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八 风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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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刚喝了一句,就见纪若尘方才一跃,已使上身十余伤口全部迸开,鲜血横流。她当时吓得脸色惨白,立刻将目光偏向了一边,不敢再去看纪若尘的身体。
纪若尘又是一怔,道:“不要乱说!我需得有人相护才能过索桥,今早云风道长有事,所以玉玄真人才差含烟送我过桥的。”
纪若尘对这执拗无比的张大小姐又能说什么?唯有苦笑道:“比就比吧,今晚我一定会到铸剑台。不过这一次我输了的话,张大小姐能不能就此放过我?”
纪若尘耳中忽然充斥了无数狂嘶厉吼,而后无数若隐若现的凶厉妖魔自他胸前如潮水般涌出,数目之多,何止成千上万!这些妖物嘶吼着,若飞蛾投火般纷纷向那枝木箭袭去,然而那一个个淡灰色的影子纷纷在箭身上缠绕着的黑白二气上炸成一团灰焰,就此消散。后续而来的妖物完全不知畏惧为何物,只是前拥后挤着向那木箭撞去!
纪若尘想着想着,又不由自主地望向了含烟离去的方向。
紫阳真人凝视着这一片小小血云,左手掐指暗自一算,然后又望了望丹元峰的方向。
张殷殷仍不敢看过来,只是叫道:“说一万次也不怕!想我放过你这没胆色鬼,那是休想!”
木箭本是凡质,唯以神妙箭诀催动,才有如此威力,此时被那万千妖物舍生忘死的一冲,早已爆成一团黑白双色火焰。然则这太极焰的余威也非同小可,纪若尘周身上下数十护身法宝一一亮起,放射出各色光华,纷纷照在这团太极焰上。转眼间法宝灵力纷纷耗尽,一一炸裂开来,给纪若尘身上多添了数十个大大小小的伤口。
纪若尘大吃一惊,万没想到她竟会不顾一切说动手就动手,好在大五行剑诀景霄真人也传授过,当下脚下一滑,堪堪让过了张殷殷势挟万钧的一剑,急忙叫道:“停手,停手!”
一念及此,纪若尘双手立刻一松,但仍牢牢抓住绳头,心神丝毫不敢放松。过了片刻,张殷殷轻轻呻|吟一声,有了呼吸,但仍未醒来。
纪若尘苦笑一下,无奈道:“是,是!张大小姐明断秋毫,料事如神。只是不知张大小姐找我有何贵干?”
纪若尘吓了一跳。他本以为替张殷殷挡过七日清修之灾,她感念这点交情,怎么也不好意思再来找麻烦了,没想到她居然还要比剑!
张殷殷果然收剑不攻,只是绰约立在原处,问道:“这回你愿意比了吗?”
一时之间,他又待在了原地,只是盯着含烟猛看。
纪若尘知道吊命的灵丹药效将褪,当下连话也不敢多说一句,立刻转身向太上道德宫急行而去。堪堪走到太上道德宫侧门外时,他终于支撑不住,一头栽倒在地上。临陷昏迷之际,他迷迷糊糊地想着:“究竟是宗内何人……想要杀我?”
纪若尘回头一望,就知道绝无可能逃得过这一剑。来袭者人剑合一,气势冲天,但身上青色光芒飘摇不定,显然道行不高。
眼见纪若尘离索桥尽头越来越近,含烟终于忍不住。她轻咬下唇,足尖在索桥上微微一点,一道细细波浪迅捷无伦地沿着铁索前行,转眼间就追上了纪若尘。纪若尘一声惊呼,终于一头向深渊中栽了下去!
然而那团太极焰终是被挡了下来。但那焰尾扫过纪若尘胸口时,也生生烧焦了他一大块皮肉。
眼见纪若尘已然在索桥上行出了十余丈,含烟终于抬步向索桥上行去。他再走得远些,一旦失足,可就不及援手了。
张殷殷四下环顾,此时除了苍山冷月,身边再无人迹。她呆立片刻,忽然仰天大哭起来,哭了数声后,又猛然擦去眼泪,大叫道:“纪若尘!此仇不报,我张殷殷誓不为人!”
