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藤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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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萦绕不散的中药气味叫佰草脑袋很涨,好半天,才发现已是生物课,而手中那张数学试卷也只做了一道题。她长长吐了一口气,心轰然落地,剥离出绵绵不断的幽怨。她躲在高高的书本后面,在草稿纸上写零散不成段的字句。她平静微笑,内心却有淡漠的悲伤。
佰草突然疑惑,纪天旻也可以像沈家程对初染那样对自己吗?她想起从前的清晨,想起大片油菜花海上飞扬的风筝,想起舌间甜甜的糖果味道。又沧桑又温暖。她悄悄地想,这也是喜欢吗?纪天旻一定是喜欢她的。她尽力不去多想,因为觉得很不好意思。如果他可以一直对她好,也是寄托和倚靠。她喜欢这种感觉,甚至想在他面前生一场病,喝他拿来的药,被他送到医院去……
说着又是剧烈咳嗽。
去三中的公交车来了,纪天旻上车前突然拉了拉佰草的手,佰草内心战栗,想起初三时考试,他们座位总是前后安排,发试卷时他也曾有意无意碰过她的手,那种感觉宛如电流击穿全身。现在这种感觉又回来了。她呆呆地看公交车远去,阳光从香樟树叶间徐徐洒落。她蓦然转身,像从前在小镇操场上一样飞快奔跑。
我又何尝不好呢!佰草轻轻笑,眼神掠过不远处的沈家程。还没来得及将眼底一痕忧郁收走,初染就笑嘻嘻走来,拉着佰草的手问,你同学呀?
一中外面是一条长长的街。广玉兰沙啦啦摇动油绿饱满的叶片,佰草和纪天旻在斑斓树影里慢慢走。风是冷的,气温很低。路边理发店紧紧关着玻璃门,时不时有洗头水从里面泼出来。精品店里总盘桓着一些女孩子,来回挑选各种小东西,还笑嘻嘻和店主搭讪。书屋门口的藤椅里躺着倦懒的猫咪,透过淡淡的阳光可以把猫咪耳朵的细细脉络历历看清。烧烤摊散发出固执的热油熟香,腻腻的亦很诱人。一个骑三轮车的长发女人,裹着暗纹绿头巾,来回扭动壮硕臀部,拉着一车五颜六色的糯米糕点。车龙头上的小喇叭里刺刺拉拉喊,糯米糕,糯米糕呀!
而她心情却好不起来。秋天一日日深了,银杏叶开始大片大片轰然坠落,像集体赴死的蝴蝶。来到槿安,来到一中,她似乎丢失了什么,再没有从前在青绵的心境。那么想念青绵。抬头看絮云朵朵的蓝天,眼泪竟猝然盈满眼眶。这才知自己内心寂寞,那么想回青绵。院子里菊花该是开了吧,奶奶该准备刺绣菊花枕头,爷爷亦要开始泡菊花药酒了。那一截一截缤纷清香的记忆叫她痴然迷醉。真想枕着青绵的鸟语水声好好睡一场。于是佰草趁放月假时自己坐车回青绵了。
爸爸妈妈对她的成绩尚且满意。他们说,只要这样一直保持到高三,考名牌绝对没问题。女孩子最怕的就是高二时成绩一落千丈,怎么拉也拉不上来的。
这时佰草心里就一颤,埋头细数碗中饭粒。而阿姨已转移话题,不说沈家程了。但佰草整顿饭都没吃好,一直努力掩饰心事重重的模样。阿姨倒担心,佰草,是不是阿姨做的菜没你妈妈做的好吃?佰草慌忙摇头,甜甜一笑。
爷爷奶奶一见佰草,都愣了。佰草一脚还在门槛外羞涩徘徊,一脚已急匆匆迈进门内。果然院子里大片红紫烂漫的菊花,新切的草药晾晒在竹筛里,是新鲜好闻的味道。墙角枸杞果子已然成熟,成熟的浆汁仿佛即刻便要涌出。一颗颗饱满圆润,盈盈如坠,像玛瑙珠子那样可爱。佰草心一下子松了,竟有些委屈,凄凄地望着祖父母,像迷了路,又刚刚找到家的孩子。那惆怅忧伤娇气的眼神叫奶奶心疼极了。奶奶说,哎呀佰草,你一个人回来了?是坐车的吗?爸爸妈妈没一起回来?这会儿放假几天?在家里睡吧……
佰草也尝试从初染那里得到一些信息。她很无意地问初染,你和沈家程以前是同学啊?
