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张浦镇政府
喜艾的眼泪随着佰草的转身而狠狠落下。
板报快出完了，右下角空出一小块。她想了想，描几支虞美人，把李煜那阕词抄上。转身时，发现纪天旻略略红着脸看她。
于是选择了最古老的方法——占卜。她裁了八张纸条，四张写“成功”，四张写“失败”。把纸条揉成团，合眼去抽。
她突然想起什么，妈妈，你知道吗？一中在我们学校有一个加分名额。可不可以……要来给我？
她在想，如果能找到他，那么自己不读书了，跟着姑姑做糕团生意，为自己攒钱买嫁妆。等三五年后，就嫁给他。
别人见她疲累不堪的模样，好心给她水喝，并把惊蛰家的方向指给她。别人很奇怪，说惊蛰不是戏团里弹琵琶的吗？女儿要死了，娘子么也老早跟人跑了。他家里没有人了，他自己也从来不回来的。姑娘你认识惊蛰？找他有事？
——当然，都是后话了。
惊蛰的张浦，原来路神还是在帮她找他，连姆妈也在帮她。原来她与他的缘分还没有尽。她去路边小百货店问，可认识张惊蛰家。
中考……她脸色又阴了。
佰草心一动，脸更红了。她现在那么热切期望能和纪天旻一起去一中，她觉得有了他，自己就不会再孤独。这种感觉又甜蜜又疼痛，她不禁又看了看纪天旻，这个成长中的少年，眼神干净纯洁，瘦瘦的脸上写了坚定与执拗。而纪天旻恰亦在看她，这回他们都没有匆匆避开，只是小心地，欢喜地，望着对方，轻轻地笑了。
她侧头微笑，那他自己怎么不来请我？哼，我不去了。
没什么。佰草神色淡淡。
这一切，喜艾没有告诉任何人。连佰草也不告诉。她知道即使跟佰草说了，佰草也不会上心。
还可以减少竞争压力。这句话她没有说出来。因为她知道，那个名额很有可能会给纪天旻，而纪天旻得到这名额也一定会考上一中。想到这里，佰草咬牙决定，妈妈，帮我嘛，我要那个名额。
周日下午，学校放假。她一个人在校园里出黑板报。陈佰草一个人就能出好板报，这是大家都知晓的。从前出板报时，佰草是总负责，再把任务分配给别人。而当她发现别人的不足时，总是微笑着，轻言细语说，你先回去吧，我来好了。别人本就不愿出板报，一听这话如蒙大赦，千恩万谢。待众人离开，佰草又细细把那些不满意的地方擦去，极有耐心地重新写完画完。她用这种沉默温和的方式证明了自己的实力，也拒绝了别人的参与，还让别人乐意接受这种拒绝。时间一长，出板报就全交给了她。
妈妈笑，那当然轮不到你啊，你是青绵中学成绩最好的，根本不需要那个名额。那名额是给那些中等同学的。佰草啊，不要乱想啦，你这么出色，还担心什么呢？
她发现自己迷路了。远处虽有家家灯火，却不是她熟悉的。大片田野在春夜凉风里起伏澎湃。她的身体竟也受到某中隐秘的暗示，似乎要随那麦浪那油菜颠簸荡漾。春|水潺潺，夜鸟暗鸣。
福娣就这样睡过去了……
这是她第一次细细看纪天旻，突然发觉他笑得很可爱，并不是自己想象得那么讨厌。她也眯起眼笑了，温柔乖巧的小模样。纪天旻忽然在她怀里放了大把奶糖巧克力糖，还微微红着脸说，我姐姐结婚，这是喜糖，送给你。说完就走了。
喜艾生起满心的孤独。她已经是一个人了。姆妈走了，惊蛰走了，现在，最叫自己心疼的佰草，也要离开了。他们注定与自己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她将去读全市最好的高中，做优秀的学生，考优秀的大学，嫁优秀的男人。到时候在她那里，自己得到的，也许是淡淡地带着怜悯的友谊。佰草已长大，她能够看清佰草眼里深藏的坚定。佰草已不需要她的心疼。这时候，她多么希望佰草可以笑着喊她，喜艾，愣什么呢？快走啊。
不要过几天。佰草很坚定地说，就明天去。或者，你现在就可以去。妈妈，那个名额，我要定了，我一定要。
她的意思是，惊蛰，你也该来找我。