当年龙门客栈也不尽是黑店,生意好时,多半时候是间规矩客栈。但规矩客栈就少不了遇上吃白食的。掌柜的自有绝招,那就是男的扒了衣服赶出店去,女的吊打一番再行轰走。此举收效颇佳,自此少有人敢在龙门客栈里吃白食。当时纪若尘曾问过为何不是男的吊打、女的裸奔,如此岂不是更加为客栈立威?掌柜的只是笑称这样会出人命,咱们开店的小本生意,只为财,不图命。纪若尘立时想起了诸多肥羊,心下当然颇不以为然。
只是纪若尘道行较张殷殷差了足足两层,她又是倾全身之力方才驭动了葵水剑诀,是以双方木剑一触,纪若尘的木剑登时脱手飞出!
说着,她向纪若尘一指,道:“我要找的是这个没胆的色鬼!”
果不其然,他刚转身逃命,铸剑台上就响起一声清脆的喝声:“纪若尘!你还想逃吗?”喝声未落,一个窈窕的身影就自铸剑台上一跃而起,周身放出淡淡青色光华,若长虹经天,闪电般向纪若尘飞来!
纪若尘挣扎着取出一个黑玉小盒,挑了一点药膏,就向一处处伤口上涂去。这盒药膏如有灵性,就是他胸前那前后通透的大伤口,点了一块后立时就渗入血肉之中,泛出无数黑色细细泡沫,顷刻间连后背上的创口都封了起来。
声音既清且脆,有如一记磬音将纪若尘敲醒。他似乎这时才省觉仍然抓着含烟的手不放,慌忙松手,又退了两步。但他仍盯着含烟狠看了一眼之后,这才转向声音的来处。
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木箭飞到了自己胸前三尺之外,而此时此刻,他的手还未曾抬足一寸!
他轻轻一叹,曲指一弹,这一块小小石头就远远飞出,向太常峰外无底深崖中坠去。
纪若尘初见她晕去时,手上仍在加力,此时的张殷殷在他眼中,已与当年被他咬死的一头垂死老狼没有任何区别。但见张殷殷唇色渐渐转成青色时,纪若尘悚然一惊,终于想起她是景霄真人之女,难道自己真的要杀了她吗?
本来以纪若尘刚刚入了一点门的真元,想过这道索桥,不掉下去个一百次,也得有个七八十次。但今日不知怎地,他这一路走得摇摇晃晃、张手舞脚,简直就像个鸭子,似是随时都会一头栽进无底深渊中去,连含烟都看得有些惊心,但眼看着索桥尽头已在前方云中显现,他竟然一次都没有失足。
张殷殷一呆,片刻后咬牙叫道:“你这没胆的色鬼,人人得而诛之!你……你还不把我放下来?!”
含烟见两人已然立稳了足,于是轻轻向回一抽手,却没想到纪若尘握得颇紧,竟然未抽回来。她又是向回一抽,用的力气大了些。没想到纪若尘竟然也相应地握得紧了,含烟这一次仍然未能将手收回来。
她接连发下数个狠誓,忽然觉得手上感觉有异,抬起来一开,才发现手上袖上竟全是血迹!她一颗心怦怦乱跳,又用左手在脸上摸了一把,借着月色一看,手心中果然血迹斑斑!
纪若尘立时呆若木鸡,死盯着含烟,再也说不出话来。
直至张殷殷那一声清亮的讥讽传入耳中,才打破了这烟波中的沉寂。一时间苍茫烟波、冰冷巨礁、万千已死和未死的鱼儿都消失得干干净净。
石块纹路疏松,上面点缀着一滴小小的血花。血丝顺着石纹扩散,此刻看来,就像是一片燃烧着的云霞。
可是若说两人非是一伙,那张殷殷刚刚又为何会如此的杀气冲天、一往无前?他什么时候和张殷殷结下如此不共戴天之仇了?
