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奶奶的话

喜艾变得有点怕黑。她爸爸又出去了，她不敢一个人住在年老失修的阁楼里。于是时常住到佰草家去。她们两个就睡在东厢佰草的房间里。两个女孩子在一起总有说不完的话，有时候说累了，就在月光里躺一会儿，熨帖安宁。看看时间，往往已是夜半。佰草说她饿了，喜艾说自己也饿了。两个女孩就悄悄潜入厨房煮面条或者炒饭来吃。吃完后更加睡不着，回到床上继续聊天。

佰草醒来第一句话是，有没有人替我跳《绿衣》？这句话让病床周围的老师同学感动不已，也让爷爷奶奶爸爸妈妈还有喜艾心疼透顶。别人认为佰草一心关心集体，连自己是急性阑尾炎都不哼一声。老师当即说，一定要让陈佰草同学做学校下一届少先队大队部部长。而喜艾知道，佰草伤心的是自己付出那么多努力却都是枉然，那角色还是叫其他同学代替了。佰草这才感到肚皮上撕裂火烧的痛苦。眼泪立刻流出来，那是一种崭新陌生的疼，特别辣特别凶，几乎要把她淹没撕碎吞噬。而内心的委屈更加强烈，她明知道当这么多人掉眼泪很没面子，但实在止不住，越想越羞，眼泪流得更厉害，索性把脸埋到被子里不出来了。她又想到自己生病又要落好些日子的课，马上都要期末考试了，一点儿也不能放松的，内心涌起万千心事，真真愁坏了她，未愈的刀口疼得更厉害了。

冯家姆妈不仅会做衣裳，更做得一手好菜。她一个人经营着裁缝店，又带徒弟又抚养女儿，还照顾双方二老。她男人在外地做泥瓦匠，老实沉默。大家都说他娶到这房媳妇福气好，虽然这女人有时脾气不小。

一直以来，都是喜艾给佰草买这样那样的食物，佰草也习惯了喜艾姐姐般的关怀照料。而那一日，喜艾却勉强笑，佰草，我不想吃，我们回去吃好吗？你奶奶一定做了很多好吃的。

佰草搂紧了奶奶。

奶奶的话果真灵。整整一天，雪还没有停。小镇上不时传来咯吱咯吱的断裂声，该是树枝经不住厚雪堆积而纷纷折断。难得的大雪对于孩子们来讲真是盛大的惊喜。而爷爷却开始忧心，道是多少年不见这么大的雪啊。他怕雪冻坏心爱的花草，冒雪和奶奶一起把盆栽的花草全部收到塑料暖棚里去。荷花缸里也落了厚厚的雪，奶奶怕冻坏缸里的几尾青虾，把缸也挪进屋。

那一日，佰草与喜艾没有吃到排骨炖藕。在以后所有的岁月里，喜艾也再没有吃到过排骨炖藕。

有人拉开她，要把那正在冷去的肉身搬走。她疯狂地扑回去，妈，妈！她紧紧趴在母亲身上，用力摇晃母亲伤痕累累的身体，撑开母亲紧闭的眼，用力撑开，妈，妈，你看得见我吗？

最后，回信是这样：

奶奶来开门，喜艾非常不好意思。奶奶看着喜艾发间的白头绳，心疼不已，忙拉她，乖囡，早要你把我家当成自己家一样，这可不许走了，一个小姑娘住那黑黢黢的阁楼太作孽了！

佰草急了，你是不是一直不吃饭？

佰草心里堵得很疼。这是她第一次亲见死亡。她看见，一个原本好端端的妈，一个原本准备要炖排骨藕汤的妈，一个会做各种好看衣裳的妈，就这样，突兀地，没有任何预兆地，躺在冰冷的地方，又在烈火里化为灰烬。她无法想象喜艾内心的痛苦，她只有默默待在喜艾身边，拉着她冰心骨沁的手。喜艾一直不说话，也不流泪，不睡觉，不吃东西不喝水。这吓坏了佰草。三日后，冯家母亲下葬。喜艾看着小骨灰盒没入泥土，看着坟头渐渐堆高，猝然晕倒。醒来时，她已睡在自己的阁楼上，佰草陪在一旁。她笑了笑，佰草，我饿了。睡了一觉真舒服。佰草害怕极了。倒是喜艾微笑，不要担心我，我真的好了。佰草，你不要担心我，我知道我妈已经下土了，不会再醒了。佰草，我们都会死的，只不过是早晚。别人死了我们难过也没有用，总不能跟着一起死。

佰草快要哭了，拉起喜艾就往家去。离院门老远就大声说，爷爷奶奶，以后喜艾就住我们家了！

在喧嚷人群中，喜艾蓦然看到了满面鲜血面色乌紫的母亲。她的笑容与话语刹那冻结。她木痴痴拨开人群去看仔细，于是她看清母亲右手拎的排骨，左手拎的藕节，看清母亲格子罩衫上别的拖着长长丝线的绣花针。喜艾俯身，妈，妈！

