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师妹（二）
盛君殊看着眼前这张脸，阔别千年的师妹现在就躺在他车里，他心里只是一片疏离的平静。
熊本熊慢慢地卸下头套。巨大的头套之下是一张巴掌大的、瓷白的脸，湿透的头发丝黏在耳廓上。
盛君殊注视着她。
“垚山派从前以除魔无数，死在我师门剑下的怨鬼太多了，现在她失了阳炎体……”
这是个怪胎。当初找兼职的时候，这条街的的老板都面过她，怀疑她脑子有点问题：总是旷课打工，整个人钝得很，说话不应，不理人，一点活气没有……
她太静了，睁开眼睛都是悄无声息，眼神看上去死气沉沉。
“这些鬼干嘛老、老是缠着小二姐不放？”
“……”
“往往往哪坐呢？！”张森脸都绿了，猛拉车门半天，车门落了锁，拉不开。回过头，瞥见盛君殊在光影里安坐如钟。
胖子背着手，跟着女孩走出了工作间。
她将背带卸下来，手臂钻到身后去拉拉服装的拉链，贴到了一双微冷的手。她陡然僵住。
……
盛君殊扳后视镜的手略停了一下，再度瞥出来：“我找16级衡南。”
张森闭了闭眼，掐了一把大腿。就没见过这么尴尬的——
他的食指忽然被一只冰凉的手握住，原来是那女孩将手伸到背后，止住了他的动作。
*
盛君殊一向洁癖，此时沐浴在其中，却似乎毫无感觉，干脆利落地抹开女孩被汗濡湿的头发，捏起衡南的下巴，垂着眼上下仔细检查，似乎有些疑惑：“你不知道她为什么不敢洗澡？”
幺鸡胳膊肘拄在车窗上，熟门熟路搭讪：“老板，车不错啊。”
声音低而急促，好像是被一股脑挤出来的。
车窗缓缓降下，单向镀膜背后露出来的是一丝不乱的黑发，一双矜贵冷情的眼睛，眼珠黑湛湛，眉骨，鼻骨，薄唇……可口。
在许多人眼里看来，这就是一手好牌打得稀烂。
她说了实话。阳炎体百鬼不侵，沾了一点光，就能让她享受许久没有的放松，积压的疲倦袭来，甚至立即靠着副驾驶的车座沉睡了片刻。
一双眼黑漆漆，如点墨，像千禧年流行过的日式艳鬼娃偶。
“叮咚。”
盛君殊寻了一遍，姿势一动，想到什么：“今天星期几？”
衡南喜欢熟客，熟客自己懂得看菜单。就怕生客问东问西。更可怕的，是她和客人都在等对方说话，尴尬的沉默。
所幸找到她，护住她，他身为师兄和未婚夫的责任，完成了一半。
衡南极怕生人，好在收银台电脑架得很高，瓶瓶罐罐摆满，遮住了她半张脸。
路上不再有人，店铺外发传单的熊本熊玩偶缓慢地转身，弯腰，拉开门钻进店中，小心地跨过正在地上移动的长条拖把。
没吊顶的屋顶管道狰狞密布，唯一的灯泡坏了，仅高处的排气扇转动着，透着一点呛人的白光。
四十多岁的光头是咖啡店的老板，发茬子下面脖子上的肉垒了好几层，一双向下的眼，看着衬衣背后隐约透出的黑色文胸的搭扣。
咖啡店上午的生意集中在七到八点。上班的老师、打卡的学生都在这个时段涌入校园，九点以后，咖啡店几乎门可罗雀。
盛君殊说：“扔了。”
倒是那女生让引擎盖下的发动机一烫，花容失色扑进男生怀里：“啊，好热！”
拖地的阿妹直起身，笑嘻嘻地打了它屁股一下，熊迟缓地捂着屁股，滑稽地慢跑几步，挤进狭小的工作间。
盛君殊没来得及想太多，因为衡南醒了。
只可惜马上就要走了。
胖子见衡南半晌应付不来，把女孩往旁边一推，自己站在柜台后，热络地捏过了菜单递来，“第一次来吗？可以尝尝我们这儿新品。”
“星期……三？”
衡南任他抬着脸，缓缓向下垂眼，沙哑地开口：“很好。”
清脆的迎客铃声响起，有客人进来，他只得松了手，衡南立即抽回收手指尖，垂着头站在了柜台后面。
那男人这会儿倒是不拿那种慑人的眼神看他了，只是有瞥着水池边衡南沉默洗杯子的背影，轻慢道：“不是，我接我太太下班。”
他的声音低沉，两张脸贴得极近，能感受到空气里微妙的震颤。
Vanquish缓缓向后倒，利落地向前驶入正道。