张殷殷立刻就是一声响彻夜空的尖叫!
纪若尘强忍怒意,拾起全是血迹的衣袍,慢慢穿上,一边道:“张大小姐,我们剑也比完了,此后你若再敢来纠缠,那可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纪若尘心中思绪纷乱,似也多少沾染上了一点妖物们凶厉而无回的怨气。
含烟淡淡一笑,道:“既是如此,我也将若尘师兄送过了索桥,就此告辞了。”说罢也不待纪若尘回答,就若一片水烟般向远处飘去。
含烟依旧是一袭素色长裙,不施粉黛,不佩金玉,足下生烟,若踏波行来。她怀中抱着数卷古书,直行到纪若尘身前,才浅施一礼,柔声道:“若尘师兄,可是在等云风道长吗?”
纪若尘冷笑着道:“你若纠缠不休,再落到我手里的话,那这次的打就还是轻的!”
哪知他这一次的威胁对张殷殷全然不起作用,她微微一笑,木剑一起,已若电闪雷鸣般向纪若尘咽喉刺来!
纪若尘看着她离去,摇了摇头,又长叹一声,实在不知道如何才能摆脱这个挥之不去的大麻烦,过上几天清静日子。算算时候,过不了多久明心小道士也该放出来了,到时又不知会有什么样的纠缠。
她索性不再往回抽手,微微抬首,迎上了纪若尘的目光,黛眉紧锁,叫了一声:“若尘师兄……”尽管有玉玄真人严训,但含烟的语气中已渗着一缕若有若无的寒气。
啪!
“哦,是吗?”纪若尘继续头也不抬地道:“你既然已经落到了我的手里,那射箭的人怎么也不来救你?”
万千妖物倏忽而来,转眼而逝,生死存亡间,竟只是一缕青烟。
纪若尘咬紧牙关,一把抓在左臂的伤处上,新添的痛楚反而使他清醒了过来。他立刻掉头,急向太上道德宫逃去。
这日清晨,纪若尘早早就来到了索桥边,看上去神清气爽,眉宇间的隐忧早已扫去。不过按约定的时间已过去了一刻,云风道长依然未见出现。
她却浑然不觉。
含烟淡然一笑,道:“我宫师祖玉玄真人与紫阳真人论道,整整谈了一晚,现在还未结束。云风道长要陪两位真人,而我正要回太上道德宫,所以玉玄真人差我来护送你过索桥。”
张殷殷哼了一声,哂道:“太常宫三百弟子,能送你过桥没有两百也有一百。云风道长有事,难道其他人就死绝了吗,要丹元宫的弟子帮忙?何况过桥就过桥,这桥明明已经过完了,你们还在桥头拉着手不放!这种小谎也想瞒过我吗?”
只是……
纪若尘惊怒交集,实在不知为何自己已屡次相让,她仍非要杀了自己不可。此时生死悬于一发,纪若尘挡无可挡,避无可避,又似回到独对恶狼之时,反而冷静下来。他反手抽出背上木剑,双眼微眯,盯紧了张殷殷的来势,待她冲到身前时,方才一领剑诀,使动玉虚真人所授之列缺剑,木剑矫健如龙,后发而先至,一剑挑在了张殷殷的剑身上!
直至含烟走远,纪若尘仍皱着眉头,盯着她的背影看个不休。张殷殷等了半天,终于忍耐不住,在一旁冷笑道:“纪若尘,真没看出来你还有这样大的本事,进太上道德宫才半年时光,居然就将丹元宫最出名的含烟给勾上了手。看来她也不是如传言那样总是拒人于千里之外嘛!现在她人都走了,你还看什么?想看的话,到个没人的地方……”说到这里,张殷殷虽然怒意汹涌,但这话终究是说不出口,只得半路打住。
“就是思过一年,我也认了!”
纪若尘一声长啸,迎着张殷殷木剑剑锋,竟不退反进,那一柄千年铁木剑瞬间已刺入他的右胸,直至没柄!
