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不是不讲道理,而是在这个世界上,有资本的人,才能讲道理。
“吕艾草,这就是你的志愿?区区华英大学?”她的语气里是满满的怒其不争的意味。眼前的女生若不是看上去纤细柔弱,她真恨不得一记重锤敲下去,让她清醒清醒。明明是上最好大学的苗子,怎么就这么糊涂,在所有模拟志愿单上都坚定不移地填了同一所普通大学?多少人恨不得狠狠握紧这个改变命运的机会,而这个一直被自己寄予厚望的女生却沉默地后退了,这让她怎能不生气?
吕艾草揣测不出她的用意,只能强作镇定地跟着她来到办公室。
“好啦,我们快点儿回家吧,妈妈该等着急了。”
“你去念大学后还有我啊!”许愿拍了拍胸脯。
艾草稍稍松了一口气,她早就预料到会有这一刻。她抬起眼帘,乌黑清澈的眸子里没有一丝波动。她伸出手,把桌上那张薄薄的模拟志愿单拿了起来,冷淡的目光久久地停在那张纸上,明明只有那么几个字,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是张多么重要的纸呢。
“可这也不是你轻易放弃广宁大学的原因啊!你妈妈住院了,护士会照顾她;如果是学费的问题,你放心,我有师兄在广宁大学,我可以让他介绍勤工俭学的工作给你。”
“嗯!她今天说会做你爱吃的菜呢。”
这么好看的男生,如果是本校的,她应该早就知道了。所以不用想,他应该只是偶然出现在这儿。
没关系,即使现在一点儿书都不看也是考得上大学的。本市的华英大学就很好,离家近,学费也不高。
“你——”老陈语塞,竟不知道如何反驳了。整个办公室里顿时沉默了,安静得连呼吸声都清晰可闻。
吕艾草长舒一口气,扔掉手中外壳有些斑驳的钢笔,扭头看着窗外,夕阳正一点点往下沉。
吕艾草拿着那张此刻有如千斤重的志愿单,步伐沉重地往教学楼走。她努力瞪大通红的眼睛,生怕下一秒就会有泪珠滚落。
不知为何,吕艾草竟有些好笑,对方明明无论从穿着打扮还是长相上都是个十足的贵公子,却一点儿架子都没有,着急又笨拙地对自己道歉。
其实说起来,她是班上真正的优等生,也是老师的重点培育对象,可在这种人生的关键时刻,她却显得惰性十足,现在更是连装装样子也不肯了。
谁想要葬送掉自己的人生呢?明明只有十八岁,明明自己的人生还没有开始,现在却不得不走上一条看似轻松却会让她的人生大转弯的路。
至于广宁大学——别闹了,那么远,学费又贵得出奇,就算是全国排名靠前的大学,不好好努力的话,出来还不是一样没工作?
他的眼神无比真诚,让吕艾草有些不知所措,出于礼貌,她点了点头。
可是她退却了。
“这是我自己的选择,就算没有你,我也会这样做。还有,你没有拖累我们,我还要谢谢你一直代替我陪在妈妈身边呢。而且,你不记得小时候我刚搬过来被欺负,还是你冲出来救了我吗?我怎么可能觉得你拖累我。”吕艾草轻轻揽住她的肩膀,柔声说道,“我的实力你还不信吗?”
四点半后的学校,有着一天里最美的样子。少女们的制服裙来回荡出一个个好看的弧度,背包上的小饰品碰撞着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男生们凑成一堆,呼呼喝喝地在人群中笑闹。绯红色的天空点缀着一片片洁白的云,橘色的太阳渐渐向地平线隐去。路旁的丁香花肆意地绽放,清风一吹,香味扑鼻。
上了广宁大学,前途就一片光明了。
“我没事。”吕艾草轻声回道,“你有什么事吗?”
“好,谢谢你。”男生像是预料到了一般,爽朗一笑,毕竟不是第一个人带着这样的表情如此回答了。
“可是你明年也要考大学了,也是要离开的!”
“嗯……好吧,我答应你!”
上小学的时候,她的老师就对她说过这样的话。中学的时候,妈妈对她说过这样的话。到了高中,以她的成绩完全是可以考上的。只要她在志愿单上轻轻一填,哪怕只填了一栏,她的梦,就实现了。
男生像是被说中了心事,尴尬地笑了笑:“请问你认识高二(三)班的乐悠吗?”
“同学,你真的没事了?”仗着身高腿长,他一个大步就挡在了她的面前。
许愿在看到内容时,忍不住瞪大了眼睛:“你——”
直到发现自己正和窗外那个穿着白衬衫、向教室里张望的男生四目相对时,她才猛然惊醒,面色羞赧地转过头。偏偏这个时候,班主任老陈出现在门口,大声叫着她的名字。
高达38℃的闷热天气,坐了整整六十个人的教室,头顶上年久失修吱呀吱呀响的风扇,以及前座不爱干净的男生身上散发出的臭味,共同组成了她对这个夏天的临时记忆。
“我——”许愿一下子噎住,懊恼地抓了抓头发。
似乎被她的话震惊到,老陈有一瞬间的呆愣。
志愿单被吕艾草一把抢了回来,整齐地叠好,塞进口袋里,她云淡风轻地说道:“嗯,我要读华英。”
想到这里,吕艾草像是被噎到了似的,有些说不出话。
和教室比起来,办公室清凉许多,窗台上的几株绿色多肉植物也在金色的夕阳余晖下显得分外好看。
“艾草啊,这是你的前程,你可要考虑好。华英和广宁差得不是一点半点,你难道想这样随便葬送掉你的人生吗?你难道想十年寒窗就这样白白浪费?”