而那一刻，她们，听到了沉闷厚重的巨响。应该整个青绵镇都听到了，那坍塌崩裂的灾难之声。她们面面相觑，一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而惊呼渐渐从小镇东南边传来——农贸市场被雪压塌了！

而那年的青绵镇，也没有了春节的喜悦。那场坍塌中，死伤数十人。喜艾人一下子焉了。冯家裁缝铺子冷清清关了门。

喜艾说，人有灵魂吗？死了之后还有感觉吗？

喜艾笑容愈发勉强，佰草，我怎么会不吃……

喜艾打了个寒战。佰草也害怕了，这时候月光不再明净温柔，似乎笼上阴翳与森然。西厢房里似乎是奶奶翻身的窸窣声。佰草钻到喜艾怀里，完全被恐惧攫住。而喜艾呆呆望着月色，眼泪渐渐涌出。很久过去了，佰草已在喜艾怀里熟睡。而喜艾怎么也睡不着，她在想许多事。妈再也不会回来了，爸爸又是木头一样的人，爷爷奶奶年纪也老了，裁缝店也开不下去了，这个家怎么办。爷爷奶奶怎么办，她怎么办。上学要花很多钱，而爸爸一年也只挣那么一些。她想得绝望起来，泪水又一点点盈满眼眶。见得佰草熟睡的面容恬静可爱，丝毫没有忧伤的模样，又是疼爱又是羡慕。眼泪顺着眼角流下来，打湿了枕巾。她在心里一遍遍喊着姆妈，想着姆妈的模样。她问姆妈自己到底该怎么办，她问姆妈为什么这么狠心丢下她决然离开。她小心下床，在水磨青砖地上对着月亮跪倒，默默良久。

而春天，佰草也收到了一封盼望已久的信。是初染。信很简单：

秋天来临的时候，她们都是六年级的学生了。而学校也很讲信用，让佰草做了少先队大队长。班上的孩子都长高不少，而佰草依旧没长开，座位在第一排，做操也在第一排。但她是大队长了，第一次站在升旗台上讲话虽然有些胆怯，气势依旧是拿住了，把那篇文采很好的演讲稿不紧不慢地读出来，所有人都为她鼓掌。她红着脸微笑。台下的喜艾望着佰草，激动得呼吸急促。当大队长有一件重要的事——领导手下的中队长小队长完成学校的“十查十比”。“十查十比”有“出操”“红领巾佩带”“进出校门”等等十项评比内容，是评比文明班级的重要依据，也是各班主任能否发奖金的重要依据，学校上下都很重视。每日清晨，都会有安排好的相关学生在校门口检查。做早操时，会有学生仔细检查……放学时，大家就会把一天的检查结果交给大队长统计核对，再由一名同学把总结果抄到学校大门口的黑板上。这是项烦琐而光荣的任务。有时候甚至会有老师笑眯眯凑到佰草跟前，陈大对长啊，今天我们班的评比成绩是什么？开始佰草总是红着脸不敢违老师的意思，乖乖把登记表给老师看。老师看后又会说，陈佰草啊，你看我们班这半分扣得……哎呀，算了吧……佰草脸涨得更红，窘在那里，不知所措。老师继续笑着劝，你还小，不知人情世故呀。你今天帮人一个小忙，别人他日也会还的。佰草就糊里糊涂改了分数。后来喜艾知道了跌足叹，怎么这么痴！要是每个老师都要你改分数你怎么办？况且你这么好说话，人家非但不觉得你好，反觉得你没主见耳根子软。

而此时的佰草却开始想念初染。出去参加比赛，她一直希望能够遇见初染。初染一定也是成绩很好的孩子，也应该来比赛的。但佰草失望了。她想，初染还记得她吗？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她呢？她连一封信都没有写来。

大雪从年前落到年后。

喜艾牵了牵嘴角，没事……我真的不饿。

每天整理好评比结果，校园里都空荡荡了。喜艾在一边等她，帮她一起算分数一起登记。两个小姑娘手拉着手，夕阳把她们的影子拉得很长。佰草暂时还不能想象那时的喜艾生活有多么捉襟见肘，只是没心没肺地说，我们去吃糯米汤圆好吗？我饿了。

考完试，孩子们在学校疯闹。男生把条凳倒过来放在雪地上当作滑雪板玩。这边一堆打雪仗的，那边一群堆雪人的。奶奶颤巍巍来接佰草回家。喜艾也跟着一路。她唧唧喳喳兴奋得很。说是她妈妈今天要做排骨炖藕，要佰草一起去吃。