“那也不去。”
纪若尘此刻已然发觉在神识中躁动不安的正是解离仙诀。若将它平抑压下,周遭一切如常,但当它跃动不休时,夜空中就会换上一轮血月。
难道说,纪若尘忽然想到,这终日笼在水波烟云中的女孩,其实有一颗冰冷坚硬的心?
张殷殷忽然不怒反笑,木剑一声轻吟,已经出鞘在手,微笑道:“那我们就在这里比好了!”
纪若尘呆看着这无声而冷酷的巨礁,一时间心生寒意,竟惊得有些呆了。他忽然发现巨礁越来越大,这才发现自己正被一道巨浪推着,身不由己地向那方巨岩摔去!纪若尘想叫,但完全发不出任何声音。他又想逃,可是身后的巨浪威势无穷,他又哪里逃得掉?
张殷殷冷道:“她怎么?怎么不说下去了?不过你回护她也是应该的。”
他先服下一丸灵丹吊住了性命,低头一看,这才发现身上青布长袍早已被鲜血浸透,看上去触目惊心。
含烟飞身前行,若飞燕掠水,斜飞向下。她足尖勾住铁索,纤手一探,已然抓住了纪若尘的手,接着微一用力,带着他腾空而起,轻轻落在了铁索桥头。
纪若尘吃了一惊,忙叫道:“弟子私斗,被道长知道了可是要思过七七四十九日的!”
纪若尘不动声色,悄悄在袖中捏碎了一块玉符,瞬间一道沛然灵力已经罩定了他的全身。几乎在玉符破碎的同时,纪若尘耳边忽然响起了嗡的一声弓弦声。弦声听似是在耳边,但纪若尘却抬首望向了铸剑台。
她忽然想起了玉玄真人的郑重叮嘱,左手悄然握紧了拳,不知不觉间,一片指甲已然划破了掌心,一缕温温热热的血悄悄从指缝间渗出,滴落在地。
刚才不知为何,他在望着含烟的时候,忽然觉得她眼波中无尽水烟弥散开来,顷刻间已扑满了天地。在那一刻,他已完全分不清楚是含烟眼中的水波荡漾了出来,还是自己的神识被吸入了她的双眼。
纪若尘强忍身上剧痛,用细绳将张殷殷双手缚紧,又解下腰带,左近寻了棵顺眼的树,将她吊在了树上。挣扎着做完这些,一阵山风吹过,纪若尘猛然打了个寒战,眼前骤然黑了下去。他闷哼一声,缓缓坐倒在地,摸索着从怀中掏出一丸红色丹药,捏碎蜡封,服了下去。他并不显得惊慌,因他幼时曾有过几次类似经历,知道是失血过多之症而已。
他当然无法告诉张殷殷,当日自己拉着含烟的手不放,又盯着她猛看,全是因为被她柔淡迷离眼波下所蕴藏的冰冷世界给吓着了,又不得脱身的缘故。不过他此时已然明白张殷殷其实与那射箭之人无关,她全无心机,并不会说谎。至于她冲势如此的一往无前,多半又是没驾驭成功葵水剑诀的缘故。
他话音刚落,忽然口一张,忍不住又喷出一口鲜血。两人离得极近,这一口血倒有小半喷在了张殷殷身上。张殷殷躲无可躲,猛然间又想起了纪若尘右胸上那恐怕巨大的伤口,好像就是她刚才一剑刺的,于是心中轻颤一下,怒意消了一分。
纪若尘忙还一礼,道:“是啊,没有云风道长,我自己可过不了索桥。”
张殷殷冷笑道:“当然有事!不过我找的可不是你……”
转眼间又是皓月初升,纪若尘悄悄出了太上道德宫,转上通向后山铸台的石阶。他背后斜背一把青色木剑,乃是由生于未名山积雨潭的黑樨木制成,较之张殷殷那把木剑也差不了多少。此外他道袍下鼓鼓囊囊,里面不知塞了多少东西。
纪若尘仰天摔倒在地,然后一咬牙,又是一跃而起。这一下跳跃牵动了他身上大小伤口,几乎痛得他晕了过去。此时此刻,纪若尘仿佛又回到了幼时独对恶狼的时节,他知道此时绝不能晕倒,那下手之人一击无功,一定不会罢休。
纪若尘眉毛一扬,道:“是吗?你再说一次试试看?”
