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李绣田拒收的缎子,拿回司衣房,钟漪兰就下令送去内侍监销毁。
钟漪兰用杯盖撇了撇沫,“阿茶死了,赵德珍被迫离宫——恰恰说明司宝房在东宫这件事上很暧昧。可余西子是去填补空缺,单凭这一点就怀疑她,未免武断。”
尚在缎上摩挲的手,就在这一刻蓦地停住。李绣田抬起脸,一言不发地觑着跟前的几个人,半晌,忽然冷笑了一声,反手将缎料推回到青梅怀里。
绣儿几个人露出喜悦的神色,这时,李绣田视线下调,向她们腰间的环佩扫过去,“你们哪个是司衣房的女官?”
“此外,内侍监的赵常侍也让奴婢替他向您道谢。说新制的衣衫极合身,尤其是料子,让您太破费了。”
说罢,沉了脸,当下摆手遣人。
宁霜的话没说完,李绣田转身,反手狠狠甩了她一巴掌。
“奴婢以为,现在何人在司宝房最得意,就最可疑。”
“哪里来的奴才?老婆子说话,也要你来插嘴。你们掌事就是这么教奴才的!”趾高气扬的女人说罢,睨下目光,厉声道,“你们也别在这里碍老婆子的眼,带着你们的缎子赶紧离开!”
“在这件事上,既不能冤枉好人,也不能放过恶人。你仔细去查,切记不要惊动太多人。”
这时,殿前来了另一群婢子,怀抱丽锦,隔远可见。李绣田摆摆手,很自然地拿出主人姿态,吩咐侍卫放行。等宫人们行了礼,礼数周到了,才吩咐拿上来与她观瞧。
正往前巡视的女子倏尔驻足,回眸,刺眼的光线在她身后映出一道剪影,桃枝的绣鞋,正好踩在那影子末端。
“敢算计到我头上,这些年还不够纵容她吗!”钟漪兰盯着远处的嫁车,目光阴鸷,“若是帮别人便罢了,偏偏是那个余西子。你以为我会养虎为患?”
满室弥漫的熏香中,浮动起一丝微妙的气息。
钟漪兰握着茶盏,笑靥如花,“同属宫闱局,大家互相亲近是应该的。再说,房里送去的都是一般布料,他可真是客气。”
尚仪局在月明湖东畔,敞院隔着明湖岛。琉璃瓦重檐,鎏金坊柱,红漆棂花斗拱层叠繁复,描绘着合玺彩画。司籍房和司乐房同与湖腰相对,暮春时节,殿门隔着一榭春花、一陌杨柳、一弯湖色,旖旎风流,是六尚景致最美的所在。
钟漪兰挽着双臂站在花树下,“怎么,于心不忍?”
韶光颔首。
这个时候,芣苡将明细卷册抽出来交给阿彩。阿彩不敢迟疑,巡视了一圈,也没瞧见四面八方投射过来的恳求目光,直接将册子放在相隔不远的绣架上。
绣堂里的熏香正浓,袅袅烟气,宛若引人迷醉的酣梦——
韶光低下头。
韶光暗暗叹了口气,不再做任何理会,只伸手搀扶起还想哀求的绣儿,与宁霜和青梅一并抱着布帛敛身告退。
“不干活,都愣着做什么?”
“这……”青梅不知如何回答。
靠近殿宇,得见皇子,是再难求的机会。阿彩朝着韶光挤了一抹会意的笑,韶光却感觉背后正有无数嫉妒的目光凝聚而来,就连一旁的宁霜都立刻扔开针线,向她招手,绣儿兴奋地挤眉弄眼,然后用手指了指自己——
退下台阶,远远地传来春雨的声音:“下次让你们桃枝典衣来。否则,惹李侍卫夫人不高兴,司衣房可是吃罪不起呢!”