“你瞎说什么啊!”吕艾草打断她的话。
她永远忘不了那个绯色余晖洒满整个教室的傍晚。同学们走得干干净净,只有她留在教室里,面对着那张模拟志愿单,长久地发呆,手中的铅笔都沾上了她的汗。不知过了多久,她的眼眶里,流出两行比夏天的热气还要灼人的泪。
许愿是个敏感脆弱的女孩,有先天性心脏病的她从小身体就不好,相依为命的奶奶去世后,就跟她们住在一起。她非常懂事听话,努力把最阳光的一面呈现在她们面前。
“真对不起,我不知道你会突然转过身!”男生慌张极了,从精致的西装裤口袋里掏出手帕,递到吕艾草面前。
男生粲然一笑,转身大步离开,吕艾草轻轻把纸条扔进了旁边的垃圾桶。
你所想过的,我都想过;你所说的,我也都对自己说过。现实打败不了我,是我自己,打败了我自己。
男生接过帕子,还想说什么,她却看也不看他转身就走。
吕艾草下意识地翻了个白眼——看来肯定流鼻血了,她有些不爽地接过带着淡淡古龙水味道的手帕捂住鼻子。
她捏紧了手上的模拟志愿单,余光从老陈桌上的志愿填报指导书上掠过,封面上是气势雄伟的广宁大学的图片,那是多少高考生向往的地方。
“艾草,是不是……是不是我拖累你了……”许愿停住脚步,“如果没有我,你们不会过得这么累,阿姨也不会因为要养两个孩子而这么辛苦……”
吕艾草像是放弃了最后的挣扎般,长舒一口气,轻轻地把志愿单放了回去:“老师,谢谢您的关心,但是,志愿,我是不会改的。”
明明是青春正好的年纪,吕艾草却活得像个踽踽独行的迟暮老人。
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吕艾草腾地站了起来。脸上的红潮还没有消失,被老师这样一叫,她竟忍不住心脏狂跳起来:老师不会是以为我和外面那个人有什么关系吧?还是我刚刚走神被发现了?
吕艾草站在老陈身边,微微垂着眼睑,细碎的睫毛挡住了她的眸子,脸上的表情在逆光下看不清楚。
这样想着,吕艾草居然对着窗外自嘲地轻笑了起来。
“你今天怎么来找我了?”吕艾草有些惊慌,打算偷偷地把手中的志愿单塞进口袋。许愿眼尖心细,可不能被她发现。
肩膀上突然传来一股力道,吕艾草停住脚步,这才意识到对方叫的是自己。几乎是同一时间,她转过头,而身后的男生又往前走了一大步。就这样,吕艾草结结实实地撞在了那个男生的胸口上。
见吕艾草一副誓死不改的架势,老陈气不打一处来:“行啊,你不改可以,但我有义务让你妈妈知道,你……”
冷淡却坚定的语气,让老陈期望的眼神一下冷了下来。
吕艾草有些愣神,脚下却忍不住加快了步伐。
下午的自习还在继续,整个学校都静悄悄的。
吕艾草发誓,这绝对是她有生以来经历过的最难熬的夏天。
“同学!你等等!”
吕艾草仰起头恶狠狠地瞪着对方,迎上的却是一张熟悉的脸——是那个在窗外和她对视的男生!
她怎么来了?
这个名字好熟悉。吕艾草轻轻皱眉,在脑海里搜寻着这个名字。终于,脑海中关于它的零星记忆被唤醒。
她翻开厚厚的英语题册,挑着已经打了红叉的习题看。上面的英文字母歪七扭八地凑在一起,让她眼花缭乱,有点儿想吐。
吕艾草心一沉,顿时有些头痛。
“你的成绩明明可以去广宁!你疯啦!”许愿抑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拼命压低声音,生怕自己喊出来。
只是,还是晚了一步。
过了好一阵,老陈像是挣扎着做最后一次努力一样,叹了一口气劝道:“这样吧,这张志愿单你拿回去,今天晚上你好好考虑,明天再给我答复。”
她擦了擦眼睛,最终在所有志愿栏里都填了同一所学校——华英大学。
“同学。”
许愿情不自禁地点头。吕艾草在她心里,一直又聪明又能干。而且,这样的确是最好的选择了。毕竟自己的身体,根本没法照顾好阿姨。
许愿是她妹妹,虽然不是亲妹妹,可这些年她们一直都生活在一起,比亲姐妹感情还好。许愿比她小一岁,在隔壁高中念高二。虽然学校离得很近,但是许愿放学晚,很少跟她一起回去。
吕艾草不想直视她的眼睛,淡淡地侧过头,不作声。
有什么办法呢?又能有什么办法呢?
