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氤氲
佰草要上竞赛辅导课,一周只有周日下午半天休息。爸爸妈妈说,即使拿不到竞赛名次,这样的辅导也能提高一般课程的水平。所以你一定要坚持上。
佰草也知道劝是没有用的,初染总是这样,要做的事情无人可阻挡。那么固执那么倔犟。她住到学校定有原因,还是帮着她收拾东西。佰草人缘很好,她就到初染住的宿舍跟那些女生笑闹,买了水果零食分给她们,也只是为了初染跟她们容易相处。但初染似乎不领情,一个人闷在帐子里不出来。女生们本来就不大喜欢桀骜嚣张的初染,于是不予理睬。佰草打开帐子,一脸笑意,初染,不要躲着嘛,一起出来玩啊!
初染紧紧抱着佰草,无比疲惫,佰草,佰草,我很怕。
在学校老师面前,妈妈给足了初染面子,只说是要培养孩子的独立生活能力,让她在学校的大环境中好好锻炼。一面说还一面温柔抚摩初染的额头。
佰草神色淡然,还好。睡了。
她拨通那串熟悉的号码,却有一个冰凉美好的声音告诉她,对不起,您拨打的号码已关机。最后一丝安慰断绝了。心如覆雪,疼到麻木。她只是来回拨那个号,一遍遍语音留言:家程,你在哪里。你是不是不要我了。你知不知道我现在很绝望。
有时晚上下课,他们三人一起走在空旷校园里。墨蓝天色下,古老校园被深厚的绿色植物包围。广袤夜色里偶有虫声唧唧鸟语喁喁。教学楼,图书馆,科学馆,艺术馆……那些或年轻或沧桑的建筑隐约着简洁或繁复的线条。图书馆外有破落的秋千架。初春时,会有大朵洁白玉兰盛开。丰腴的花瓣簌簌坠落,打在秋千上,打在青苔漫生的石阶上。两株虬曲的紫藤盘根错节,在暮春时节垂挂一嘟噜一嘟噜粉紫的花串。这是他们喜欢来的地方。他们长久沉默。许久之后,初染笑嘻嘻坐上秋千,家程帮她摇秋千。佰草就在一边眩晕地看,看她飞得越来越高,看她的衣角绽放如花,看她皎洁的脸庞沐浴着清凉月色。有一种强烈的幻觉。她突然想,会不会有一天,初染会越飞越高,最终消失不见。
她们相偎相依坐在能看见江海的岩石上。初染枕着佰草的手臂,浅浅酒窝里盛满安定。佰草,我的妈妈要结婚了。是和一个我不喜欢的男人。
佰草最爱初染清冽澈明的笑容。初染吃得喷香,一面把半只烧饼撕给佰草。佰草微笑,对了,他说他想见你。
那些景区一点不好玩。初染一吐舌头,我们走。
来到山脚,她们都累坏了,手臂上也是被树枝划出的血印。初染脱下鞋,认真清理里面的砂石。佰草也学她认真清理。
而他,只是用自己博大宽恒的爱容养另一个女子,不需要任何理由。年少时期的爱,盲目且热烈,危险而芳香。
空气潮湿温润。佰草闻见藿香与佩兰的气息。还有艾草。浓烈芬芳令佰草陶醉。她随手摘一片碧青树叶,在光滑的石头上磨出碧绿汁液。汁液很快渗透入岩石的古老纹理。她喃喃说,初染,你知道吗,我也爱上了这里。这是另一片天地,我之前不曾走近不曾了解的天地。
初染的坚定叫佰草安心。遇见实在难走的,初染张开双臂,把佰草从高处抱下来。她力气很大。佰草想,是不是,家程也这样张开怀抱,揽紧初染。
初染一直用力拉着佰草。遇见难走的地方总是先去试探,要佰草留在原地。确认可以走了,就回过来重新搀扶佰草。她们就在这样茂密不见天日的丛林里卖力前行。盲目着热烈的激|情。
他又说,能不能帮我带句话,说是我想见她。