韶光跪在团垫上,低声道。
她不该故意与桃枝寻衅,点拨阿彩,导致司衣房在宫缎一事上开罪李绣田。
最普通的宫缎,一等婢子的绣工,镶滚着纯金丝、纯银丝;外、中、里衣三层,层层夹有红印银票。换成旁人,终日穿在身上,怕都舍不得脱掉。
内局哗然。
这就是钟漪兰的手段,狠就狠在斩草除根。自此,芣苡不但品阶被革除,而且下进了太监的宅院,就如深陷永夜,在屈辱和折磨中不能逃离。这样的惩罚不仅致命,也毁了她一生。
韶光不再说话。
都在赶工。
“可怜见的,一个清白女子,竟要嫁给老太监。”
韶光怔了一下,又是阿茶。
麟华宫的掌事,其实是晋王身侧一个侍卫统领的内人,原府邸的管家,跟随回宫后便负责打点麟华宫日常事宜。春雨领着司宝房宫人到殿前时,宫婢正忙碌地将陈旧摆设搬出红廊,李绣田就站在门槛内侧,挽着双臂,手不沾物地吩咐着。
六局内斗一贯夹杂着互相残杀,你方唱罢我登场。局内按照官职品阶论资排辈,一层一层,严守秩序,可总是有人等不及上位者荣隐,就处心积虑取而代之。比如钟漪兰,比如春雨,再比如芣苡。
绮罗是司籍房掌事,地位就如司衣房的钟漪兰,一侧的婢子们瞧见绮罗对韶光如此客气,无不多看了她几眼。
“你是怀疑……”
她是司衣房的掌衣,地位仅次于芣苡,韶光欲起身行礼,却被她一把拦住,“无须客套了,大家既然有缘共事,互相照应就是。”
阿彩说得十分客气,韶光回以一笑,并未拂了好意。这时,芣苡和桃枝相携走进来,偌大的绣堂一下子安静了。
托盘里摆着三个嵌金松石墨釉瓶,两个蝙蝠纹琉璃杯,右配一把缠枝执壶。锻造手艺精巧,衬着红呢布,古趣盎然。
太后专作赏赐之用。
树荫下,那双凉薄肃穆许久的眼睛里,隐隐浮现出了一丝波澜。
青梅挨得最近,恭顺地道:“奴婢等都是司衣房的宫人。”
“备得真快,还以为过两日才能送过来。”
“尚服局是个干净地,容不得那些装神弄鬼的勾当,”钟漪兰半挑起唇,声音越低,眼神越亮,“你若查出了什么,事无巨细,宁可错一百,也不要放过一桩。”
春雨早就听说她脾气很坏,整理好自身装束,走至台阶前站定了,才敛身道:“李夫人安好。”
穿过湖西坊,又一次从暴室前袅袅而过。
韶光苦笑着捧起笸箩坐下,不禁想起钟漪兰嘱咐她要对刺绣手艺多上心的话。确实,想在内局站住脚,终究得仰赖手上功夫。青梅常说熟能生巧,这样终日与针线布帛为伍,倒是想不熟都难。
绮罗望向窗外,“阿韶,你还记得,当时从东宫流出的一段传闻吗?”
李绣田闻言,笑着没说话。
“主子,是不是有些过了……”
芣苡被送去内侍监时,象征性地披着大红盖头,鲜红的嫁衣外却是五花大绑。韶光认得那嫁衣上的绣样,出自司衣房宫人之手,从图案到纹饰,倒不会辱没她的身份。
这时,司宝房的婢子抓紧机会又围拢过来。青梅被推搡得一个趔趄,缎匹掉在地上,她急忙去抢,却被刚好凑上来的宫人踩在手指上。
“你说的那个人,我查到了。”
绣儿点点头,“桃典衣吩咐奴婢画的。”
徐袖的指证,赵德全的帮衬,宫闱里置人于死地的飞短流长——针对余西子的一切正在暗地里有序进行。钟漪兰很兴奋,也非常有兴奋的理由。如今表面上越是相安无事,暗地里的谋划就越是周详,按捺不动,只是在等,等着对余西子反攻倒算的一天。
宫人们含泪将那一匹匹青缎和墨缎抱走,递给小太监的一瞬,每个人的心里都不是滋味。
随扈显然已经看不下去,回头询问尊贵男子。黑眸深锁间却苍茫无波澜,仿佛蕴含了幽潭水,深邃且蛊惑,让人如坠迷梦,痴醉难持。微翘的唇角却说明他此刻正看到兴头上,丹陛前几个婢子的死活丝毫与他无关,仿佛在那淡漠至残忍的睥睨里,一切皆成乐趣。
春雨讨好地道:“余司宝特地吩咐奴婢过来,还说若非脱不开身,定要自己来。奴婢脸上有光,全是仰赖李夫人您呢!”
“一个女官都没来?”
芣苡闻言,倏尔勾起唇角,“手艺倒是不错,只可惜,图样的绘制实在太显小气。这么粗鄙的东西也敢上绷子,赶紧扯了,重做!”