而转身间,就是他在面前了。略略羞涩地笑着,半年没见,他似乎长高了,嘴角甚至还有浅浅一圈温柔的绒毛,像小雏鸡身上淡淡的细羽。他喊她,陈佰草。
语文科代表实在是很难当。语文作业本来就没有多少人认真做,尤其是那些男生,不过还是敷衍了事。每日收作业成为最叫佰草尴尬无奈的事。佰草在黑板上认真写下:请各组组长把今天的语文作业收上来。
二班啊,一年二班。初染抢着说,你是要写信吧,呵呵,一定要常写信哦!
佰草从玻璃反光中看到,初染在家程温和宽容的目光里乖乖喝下那杯香苦萦绕的中药。世界在片刻间静默。初染手抓着教室门框,接受家程宠溺心疼的目光。佰草紧紧抓着笔,指甲不知不觉嵌到肉里去。直到感觉疼,才发现初染已回到座位。在佰草听来,初染浅浅深深的咳嗽里都有了愉悦的味道。
是啊,我们一个班的。哎呀我跟你讲,那时候他可调皮了,哪里像现在这个样子。我们教导主任有点结巴,主持升旗仪式却又罗嗦得嘞,烦死了。家程有一次在国旗下讲话,竟然学起了教导主任的结巴,同……同学们……老师……师……我们想笑得不得了,教导主任估计也气得半死,却又不能拿我们怎么样。后来教导主任就很少主持升旗仪式,也没那么啰嗦啦。
佰草突然有一种被欺骗的耻辱。明明见初染那么不用功那么不在意,根本不见她记笔记,作业经常抄,也很少复习……可还是考得这样好。她似乎真的低估初染了。究竟是初染太聪明,还是初染太虚伪背着她用功呢?她想得头晕目眩。
而当第一场寒流光临槿安时,初染就病了。咳嗽,发烧,脸红扑扑眼神惺忪。她病的模样叫人心疼极了。佰草买来药叫她吃。她懒懒地把药搁下,撒娇说不想吃药。佰草俨装生气,轻轻拍打初染的脸蛋,像姐姐一样温和。初染把冰凉的双手钻到佰草怀里,偏过脸就是不吃药。佰草说,这么不听话,等你妈妈回来了我一定跟她讲。初染笑嘻嘻,我才不怕。
但佰草分明捕捉到初染眼底的一丝闪动。
她突然有一种强烈而奇妙的预感。她想起了一个人,他也来了吗?她记得他似乎考取了三中,于是环顾四周,寻找三中的人群。一种几乎窒息的紧张死死攫住她,她看到有一队同学,他们似乎穿着三中的校服。而细细看了好几遍,却不见他。于是收回搜索的目光,颓然转身。
初染笑,怎么不送呢?本来就是我们两个在做嘛。
她像从前那样在小镇中学的操场上一圈圈奔跑。她舒开双臂,似乎要拥抱这苍茫暮色。她心绪凌乱。要回槿安了,要去上课了,要面对那么多同学了……真的很烦。她怕,但她躲不开。
在无人处,她甚至夸张地张开双臂,冷风袭人,凉飕飕钻进她的脖子。但她依旧感觉,被他拉过的那只手灼烫无比。她伸出舌头,那股甜味愈加浓郁芬芳。她几乎陶醉了,胸腔里鼓满膨胀的温暖。
有一杯热气缭绕的中药。佰草很快闻出熟悉的味道,并辨认出其中大概有桑叶、连翘、苦杏、桔梗、甘草、芦根等等药材。显然,这是疏风清热宣肺止咳的方子。佰草知道是谁来了,佰草不愿见,心里涌起淡淡的酸意。她悄悄坐正了身子,侧过头做数学作业,装做什么也不知道。而初染已欢欢喜喜跑出去,沈家程!