此时忽然传来一声冷笑:“这时候可已经不早了,怎么还这么卿卿我我的啊,也不怕往来道长们看见了,惹人议论!”
纪若尘左手抓住张殷殷手腕,右手在木剑上一拍,解离诀念动即发,瞬间已将木剑化得干干净净。只是木剑爆出的木气出奇强盛,不但将他胸口通透的伤口又炸开了少许,进入体内的木气也完全压倒了纪若尘的真元,刹那间重创了他的经脉。
此时张殷殷又呻|吟一声,眼看就要醒来。
此前两次同堂授课,纪若尘与含烟坐得虽近,但每一次他心情都是激荡之极,含烟又终日似是隐于淡淡烟气之中,所以反而记不清楚她的容貌。纪若尘只记得她举手投足间,都有漾漾水波扑面而来,总会将他彻底淹没。
张殷殷一声痛呼,不敢置信地转过头来,见纪若尘手持木剑,正冷冷地看着自己。这一次她眼看着纪若尘举起木剑,以剑作鞭,竟又狠狠地在她臀上抽了一记!
她本若一江氤氲生烟的春水,此刻这淡然一笑,就是那云开日出的一刻。
纪若尘愕然转头,直似这时才注意到张殷殷,道:“殷殷小姐,我和含烟并非如你说的那样,她……唉!”
纪若尘身上累赘,一路行来少不了有些叮叮当当的声音,惊扰到了巡值的道长。但这些道长都知纪若尘可以在太上道德宫内任意行走,是以也不来管他。
当初年纪尚幼的纪若尘还在塞外荒野中四处流浪时,每每会在心底升起这种寒意。每当此时,他就会知道,在那茫茫风沙的深处,又有一头野狼或鬣狗盯上了自己。也不知这是与生俱来的本事,还是因过于艰苦的生活而得来的能力。
纪若尘心知张殷殷身份非同小可,此事需要弄个明白,而且那射箭之人虽然没了动静,但说不定就躲在一旁。他打是打不过,逃也逃不了,唯一手段就是拿张殷殷当作人质。
纪若尘若无其事地给迸开的伤处上着药,一边似是漫不经心地问:“张大小姐,你这一箭射得很有水准啊!”
纪若尘手段多数是自掌柜的身上学来,此时见张殷殷不肯屈服,为给她吃个大教训,当下祭出了吊打这一无上法宝。
张殷殷既然使出了葵水剑诀,又是这般当空而落、一去无回,分明是想要了纪若尘的命。看她这一剑之威,纪若尘别说此刻重伤在身,就是完好无损时也无法硬挡。
纪若尘终于抬起了头,看了一眼张殷殷,淡淡地道:“这又算得什么?别以为你是景霄真人之女,旁人就得事事容你让你。这次你既然想杀我,那我也有得是手段炮制你,一个失手把你宰了都说不定。只是我十分不明白,按理说我从没得罪过你,甚至还帮过你,你为何三番五次要找我麻烦,甚至这一次还非要置我于死地不可?”
三百丈外,铸剑台上,正有一点黑影徐徐向他飞来!
