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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有没有钱……”
这个时候北城正在下雪,林向南没有因为长久地在南方生活,偶遇这一场雪而产生过多兴奋的情绪。她只是安静地站在车站边的公用电话亭前,小心拉开上衣兜的拉锁,取出不大的纸片。那张折叠整齐的纸片上好似有浓烈的烟火味儿,林向南看着上面的一排电话号码走神了几秒钟,忽然鼻子一酸,便模糊了视线。
很帅气的短发,看得出用发蜡抓过,有点不良少年吊儿郎当的态度。她只是惊讶,这个人怎么会这样像顾简。
在一声闷响后,火车继续前行。
顿时有人侧目。
“你怎么搞的啊?走路都不长眼睛的。”身旁的男人粗暴地喊。
少年垂下眼睑,不愿将目光再次放在她身上:“跟我走吧,杨阿姨叫我来的。”简单的一句话后,接着头也不回地转身,走到路边的私家车前,俯下身,食指骨节轻轻地敲了两声驾驶位的车窗。
“我是向南。”一片雪花正巧掉落在她的睫毛上,瞬间融化成液体,她吸了口气,“我到了。”
“请问是杨芝芝吗?”
多年后的景昔再回想到这样的情景,和当时林向南渐渐模糊的神情时,他秀气精致的脸上依旧是铺撒了一层薄雾般说不清的倒影。是不是在那个时候,于他而言,这样的她,无论做过什么,都可以被原谅呢?
辉叔在少年说话间不禁侧过头,见他身后不远处一头黑色长发的女孩子吃力地拎着箱子,摇摇晃晃地向他这边走来。
和雪一样干净的板鞋,深蓝色牛仔裤,再往上一点点——她仰着头,看到她面前的少年,如同雕像般站立在那里。他穿着黑色薄棉袄,衣领链接的帽子上有一圈厚厚的深棕色绒毛。雪花大片大片地落下,像光圈般笼罩着他,让他的容颜越发耀眼。
火车急刹车一样停了下来。
换句话说,他是看着眼前这个少年长大的。
林向南知道,他恨她。多年的生活其实林向南并不了解林耀华到底是一个怎样脾性的人,可是她知道,他一定恨她。任谁都不会接受一个原本属于自己的女人抛家弃子,享受外面的精彩世界,而自己本身却在别人的讥笑中度过这么多年。
少年正准备拉开车门,而转过头时,林向南面色苍白、身体发抖地站停在离他一米左右的距离。她睁着大得空洞的眼睛,表示倔强的方式是冻得通红的手指紧紧攥着箱子的拎手。
“向南,向南。”
窗外的天空不知何时脱离了沉得向下坠的黑色,已经有些微微泛蓝,远处的路灯散发着橘黄色的光晕。三月的天,玻璃窗外明显可以感觉到浓浓的雾气。林向南想,她要到的北城,一定比她所在的南方小镇要冷很多。
林向南旁边坐着一个很邋遢的男人,油腻的头发上可以看到一片片白色的头屑。她略显反感地紧紧身,却不想在车厢的过道里,有人不小心绊倒了谁的腿上,冲着她这边直倒了过来。
“你……”不确定的拖长音,林向南的身后突兀地响起好听的男声。
“你是不是林向南?”少年低下头,冷漠地打量着蹲在雪地里的她,眼神和此时的距离高度都像是在看一个小丑的样子。
她终于顺利到达了北城。
林向南快速转过头。
“我是。”同样的冷漠语气,并没有感到窘迫地把快要流出的鼻涕吸回去。
问话的人是辉叔,景家的司机,人很老实敦厚,在景家做了好多年,具体的年数已经记不清了,只是头发随着岁月已渐白。
以前在小镇的时候,林耀华赢了钱心情难得好时,她有问过,北城到底是什么样的?林耀华边数着手上那些皱巴巴的钱边不屑地说,“北城?”接着冷哼,“不过如此,只有杨芝芝那种贱女人才会去的地方。”
车厢内唏嘘声断断续续地响起来,本来准备在这一站下车的人也只好不情愿地拖着沉重的行李箱原路重返。
或者说,像极了无话可说了便摆摆手说“你走吧”的顾简。
“要不要去接她下?”辉叔有些担心地说。
起初她没有在意,长久地待在冰冷的空气里让她的听觉也变得迟钝,只是本能地以为交谈的对象并不是自己。直到有一步步踩在雪上的脚步声,离她越来越近时,她才缓慢地转过头。
林向南迷茫地站起身,身体发抖的同时暗自咬了咬嘴唇,腿酸楚地打了晃。
忽然间,有说不清的东西打入少年的心里。他微微一震,放下准备拉开车门的手,转而朝着相反的方向伸出修长的手指,在触碰到箱子拎手上她的手指的那一瞬间,明显感觉她敏感的往后一缩,箱体晃荡。
忍不住握紧已经没有了知觉的拳头。
“是的。你是?”