那男人的目光在菜单上走了一遭，又看向了他，半晌才开口：“好啊。”
张森顿了顿，赶紧把佛珠塞进抽屉里。两只手臂撑着前座，有点忧虑地看向靠着副驾睡着的衡南。
盛君殊瞧了她手上的花一眼，似乎费解。
此刻凑得近，那股酸腐味道更是直冲肺腑，张森捂着鼻子，声音闷闷地从手掌下面传出来：“你说她她都弄成成这样了，那大大猪蹄子也能下得去手？”
胖子咽了口唾沫。他的口气很平静，脸色也很坦然，就是不知道怎么的，让人感觉到背后发凉。
……是个阳炎体。
“噢，水是灵、灵介质！”张森抓了下头发，“小二姐是造、造了什么孽。”
女孩扭过身来，自顾自朝外走，摘下挂钩上的绿色围裙，熟稔地挂在纤细的脖颈上，走向了柜台。
幺鸡脸色一变：“不认……”
从咖啡店移到了车里的狭小空间，原本不太明显的事情就遮蔽不住了，衡南脸上、身上混杂着汗水，一股浓郁的腐烂的味道漂浮在空气中，头发、汗水和伤口在脸上混成一片，他想给小二姐拨拉一下头发，半天都没找到地方下手。
“……”电话那头的肖子烈是被水泼了的炮仗，蓦然只剩下点紊乱的鼻息，安分地把电话掐了。
人偶服装从两边滑落下去，盛夏时节，女孩仍旧穿着浅杏色棉麻长衫长裤，此时已被汗水打得透湿，贴在身上，隐约勾勒出一道弯曲的腰线。
手伸到座椅背后上火地拍了拍，盛君殊瞥过来，看见了他“矜持点”的口型，又很快转回去。
女生寝室楼下，四五对年轻情侣正搂抱在一起，啃鸭脖似的相互啧啧，难舍难分。更有甚者，吻到深处，架起娇小女朋友，吧嗒一声坐在vanquish前引擎盖上。
能在陌生人的车上睡着，安全意识也差了一点。
张森唏嘘，因为衡南上一世天资聪颖。只还魂，不投胎，同一个人，这一世怎么混这么惨？
她有些呆住了。并不是因为这穿戴，而是她因为感觉到一阵几乎炽热的暖意扑面而来，将她整个笼罩在其中。
衡南用冰凉的手指推着，将那佛珠又给他直挺挺地滚了回来。
“……”
张森艰难地收回了手，如坐针毡。
眼前这所清河财经，是本地一所地处偏僻的职业大专，无论从教学条件还是学生的表现来看，都好像不太正规。
这样想着，索然无味，机械地重复：“您想要点什么？”
盛君殊默了片刻：“那，跟我结婚。”
真的，要不是老板长得好看……
胖子面色一僵——
那只青色血管虬劲的手，扯住长衫背后，有一搭地没一搭地轻轻拉动：
“不在？”
张森当然不知道盛君殊在想什么。
那双手已经将拉链“滋啦”地拖下来。男人滑腻的声音从背后响起：“你看看，要帮忙也不说一声。顺手的事情。”
果不其然，江胖子又拉起衡南的手，说给她看手相，女孩的手指纤细又柔软，江胖子拉着她的手指，把自己手腕上的佛珠转过来：“上礼拜庙里求的，正经的小叶紫檀。”
可悲的是，他甚至根本想不起某些细节，譬如原来眼角有没有这颗美人痣，上妆前是不是眼前少女这样毫无血色的菱形唇。因为他从未留心地端详过她的脸。
衡南，就在这所学校里面。
“小二姐这、这是咋了？”
回去的路上，张森从副驾移到了后排，手里崭新的一串佛珠垂下来，流苏摇摆。
“热吧小衡？我早说给你开双份工资，你就是不肯。”
张森：“老，老板，她，她她性暗示你。”
盛君殊捋起袖口看了一眼手表。六点三十分了，再不走就要赶上早高峰。
店里没有客人，咖啡机嗡嗡作响，等待的过程中，胖子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颤巍巍陪笑道：“上班，顺带喝咖啡啊？”
张森从后玻璃看见幺鸡顶着紫色爆炸头，站在原地怒气冲冲地朝他们比中指：“找那鬼妹干嘛！”
他在认人。
张森怀里的档案袋，记录抛物线一样的人生：贫困学生，初中以第一名的成绩特招进清河市一中，保送至高中部，三年担当芭蕾舞剧女主角，班花，芭蕾舞|女神头衔无m.hｅｔushu.cｏｍcｏｍ数。
衡南低着头瞥着，长而浓密的睫毛垂着，没有任何反应。