此时张殷殷被峰顶寒风一吹,悠悠醒来。她一睁眼,就看见面前坐着一个赤|裸上身的男子,正在往伤口上涂药。在惨淡月色下,他整个上半身一片血肉模糊,说不出的可怕恐怖。
似乎要将这支箭格挡下来是一件很容易的事,然而纪若尘知道并非如此。他想抬手拍出,将木箭在空中解离,然而无论他如何努力,手就是抬不到胸前。实际上纪若尘的手的确在抬起,只是速度慢得近乎于静止而已。
张殷殷这一次出奇地没有发作,只是道:“你放心,只有我一个。”
看着索桥上那摇摇晃晃、狼狈万分的身影,含烟立在那里,迷离的双眸中闪过一线落寞。这几年来,道德宫中初见她的年轻弟子极罕有不失魂落魄,大为失态的,相较之下,纪若尘此时反应其实不算得什么。
纪若尘胸口的万妖石已失了光泽,裂成了十几块,极缓慢地向下落去。看来此石名为万妖石,确是石如其名,内中不知锁着了多少妖物。不过在刚刚那一刻,纪若尘眼见妖物汹涌,耳听嘶吼如雷,不知为何,他竟忽然知道了这些妖物吼声中包含的是什么。
一矣纪若尘发觉身体能动,立刻后退了两步,想要离含烟远上一些。
纪若尘只觉得左手掌心又冰又腻,那种滋味实在是无法形容,有如握着一团似化未化的雪一般。直至二人在铁索桥头站定,他这才收回心神,抬头望去,正好迎上了含烟那双漾着万千烟波的眼睛。
纪若尘一望之下,登时又惊又怒。他万没想到从铸剑台上冲下来的竟是张殷殷!而且她杀气腾腾,使的居然是葵水剑气!
在张殷殷痛呼声中,纪若尘木剑飞舞,在她背上、臀上、腿上连抽了十几下,这才停了手。张殷殷此时又羞又惊,已有些呆了,泪水滚滚而下,却又死咬着嘴唇,不肯哭出声来。纪若尘又问她服了没有,她只是不住摇头。
过不多时,笼罩于西玄山峰顶的晨雾终被朝阳驱散。
射箭之人分明是要置他于死地,这一箭其威无伦,如果不是纪若尘法宝够多,以他的微末道行,就是十个也被一箭射死了。
含烟双手笼于袖中,不疾不徐地行着,暗中却在用一块洁白丝帕不住擦拭着右手,心中只是在想:“原来天下男子都是一样!师父说那纪若尘乃是谪仙之体,今生飞生有望……可是现在看来,他……他那模样,和其他好色之徒又有何分别?”
这次比剑,纪若尘是决意要输,而且要输的逼真,免得张大小姐再来纠缠,又多生事端。只是一想起当日张殷殷乙木剑诀失控,他至今仍是后怕不已。这位小姐年纪不大,但脾气忒大了些,下手又没有轻重,是以这一次前来赴约,纪若尘把诸位真人历次所赐的具有护身之能的什么护法符、不灭咒、明王牌通通披挂了上,甚至于一块还不明用途的万妖石都挂在了颈中。
直至玉玄真人完全消失在远方的云雾之中,紫阳真人这才回身向太常宫行去。走了两步,他忽然驻足,俯身在地面上拾起了一块石头,仔细地端详起来。
他十分熟悉风中的寒意,这是自幼就刻印在他骨子里的感觉。风中的寒并非是袭在纪若尘的肌肤上,而是直接吹在他的心底。
纪若尘不假思索,一跃而起,一把扼住了她的咽喉,将她的惊叫生生扼在了喉咙里。眼见张殷殷眼神迷离,又要昏了过去,他这才松了手,冷道:“你再叫我就杀了你!”
此时在淡淡晨雾中走出一个身形高挑的少女,正是张殷殷。她一脸寒霜,嘴角全是讥嘲和冷笑,左手紧握着腰间的木剑,纤纤十指指节苍白,似是想要把木剑的剑柄给生生折断一般。只是她今日所佩木剑可非凡品,乃是用产自西荒云雾山的千年铁木制成,坚逾精钢,别说张殷殷只是一个初入道途的小女孩,就是有了十几年真元的修道者,也拿这把木剑无可奈何。
太常峰上,紫阳真人陪着玉玄真人一路有说有笑,走到了索桥边上。两位真人通宵坐而论道,显然颇有收获。与他脉真人不同,紫阳真人没有分毫架子,此番相送,也没有一个弟子道僮在旁服侍。
纪若尘此时道行尚浅,这点伤对于修行有成的修道人来说不过是皮肉之伤,但在他而言已是致命之创。好在他此行准备万全,除了诸多护身法宝外,又带了许多保命灵丹。他深吸了一口气,强行解去身上长袍内裳。这一番简单动作,也几次痛得他几欲晕去。
但今晚他差点就死在张殷殷手下,这又是骂她一句处事莽撞、年少无知能够补得回的?