初赛结果下来，佰草与纪天旻都通过了。而纪天旻的成绩却比佰草高出十多分。佰草感到莫大的耻辱。随后开始了复赛。前一晚佰草又一个人去小镇中学的操场跑步。依旧是十圈。她告诉自己，一定要坚持下来，只有坚持下来，明天的复赛才能成功。
佰草嘟起嘴，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妈妈，我就要嘛，有了那个名额我可以更加保险，还可以……
福娣眼皮越来越重，眼神也渐渐灰暗下去。但她还是微笑着的，爸爸，我看得见你。还能听得见你弹琵琶。爸爸，我想睡一会儿。
查完自己的分数，她目光迅速锁定了纪天旻的成绩——625，比分数线少了十九分。
我可没有乱讲哦。喜艾笑眯眯的，要是我乱讲，你就不会脸红啦！还有啊——今天下午你一直都在吃的糖，可是他送的？我听九月他们说，每天上课，纪天旻都会看你看好久，眼睛挪也不挪呢……
她要回去，她只有回去。她想起小时候姆妈说过，如果一个人迷了路，千万不要惊慌，静心为四个方向的路神磕头，再闭起眼往空中抛一颗石子，石子落往哪个方向，就是路神给你指的路。
佰草……他欢喜且犹豫地唤了一声，我也要考到槿安一中去，和你一样。
之后的日子，虽然喜艾还是与佰草朝夕相处，但那种淡淡的尴尬已无可消除。就像一道玻璃屏障。谁都不愿意去打破，隔着那透明的拒绝望望彼此，够了。
次日黄昏，喜艾早早去戏台。却不见惊蛰，操琵琶的是另一个女子。她慌忙挤出人群去文化馆，而人去楼空。她一路狂奔，也不知道往哪个方向，只是飞快奔跑。她感觉惊蛰像一阵风，卷着他薄纸般的小女儿越走越远找不到踪迹。
他们把风筝线剪断，任之天南地北飘飞去，仿佛是放飞了共同的梦想，内心熨帖且塌实。佰草不会骑自行车，于是纪天旻骑车带她去九月的家。
几天后，青绵镇小雅间内，佰草父母用一场丰盛宴席在老师那里为女儿争取来那个看似不必要的名额。
她拣起一粒石子，按照姆妈的说法朝四个方向磕了头，告诉路神，她要回家，请路神指引。手起手落，石子骨碌碌滚往一个方向。她心一横，就朝那方向去，那里是青绵吧。
他一激灵，用力摇福娣，不许她睡去。他怕这一睡，再不会醒来。而福娣的声音却越来越小，爸爸，我只是睡一小会儿。我马上就醒，真的。
心情突然变好了，脸色也好看不少。她收好那张写了“成功”的纸条，推开门，含笑道，我想吃汤圆。那声音里都有撒娇的意思了，奶奶很高兴，忙去厨房准备。妈妈也说，压力别这么大好不好？这种比赛有什么好在意的？中考又没得加分。
她感到前所未有的紧张。辛苦多日，终于要比赛了。经过这段时间的刻苦，她数学成绩已有本质飞跃，妈妈非常满足，对她复赛得不得奖一点也不在意。而她在意，那不是简单的复赛，那是她与纪天旻的较量。纵然她脸色再平淡言语再温柔，细心人总能看清她眼里的狠劲。
她在清冷门庭前驻留片时，觉得心事已了，冷静下来。突然想这么晚没回去，姑姑不知急成什么样子。这回没有求路神，而是问了小百货店的人，怎么回青绵。恰好店里有人要送货，顺路经过青绵，她没有多管，搭车回来了。
张浦！
妈妈想了想，好的，过几天我去和你们班主任说。
喜艾眼里涌起悲凉。佰草还在朝前走。走了一会儿觉察喜艾已远远落在身后。她回头看喜艾。喜艾也在那里看她。那是喜艾第一次用那种复杂忧伤的眼神看她。她心一怔，这才知她们从童年时开始的友谊已日渐淡薄至此。之前是没有人想挑明，现在，现在终于清楚了。彼此间的一个眼神，比什么都清楚了。
佰草唇角微扬，你考得也很好。而且——你好用功啊。
幸好——展开纸条：成功。
佰草脸一红，忙装做看云，口里说，随你呀！
