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相伴你左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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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连同的笑一直维持在嘴角:“笑之顽劣,在路上定要摘几朵花给祖父大人。这一耽搁,倒让爹娘姐姐们等久了。”说罢,便低头慢条斯理地训笑之,“笑之,下次可不能这般皮了,知不知道?”
说话含笑带刀的曾静颐这时也插嘴进来,笑吟吟地道:“是啊,爹,瞧这孩子的面相啊,富贵得很。我看日后啊,定是会像爹这般有作为。”曾万山一听,这才面上带出了笑容,怜爱万分地揉着笑之漆黑的短发:“笑之,可听到没有?长大后,要懂事,要有作为。”
唐宁慧摇头,真真是惊喜交加:“我没事。周璐,你怎么在这里?”周璐却别开眼,躲开她的目光:“宁慧,我只能告诉你,我现在在周兆铭身边。你切记,下次哪怕是见到我,也要装作不认识我。”
那丫头应了声“是”,搁下了手里的衣服,道:“夫人,这边请。”
两扇门大开着,众人望去,只见小厅的角落里赫然躺了一具几近全|裸的男人,身边触目惊心的一摊血迹。只有曾连同、周兆铭等人一眼便看出了那人是头部中枪,流血过多而亡。
曾静颐含笑解释道:“这里平时是大姐的午休之处,大姐啊,就贪图这里清静。”
唐宁慧此时才知中间那两个空位是留给他们的。只见两人客气得很,一个称呼“大姐夫”,一个唤“七弟”,相携而来。
唐宁慧摸不透她们意欲何为,越发小心谨慎,索性闭门不出。
外头的人不说话,可下一瞬,已有人用力地在拧梳洗间房门的把手。因门被唐宁慧反锁了,那人拧了数下,也只是徒劳无功。那人不耐烦了,抬脚“砰”的一声,重重地踹在门上,把门踹得摇摇晃晃。
“是啊,是啊,七太太吉人天相。”
不对!这不像是女子的脚步声,重重沉沉的,分明是男人的脚步声。这地方怎么会有男人?
一时间,各位夫人围绕着笑之,满口的赞词。
门口,小丫头唤道:“三小姐,姑爷来了,说是府里有事,让我来唤你过去商量。”
唐宁慧低眉垂眸,做淡淡羞涩状,心内的吃惊却是不小,想不到曾连同这般会做戏,不做戏子去唱戏真浪费了这天赋。他与她这些日子,冷面冷脸的,什么北地枫叶,什么二月繁花,竟现编现卖,神态语气竟叫人瞧不出一丝破绽。
随后,笑之又与曾静颐夫妇、曾和颐夫妇等人见了礼。众人都备了见面礼,一时间也别无他话,那顿家宴倒也吃得言笑晏晏,其乐融融,表面上不见半点儿风波端倪。
曾万山本是在大厅端坐着的,见了唇红齿白、冰雪可爱的笑之,乐得合不拢嘴,自是再也坐不住了,上前一把抱起了笑之,一张老脸上堆满了褶子:“宝贝金孙,来,告诉爷爷,你叫什么名字?”
过了数日,唐宁慧不知怎么忽然想起曾夫人那日的神色,心里甚是奇怪,便让丫头巧荷取出盒子。那盒子乃用上好沉香木所制,样式极为古朴。可他们曾家多得是金银珠宝,这盒子虽然贵重,怎么会让那曾夫人如此嫉妒呢?