“不要!”吕艾草几乎是喊了出来,原本冷淡的神情立马变得慌张起来。
吕艾草有些烦,却又不得不驻足抬头看他。一双大且诚挚的眼睛、高挺的鼻梁、恰到好处的五官比例——乍看上去,男生很是好看。他既有着高中男生的那种健康阳光,又有着成熟男人的优雅温厚。
真是个讨厌的数字。
“今天最后一节是体育课,我就先走了。咦,你手里拿的什么啊?”许愿手一伸,一下子就把志愿单抢了过来。
这已经是深陷困境的她,最好的选择了。无论是师资力量,还是学校环境,华英大学已经算是同类学校里最好的了。更何况,华英大学会为优等生提供一笔不菲的奖学金,支付每年的学费和日常开销绰绰有余。而且,华英大学本校区离附属医院也很近,这样她下了课就可以给母亲送饭。
妈妈的病已经不能再拖了,医生下了最后通牒必须赶快住院。在这种时候,她怎么能离开母亲去异地求学?更何况,×市的消费那么高,广宁大学的学费那么贵,她根本负担不起。
“你放心吧,以我的实力,就算是华英大学,我以后的前程也会很好的。”吕艾草不知是安慰她还是安慰自己,强颜欢笑地说道。
想到这里,许愿的眼神忍不住一黯,随即,她又扬起了微笑,摇摇头把这些情绪清除出了心底。
老陈教了吕艾草三年,这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个总是一副冷淡模样的女生惊慌失措。
她不是不依不饶的人,而且她的鼻子本来就容易流血,所以她擦完以后,就把手帕还了回去。
临近放学时,吕艾草无意间又看到了那张被老陈退回来的志愿单,它皱巴巴的,委屈地躺在书桌里。她叹了口气,鬼使神差般把它卷了卷,拿在手里。
“哦,对了。”男生突然拿出一张纸留下一串电话号码,递给吕艾草,“今天实在对不起,你如果待会儿鼻子还是不舒服,就给我打电话,我送你去看医生。”
没有“哎哟”一声,也没有“哇”一声哭出来,吕艾草默默忍受着疼痛,紧紧地捂住发红的鼻子。与其说是他的胸膛撞得她鼻子生疼,不如说是他胸前的那个玉佛挂坠搞得鬼。
原来说的是这个?
许愿?
她稍稍抬起头,就看见桌角贴的小日历上明晃晃地写着几个血红的大字:距离高考还有38天。
至于广宁大学……算了吧,那不是她的人生,纵使她一直在为它而努力。
“吕艾草!”
“那又怎样?妈妈现在的情况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怎么能离开她?”吕艾草无力地踢着石子,眼睛却一直回避着许愿的注视。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男生愈发内疚,有些手足无措地贴近吕艾草,精致的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歉意,一时间竟没有顾忌地直接伸手想看看她的伤势,却被她顺势躲过了。
“你妈妈知道这件事会很伤心的。”
走在人群中的吕艾草被这样的画面衬托得有些形单影只,不过她似乎并不在乎,只是心事重重地专心走着自己的路。
“所以您就更不能告诉我妈妈了。”吕艾草的神情变得急切,就连眼眶也开始发红,“她肝硬化恶化,医生下了最后通牒必须去住院。我好不容易才劝说她同意住院,如果您告诉她了,她死都不会去的。”
“啊,终于等到你啦。”一等她走过去,许愿就亲昵地挽住她的胳膊,像小时候一样,手指留恋地抓住了她的袖口。
“我……不认识……”吕艾草说话有些吞吞吐吐,她实在不想和那个女生扯上什么关系。
“你出来一下。”老陈的声音不带任何感情|色彩,说完,她转身就走。
“十年寒窗”这四个字像是锋利的针一样,猛然刺进了她的心脏。她下意识地握拳,模拟志愿单也被她捏得起了皱。
乐悠?
“对了,你可要答应我,这件事先不要和她说!起码要等我交完住院费后再说!”
整个学校谁不知道高二(三)班的乐悠,仗着家里有钱,逃课打架怎么高兴怎么来,是这所学校里的顽劣学生。很多人就算从未见过她,也早就久仰大名了。而吕艾草,就是其中之一。
没人知道,从小到大,广宁大学一直是她的梦。也正是这个梦,一直支撑着她一边打工,一边读书。
安静的小路上,响起一个磁性温厚的男声,接着,是一阵匆忙的脚步声。
“谢谢老师……可我,我……”吕艾草咬住嘴唇,生怕自己哭出来,“我不能离开妈妈,我是她最亲的人,我不能在她最需要我的时候离开。”
一个熟悉软糯的声音把她从思绪中惊醒,抬起头来,一个穿着鹅黄色外套的女生正站在校门边,笑意盈盈地看着她。
老陈叹了一口气,把一张纸甩在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