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风云难料
“哦？”原夫人倒没生气或者强迫的意思，淡然掂了掂腰间荷包里的碎银，通情达理地说：“那就算了，我自己去。”
月筝浑身一抖，娘用了这么沉肃的口气，她倒真没胆子一跑了之了，乖乖地和她一起走到院角的葡萄架下。
“啊？！”月筝大惊失色，府尹孙大人算是爹爹的顶头上司，孙夫人很喜欢叫原家内眷“过府一叙”，听她叙，卖弄下府尹夫人的威风和见识。“我不要去！”月筝斩钉截铁。
原学士昨夜写了首相当得意的长诗，恰巧儿女都回来了，听众多了分外高兴，急不可待地在早饭桌上就拿出来献宝。他抑扬顿挫地吟诵着，月阙早起练功，早饭向来吃得比别人香，不愿听爹爹的杀鸡嗓子，他故意把粥喝得呼噜呼噜响，十分嘈杂。原夫人和月筝安然吃饭，并不觉得月阙发出的噪声破坏气氛，因为她们根本没有听原学士在念叨什么。
月筝已经背了个小包袱出来，“爹，我回师父那去了。”
孙夫人刚从京城回来，召集了不少下属家眷来“恭听”游记，原夫人和月筝到的时候，小小后厅已经花团锦簇到了不少女眷了。
养育儿女十几年的原学士对他们任何的举动都不惊诧，只是问：“不等你哥啦？”
“哈哈，”月筝故意发笑，“皇后娘娘还真谨小慎微，我和太子不过就是小孩子喜欢在一起疯玩，他现在恐怕原月筝是谁都不记得了！”娘扯远了，她的目标从来就不是太子殿下。
“筝儿，我们当初来广陵，是为什么？”原夫人微微一笑，口气平淡。
这话说的很不中听，无人接口，气氛顿时有点儿尴尬。
“还是筝儿懂事，”原夫人状似欣慰，“速速打扮妥当，这就随娘去吧。”
月筝苦笑一下，点了点头，她的确是打算辞别师父后跑回京城。
将军夫人顿时对这个女孩更满意了点儿，人漂亮，嗓音也好听。
提起梁王，孙萱儿神思恍惚了一下，微笑低喃道：“能嫁给他，不当太子妃……也值了。”
月筝懒得理他，一脸肃穆，可惜她长得娇俏，生气时候嘴巴会微微有点儿嘟，怎么看都像撒娇。“就算忘恩负义也不去！”
月筝闻言，似害羞的把头更低了半分，嘴角不为人知地抽了一下，孙夫人把她赞得——真够让她闹心。
孙小姐也在瞧这个年岁相当的少女，简单准确地概括了原月筝：狐媚子！桃花精！
“去吧，去吧。”月阙吃完饭，屋里安静了，他笑嘻嘻地劝说妹妹，幸灾乐祸，表情相当无耻，“娘要带你去，不过是想让你压压孙小姐的威风，让娘脸上有光，也算你报答养育之恩么。孙小姐……”月阙摸下巴，思绪飘远，“长得不错，就是嘴巴大点儿，我一看见她，总觉得肚子饿，什么吃的都被她抢去吃了似的。”
月筝冷笑一声，“太子不更差？出钱让弟弟嫖妓！”
原夫人低头沉思着什么，好像没听见孙夫人这句满是诮意的话。
广陵将军的夫人着实细看月筝，越看越中意，这姑娘貌美还在其次，不言不语的，看着着实柔顺可人。自家儿子正值婚配年龄，原家虽然无权无势，却是书香世家，各方面都很让她满意。
原学士一板脸，端出父亲的权威：“写字作画这等风雅之事，怎能视为做工？！”
月筝轻轻一颤，梁王？
好在原家其他人都不以为意，快乐度日。原夫人心情好，会对丈夫婉言相劝：“人生贵在平安和乐。”心情不好，就淡嗤一声：“在京城也不过如此，老爷你算不得有何起落，何必妄自慨叹？”
“让他回来后立刻追我去。”月阙的脚程，追上她不用一个时辰。
月筝不管，她也知道自己这样的急切很可笑，她跑得再快，也见不到朝思暮想了六年的人。可她就是想跑，使劲跑，把翻腾在胸臆间的那股快要沸腾的情绪全变成体力消耗精光。她冲进院子的时候，身上带的风把原学士放在石桌上的稿纸刮得四处飘飞。石凳上的原学士稳住自己的美须，处变不惊地向女儿冲进房间的背影问：“忙什么呢？”