等唐宁慧母子从房间出来的时候,铮铮戎装的曾连同已经在院子里候着了。夕阳下,光线已经很稀薄了,但他的侧脸依旧棱角分明。唐宁慧只一眼,便移开了自己的视线。
唐宁慧蹬蹬退了几步,别过了头。
在洋人医生正式宣布笑之痊愈后的第二日,曾万山一早便派了自己的车子过来接。
周兆铭等人不着痕迹地交流了一下眼神。
曾方颐暗递了一个眼色给她:“三妹,你放心,慧妹妹没事。”又问,“到底怎么回事?那死人呢?”曾静颐这才回神,心神不定地指了指厅门:“喏,在那里……大家都过去瞧瞧。”
唐宁慧随着曾静颐穿过小厅,来到卧室。只见里头欧式梳妆台、欧式化妆凳、丝绒美人榻等物俱全,装饰之物较外头更精致奢华几分。
霎时,唐宁慧已经知道周兆铭等人的计划了。
方才在看戏,下人来禀告之时,曾连同顿时冷彻全身,知道是自己太过大意了,他以为曾方颐等人不敢这么堂而皇之地撕破脸,谁知道他们偏偏如此地堂而皇之,毫不遮掩。他千防万防,到底还是着了周兆铭、曾方颐等人的道。
曾静颐闻言便面带歉意地起身:“慧妹妹,我去瞧瞧发生了什么事。你在这里慢慢换,我去去就回。”唐宁慧欠了欠身:“三姐姐若是有事,就先走一步,把丫头和门口的婆子留下便成了。”
曾连同道:“大姐夫,所谓来者不善,善者不来,一来这杀人凶手潜进府里,肯定不是冲着这个死者来的,这死人多半是个替死鬼。凶手此次失了手,保不齐还会来第二次、第三次,大姐、大姐夫务必要加强戒备,万事小心;二来这里是大姐的休息处,却发生这等不明不白之事,若凶手不是错杀,那么明显便是有人要毁我大姐的清誉,请姐夫务必要好好彻查清楚,还我大姐一个公道。”
见众人过来,曾静颐正欲说话,眼角却扫到了曾连同身后的唐宁慧。曾静颐一下子变了脸色:“慧妹妹……”
周兆铭道:“那我们也就不留七弟了。七弟,七弟妹,慢走!”
曾连同知会唐宁慧后的这日下午,曾督军就遣人送来了参茸、燕窝等补品,各式精致点心、各种玩具及衣物,把偌大的后厅堆得满满当当的。
笑之似懂非懂,因这几日得了唐宁慧的训示,便清清脆脆地应了下来:“是,爷爷。”
现在想来都是心惊肉跳的,真真是好险!
丫头婆子们赶紧过来端茶倒水,小心翼翼地一旁侍候。
曾连同神色极其凝重,用力握紧了她的双手:“没事,不用怕。”
沿着走廊到了后院,果然见曾方颐与丫头婆子们正在戏台旁。见众人过来,曾方颐嘴角噙了淡淡微笑,依旧是往日里的矜贵模样:“慧妹妹来了,快请上座。”
也是这般的温热,任他握着,那温温的热却好似会传染一般,到后来,连她的心都发烫了起来。
唐宁慧心口一缩,只觉得自己的整个心都要从口腔里跳出来了:“谁?谁在外面?”
唐宁慧在梳洗室换好了衣服。整个院落极静,凝神静听,似能听见风过树梢之声。
一打开,却让里头的东西晃了眼,居然是满满一盒子的珠宝首饰。父亲唐秋冯在时,她们唐家也算富贵人家,所以送她去了教会学校念书。在那里,唐宁慧见过不少宁州巨贾豪富世家千金所戴的珠宝,后来到了市政厅,更是见了不少的达官贵人,但她还是一时傻了眼。
两人转身出门,周璐忽然忆起某事一般,跑进了卧室,从柜子里随手取了一件旗袍:“我们快走!他们要来人了!”
曾万山闻言,扼腕道:“奶奶的,可恨那天花凶恶,我真是等不及见我的长孙了,连一刻也难耐。”
若叫那人碰一下,自己还不如死了算了。就算她这辈子不要做人了,可曾连同与笑之还要见人的,她不能害他们一辈子抬不起头来。
到了晚膳时分才知道,这日是府里一月一聚的日子。无论多忙,曾家的子女必须回督军府用膳。
园子里菊花与秋海棠争艳,空气里有幽幽飘散的桂花清香,果然是个午寐的好去处。
曾夫人端坐着,含笑不语。
笑之极乖,早早在巧荷的伺候下洗了澡,换上了西式的白衬衫和小裤子,巧荷还给他佩戴了个小领结。小小的年纪,居然也有种玉树临风、翩翩佳公子的味道。
就是因为这般像,所以那日在洋行门前一照面,他便笃定了笑之的身份,所以才会发生这一切……这大概就是老人们所说的冤孽吧!她上辈子欠了曾连同的,所以这辈子来还他!