中考前的日子，佰草总能频繁收到纪天旻的信。这个寡言的男生却能写很长的信。他的字并不好看，这使他的形象略打折扣。还好，这没有影响到佰草的心情。他在信里倾诉三年来对佰草的感情。他说自己原先成绩并不好，但为了能和佰草近一些，他就用功学习。他说特别心疼佰草微微皱眉微微眯眼的模样，可爱极了。他说他说……他的信给佰草带来各种奇怪的感觉。一会儿觉得好笑一会儿又是感动。她很少回信，表面淡然。而却不舍得把他的信全然弃置，而是小心收好，很隐蔽地藏起，有时候悄悄拿出来看，重温那暖暖的惴惴的感觉。
她长长舒了口气，少年老成地松开眉头，告诉自己，这是天意。
她一口气跑了很远很远的路，已经不是在青绵了，水泥路在眼前交错纵横，天也黑下来。她突然想去张浦镇。对，张浦。惊蛰可能带女儿回张浦了。但她不认得张浦的路。她站在黑暗陌生的岔路口，鬓发散乱气喘吁吁。绝望与凄凉铺天盖地而来。她到底在做什么？她真是个傻瓜。姑姑说得一点没错，她是个浪荡蹄子。她蹲在路口大树下，想哭，又不敢。夜实在太黑，似乎一点响动都会惊扰暗处的鬼神。
妈妈笑，哎呀，不要担心。你现在数学又这么好了，中考肯定没问题，一定能考上槿安一中的。
青绵镇外的村子，大片盛开的油菜花。天是那种无可描述的明澈之蓝，宛如婴儿的眸子。云一絮絮的温柔牵扯，闲散淡然地浮着。沟渠里长满碧绿青草，蚕豆花与豌豆花宛如蝴蝶。纪天旻要她拿着风筝，自己一面奔跑一面放线。他大呼一声，放！佰草就用力放开风筝，纪天旻熟稔地放出长线，风筝越飞越高，渐趋平稳。佰草的心，也如那风筝一样飞上云霄。纪天旻摘了豌豆花，撕开，要佰草吃花心的汁水。清甜滋润的，佰草也俯身摘一枚豌豆花给他。来来回回就仿佛返回了童年，有了青梅竹马的意思。累了，把风筝线轴插在田埂上，倚靠着田野中央的草垛坐下，花香浸润。细小的飞虫扑来扑去，像他们此时扑来扑去的心。佰草想，纪天旻原来这样可爱，当初怎么那样敌视他呢？真是莫名。
就是这两分，横扫了佰草多日的阴影与不快。她觉得自己可以好好睡一觉，好好吃一顿，好好笑一场了。她不动声色地走在小镇中学的玉兰花树下，用心花怒放形容此刻心情一点不为过。而迎面走来了纪天旻，她一惊，不知道说什么。而纪天旻竟很腼腆地笑了，陈佰草，你考得很好呀。
佰草心里泛起浅浅的欢喜，那糖果的甜味又缠绵着回到舌间。她拍手同意，对纪天旻笑得天真无邪。
他家境不甚好，家里不可能花钱让他读一中。而她，自然更不可能为了和他在一起去什么二中三中。
她严肃地点头。
不是梦，喜艾清楚地知道自己的身体还在琵琶弦上荡漾，自己昨夜才上过那消魂荡魄的夜航船，自己还清清楚楚听他说，他不走了，他要日日弹琵琶给她听。
而又过了几天，复赛成绩下来，佰草与纪天旻都获得省二等奖。这应该是个很不错的成绩，而佰草依旧心怀不甘。她看似平静地向老师询问考试成绩，老师笑，都得了奖了，成绩无所谓啊。她就很平淡地扫了一眼成绩表。叫她眩晕的欢喜立刻席卷她——她的竞赛成绩，比纪天旻多了两分。
中考成绩出来了。那加分名额对佰草来说自然是浪费。她以青绵镇第一槿安市第五的好成绩录取于槿安一中。
她笑，你怎么来了？
想起姆妈，喜艾眼有些湿。她想此时姆妈也在天上看着自己吗？姆妈一定会指引她回家的。
她来到了一个陌生的小镇，借着路灯光，她看清墙上一行标语的落款——张浦镇人民政府。
说话间，恰好纪天旻和一群男生路过。纪天旻微微看她一眼，恰与她目光相接，两人都迅速避开目光。而那些男生都呵呵笑起来，眼神里是默契与善意的笑闹。佰草突然来了火气，觉得大家瞒着她构建了一场阴谋。而她很会控制自己的感情，只是狠狠剜了纪天旻一眼，头也不回地离开。
佰草抱着一捧花花绿绿的糖果，轻轻笑了。她剥开一颗放到嘴里。那么甜，猝然而来的甜激得她再次绽放笑容。
那日放学，喜艾忽而神秘兮兮凑到她耳边说，你晓得吗？人家纪天旻对你有意思呢！
心狂乱跳动，仿佛成败真的由这些纸条决定。
彼时的佰草眼里心里只有数学竞赛。
他突然转头说，陈佰草，我可不可以叫你佰草？