初染不说话,只是伸手拉过佰草,拨开茂密草丛往里走。她身形敏捷,脚步坚定。佰草很担心,但还是一步步跟着她朝前走。根本没有路。树林越来越深,日光隐没。丝丝光线从林木之间倾泻而下,道道光柱分割树林里的空间。细小昆虫浮在昏暗光线里,无比愉悦,时不时来撞她们的脸。藤蔓丛生,厚厚枯叶满地堆积。树下开着一朵朵肥嫩蘑菇。初染双唇紧抿,只是一直往前走,清冽眼神里写着执拗与坚定。这似乎是她性格里某种危险而美好的成分。不顾一切,决然投身。佰草感觉初染心里定然有事。她需要到一个安宁的制高点来平复内心。
夜色如漆,深得叫人绝望。她光脚在阳台上来回走,喝大杯凉开水,于是更无睡意。拨通那串熟悉的号码。她知道,无论多晚,他都会在。
豁然开朗,眼泪似又要涌出。初染额头满是细碎的汗珠,鬓发散乱,她气喘吁吁跳上佰草所在的石头,拉紧她的手,漆亮的眼睛闪闪发光,佰草,我找到下山的路了。
佰草问,那我们去哪里?去蔷园?惠兰山?……
她也是不容易的,你要理解。
初染消失在茂盛树丛与沉重夜色里。不知过去多久,佰草害怕了,颤声喊初染。只有回音。佰草眼泪都快出来了,初染,初染,你在哪里?她站在石头上,发现四周深草覆盖,老树纠缠,沟壑纵横,深不可测。恐惧如同巨兽扑面而来,它的阴影罩得佰草大气不敢出。她蹲下来,抱紧膝盖,皎洁月色徐徐洒落,江面渐渐安静。那一刻她看见内心巨大的孤独与空洞。她压抑着哭泣,苍茫山色,雾气弥漫,渔灯黯淡。她瑟缩着看到内心流动纷繁的意象。孤独的少年迅速成长。
她眼前突然出现小时侯一家三口出去旅游的场景。那时候爸爸的事业远没有现在成功。不过是个家境勉强殷实的小户人家。那时候他们多么快乐。她坐在爸爸肩头,两手揪住爸爸的耳朵,爸爸一面跳一面叫:染染,染染,得儿驾,得儿驾……穿碎花长身连衣裙的妈妈跟在后面,手里摇着太阳帽,笑眯眯望着父女二人欢天喜地……累了,爸爸就坐下来歇息。她却不依不饶,还要撒娇着“得儿驾”。爸爸就为她编织柳条帽子,在上面插满凌霄与山百合。可是后来,再后来,这样的情景只能在旧照片里找回。
于是不容分说拉她往外走。佰草对槿安并不甚熟,转了几站车后,她都不知道在哪里了。初染看出她心神不宁,于是笑,你放心,肯定不迷路的。我以前可经常出来的。
她们遇见一道又一道深坎。于是只有返回重来,寻找新的道路。江水就在眼前,可山路难寻,天色宛如渐渐合上的纸扇。虫子更多了。小翅膀的飞蛾一次次莽撞地冲向她们的眼睛。佰草开始胆怯,夜自修快开始了吧。初染说,没关系。佰草小声问,我们能够找到路吗?初染笑,你放心,一定能找到。我走过许多难行的路。实在找不到,我们就在山上住一夜咯,明天天亮一定会有人来救我们啦!她轻描淡写的语气让佰草隐隐不安。初染说,佰草你站在这里别动,我去看看路。佰草就乖乖站在一块大石头上。石头上有浅浅凹痕,该是雨水常年冲击而成。
她努力做出高傲冷漠的模样,妈妈也努力做出幸福陶醉满不在乎的样子。她们性情如此相似,受伤的当然也是彼此了。她故意拖沓地走路,在屋子里来回走动,搅得客厅的大人不得安宁。开门关门自然加重力度。吃饭时挑挑拣拣嗤嗤溜溜极不入眼。她通过捕捉妈妈神色里来不及藏起的厌恶和男人脸上挂不住的尴尬而寻得快意。在她眼里,这个男人的确一无是处,除了比父亲温和。而男人的温和代表他缺少底气,没有资格骄傲。这使她对他更充满鄙视。
从此,家程的手机永远开着,睡觉时放在枕畔,一点风吹草动都能将他从梦里惊醒。后来佰草常说,手机放在枕头边对身体不好,电磁波会影响健康。他也只是淡淡一笑,依旧如故。
我谁都没说。要是在说谁啊,谁心里清楚。那女生把瓜子壳吐了遍地,有意冲撞初染。也难怪,初染家境甚好,受着老师的宠爱,佰草的关心,更有沈家程独一无二的宽厚关怀。如此,自然遭妒。