虽然不想承认,可笑之确实十足地像他的一个翻版。周璐曾经在她面前叹过一次:“你看笑之,哪有你的份儿呀。不知情的人,还以为你偷来抱来的呢。”
唐宁慧极是不解:“好端端的,你怎么会在周兆铭身边?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周璐做了一个嘘声的动作,侧耳听了听外头的动静,见外头没有异样,方道:“宁慧,此事说来话长,一时之间,也说不清楚。你快换上衣服,然后沿着院子一路往南行,便可到戏台。”
那正襟危坐在一旁的曾夫人淡淡含笑,本在有一口没一口地饮茶,一听之下,不由得脸色微变。但那变化不过数秒,便已经掩饰得毫无踪影,从袖子里掏出一串钥匙,递给了一个管事仆妇,轻声细语地吩咐了几句。那仆妇便捧着钥匙,带了几个丫头奉命而去。曾夫人再看向唐宁慧的时候,两道不着痕迹的目光却像淬了毒的飞刀,刀刀致命。
那湘妃色锦缎旗袍本就柔软服帖,此时被茶水一浸,便如第二层肌肤一般,着实尴尬得很。曾静颐赶忙起身,用手绢替她擦拭,却是越擦越湿:“哎呀,瞧我这笨手笨脚的,这都湿透了!慧妹妹,实在是对不住,来来来,快随我去内院换件衣服。”
可女人怎么也抵不过男人,唐宁慧被他步步紧逼,很快便被逼到了窗口,再无后路可退。
唐宁慧回了神,却见那粉面男子竟自顾自地在脱自个儿的衣服。唐宁慧脸色煞白,惊惧地后退一步,颤抖着指着他:“你……你在做什么?”
笑之这才撒开小腿朝曾万山跑去:“祖父大人,给……笑之采的花。”其实不过是在院子里折的一枝桂花,金黄细碎的花儿隐在浓绿之中。
曾和颐上前替她轻轻地敲捏:“娘定是累了。要不,明儿把戏班叫进府里给娘唱几曲乐一乐?”曾夫人烦道:“我如今是针在扎眼,瞧什么都疼,听什么都刺耳。”
一时竟不见人回答,唐宁慧心口微沉:“巧琴……你在吗?”巧琴一直没回话,四周死一般寂静。就在这惴惴不安间,外头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众目睽睽之下,唐宁慧做了无辜不解状,用手绢按了按心口,仿佛要定定心神:“三姐姐,我也不知道这是怎么了。方才,我换了衣服出来,四下也找不见丫头婆子,心想定是那丫头婆子们躲懒去了,我便出了门到院子里,只是大姐姐家院子大,加上我又蠢笨,结果就迷了路。幸好最后遇到了个浆洗丫头,便叫她领着,这才找到戏台……”
曾万山面色稍稍缓和了几分:“指不定啊,我们笑之便是那观音菩萨身边的金童托胎。这可是我曾家的长孙!是我们曾家唯一的血脉。”
可是,他连名字都是假的,还有什么是可以作数的呢?