月筝忙于研究各类才艺的省力取巧之法，月阙本就是除死无大事的主儿，原学士的抑郁无人响应，就更抑郁了。抑着抑着也就习惯了，广陵山水娟秀，原学士携夫人四处游弋，写出来的文章倒有了些灵气，不再酸腐空洞，渐渐在广陵名头响亮了起来，喝醉了以后也开始说徜徉山水，悠然自得之类的话了。
“爹，你又超越自己了。”月筝头都没抬。
“原夫人，快坐，快坐。”孙夫人表面上还是很热情的，待原家母女坐定，就啧啧称赞，“原夫人，你这女儿当真好相貌，与杜家千金相比，也逊不了几分。”
果然，原本笑语盎然的小厅顿时安静下来，所有人都细细盯着月筝看，原小姐的美貌在广陵官宦人家中还是都有耳闻的。
“好了，老爷。”原夫人也用完饭，“她不写就不写吧，反正我也要带她去府尹大人家做客。”
“筝儿，这就替为父题写这首诗吧，为父想把它挂在书房里。”对女儿的字，原学士还是服气的，小楷能写得隽秀玲珑，行书草书可以写得大气潇洒，他自愧不如。
月筝起身告辞时还是那么婀娜，转身而去的态度却是那么果决，直到她摇曳生姿地走出后厅，大家才缓过神来，孙夫人语义深长地微笑对原夫人说：“你这女儿——还真特别。”
听女儿突然花痴兮兮地冒出这么一句，孙夫人顿觉颜面扫地，也没细思量，高声打断道：“梁王怎么能和太子相比？北疆贫瘠，梁王又年少轻狂！”传播小道消息的天性让府尹夫人环视了在座的女眷们一圈，她们瞪大眼急于知道的表情十分鼓舞她，“梁王一回京，就被京城名妓迷住了，要给人家赎身。京城名妓笑红仙啊，身价就要一万两黄金！说起来笑死人，这个梁王也真好意思，自己只能拿出二千金，人家名妓自己掏了二千，剩下的竟然问太子殿下借！堂堂一个藩王，连一万金都拿不出来，还学人家……”
原夫人瞧着女儿，“你爹爹虽为府尹属官，仍有五品官衔，若论为太子选妃，六品以上官员的女儿皆有资格，为何原家没有接到旨意？”
月筝只是半垂着头，似乎对大家的注视毫无所觉，长发上的精致步摇随着脚步微微款摆，长睫低垂似娇羞又温柔，整个人都好像拢着淡淡的月光，本就精致的眉眼，因为她的娇柔气质更加撩动人心。不仅美，而且媚，媚得雅致，媚得让人生怜……
“站住。”原夫人叫住一条腿已经跨出门槛的女儿，“跟我来。”
月筝垂下眼睫，她已经十六岁，再不是个懵懂顽童，回想当初……只有原学士才会认为皇后娘娘是因为凤璘而迁怨原家。
对于孙夫人的明知故问，原夫人淡然一笑，“原家小小襄赞之家，哪有资格攀龙附凤。”原夫人见好就收，不再针锋相对。
孙夫人首战失利极不甘心，只好另辟蹊径，装作很为女儿委屈的样子：“萱儿再美，终究输在家世。”家世两字咬音甚重，“太子选妃在即，纵然是我家收到入选旨意，太子妃之位恐怕还得落在杜小姐身上啊。对了，原夫人，你家可有收到进京待选的旨意？听说当初你们与太子也很相熟。”
坐在上首的孙夫人瞧着原家小姐穿了身月白夏裙，跟在母亲身后亦步亦趋步态娉婷，心里顿时有点儿不痛快。原家姑娘拜师学艺不常在家，没想到今天跟来了，未免扫了自家女儿的风头。
这话一出，谁与争锋，所有人目瞪口呆地瞧着片刻前还明艳如花，温柔似水的美人儿，将军夫人受到的震撼尤其深重，感觉心中的某处美好崩塌了。
渡白山距离广陵府不过一天的路程，原家兄妹每月都要回家探望父母——顺便在城里繁华的集市上乱买东西。原学士深深觉得这才是他们积极回家的真正原因。
原夫人笑了笑，“小女如何能与杜尚书的千金相比？慢说杜小姐艳冠京华，就像孙小姐这样名满广陵——府的，也天差地远呀。”