莫干峰上,道德宫旁,当然不会有野狼出没。那隐在暗中的,又会是什么?
含烟见是张殷殷,微露惊讶之意,问道:“殷殷师妹这么早就等在这里,是有什么事吗?”
纪若尘心底的寒意越涌越烈,几乎将五脏六腑冻僵!他心中忽然微微一动,猛然抬头向夜空中望去,赫然发现那一轮高悬的明月上不知何时已变成一片流动而粘稠的暗红,若一片粘连欲滴的血。纪若尘大吃一惊,用力眨了眨眼,再望去时,明月复又洁白如玉。
此时天色初明,缕缕晨光,迎面照在含烟身上,令她身周的水色烟波消去了不少。这一刹那,纪若尘才清清楚楚地看清了她的容貌。
大五行剑诀相克相生,水性又至柔至刚,变幻不定,可以载万物,也可覆万物,其难修处远过于乙木剑气,但威力也要大得多。
不管如何,此时此刻,纪若尘对这水色石心的女子除了怦然心跳,又多了丝深深的畏惧。这尚是纪若尘进入道德宗以来,第一个令他心生畏惧的人。
张殷殷一拍腰中木剑,喝道:“上一次我的木剑剑质不好,才让你偷袭得手!这回爹给了我一把新的千年铁木剑,咱们重新比过!今晚我在后山铸剑台等你,告诉你,你来也得来,不来也得来!”
纪若尘又举起木剑,道:“说!以后你还敢不敢再来纠缠?”
一路沿着山路前行,纪若尘忽然觉得拂来的夜风小了些,然而风中的寒意却是大盛。他轻轻打了个颤,脚步渐渐慢了下来。
※※※
他转眼间已冲入茫茫烟云之中,看到了烟云下被掩盖着的万顷水波。无垠波涛忽然向两边分了开去,露出水下一块巨大、冰滑而又坚硬的巨礁!巨岩已不知在水下受暗流冲刷了多久,但依然棱角分明。水波中有大大小小的鱼儿被潮流卷着,身不由己地撞上了巨礁,然后一尾尾在水面上翻起了鱼肚,旋又被下一个浪潮卷入了水下。
张殷殷见他衣袍已被鲜血浸透,又惊呼一声,不敢再看,忙将脸偏向了一边,嘴上仍然硬道:“没胆的色鬼!你如此待我,想我放过你,那是休想!”
“什么?我几时射过你了?”张殷殷一片茫然。
纪若尘见过世面,心思缜密,他本以为张殷殷此番是想杀他,先见射他不死,又飞身驭剑来袭,他这才以决绝手段反扑。但此时稍一回想,纪若尘已经发觉这其中有不对之处。台上射箭之人真元浑厚,方能以高深箭诀驭使普通木箭。这份真元修为,可不知比张殷殷高出了多少倍去。然而如果射箭之人不是张殷殷,那他们也不似是合谋。他只需再射一箭,立刻就会要了纪若尘的小命,又怎会让张殷殷这种三流都算不上的杀手出手?
张殷殷立刻慌了,漫山飞奔,想要找一两处泉水洗去脸上血迹,看看有什么伤痕没有。
听着纪若尘冰冷的声音,天不怕地不怕的张殷殷竟吓得打了个寒战。她怯意刚生,心中羞恼又起,盯着纪若尘喝道:“你敢!”
此时铸剑台下只剩下张殷殷一人,她自幼修道,只要有时间,这点束缚是难不倒她的。当下她闭目诵诀,忽然清喝一声,手上绳索已寸断而开。
纪若尘忽然停了脚步!