曾方颐含笑从身后丫头手里接过一物,亲自捧了上来:“爹,第一次见侄儿,我和兆铭也没什么好东西,虽然这长命锁不是什么贵重值钱货,但也是我们的一点儿心意。”
众人自然没异议,一群人很快便到了那幽静院落。曾静颐与几位夫人都在院子里头,有两位胆小些的夫人正跌坐在蔷薇架下的石桌旁,由丫头拍着背顺气。
有一条珍珠项链,颗颗硕大饱满,珠光润泽。单是寻一颗,亦是极难,可里头居然是长长的一串。
唐宁慧全身冷汗淋漓,她意识到,自己已经穷途末路、插翅难逃了。
曾连同虽是曾万山唯一的儿子,可曾万山素来信奉“抱孙不抱子”“棍棒底下出孝子”,所以从小便对曾连同极严苛。如今年岁渐长,心性渐和,突然得了这么一个可爱聪慧的孙子,一时不禁生出了万事足矣的感慨。在此情况下,他连带着对唐宁慧也满意得很,见了她,不住地点头:“好,好,好啊!你做得好,给我们曾家立了大功一件。”
曾方颐似笑非笑:“瞧你这个破落户,自己破落还以为旁人与你一样破落。慧妹妹与我们都是一家人,我怎会心疼?要什么衣服首饰,尽管取来用便是了。快去快去,可别让慧妹妹着了凉。”
她被吓了一跳,蓦地转身,曾连同的脸近在眼前,与她不过数寸之遥,呼吸相融。
说话间,他把目光移向了唐宁慧,嘴角若有似无的一点儿笑意,看在旁人眼里便如宠溺:“都是自家人,我也就不遮遮掩掩了。这不,在生我的气呢。前些日子,我说北地的枫叶正红,盛于二月繁花,她嫌我没带她去……”
听那女子的话,分明是句句带刀,字字刺向曾连同。唐宁慧低垂的眸子不为人知地轻轻一闪,她不着痕迹地打量那说话的女子,只见她身穿玫瑰红的旗袍,缠枝牡丹的花色,明艳到了极处。她容色亦十分姣好,一双斜入发髻的凤眼透着十足的精明。她身边还有两个身着丝缎旗袍的丽人,双双簇拥着曾夫人,其中一人她认识,便是有一面之缘的曾方颐。看来这三个女子,便是大名鼎鼎的曾家四千金中的其中三人。
曾静颐闻言,捏着手绢在一旁哧哧地笑:“七弟,这可是你不对了,看枫叶这般小的事情,慧妹妹想去,你都不带她去,慧妹妹这气生得应该,三姐姐这回也不帮你了。想当初,你可是拍举世大方钻的人啊……”似想起什么,曾静颐的话戛然而止。
曾静颐显然对此地熟悉得很,绕过床,一把打开了描金雕花的衣柜门:“慧妹妹,你自个儿慢慢挑,喜欢哪件穿哪件。大姐比你丰腴,她的每件衣服你皆能穿下。”
此时骑虎难下,曾方颐不得不道:“具体我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既然慧妹妹没事,那我们大伙都去那院子里瞧瞧去。”
曾静颐亲亲热热地抱起笑之,朝众夫人炫耀道:“这就是我们曾家的宝贝,金贵着呢!你们一个个的可得帮我看紧了,少一根汗毛啊,我可饶不了你们。”
得到儿子曾连同的肯定回答后,曾万山摸着自己的光头连声叫佛叫祖宗:“菩萨显灵,祖先保佑啊!”又嚷嚷道,“快,快让人去开祠堂!我要祭祀祖先,跟列祖列宗报告这个好消息!”
曾静颐笑盈盈地道:“我的好妹妹,大姐正在里头打点,特地命我在此迎接你们,如今迎到了,那我们这就去后院。”
周兆铭道:“七弟素来贵人事忙,难得今天能抽空带了弟妹侄儿来府中小聚,真是蓬荜生辉,不胜荣幸。”曾连同道:“大姐夫客气了,你是知道我的,才疏学浅,平时不过是听父亲指示办事而已。倒是大姐夫日理万机,操心劳累的,平日里要注意身体。不过大姐温柔体贴,向来对姐夫呵护备至,小弟我真的是羡慕得很。”
她一边退,一边抓了相框、花瓶等物往那人身上扔。
曾连同顿了顿,又道:“如今府上发生了这等事情,今日我们也就不叨扰了,先行告辞。”
唐宁慧只觉恍如梦中!