“奴婢们隔日再送过来。叨扰李侍卫夫人了,奴婢告退。”
“过会儿吩咐几个人将那批料子送到麟华宫去,给晋王殿下的管事过过目。”
“循例,宫女犯错被逐出宫,或者杖责处死,都会有明确记载,可关于流萤的一切却略之又略。”绮罗将册子重新放到柜子里端,“她应该只是司衣房一个最普通的婢子,可死因,却与司宝房现任掌事余西子和原典宝阿茶有着莫大关联。”
“平日里仗势欺人,这下好,遭了现世报。”
阿彩看到韶光已经能利落穿针,不由打趣道:“你来司衣房没多久,看这架势,真的是铆足了劲头。”
“你弄的?”
昔年的诸多往事隔着烟光辗转浮现,望着那抹渐行渐远的纤细身影,深黑色的瞳人似倒映着一片凄迷残花,斑斓破碎。
司衣房送来的是青缎和墨缎,专为麟华宫里的挂饰和铺毯用。等行了礼,宁霜瞧见一侧司宝房的宫人,露出不屑一顾的神色。这时,李绣田走下台阶,伸手在缎子上摸了几下,不禁点了点头,“宫闱局的绣品,做工的确不一般。”
“缎匹有些多,辛苦你走一趟。”
宁霜一见,忙道:“您不能这样,这些料子是宫人们几天几夜没合眼赶制的,好歹……”
“一个小小的奴婢能有什么作为?还是主子掌事后,才跟着得势。若说可疑,余西子岂不更像那谋害之人!”咬着牙,从牙缝中迸出那名字来,却完全不顾及方才还公正明理的立场,钟漪兰扯出一抹笑,夹杂着嫉恨和快意两种情绪。
绣儿哆嗦着,拿着笔不知该放下还是继续画。宁霜和青梅心有戚戚焉地换了个眼色。
虫鸣燥热,连琉璃灯里转动的疏影都是温的。红漆殿门敞得很开,扑面一阵熏香,旃毯横铺的角落里堆叠着数十匹纯色绢帛,专属绣架上是五花八门的绣样和图章,绣儿从成堆的丝绦中抬起头,见是她回来,指着那边正忙得不亦乐乎的宁霜和青梅,耸了耸肩。
韶光识得这味道,是普陀寺新进贡的七宝无尽香。
“看着倒是面生,是新上任的女官吧?”
韶光一笑,“你司籍房的事,我们可不敢耽搁。”
芣苡的爬墙,针对房内总在做一些细碎的手脚,譬如泄露消息,在宫婢之间调唆、结党;再比如,故意出一些纰漏。钟漪兰也曾一味姑息,并非隐忍,而是不放在眼里的轻蔑。自以为聪明的奴婢,得意忘形,反而产生了侥幸之心。此时被铲除,只是因为触动到了钟漪兰的底线。
随着汉王回宫,各局都陷入焦灼的准备状态,因为不久后,晋王和蜀王也要回京述职。司籍房负责教习,这些自司乐房过来的女子,名为侍婢,实则专门拨过来侍寝。绮罗懒得再费心思,摆摆手,示意典籍女官先将诸位宫人带下去造册。
“赵常侍一贯喜欢温顺女子,将芣典衣送去,钟司衣不担心会适得其反吗?”目送着众人离去的背影,韶光轻声开口。
可悲伤的情绪并未停留太久,因为钟漪兰宣布了一桩令人震惊的消息:典衣芣苡将下嫁内侍监,与大太监赵福全对食。
耳畔议论声此起彼伏,韶光忽然想起在内侍监外,芣苡理直气壮的质问。那时她猜出钟漪兰要拉拢赵福全,却没料到那几十万两的银票,其实就是自己的陪嫁……
“钟司衣说得是。奴婢还听说,阿茶生前与现任典宝春雨甚为要好。若不是余司宝,那么,春雨的嫌疑很大。”
宫女与太监对食,照惯例仅是走走形式。联姻之后,宫女仍留在宫里,职位也不变。芣苡却被直接送出宫,送进了赵福全的府邸。
“流萤的死,很多人都怀疑是太子妃的授意。之后不久,司宝房的典宝阿茶也不明不白地死了。宫闱局派人调查,查出流萤与阿茶是同乡,过从甚密。流萤出事的晚上,有人看见阿茶偷进司衣房内局,矛头又直接指向了司宝房。”
被称作夫人的女人已经年过五旬,鼻翼有痣,厚唇上翘,略显出刻薄孤傲的面相。此时红光满面,眉梢眼角都藏不住得意之色。
“你是说,太子强占近侍婢子的事情……”
进了内室,宽敞明媚,窗格木支,挡住了院外春色。绮罗从檀香竖柜里取出一本旧例册子,翻开,泛黄的几页上记载了流萤的籍贯、家世以及入宫的年份。
她也是即刻得到升迁的,不是吗?