她决定寄宿。她总是这样冲动地做出决定。但班主任说现在要学校安排寄宿恐怕有些难,要等到下学期。她执意坚持。妈妈似乎也很希望她能住出来,便出面与老师交涉。林家为一中捐过不少款项,林氏夫妇虽已离婚,但校方依旧对他们敬之重之。所以当初染母亲一提要求,总务处就同意立即为初染安排住处。
初染喜欢到处走。周日上午一下课,她就拉着佰草说,我们出去转转。佰草说要回家。初染笑,回家干吗呀,好不容易有这半天解放,你又回去闷着多不好。现在外面油菜花开着,最好看了。
她们坐在长江边的礁石上。湿润光洁的月色随江波一起荡漾。白日浑浊的江水此时无比清澈。她们坐得很近,彼此依靠。初染拉着佰草汗涔涔的手,轻轻说,我的妈妈要结婚了。和一个我不认识的男人。
浊浪滚滚,白滔汹涌。那是江与海交汇的地方。点点帆影宛如白鸥,似乎从水里飞翔至天上。山风沁凉。她张开怀抱,轻声呢喃,你知道吗佰草,我喜欢一个人,或者和他一起来这样的山上。我喜欢自然。自然盛大且纯净。
初染果然还没起床。佰草掀她被子,要晨读了!
纵然是自欺欺人,也是凄凉的温暖。
初染撒着娇下床看时间,这么早,才六点十分!你这么早来干吗?佰草帮她收拾床被,我给你带吃的了,怕你又不吃早饭。
不怕。佰草的样子像温和的大姐姐,她轻轻撩开初染的额发,乖,不要怕。
可是她不要我了。
佰草最终还是没有跳。初染又跳回来,两人转了很长的弯路,绕过沟坎,走过茂密的灌木丛,一步步抵达山顶。佰草看见兴奋异常的初染,高高卷起裤腿在山顶奔跑,深草割破她的细嫩肌肤。她双眼明亮,指着远方说,看,长江。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累了。伏在地板上熟睡过去。夜里醒来,发现自己已睡在床上,起身观察,爸爸已经回来,在帮妈妈掖被角。她躲在门背后看爸爸,爸爸走过来,微笑抚摸她的额头,染染,你要乖。她没有说话,爸爸轻轻叹息,面容倦怠。记忆里的爸爸极少有这样颓唐忧伤的神色。她心一软,对爸爸笑了。
佰草心软,转身拉住初染凉凉的双手,乖,和她们好好相处,这可是你自己要住进来的。
初染一掀帐子,你说谁呢!
那么,心在那一瞬获得开解。她飞起了,自己也飞起了。她被他爱了,那么,自己也能感觉到那爱了。
那声音委屈忧伤,像个孩子。
佰草面子上有些过不去,但还是稳住,依旧微笑,出来嘛,我马上就走了嘞。
她果然听到他的声音,初染,怎么了?
初染说自己困了,想睡觉。
很空阔的屋子。她是一个人的。即使开了所有的灯,也驱不走角落的暗影。她光脚走出卧室,把厅堂的水晶吊灯也打开,看见玄关处一双男鞋,她嘴角牵起一丝冷笑。这个家里,有另一个男人存在。
然后,家里就多了一个陌生的男人。妈妈依旧没有解释,她也不需要解释,只是冷冷面对男人的笑容与问候。她感到厌倦与羞耻。妈妈每日用难得的热情烹煮大桌美食,藉此温暖那男人的胃与自己冷落许久的心。她不屑一顾,丢给他们一张冷脸,生生挡回男人近乎讨好的表情。真恶心。
佰草是那种到哪里都受欢迎的好脾气女孩子。那些女生觉得她对初染好很是不值,于是悄悄拉她衣袖,切,干吗对她这么好。
她牵紧佰草的手,在半人高的草丛里行走。踩住我走过的地方。初染吩咐,拉紧我的手。
染染,染染。她露出微笑,蜷回被窝,沉沉入梦。
她试着把妈妈从沙发上抱到床上。醉酒的人似乎都特别重。她使劲力气,暗地狠狠掐妈妈的胳膊,一路拖着她上床。这是平日高雅美丽的妈妈吗?心里一片透凉。世界那么安静。