男生似乎没有座位,直直地站在过道中,手里“啪啪”地按着手机键字,渐渐感觉到身后似乎有目光紧盯着他,便微微转过头——只是很小的一个动作,便轻易捕捉到目光的主人,继而眼神里带着不解。
杨芝芝是向南的母亲,可是林耀华,从来都不似正常家庭里的男人,对女儿说到自己的老婆便用“你妈”这个称呼词,继续说怎么样怎么样。他只不带任何感情地叫她的名字,杨芝芝。
坐在驾驶位上的人闻声后迅速降下一半车窗,声音略有些沙哑:“接到了?”
当然,还要带着一个拖油瓶的女儿。
但是林向南知道,就算遇到了长相、性格百分百和他一样的人,也绝对不会是他。
刚刚的肇事者稳了稳身:“诶?我不是故意的。”口气是事不关己。
林向南身着朴素,在无数行李箱滑轮不规则的前行的响声中显得有些落伍。她身上的全部家当也就是提在手中的柳条箱子,似文化大革命时期远赴他乡的少女。拎着它时,箱子里的衣服、书籍,还有一个大大相册的全部重量加起来,使她的一侧肩膀不自觉地向下倾斜。
林向南不禁抬起头看向他。
电话拨通时,她不禁做了个咽唾液的细微动作,不知是紧张是生涩还是周围的人声太过于嘈杂,那边“喂,哪位”说了三遍她才反应过来。
林向南想起无数次难以形容心情有多糟糕的那些夜晚,是林耀华喝醉酒迈着跌跌撞撞的步伐大喊:“你还是早点滚出这个家,去找那个该死的女人好了!你赚的那点钱还不够我玩一个晚上的,我哪有钱养活你?”说到激动时,更不忘把手里剩余不多的液体的酒瓶狠狠砸向墙。剧烈的撞击下,橘黄色的液体随着酒瓶的玻璃碎片在空中转化为透明,喷洒向下。那时的她只是把头埋进双手,紧紧环抱在膝盖里,躲在床边一言不发,连柔软的长发上,都沾满了酒精的味道。
她的手指那么凉,恐怕早麻木了神经。他知道她是从南方小镇过来,长途颠簸,衣着单薄,又在这样下着雪的天气里站了这么久。他本以为未谋面的她会害怕得痛哭流涕,可是没有。她甚至没有说多余的话。
“亲爱的旅客朋友们,现在播出晚点通告。很抱歉列车出现故障暂停,并没有到站。请旅客们不要骚动,等待进一步通告……”
熟悉的脸孔越发模糊地慢慢向她靠近。
她按照杨芝芝说的,原地不动。这个过程不想再详加描述,只是大概近一个钟头后,火车站前的人越来越少。她被雪花覆盖,像个雪人似的蹲下来抱着发软的双腿。刘海儿滑落下来,柔软粘溺,附在脸上的是有些伤感的影子。
这样的画面比三九的天气看着还要让人觉得寒。
那个女人抓了抓凌乱的头发,长时间的旅途叫人提不起精神。她微睁着眼睛看了看手表,刚张开口要说“没有”的时候,车厢的广播器忽然发出特有的“嘶拉”声,于是她别扭地转换口型,用手指了指:“听广播。”
林向南从没见过长得这样干净清秀的男孩子,尤其是面对她的时候,身上散发着的沉静气质。
一阵轻微地晃动。
林向南揉了揉眼睛,还来不及去回想梦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便连忙试探着问对面一个看似年过四十的妇女:“阿姨,到站了吗?”
“嗯。我们准备走。”依旧是不咸不淡的语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