他的挺拔背影。
“是的,除了我。”他镇定自若。
“你的偏好呢?”
“顾先生,记住明天叫助理去修车,以后,你也别自己开车,多看点前头后头,你的开车水平真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呢。”
“你去过的地方多,不如给我推荐一下?”
我俩之间一直存在着某种诡异的默契,只需要一个眼神一个笑容就知道对方的心意。
鉴于时间不早了,而他的开车技术实在不值得信任,我拒绝了他的要求,直接打电话叫了出租车。
那时候的我才十五六岁,多多少少怀了些罗曼蒂克的心思。心里某个角落怀着一点幻想:难道林晋修是来救我?很快,幻想就破裂了。
“很有活力的剧团,”我说,“排演的是乔伊斯的《死者》,大家都非常有热情,虽然只有我一个观众但还是很认真的表演。尤其是沈钦言,我没想到他真的有天赋——”
林晋修“噢”了一声,示意我说下去。
那群人很快散得干干净净,林晋修领着我去了社团办公室,扔给我一条毛巾,又问了我一句我做梦都没想到的话:你没有妈妈?
他自入行以来每年都有至少一部作品,最多的时候有五部。而以我刚刚在书房所见,他对每个角色都那么用心,觉得累也是人之常情。忙了这么多年,什么都有了,自然也可以休个长假。这日夜颠倒的演员工作也不是一般人可以承受的。
林晋修一怔,随即笑起来,“也是,是我一时多心。你确实从来没求过我什么。”
无奈的人换成了他,他伸手在我面前一晃,“我说,许真,我能下厨,你就那么惊讶?比你听到我是外星人还吃惊?”
我很想告诉他:他是外星人和他会下厨这两个概念根本不一样好吧。一个是完全没有依据的,一个就是活生生出现在我面前啊。我这样的现实主义者,才不会相信什么外星人呢。另外,我根本不是惊讶,是震撼啊。
我东想西想,却听到他的声音:什么时候?
“标准太低了。”林晋修不咸不淡开口。
懂得厨艺的男人永远都那么让人仰慕,光这个做菜的水平就足以让我奉他为偶像了。
这群人还不善罢甘休,他们不知道从哪里打听到我从小就没有妈,围在一起取笑我,言语之恶毒我至今想来都能气得发抖。
肖菲看到了我,露出了在雷雨天气摔倒在滑腻道路上的表情。她算是大学里和林晋修走得最近的女性之一了,所以对我怨念颇深,好像我是她的情敌一般。
“很有可能。”他颔首。
满脑子乱七八糟的念头,门倒是开了。
我目瞪口呆。
“好了,小真,你出去吧。”
他拿过一条干毛巾擦了擦手,走到我面前,盯着我一眨不都不眨,微微俯下身来,跟我的脸相聚不到五厘米的时候,缓缓开口。
瞬间冻结在原地,五脏六腑好像被人从胸口扯了出来又塞了回去。我想不通他现在提起这事是为了什么,但矗立一分钟后,我依然没听到下文。
醇酒一样的声音和吻,彻底灌醉了我。
跟林晋修谈谈别人的话题总是保险的,我也乐得找件事儿说。
这一幕像足了三四年前的某一幕,我清晰地听到心里“咯噔”一声。
忙得腰酸背痛,总算在十一点之前把屋子打扫完毕,又费力的把两个的大垃圾袋扔到了走廊墙角。回屋的时候撞见两位上楼的师兄,他们对我笑得暧昧。
但我知道他没开玩笑,这的确是个邀请。
“很小的时候开始,”他笑起来,“我们家的女性,从祖母到我妈妈,姐姐,每个都是女权主义者,在家里从来不做饭,甚至厨房都不进。所以,我家做饭的都是男人,起初是我爸,然后是我哥,最后是我。”
韦珊推了推我,“我刚刚跟林学长说了你回来了,他让你去他宿舍找他。”
真是欠钱倒还好办了。林晋修不常找我,一旦找我,从来没好事儿,这点我非常清楚。我开了机,发现手机里若干条短信,比如沈钦言问我中午急匆匆离开小剧场的后续,是不是发生了什么要紧的事情,我回复了一条“不要紧”;然后是同事舒冰的,说帮我代班了;最后一条则是顾持钧十分钟前发来的,问我到学校了没有。
“我在想,住在这里的人,很多都是大明星吧。”
“他找我干嘛?”