巳时,曲径石坊外,锦瑟正拿着执板为新进宫婢教习规矩。
宁霜难以置信地捂着脸。
司衣房的宫人就这样从殿前广场经过,脸颊肿胀的婢子被搀扶着,其中年纪最轻的小宫婢已经哭红了眼。最前头的,也抱着最多布匹,徐徐而行,脸上却连一丝喜怒起伏都不曾有。
青梅说,或许是她疏忽了,宁霜却狠狠地咬牙,芣苡是老人儿,哪次换季送料子出过纰漏,她与各宫掌事打交道不是一年两年。此番故意出错,不仅让宫人的半月心血毁于一旦,更延误了麟华宫的布帛换季,而重要的是,在司宝房跟前折辱了脸面。
“安排锦瑟进尚服局,告诉她,便宜行事。”
回到绣堂时,已经过了未时。
绮罗点头。宫婢投井,一张草席就可以掩埋。流萤的死却招来了尚宫局和御药房,说是太子妃担忧瘟疫蔓延,特地让妥善处理。事后东宫的人却开始传言,流萤是死于小产,胎儿已经成形,侍卫从井里捞上来的不仅是尸体,还有一团形似婴孩的肉瘤。
太子妃固然脱不开关系,司宝房赵德珍却在流萤出事后即刻被驱逐出宫,与此同时,余西子从司衣房典衣直接调升至司宝房掌事。时机很巧,巧得让人生疑。
花木掩映中,主仆二人已经伫立了很久。
桃枝在这时轻步上前,将扔在地上的宫样捡起来,端详了一阵,道:“很精致,应该能用上。”
四月十六,韶光捧着红漆托盘过来司籍房。
绮罗嗔怪地瞪了她一眼,道:“凭我们的关系,就是你耽搁了,我还当真敢责怪怎么着!”
宫人都知司衣房要和内侍监联姻,私底下议论,没影儿的事被传得神乎其神。没人愿意去和太监对食,直到有一日钟漪兰宣布会从现任女官中采选,低等婢子才安了心。司衣房有女官五位,典衣双数,掌衣和女史各一——若选女官,很有可能从典衣里面出,至于是芣苡还是桃枝,宫人们都在兴奋地猜测。
“我只知道那时宫掖里爆发了疫症,诸多婢子因染病被驱逐出宫。”青梅说,流萤也是死于疫症,所以事后连床铺都被拉出去烧掉。宁霜和绣儿却对此事讳莫如深。
待随扈转过头来请示,那波澜却又很快地寻觅无踪,眸光肃杀,只有唇上还残存着少许余波。
“芣典衣在房内多年,奴婢以为,钟司衣会念及旧情。”
绣儿躲在青梅身后,吓得直抹眼泪。
殿廊前,韶光的声音淹没在司宝房宫人谄媚讨好的声浪中。宁霜还想挣扎着上前,被轻轻拉住,宁霜含泪看着她,韶光摇了摇头。
掀开红色软布,里面盛着腰佩和环花玉器。由司饰房琢磨,在司衣房配上丝绦和锁子,是宫婢所持的牌令和信物。绮罗拿起其中的一枚,雕工精细。
芣苡呵斥着几个婢子,踱步巡视中,在一处绣架前捡起缎子。是绣儿的宫样,刚描画好,未着线,勾勒的九盘魑龙纹。
拿起案上锦盒,韶光敛身而出。
李绣田冷哼一声,“老婆子没甚本事,好歹在晋王跟前说得上话。你们司衣房架子倒是比司宝房还大,看样子是没将我们这些宫外来的放在眼里。将这些缎子拿走,老婆子不乐意看腌臜东西。”
韶光垂眸,余光瞥见钟漪兰眸若明星,满面红光如霞。
绣儿噤若寒蝉,忙低头拿笔重画。
韶光失笑地拿起卷册。
司衣房里静极了,几百双眼睛注视着这两位品阶相同的女官。半晌,却见芣苡蓦地收敛了咄咄逼人的目光,踱开步,不置一词地继续巡视。
这是个已经死去的女子。韶光托绮罗调查她的生平,此番拿在手里,薄薄的几页记载,看不出来有何特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