佰草还是说了。她除了说还有怎样的选择。她只有用自己的善良掩藏那无望的感情。也许这样做,会让他记住她。这已足够。
佰草站起来,对着愈深的黑夜喊,初染,初染!山风吹干她的眼泪,而她也在那株玉兰树后看见初染熟悉的身影。
有时候心里会涌起无限厌倦,几乎要拉下脸来。但她没有。她一直都在温柔微笑。
佰草不舍得把时间花在睡觉上,但又不要拒绝初染,于是陪初染一起钻在小小的床帐里。她终究是睡不着,于是坐起来看书。见初染孩童般纯真洁净的睡容,心怀感动。
同宿舍有女生一面吃瓜子一面斜眼睇视,切,装什么大小姐样子。
有你在,我会好好的。她的笑容毫无尘滓,这叫佰草心底涌起酸楚的爱怜。她们在渐沉的暮色里拥抱,宛如双生的花朵。
车骑上澜桥,有一个长长的坡。佰草用力骑上去,终于是下坡了。心一松,身体也一松,任由车带着她飞快下桥,两边高大的玉兰花柱路灯一排排忽闪而过。河风清凉,灯影绚烂。她似乎已将心抵达他身畔,她内心藏匿着深埋的烈焰,她压抑着燃烧,她只是一个人。一个人扑向一段无望感情的深渊,一个人和影子跳舞,一个人沉沦陶醉。
冷静的,温和的。仿佛他就在她身边一样。她闭上眼,深深陶醉在他温厚的关怀里。她安静下来,只是说,我做了场噩梦,想你了。
佰草当作没听见,只是说要告辞回家了。她笑眯眯的,要初染好好休息。而她刚出门,初染就从床上跳下来追上她,佰草,佰草,你别走。
佰草很听话。她认真听课,用功做笔记,耐心做习题。一起上课的初染却没那么好的心思。她原本也是陪佰草一起来的,对那些艰深的竞赛教程根本没兴趣,而是趴在桌子上和后排的沈家程传纸条。他们喜欢传纸条。这种古老幼稚的游戏。佰草不知道他们在写什么,她总是压抑着伤感,含笑充当他们两人的信使。佰草发现只有和初染在一起,家程才会笑,像孩子那样天真地笑。
同宿的女生嫉妒得很,陈佰草,我们也要吃嘛。
槿安地处长江下游平原,滨江临海,原不该有山。可独特的地理运动却使这片平原平添几座娇小玲珑的山。其中长江之畔的佛教名山惠兰山则已有千年历史。世世代代香火旺盛。蔷园是明清时的园林,秀巧幽雅,传说秦淮八艳之一曾在此栖居。初染不往这些旅游胜地去,偏偏上了惠兰山对面的惠云山。惠云山没有被开发,山路崎岖,山形险峻。初染来到山脚,长长舒了口气,望着山顶,一脸笑意。佰草皱眉,这哪里有路嘛。
染染。爸爸又叫她,以后有什么事还可以来找爸爸。
佰草轻轻抚摩初染的额头,无论如何,你要好好的。
佰草含笑,好啊,你们要吃什么?我明天带给你们。
江风凛冽。江涛卷起,用力拍打礁石,又轰然退去。下山之路更加难走。初染说你拉紧我的手,不要怕。
初染说,看到了吗,山顶近了。佰草声音有些飘,累死了。初染只是笑,身体灵活如鹿。她从一块布满苔藓的大石头上跳过一米余宽的沟坎,看得佰草心惊肉跳。沟坎下是不见底的深渊。她们隔着沟坎,初染说,你闭上眼睛,用力跳过来。肯定能跳过来。佰草犹豫摇头。初染张开双臂,你用力跳过来,就当做立定跳远。佰草迟疑不决,双手沁出冷汗。初染笑,没事的。以前我也怕。但后来和家程爬山时,他总是要我胆大些,心一横,就跳过来了。佰草心一坠,那么,他们定是常来这样的野外独处了。他也会紧紧拉着她的手一步不离吧。
女孩子们欢天喜地,各自拿了钱给佰草:“我要无锡小汤包!”“我要瓢城粥店的红米粥。”“我要桂香斋的生煎包。”……佰草耐心在小记事本上抄下各自需要的食物。洗漱毕的初染见佰草已把香喷喷的食物铺在小凳子上等她吃,内心暖然,很想抱住佰草说些感谢的话。但又不想说,觉得她们之间该是不需要这些言语的。