她愣了，模拟考试中，他从来没有这样糟糕的分数。他说过，要与她一起考取一中的。他说，他一定可以的。他说过的。
九月是个很活泼的男生，几乎全班人都来为他过生日。纪天旻带着佰草来到九月家时，人基本到齐，都站在院子里笑嘻嘻看他们。佰草脸红透了，神色楚楚走到喜艾身边。
乱讲！佰草似乎生气了，不许乱讲……
从此，她再没见过惊蛰。这个会弹琵琶的年轻父亲，抱着女儿冷去的身体，盲目走着，见河过河，见山过山。草草葬了女儿，又继续朝前走。他忽然想起自己曾路过一个小镇，遇见一个美丽的少女，还答应她为她留下，为她弹琵琶。他笑了笑，觉得那是一个梦。他没有哪里可以去了，身无分文。还好，还有琵琶陪着他。他两泪泫然。于是在落脚的地方为过路人弹琵琶，挣微薄收入勉强度日。就这样，带着琵琶情人流浪漂泊。
纪天旻慌了，在那里摇来摇去不知如何是好，又嗫嚅着说，我……我带你去放风筝吧，油菜花都开了。
他感觉女儿的身体越来越轻，他使劲喊，福娣，福娣，你看得见我吗？
佰草愈来愈喜欢那种孤独的安静。在她看来，人生就像一场跋涉。每个人都会根据自己的实际情况选择不同的落点停留。而愈往前走，道路愈难，风景也愈好，而同路人愈给你惺惺相惜之感。她知道自己与喜艾的落点不同，看到的风景也不同，那么，就不会有惺惺相惜，今天的隔膜也在情理之中。虽然内心歉疚，但也不去多管了。
那是佰草一生难以忘却的美丽花海。
她很快清醒过来，冷静地穿过人群，穿过那些向她热烈祝贺的人，径直回家去。
喜艾在惊蛰家门上用粉笔写了一行字：惊蛰，我是喜艾。我来找过你了。
而老天没有成全她。惊蛰根本没有回张浦。福娣突然病重，他连夜带福娣去城里医院。福娣在他怀里说，爸爸，爸爸，我累。
那么，他们的缘分也就这么浅了。以后，他也“心疼”不了她了。
而一直走了很久很久，却觉得路越来越陌生。她内心惴惴，怕出错，又在一片芦苇荡边求了路神。奇了，依旧是那个方向。她只好硬着头皮继续走。
她想，如果自己没有去争取那个加二十分的名额，而是让给了他，他就没有问题了，他们就可以在一起了。她一时间头昏脑胀，窗外碗口大小的栀子花开浓烈。但馥郁芳香叫人忧伤。
纪天旻支吾了一阵，说今天是九月过生日，九月要他来请她吃饭去。
喜艾紧紧跟着她，佰草，你生气了吗？我刚刚也是开玩笑的。
她脸色苍白汗涔涔跑回家，饭也不吃就进房间。
后来张浦镇政府拆危房时，把惊蛰家那间小院子拆了。也没有人在意门上淡淡的粉笔痕迹。因为日晒雨淋中，那行稚气的字早已模糊。而喜艾那个决定也模糊了。一些年后，她自然嫁给了其他人。也许上街买菜路过弹琵琶的小摊，也不会认出那枯槁消瘦的男子是当初带她上夜航船的张惊蛰。随手扔几个硬币下去，看也不看就经过了。也难怪，琵琶弦早已老化，弹琵琶的人也沧桑老矣，再弹不出当初叫人落泪的曲子。
但佰草没有。佰草只是淡淡地看着她，淡淡转身，独自离开。
夜已深。她拖着疲惫的身体朝前去。视野里点点灯火次第熄灭，田野与村镇都要休息了。陌生的狗对着陌生的她挑衅。还好她并不怕狗。姆妈说过，狗是最通人性的。只要你不对它凶它也不会冒犯你。而如果实在有狗不放过你，那么你就蹲下。狗最怕人蹲下，因为狗很害羞，它怕你看它的屁股。记得当时听妈妈这样说，喜艾还笑了半天，说狗怎么会害羞呢。而后来一次，一只大狼狗对她狂追不已，她绝望中真的蹲下来，而狗竟摇摇尾巴飞快跑了。
她有一丝恍惚。从来，都是喜艾待她最好，牵着她的手，为她买食物，帮她解决尴尬，无怨无悔。而她享着喜艾的好，推三阻四并且斟酌踌躇。她若有若无地隔绝着喜艾拒绝着喜艾，什么理由也没有。那种天长地久细水长流的伤害，终于让喜艾感到凉了疼了。两个女孩就这样隔着距离默默站着。
她需要安静下来。
这一切是不是一场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