班上该是有不少男生喜欢初染的吧。所以见初染病了,都一副惴惴难安的样子,小心朝这边张望。佰草又好气又好笑。这时候,她感觉窗外似乎有人。
一中校园内有大片的腊梅林。林子在一片古老银杏树丛后面,林子中央有一塘年代久远的水池,假山上布满厚重青苔,仿佛蹲坐在那里长久沉默的老人。水幽绿如玉,漾漾涟漪里常有几尾清瘦的红鱼翩然而过,一晃就不见了,叫你怀疑鱼刚刚到底有没有来过。夏天水里会开出一朵朵洁白的睡莲,到了冬天,水面只剩下几痕暗色萍草。
腊梅大片盛开的时候,全省高中生数学竞赛初赛如期举行。考点设在一中。参加初赛的同学很多,那日一中很是热闹,各个学校的学生穿着不同的校服,站在教学楼前边晒太阳边讲闲话。也时不时有人穿梭来去,热烈呼唤旧日同窗。广播里在放《那些花儿》。沙哑忧伤的曲调在冬季温淡的阳光里徐徐弥散。佰草与初染拿了文具和准考证在考场外等候。沈家程从楼梯那边来的时候,初染笑嘻嘻迎过去,就剩下佰草一人倚着阳台看不远处的腊梅丛。
初染妈妈这些日子出去了,临走特地关照佰草好好照顾初染。
没有人理会。佰草只好走到每一位组长面前说。组长们拖拖拉拉挪出身子,象征性地走一圈,收来几本稀稀拉拉的作业。组长很无奈,佰草也很无奈。她说不出话,只是站在那里,掩饰眼里的委屈。有男生笑嘻嘻的,陈佰草,算了嘛,别收作业了。语文作业谁做嘛。有人附和,就是嘛,谁来做语文作业嘛。
佰草含笑点头。纪天旻突然嗫嚅,佰草,你在几班。
就这样一直絮絮叨叨。爷爷则忙着倒茶拿橘子。橘子是自家树上新结的,皮还没有全部变成可喜的金黄,且是精神十足的青绿色。但佰草知道,那橘子已经很甜很甜了。
天黑下来。小镇倦倦地准备安眠,那归拢而来的夜色仿佛倾泻的墨汁。窗帘后的灯火第次亮起,宛如温柔的眼眸。奶奶早早铺好床,佰草像小时侯那样躺在奶奶温软的床上,手指在雕花旧木床的栏杆上来回抚摩。银色帐钩轻轻敲打床边,碎碎流苏垂挂盈盈。奶奶在床边剥百合。百合一瓣瓣绽开,看得佰草心里很柔软。奶奶说,囡,明天给你煮百合莲子粥。佰草蜷在被子里点了点头。奶奶说,囡,你乏了,快睡吧。佰草又点了点头,不多久就坠入梦乡。
纪天旻买了两块糯米糕给佰草。难为他记得佰草热爱这些甜糯的小食品。而这糯米糕却出奇坚硬,并且已经没有温度。佰草刚咬一口就笑了,难吃死啦!纪天旻紧张极了,抓着额头不知道怎么办。佰草小口舔着糕点,没关系没关系,逗你开心呢。她用力咬糯米糕用力咀嚼用力咽下,纪天旻这才放心。而佰草便用纪天旻的笑容缓解喉咙梗着的火辣辣的疼。他们说着一些不着边际的话,打听各自课程进度,讲各自在新学校发生的事。还好这些话题很难说腻,有说有笑一路走着也没有尴尬。
佰草刮了她的鼻子,就不知道送给我吗?
大家吃惊,平素温默可爱的陈佰草竟会这样严词厉色。有男生吐了吐舌头,乖乖补交作业。佰草有一丝眩晕——自己也会说出这样的话。于是脸有些红,转身时看见初染在对她甜甜微笑,她自己也偷偷笑了。
很多年后,她依然能想起那些时光里莫名的缠绵与惆怅。想着想着,眼中竟有泪意。
佰草一怔,猝然转身,望见教室外面默默等候的他。她扭开视线,依旧含笑说,那我放心了。
初染眯着眼沉浸入美好的回忆。那是一段佰草不曾经历不曾了解的旧时光,却像仅仅路出一截模糊影子的锦缎,将佰草深深吸引。佰草压抑着将这段锦全部拉出的冲动,耐心等待初染将之缓然拖出。
她想得有点累。就收回心思静静看爷爷写药方。爷爷的字真好看,古老的药笺也真好看。页眉还有浅浅的字:陈氏药房。
佰草抬起手,含笑盖住半边脸颊,一副妮子态,纪天旻,你还好吧。
初染开始收拾书包。佰草,记得不要收我的语文作业哦。她笑容妩媚,我去医院了。
佰草突然有了一个奇怪的念头,如果自己不读书了,来向爷爷学医术,将来也一直在这祖传的老宅子里住下去,悬壶济世,何尝不好呢。她想着想着悄悄地笑了,自己真傻,这样的日子过久了也会寂寞的,她耐得住吗?而且爸爸妈妈也决计不许她选择这样的人生。他们不止一次说,佰草,你要做个好孩子,用功学习,考取好大学,有个好工作。
初染笑眯眯的,别理他,那是装深沉呢。哼!