那一年,父母的战争到了空前激烈的地步。妈妈把一叠照片摔给爸爸看,照片上的爸爸和另一个女人在一起。女人怀里抱着个男孩。她恐惧地发现男孩的眉眼与自己那么相似。爸爸坦承一切,并说他什么都不要,只要离婚。财产,房子,车,女儿……他什么都不要,他只要离开这个家。纵然妈妈再坚强,也无法接受这样的事实。更重要的是她认为这是一种莫大的羞辱。妈妈用力摔碎家里一切可以摔的东西。临了妈妈抱起客厅红木桌上那只水晶镶银的细颈花瓶。那是他们的订婚纪念物,微紫的水晶光影魅惑,精致镶银花纹繁复。妈妈只犹豫片刻,花瓶已义无返顾奔赴不可逆转的破碎。爸爸试图挽救,扑过去抱花瓶,水晶碎片扎破爸爸的手掌,血一点点渗出来。她只是在一边冷眼旁观。她知道一切都无法挽回,妈妈的挣扎与愤怒也只是徒增伤感。
然后妈妈开始喝酒。怎么劝也不止。爸爸摔门而去。她就在那里绝望地站着。酩酊大醉的妈妈歪在沙发上,颓然凄厉。天黑了。八点,九点,十点……爸爸还没有回来,妈妈也没有从醉酒里醒来。
他温言道,把被子盖盖好,再喝些热水。染染。他换了这样慈祥且温暖的称呼,染染,乖,快些睡吧。
次日清晨,她接到了家程的电话。家程声音喑哑,初染,怎么了?到底怎么了?快告诉我。
次日清晨,佰草早早去学校,买了喜年来的豆浆和茄汁蛋包饭,又在学校门口买下新做的芝麻烧饼一并带给初染。
佰草很是不解,好好的,你住宿干吗?连食堂饭菜都吃不惯,你还找这样的麻烦?
她们该下山了。初染说,我们从这一边下去,一直走到江岸。
可以肯定的是,初染是个很聪明的女孩。她确实很不用功,成绩却依旧优秀。她很少做作业。每天中午会睡到很晚。她对总在教室用功的佰草说,一起去睡觉嘛,一天到晚做作业多没意思。
于她内心而言,她多么渴望站在秋千架上高高飞翔,放肆大笑。而那只存在于她的臆想。从什么时候开始,她把自己封闭得那么紧。她怀疑自己连微笑都已麻木。而初染是她心里的另一个影子。看初染飞起来,就仿佛看到自己飞起来。她听见初染咯咯笑着,她亦听见内心深处有明媚的笑声。
回家时,突然在车库碰见沈家程。她不知不觉双颊飞红,只是低头默默推车。沈家程似乎有话跟她说,她抬头,遇到他的目光,他开口道,她还好吧。
佰草少有刻薄地挖苦,那你自己去见好了。她兀自走远,心却惴惴难安。她很希望他能够追上前和自己一路回家。她一个人沿着街道惆怅地骑车,路灯把她的影子拉长又缩短。街边梧桐树生出嫩绿好看的叶子,月季也开得欢快拥挤。站台上有人在等待。车来人去,往往复复。心浅浅沉下去,春夜温柔的风在澜河上荡起浅浅涟漪。澜河是槿安的护城河,是长江一脉支流,亦是著名的旅游景点。澜河倒映着小巧古老的城市槿安,仿佛呵护一个温情的梦境。
一日晨起,妈妈神色平静如常,在家里安置崭新的拖鞋、浴巾、牙刷等等用品,包括一套全新的烟紫软缎枕被。她对着镜子不动声色用刷子往脸颊上扫胭脂,一面冷眼看妈妈忙来忙去。妈妈的眼神突然与她的目光在镜子里交汇,她垂下眼帘藏住眼底的不屑。妈妈也不解释,收拾好东西去厨房。很久了,妈妈没有这样愉悦热情地出现在厨房了。
她突然孩子气地哭了,谁叫你昨天晚上消失不见了,谁让你消失了……我还以为你不要我了……
迎春花已此起彼伏开过了,几场酥雨过后,海棠也一朵朵凝出娇嫩的苞蕾,三月花信风捎来春天的讯息。而她却一次次在梦魇里惊醒,猝然泪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