借着电脑的掩护，她稍稍抬起眼睛来，看见对方西裤上闪亮的金属皮带扣。男人手臂上搭着深色西装外套下，露出价值不菲的腕表。
衡南正用一双黑漆漆的眼看着他，眼神静得简直就像在发呆一样涣散，让人疑心她根本就没睡醒。
张森：？
迎门的光线，从下颌开始，慢慢落在她脸上，逐渐勾勒出一张没什么血色的姝丽面孔。
“这佛珠我带着小了，倒衬你，你试试。”胖子说着，将那串佛珠从自己腕上滚到了她手腕上，顺带着将那雪缎子似的手背也摸了过去。
你妈的你们才认识第一天啊。
“哐哐哐。”
一只手向下，顺带握住了女孩冰凉的手腕，不出意外，她现在这身体是至阴体质，最招凶煞。能沾点阳气，对她来说就是好的，难怪即使男人占她便宜……
咖啡馆是个迷你小店，只容四五张塑料桌子。工作间也很小，只是挤着摆了一张长条椅子，对面是员工存放个人物品的铁皮柜子。
*
张森想要辩解一下，但盛君殊已经顺势开口：“你觉得我怎么样。”
车里空调温度极低，盛君殊的纯正阳炎体不怕，张森早就被吹得哆嗦着披上了外套。
“真、真是小叶紫檀。”张森转了转佛珠，笑得直呛，“让道个歉，看他、他吓得那熊样，差点给小、小二姐跪下去叫姑奶奶，真、真出息。”
哪怕此时此刻，盛君殊身子前倾，一只手捏着她的下颌，另一只手握着她的手腕，是个不太正常的姿势。
幺鸡拈着朵掉在前引擎盖上的夹竹桃：“车技也不错嘛。”
睡得也安稳。
可惜从高二年级开始，成绩一落千丈，旷课、早退、警告，三进三出精神病院，才勉强进入眼前这所大专。
如果她有了男朋友，他还得想个理由，把难舍难分的小情侣拆开，把女方单独带回去。他一边找，一边思考这个麻烦的理由。
但是他说用就用，长得这么漂亮，不用白不用。
“这节马原，她翘课打工。”盛君殊答得轻描淡写。
客人沉默，她能敏锐地感觉两道目光静静落在她脸上。
“谢谢。”他眼睑微敛，车玻璃就缓缓升上去，灰色镜子般映出幺鸡惊愕的脸。
那些附着在她身上的，压在她肩上的、在她颈后冰凉哈气、在她耳边呶呶不休的，在这股热浪中刹那间尖叫着四处逃窜，像是被火星撩到的蝙蝠，呼啦啦飞了个干净。
一道玻璃门之内，宿管员阿姨带着眼镜看报纸，独善其身。
有灵介质，怨灵即可攀附而上，移动，现形。难怪水鬼、浴室，大都是恐怖小说的题材。衡南先前作为普通人，想必是吃过了大苦头。
养尊处优的年轻男人没搭话，衡南蓦然看见他双肩阳炎火焰烧得更盛，如果再往上看，她就可以与来人四目相接，但是她低下头去。
十分钟后，车停在四号女生宿舍楼前。
这个女孩子，出一身汗，手还是凉得像冰块似的，不过让她这么不声不响地捏着，倒是怪舒服的，他也就顺着她，没再动弹。
她是乡镇女孩，脸上两坨冻红，不像衡南，个儿高又白。她知道衡南在店里，老板一定会像牛皮糖一样紧贴着衡南。
这个问题对盛君殊来说很简单。
先前那紫毛幺鸡喊衡南“鬼妹”，张森还有点摸不着头脑，见着衡南的人就全明白了。
盛君殊靠在椅背上，拇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下唇，目光滑过一对对扭股糖似的小情侣。
她恐惧眼神接触。
小二姐还是那个样貌，只不过脸上苍白得像是涂了厚厚一层粉一样，眼圈一周淡乌青色，大而昳丽的一对眼睛又黑而无神，使得这幅雪肤花貌，凭空有了点诡异的气质。
收银台电脑显示屏右下角贴了张旧标价签，边角沾了毛絮翘起来，她的指尖控制不住地反复扣动翘起的边角，“请问要点什么？”
拖地的阿妹悄悄抬眼窥探。
这是她从小到大见过的，最强的阳炎体。
幺鸡见他没反应，略有尴尬：“……找谁啊？”
她感觉自己像是暴露在阳光下的湿衣服，慢慢地沥干了水分，轻盈得可随风荡起。
盛君殊打开了手机记事本。准确在密密麻麻的日常里抽出一页课表，盯着看了片刻：“她不在这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