他脸红得厉害,抿嘴笑了。佰草倒有些不快,暗地捏初染一把。
他和从前一样,有些害羞,微微摇晃身子,我挺好的。你呢。
佰草一愣,的确是两人在一起做花酱。可家程永远不会看见她。
细细剥开橘瓣上缕缕橘络,小心咬开,汁水沁凉甘甜,激得佰草微微眯起眼。奶奶在厨房煮赤豆饭。锅子里有排骨炖山药的香气。爷爷似乎老了不少,皱纹纵深。佰草伸手抚摩爷爷有中药清香的手掌。爷爷的手柔软温和,是那种一辈子不曾碰过农活的干净。佰草心安宁下来,像小时候一样,乖巧地伏在爷爷身边。衰老无比的猫咪小囡此时也挪着蹒跚步履走过来。黄昏的光线在屋子里缓然流淌。岁月是一条宽阔的河,然而在这间屋子里,却看不见它的流动。
佰草忽而凛然正色,做不做是你自己的事,你好自为之。收不收也是我的事,你管不着。哪怕能收到一本作业,我也要收。
次日黄昏,妈妈打电话来要佰草早点回去。纵然心里再多不舍,还是要走的。抬头看青绵黛色的晚云,朵朵洁白芦花绽放在古老墙头,心里缠绵惆怅直到疼痛。她用力呼吸,要记住属于小镇的独特气息。她要离开了。
这才分别数月,却有了人事沧桑之感。佰草眼含忧郁望着陌生又熟悉的小镇,心一下子落了地。她深深呼吸小镇湿润美好的气息,忽然张开双臂,在青石小路上用力奔跑。很少这样放纵奔跑,仿佛回到少年时光。大片梧桐树叶落下来,砸在她脸上,酥酥地挠人心思。小院子前坐着刚刚洗完头的少妇,湿漉漉的黑发温柔垂下。少妇笑,哎呀,是陈家囡回来啦。她一害羞,微微一笑就快快跑开。几只花色斑斓的狗好奇地跟着她,她跑,狗也跑。她停下来,狗也停下来。她不大喜欢狗,觉得狗有些烦,于是装做凶巴巴对狗说,走开!但狗并不走开,还对她摇着尾巴。这让她感到亲切,不禁对狗笑了。在青绵,狗也是可爱的。有好闻的糕点香。那是经过喜艾家门前了。佰草问正在门口晒笼屉纱布的冯家姑姑,喜艾在家吗?姑姑说,哎呀,是陈家囡。喜艾在师傅家,半个月才回来一趟的。来吃青艾糯米糕吧,新做的。佰草笑着推辞,又跑开了。
佰草温默一笑,帮她一起收拾东西,要送她走。她握着佰草的手,没关系,家程陪我去。
腊梅快开了。初染准备了一只玻璃罐子,神秘兮兮说是要去采腊梅花苞酿腊梅酱。秋天的时候她也准备了玻璃罐子采桂花做桂花糖。佰草和她一起偷偷摸摸去学校花园采桂花,经历了几次有惊无险的突然袭击——总有保安叔叔或者同学路过,但也采了满满一大瓶。在青绵,奶奶也做过桂花糖,于是佰草学着奶奶的方法,把桂花洗净,加糖,密封……然而不知中间哪个环节出了错,有一日,她们满怀期待打开罐子,竟发现许多蠕动的透明肉虫。佰草一个恶心撒手丢开瓶子,脸色惨白。但初染胆子大,笑嘻嘻说没关系,明年再做就是。
她问,那沈家程现在怎么这么严肃这么成熟了呢?一点也不像高一学生。
初染凑在佰草耳边说,以前我去家程家玩,家程妈妈做了很好吃的玫瑰絮,我迷死啦!我想家程也一定很喜欢花做的酱……等我哪天做成了,就送给他吃。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佰草总是想了解有关沈家程的点滴,有关初染与他的从前。但她断然问不出口。于是在记忆里零碎收藏那些只言片语。两家吃饭时,对面阿姨闲聊,我家岚岚和沈家程从小穿一条裤子长大的,别看沈家程这孩子一副冷脸,心里可有主意了。一面说一面嗔宋岚,你也不学学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