见原夫人说完话，孙夫人洋洋得意地不接口圆场，对理想亲家有分回护之意的将军夫人开口说道：“孙夫人似乎弄错了，我听我家老爷说，这次好像是为梁王殿下选王妃呢。”
月筝正好吃完了最后一口，抬眼柔柔地瞧着父亲，神情乖巧娇媚，口气却冷漠坚决：“休息时间，概不做工！”
“皇家的风云难料，无论如何都不是我们这样平凡妇人应当掺与其中的。筝儿，母亲只希望你平安和乐度过一生。”原夫人一挑唇角，慢慢地说出她的意愿。
月筝脚步匆匆，在大门口差点撞上回家来的母亲。
孙夫人刚从京城回来，正得意着，很权威地回答说：“回京了，京城里到处都在谈论他，我和萱儿觐见皇后娘娘的时候，还有幸见了一面。”
皇后猜忌梁王，连梁王的教书先生也跟着不待见，这是再顺理成章不过的事情。原学士还在花前月下惆怅过，喝两口淡酒无限感慨地说“时不予我”、“襟抱难开”之类的酸话，好像自己曾经风光过一般。
“筝儿，为父此诗如何？”原学士笑眯眯地捋着须髯。
一个穿着雅致的美貌少女发足在街道狂奔引得不少路人驻足观望，俏丽的身影一闪而过，大家纷纷议论，大概是那家的小姐逃婚或者逃命。
月筝长长的睫毛极快地上下纷飞一阵，她当然知道娘亲荷包里哗哗作响的是下个月的零用钱，深吸一口气，原小姐极为诚恳地看着娘亲说：“母亲生我养我，恩重如山，我怎么舍得母亲独自受苦？定当甘苦与共！”
原家在广陵府的宅院不算宽敞，仆役也只有十几人，广陵王改封梁王远赴北疆，原学士不再担任王师，被派往广陵府担任府丞文书襄赞。这是个比翰林学士还虚的官职，就是朝廷养在广陵府的闲人，只要拟拟公文样式，指导下小文书们行文措而已。
月筝抿嘴不语。
“娘——”月筝低下头，让母亲在那么多女眷面前尴尬她还是抱歉的，但她却无法容忍孙夫人用那样的口气说起凤璘和太子。“我先回师父那儿了。”依娘的性子，多耽搁准没好果子吃。
“娘，如果不试一试，我就没有平安和乐的一生了！”月筝不想再听娘说下去了，娘说的道理——她都懂，所以格外不想听下去。
月筝真有点儿同情孙小姐，被她娘夸得她听着都觉得寒碜。广陵府是广陵郡的首府，城郭并不很大，“名满广陵府”就好像说人家在自家后院家喻户晓似的，别提多恶心人了。
下人们都识趣地没跟过来，原夫人背对着女儿，“你要回京？”虽是问句，口气却很肯定。
平凡妇人？月筝展眉轻轻一笑，她为了不当“平凡妇人”，这六年来苦苦坚持，寒冷的冬天用冻僵的手指反复拨弄琴弦，酷热的夏季汗流浃背不停练习舞步，听母亲这样一说，她不甘心，很不甘心！
看着女儿眸光闪动，原夫人的语气还是平静如水，“你说当初太子与你不过是小孩子的情谊，那梁王呢？梁王可能也不记得你是谁了。”
“请问，”一直没抬起头的原月筝突然出声，“梁王回京了么？”
“不会吧。”孙夫人有点儿讪讪的，旨意上的确只是宣召官宦人家的小姐入京待选，没明确说是给太子选妃。“太子殿下比梁王位尊年长，不可能哥哥没选媳妇，给弟弟先选吧。”
一个小主簿的夫人急于帮衬府尹夫人，有点儿没分寸地说：“孙夫人说的有道理，先选梁王妃，难道挑剩下的再当太子妃么？”
月筝倏然抬头，原来娘什么都知道……
“皇后心中的人选，早在几年前就已尘埃落定，不过因为杜将军调守北疆了两年而耽搁下了。此次选妃，不过是在天下人面前给太子一个应享的尊荣，更是要给这个将要被‘询出的太子妃出类拔萃’的无上美誉。这出好戏里，皇后娘娘不会允许一点儿差池，就连六年没见太子的你，她也绝不掉以轻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