“若尘师兄,若尘师兄?”含烟接连唤了数声,才将纪若尘唤回神来。纪若尘似也知道自己失态,干笑两声,再也不敢看含烟,转身就向索桥上行去,看那慌张离去的神态,倒似身后非是立于水色烟波中的佳人,而是久别重逢的陈年债主一般。
两位真人在索桥边又攀谈了一阵,玉玄真人终于行礼告辞,冉冉升起,向丹元宫徐徐飞去。
“你在说些什么?谁是射箭的人?咦?!”直至此时张殷殷方才觉得身体感觉不对,试着一动,手腕上立刻传来一阵剧痛。她这才发现自己正被吊在树上,足尖仅能点到一点地,当下勃然大怒,喝道:“纪若尘!你好大的胆子,竟然敢把我吊在树上?”
张殷殷面如寒霜,咬牙切齿地吐出两个字:“比剑!”
那是一支无羽的淡黄色长箭,上面缠绕着黑白二色灵气,无声无息地向纪若尘飞来。在纪若尘看来,这支无羽箭飞得异常缓慢,甚至于前行的轨迹都能看得清清楚楚,而且木箭的材质并无特殊之处,随着它不断前行,箭身的裂纹越来越多,看来待将纪若尘穿胸而过后,这支箭就会爆碎成一团木丝。
纪若尘摇头道:“不去,你又要倚多为胜!”
“比过再说。”张殷殷冷冷扔下了这么一句话,即转身离去,转眼间就隐没在淡淡晨雾之中。
张殷殷咬牙,才道了声“你这没胆的色鬼……”就又是啊的一声尖叫,原来大腿外侧又吃了一记木剑!
也不知是纪若尘真的大智若愚,实有不凡本领,还是他运气好得实在不可思议。
他心中稍稍定了些,刚向四周望了望,但心中又是隐隐一跳!纪若尘又抬头,见夜幕下悬着的仍是一轮血月!
“没胆的色鬼?”纪若尘听了,一时只觉哭笑不得。
他嘿的一声,又举起了木剑,张殷殷立时吓得一缩。但木剑这次并没有落在她身上,而是回到了纪若尘腰间。
纪若尘正疑惑间,忽然看到笼罩着太常宫的晨霭中升起了一团淡淡水雾,向这边飘荡而来。他定睛望去,这才看清雾中徐徐行来的竟是含烟。他不禁有些奇怪,在这天色方明的绝早时分,丹元宫的含烟怎么会出现在太常宫中?
那是怨。
此时他望着仍然在弥漫不散的晨雾,刚刚的惊恐仍然在心中回荡不去,那冰冷的一幕实在难以与含烟联系在一起。
纪若尘只是呆看着她,手上竟又握得紧了一些。
她心狂跳,只是想着:“纪若尘!你若是敢伤了我的脸,本小姐一辈子跟你没完!呸,不对,如此奇耻大辱,早就该一辈子,不!下辈子,下下辈子都跟你没完……”
纪若尘口一张,一口鲜血如泉喷出,喷了张殷殷一头一脸。她断没想到是如此结果,刚发出一声尖叫,纪若尘已合身扑到她的身上,双手中不知何时已多了一根黑色细绳,眨眼间已在她颈上绕了一圈,然后死命一勒!
她眼睛立刻红了,大滴大滴的泪珠开始在眼眶里打转,吃吃地道:“你……你竟然敢打我……打我……”
纪若尘精神一振,心中不住暗叫侥幸。如他这般道行低微却满身护体法器和保命灵丹的,恐怕找遍整个太上道德宫也仅此一人而已。
张殷殷真元虽强,毕竟是个女孩,年纪尚幼,这般贴身肉搏比的体力,她又哪是纪若尘的对手?她被纪若尘压在地上动弹不得,随着颈中细绳越勒越紧,她的踢打推抓渐渐无力,终于头一偏,晕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