这一看就入了迷,只能感慨一句:真是收藏家。
这套大屋子真是很大,衣帽间都赶得上我的卧室了,拉开厚重的木门,衣橱贴着墙,随便打开就可以看到满柜子的衣服,西服、衬衫、领带、裤子各就其位,烫得笔直。顾持钧像大多数男士一样,偏爱深色系的衣服,还有若干异常庄重的礼服。
而厨房就在客厅的左手边,被一道透明的玻璃隔断遮住了大部分。
房间里鬼哭狼嚎。地上是玻璃和瓷器的碎片,沙发翻了一只,垫子滚在墙角,茶几上有重物砸出的若干裂纹,完全就是被人抢劫后的模样。
我有种古怪的硬脾气,不愿意把自己遇到的大麻烦事告诉校长和爸爸,第一他们太忙,第二就算说了也未必管用。
他慢慢支起下巴,“你其实不喜欢服务生的工作。”
他眸子里的光闪了闪,表情愉快得要命,笑着拿起了了筷子。
我不解其意,愣了好一会才想起他还在继续刚刚的话题,于是回答,我从来没妈,我爸说她生下我就走了。
我垂首看着那两只打开一半的箱子,手心里都是汗。
我有一种很微妙的直觉,宁可被他误会,也别告诉他我还有个妈。他一直以为我和他一样,都没有母亲。
我这才想起手机没电这事,忙忙掏出手机充电,又顺便开了机。
我胡乱地点头,重新抓起外套出门。
“林学长,我来了。”
他欠身把烟头摁灭在茶几上的烟灰缸里,整个人倒在沙发里,伸手盖上眼睛。
我想起很久前一件事情。
“唔,他们都是干什么的?”
浑身的血液“嗤”一下燃了起来,耳朵也随即失聪。我无意识地瞪着他,大脑里一片空白,翻来覆去的念头都是“顾持钧吻我”这个惊人的事实,有种变身电影女主角的错觉,完全无法消化。
我不觉得自己能把他吓成这样。回过头,果然看到了“罪魁祸首”林晋修。他没看我,盯着那群找茬的男生,脸色铁青,怒气凝结在眼眸和每一个踏步的动作,气势仿佛泰山压顶。
于是他笑着撒手,感慨道:“还是不要改变吧。你的傲气算是我平生仅见了。”
我沉默地点头。太冷太冷了,浑身麻木不堪,不想跟他斗嘴斗气。心里感觉很复杂,虽然他帮了我一次,但追根溯源,我被欺负是因他而起,一笔难算的烂帐。
“三年前的事情——”
等到回过神,准备去厨房看这顿晚饭的准备程度时,他已经端着一钵浓浓的汤出来了。
顾持钧把购物袋放在地上,“你在笑什么?”