曾万山瞧着笑之,只觉千万个好,唐宁慧也跟着沾了光。曾万山一高兴,便道:“我向来赏罚分明。你这件大功啊,必须得大大地赏。来人啊,给我把当年老太太留下的盒子取过来……”
走了一小段路,便见一群人急匆匆地往院子里而来。为首的正是一身军服的曾连同,只见他黑着一张脸,步履急促。
周璐推门进了一间屋子,又轻轻掩上了门,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好险,总算是没被撞到。”说罢,她一把握住唐宁慧的双手,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打量着唐宁慧,水汪汪的大眼里满是忧虑关心,“宁慧,你没事吧?”
站在曾夫人身后,向来最受曾万山宠爱的曾家六小姐曾和颐这时开了口:“爹,瞧你乐的,不过是桂花而已。”
唐宁慧一路跟着周璐东拐西折的,耳边依稀有敲锣打鼓唱戏之声,具体却不知道绕到了哪里。周璐显然是极熟悉这里的环境,三步一绕、四步一停的,避过了很多护兵岗哨,偌大的院子她们竟然没遇到任何人。
可念及笑之得天花一事,随即浓眉又拧了起来:“出痘之事,那洋人当真有把握?”曾连同点头:“爹请放心!已好了十之七八。照情形,不日便可痊愈。”
曾方颐则心有余悸,面有恐慌地上前:“慧妹妹,你没事吧?你三姐方才派人来说,我那院子里头不明不白地死了个男人,而你又下落不明……七弟担心得很,正要往那院子里去。”
有人从外头又“砰”地打了一枪,拧开了锁,推门进来。
唐宁慧跟在曾连同身后,牵着笑之的手,终于在曾家大厅见到了这位名震西部的一方霸主。
他们到得晚,一大家子的人都已经到了。才跨进门口,就有个娇滴滴的声音似笑非笑似啧非啧地传入耳中:“七弟,你的架子倒是越来越大了,叫爹爹等了一盏茶的工夫了。”
曾家在西北权势熏天,却没有一根血脉。曾万山心里清楚得很,暗地里不知道有多少人在骂他这个光头作恶多端,所以落了个绝后的下场。
若不是曾方颐、曾静颐等人亲自布下的局,几乎便要信了唐宁慧的这番说辞。曾方颐和曾静颐对视一眼,心道:这女子居然有这么好的演技与手段,怪不得能把曾连同这厮收得服服帖帖。怪只怪我们太轻敌了。
唐宁慧自然知道曾静颐以为奸计得逞,遂带了张夫人等人来捉奸,可没承想只看到一个死人。她默不作声地听着曾静颐讲下去:“后来,左找右找也找不着慧妹妹,我心里急得不知如何是好,怕慧妹妹出事……所以赶忙遣了人来告诉你们,让你们都过来瞧瞧……”说到这里,曾静颐不怀好意的目光落在了唐宁慧身上,“慧妹妹,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快给姐姐们说说,是不是……”
曾连同的心到了此时方稳稳地落到了原位。他急忙走了过来,也不顾旁人的目光,一把握住了唐宁慧的手,迭声发问:“你方才去哪里了?有没有遇着什么事?”