渐渐，佰草学会了拒绝，小脸一板，一副严肃模样，逗得老师笑了，一来二去，也不来为难她了。

期末考试那天下雪了。因为气候温润，小镇的雪是留不住的，多是边下边化，又潮又冷。小镇人称之为烂雪。而那日的雪，却是实实在在的干雪。团团絮絮丰丰饶饶可爱极了。雪花悄悄堆积了一夜，给小镇以难得的银装素裹。爷爷照例早早在盛开了腊梅花的院子里打太级。奶奶把温暖被窝里的佰草唤醒，给她穿了很多衣服，撑得佰草像可爱的洋娃娃。腊梅的香气与水仙的香气混在一起，叫佰草怎么闻也闻不够。再看那大雪，佰草激动得叫起来，忍不住在窗台上抓了一把雪在掌心。奶奶忙吹开雪把佰草的手捂在怀里，冷啊，别生出冻疮来，今朝还要考试呢。佰草一脸失落。奶奶劝慰，没事的，保证佰草回来天还在下雪，考完了奶奶陪你弄雪好不好？

就这样，等到春天来到的时候，喜艾又会笑了。她的笑和经了一冬寒霜再度绽放的花朵一样，美得叫佰草想哭。

但事实上佰草的确得到了很多意想不到的收获。一直帮爸爸在外忙公司事务的妈妈留在青绵整整一个月陪伴照料佰草。虽然佰草总觉得和妈妈没有和奶奶那么亲密，但毕竟是妈妈，疏远再久只要待两天自然会熟稔起来。妈妈天天亲手炖汤给她，虽然在佰草看来妈妈的手艺远不如奶奶，但那是妈妈亲手做的，一年里都吃不了几回。妈妈帮她擦身子洗澡，不许她自己乱动。她起先忸怩着不好意思这样做。妈妈俨装生气，你不是我肚子里落下的肉啊？长大了还乱害羞，妈妈可要生气了。佰草只好钻进被窝小心地换下衣服再探出手把衣服搁给妈妈。妈妈笑了，轻吻女儿光洁明亮的额头，温柔地用热毛巾擦拭女儿受伤的身体。那种遥远的幸福几乎叫佰草窒息。佰草还不能去学校的日子里，妈妈亲自给佰草上课。喜艾每天放学也会回来把笔记和作业给她看。那段日子该是喜艾做笔记最认真的时候吧。做完作业，又复习预习完功课，喜艾就在她床边讲学校有意思的事。听得她咯咯直笑。妈妈心疼，轻点笑轻点笑，刀口要痛的！就这样，佰草的功课一点也没落下。回校上课刚好赶上全市小学生数学竞赛。佰草报名了，还轻松拿了一等奖。数学老师扶着银边眼睛，环视全班，你们要向陈佰草学习！生病休息这么长时间，学习一点也不落后，还这么优秀！之后又是全市小学生作文比赛。佰草顺利通过初赛，又夺得魁首。那真是佰草丰收的季节。老师们更疼爱这个看去瘦弱乖巧的小姑娘了，校长更是开大会点名表扬，在刺刺剌剌的喇叭里朗读佰草的获奖作文。佰草接受表扬时总是一脸淡然，似乎很不在意。而内心却像有几百只小鹿欢快奔腾，心都要蹦出来了。喜艾好像比佰草更开心，她骄傲地跟别人说，你看，佰草最厉害了。别人讥笑，又不是你。成天佰草佰草的，你真是贱。喜艾毫不在乎，依旧笑嘻嘻，我厉不厉害勿要紧，要紧的是佰草只跟我好，我也只跟佰草好。

喜艾说，没事，我不怕。真的，再说我乡下姑姑要搬来住了，不要担心我的。

佰草缩着身子，我不知道，应该有灵魂吧……但是应该没有感觉，不然……在火炉里烧，一定会疼死……

佰草蓦然醒悟，支吾了半天小声问，喜艾，你回家去哪里吃东西？你爷爷奶奶家那么远，就你一个人住着……

喜艾欢欢喜喜跟佰草祖孙二人说话。雪片飞扬，冰凉地化在她饱满美好的额头上。佰草心里泛起柔软的温情。喜艾真是个好姐姐。

小镇开始准备过年了。洁白的米粉从磨房里一袋袋磨出，被晒到家家户户的竹筛里，准备做年糕。灌好的香肠一串串挂在走廊里风干。新鲜带鱼被剪成精致的一小块一小块，用红绳串起高高挂着，害得猫咪翘首仰望无比渴望亦无比失望。家家都在置办年货，太阳也成了谗嘴的小孩子，不然阳光里怎么有那么迷人复杂的食物香气呢。

佰草坐在窗前把初染的信来回颠倒看了无数遍，心里像有无数彩色翅膀的蝴蝶在飞舞。一时间有许多话堆积着要说，却不知从何落笔。写了撕，撕了再写。燕子在廊檐下啁啾不止，蜜蜂和蝴蝶飞来飞去。院子里花开正好。竹箩里晾着清凉芳香的草药。这情这景让佰草感觉千回百转，绵密心思缠绕来回，就成了淡淡的不可言说的惆怅。她像个大孩子那样叹口气，又撕了一张信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