茫然地回头,在场所有人一瞬间脸色全变了,瞬间噤声,战战兢兢。比一百个老师一百个小时严加管教的效果都好。
我拿过包,“那我走啦。”
我头也不抬的回答,手上的动作一点没慢。清理到了茶几附近,林晋修干脆把双腿搭在茶几上,我跪在地毯上,清理着玻璃渣,一点点用软抹布吸干毯子上的水渍。抬起头,看到旁边的他胸腔低低震动,进屋后我第一次听到他笑出了声。
我瞪着他,大脑里发空,只是不知道哪里来的声音在脑子里翻了两个跟斗,大吼“这算怎么回事啊”。林晋修身边从来也不缺干活的人,跟着他的随从实在太多,确实犯不着来找我。垂下头看着鞋尖,感觉他的视线依然停在我身上,像针一样扎着我。
“我不知道你对那种小男生也有兴趣。”
席间跟顾持钧聊起了电影,才知道《约法三章》正在加快进度,时间太紧迫,所以我母亲才会累到昏厥,这部电影的拍摄周期实在太长,比一般的电影长得多。
“你当服务生大材小用了,过来帮我。我新接手了一家公司,需要人手做商业策划,你假期可以来实习,”林晋修言简意赅道来,“我知道你缺钱,所以,待遇肯定比曼罗好得多,”他直视我,“这是邀请。”
我匪夷所思看着她,完全不知道她啥时候告诉林晋修我回来了,她动作真是忒麻利了。我叹了口气,心情无比沉重地拍了拍韦珊的肩膀,“我说啊,韦珊,如果你不这么多事儿的话,一定更加可爱的。”
我们在一起吃饭的次数实在太多,没二十次也有十次,不用顾忌,我飞快地点了点头,开始风卷残云。
“我是家里最小的一个,哥哥比我大了十几岁。”顾持钧说。
顾持钧拿着我的书包,送我到了电梯门口。我一路都在絮絮叨叨跟他说话。
“应该休假的,”我随口说,“找个美丽安静的地方住上两个月。”
“许真,”林晋修的指尖插入我鬓角的头发,拇指摩挲着我的下唇,缓缓开口,“要是你每个时候都这么听话就好了。”
随后,我坐在书桌前,看到一个半打开的包裹,地址是瑞士苏黎世大学,有本书从里露出一角,纯英文的,我在心里翻译了题目,大概是《论法制的伦理性》。
“一般情况下,我帮他补课。我建议他考我们学校的戏剧学院,现在还在准备入学考试。”
顾持钧蒸了很香的米饭,煎了一大块排骨,淋上了看着很美味的汤汁,清蒸了一条鱼,还做了玉米汤,颜色美丽,香气扑鼻。我今天已经震惊很多次了,但这一幕依然让我觉得梦幻,顾持钧极为绅士的帮我拉开椅子,我晃晃悠悠在餐厅里坐下。
“啊,这可不好说了……”我想着自己走过的什么地方,“要说美丽的,就太多了。你看你的偏好。”
我一记冷笑,摔门就走。
此时绝不是多嘴的时候,我照做。虽说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我也完全不觉得林晋修对我有什么企图。我们毕竟认识太久了,恩恩怨怨、爱爱恨恨的事儿该发生的都发生过了,现在都过期了。
看来林晋修从下午起就在找我了,我含糊回答,“有点事。”
我直起身子,摘了塑料手套,去厨房倒了杯水拿出来。
晚饭是三菜一汤。
我一愣,“为什么?我做得不好?”我自认为没有严重的过错,做事也算认真,绝没有因为自己有“后台”而趾高气昂。
“完全没这个想法。”
“曼罗的一位同事。”
车子进了车库,我和顾持钧一人抱着一个购物袋,乘电梯上楼。
但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出门后我摸着鼻子苦笑,能不知道么,就算不知道也听人说过。林晋修平时并不在学校里住,他的房子实在太多,我起码知道其中两套。不过,在他很忙的时候,例如通宵赶论文,忙活动时,就会回学校的单人公寓住。他毕竟还是个学生。
“好了,吃饭吧。”顾持钧把切好的羊排递给我。
他眼底的光让我脊背一凉。大概是从小受到的家教所致,他外表看来温文尔雅,他心情不好的时候就会流露出这种神情——看上去是笑,只是眼睛里一点暖意都看不到。就像舔着嘴角,对猎物虎视眈眈的豹子。
枉我自认为是顾持钧的热情粉丝,对他的情况也算了解,但是真的第一次了解到他的家庭背景。一瞬间颇有大跌眼镜之感,只好扶着额头消化这种震惊。但同时,也觉得醍醐灌顶。原来,他的彬彬有礼并不是在娱乐圈里侵染出来的;而他没有沾染什么娱乐圈中的恶习,则是由家庭环境培养出来的。
我就像负荷过大的机器人,彻底进入了死机状态。
枉我自诩为心理素质极好,可这事却让我晕乎了很长时间。韦珊还没回来,我开了窗,冬夜的风透过窗户吹来,我脑子也清晰了大半,看到自己的脸在镜子里一会白一会红,只好抱着头蜷缩在书桌前。
我眨了眨眼,道:“噢。”
林晋修没回头,“把屋子收拾一下。”
“我爸研究历史,我妈主攻人类学和社会学,大哥是语言学家,大嫂是法学专家,姐姐是法医。”
“一层楼就一套房子?”我很有些吃惊。
“看得多了,自然也能模仿出来了。”
顾持钧系围裙?我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摸出手机或者相机不管了一切可以照相的东西都可以总之要把这一幕照下来绝对要照下来。可惜那些统统不在身边,我都没有,我只能努力发挥我的记忆力,把这厨房的一切细节记下来——例如厨房里的清新剂味道、白色流理台上的红辣椒、白色的地板、厨房墙壁上的淡色格子墙纸——这回忆太难得,我一定要一辈子记住。
“你听安露说了什么?”林晋修微微俯下身子,盯着我的眼睛,“有求于我的话就直说。我不希望你跟我拐弯抹角。”
逃窜一样返回宿舍。
我的回答是四个字:“人间美味!”
“哦,那个谁——”他因为想不起名字而顿了顿,“沈什么的?”
韦珊提着书包走进来,扑上来掐我的脖子,“你这一天都去哪了?联系不上!林学长在找你呢。”
虽然我现在也不明白,当时十八岁的林晋修是在哪里的修炼的这种逼人于无形且泰山压顶的气势,明明大家都穿着完全一致的蓝白色的校服来着。但不论如何,我无形之中得到了拯救。
更离奇的是,我竟然也想不起反驳他,乖乖应了一声,又去阳台拿来了打扫的工具和吸尘器,拖下外套,重新绑一绑头发,开始干活。心里也不是不自暴自弃的,这几个月在餐厅打工,彻底被包括林晋修在内的客人们使唤惯了,柔顺地像只兔子。可怜我这样一个被诸多教授夸奖为“全能型人才”的得意门生,沦落成了林公子的钟点工了。
“小真。晚安。”
林晋修扫我一眼,这么说。
林晋修嘴角带出一抹轻笑,“女仆装对我来说没什么吸引力了。”
所谓搅乱一池春|水,就是顾持钧这种行为。他不可能不知道自己的魅力,还对防线薄弱的我做这种暧昧的行为,直接逼近我的底线。就算不提我是他的粉丝,任何一个年轻姑娘也被个大明星这么对待,都会飘飘乎做梦。稍微把持不住,就会陷进去。某种程度上说,他比林晋修还有杀伤力。
我炯炯有神的看着这本书,预料到这本书对我来说和天书无异,最后还是没忍心打开。
说起电影的时候,他有些轻微的疲惫,“这部戏结束后,我一年内都不想再拍任何戏了。”
“你们一家都是学者?”我睁大眼睛。
“林学长,谢谢你的邀请。但是,容我考虑一下。”
他没说错,我的确不喜欢服务生的工作,但还是觉得舍不得。这份工作薪水不错,客人也很慷慨,小费十分可观,以前我也不是锱铢必较的人,但我需要自己养活自己,这份工作能给我一点安全感。而且,在这里我认识了沈钦言,这是最大的收获。
我好容易把嘴里的鱼肉咽下去,顾持钧给我倒了杯橙汁,那是他刚刚打出来的,香甜得要命。
我向来不跟肖菲正面接触,防她比林晋修更甚。大一入学时被误认为小偷的惨痛的经历后,这三四年来,我和她没说过一句话。此时我也不打算理她,迎着她针扎般的视线,从她身边绕过,推开了林晋修的房门。
“真是家学渊源,”我自觉发现了新大陆,心中的成就感汹涌而出,“难怪我之前觉得你只要一戴上那副黑框眼镜就变成了学者,并不是我的错觉。”
“这是我的拿手菜,练了很多年了。”
“那今天的约会也是这样?”
顾持钧把抱着他衣服的我推出了厨房,把这偌大房子的衣帽间指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