坐进了车子,曾连同上上下下地将唐宁慧细细看了几遍,心有余悸:“你没事吧?”唐宁慧面色苍白地摇了摇头。曾连同一把将她揽在胸前,什么话也不说。
抽回了思绪,她往后退了两步。这般望去,长腿长手的,笑之与他连身形都似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曾方颐见她双目茫然圆睁,脸色雪白,娇娇怯怯的,仿佛就是一副被吓着了的模样。但她身为长女,从小就跟在母亲曾夫人身边,见多了母亲整治人的手段,自然知道这精心准备的陷阱已经被唐宁慧识穿了,心里暗道:“本来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如今看来,是我小瞧这女子了。瞧她一副娴静模样,以为是个好摆弄的主,想不到今天是在她手里翻了船。”
那人嘿嘿淫笑着欺上前来:“别怕,美人儿,我会小心温柔的……等你尝了我的手段,怕是打你的腿也不肯离开我……”唐宁慧一步一步后退,扯开嗓子大叫:“来人啊!快来人啊!救命……救命啊……”
唐宁慧却被一柜子五光十色的衣服惊住了。曾静颐淡淡一笑:“慧妹妹尽管挑,别跟大姐客气。这里平日不过是大姐的一个休息处。她那卧室里头,单是搁衣服的地方就比这里大不知几倍。”
这日,丫头巧琴捧了一张请帖过来,只说是周府遣人送来给夫人的。唐宁慧打开一瞧,原来是曾方颐请她去听戏,还特地注明了让她务必带上笑之。
周璐用力握了握她的手:“宁慧,你要保重,好好照顾自己和笑之。”唐宁慧万般不舍:“你也是,要好好的。”
周璐上前,一把拉住她的手,焦急地道:“宁慧,快!快随我来!”
那周府离曾府并不远,不过片刻便到了。在婆子们的带领下,唐宁慧与笑之才踏进院子,便见一身海棠色金线软缎旗袍的曾静颐带着众女眷含笑着从厅里出来相迎:“慧妹妹,你可算是来了。让我们好等啊。”
说的自然是场面话。曾方颐显然是喜欢艳色衣物,一眼望去,满柜子的胭脂蔷薇秋香之色,明艳艳的如一团霞光。唐宁慧随手取了一件清淡些的水绿宽松旗袍:“请三姐姐稍候片刻。”
太静了!唐宁慧隐隐约约感觉到有些不对头,便扬声唤自己的丫头:“巧琴!”
如今平白无故多了一个孙子,曾家长孙,他简直比夺了几个城池还高兴快活。那日听曾连同说了笑之的事,饶是曾万山当年跟着恭亲王出身,可谓上过刀山下过火海的人也禁不住呆愣了片刻。回过神,他一把抓住儿子的肩头,迭声问道:“此话当真?此话当真?你可别诓我!”
蒙在鼓里的众人自然是半点儿怀疑也无。
片刻,那仆妇领丫头回来,捧了盒子给唐宁慧。不待唐宁慧吩咐,她后面的巧荷已经上前接过。唐宁慧福了福,道谢:“谢谢大帅,谢谢夫人。”
她见曾方颐起身,便笑道:“大姐,今儿你是主人,就留在这里陪七弟,我带慧妹妹去去便回。我会让慧妹妹在你的心头好里好好挑选,你可切莫心疼。”
唐宁慧的视线虚虚地移到了那具尸体上,又惊惶地急急移开:“可一时半会儿的,这里怎么会有死人呢?”
此时虽是白日,但整个院落静悄悄的,半点儿声息也无,仿佛唯有阳光静移。
曾夫人抬眼:“小毛头?当年那小杂种不也只是小毛头一个?如今已经处处与我们为难。只恨当年没把他给除去。”
唐宁慧趁机从梳洗室跑出来,那粉面男子却也不拦她,任她拔腿狂奔。还未到门口,只听外头一声清脆的咔嚓声,显然是那粗壮男子从外头把门给落锁了。
笑之垂下头:“我知道了,爹。”委屈的小模样让曾万山心头发软,他忙摆手:“没事。宝贝金孙,来,快到祖父这里来。”
唐宁慧甚为不解。
曾夫人饮了一口茶,伸手压了压鬓角,方道:“娘方才是有些气昏了。这些天也不知怎么了,只觉忽冷忽热,心惊肉跳的,整个人没一刻是舒畅的。”
那“不明不白”四个字,咬音极重,就怕旁人听不懂似的。曾方颐一开口,唐宁慧就有了准备,知道她们要发难了,于是在听到“死人”二字时,便将身子往曾连同处缩了缩,即时做了受惊吓状,用手轻轻掩住红唇,颤声道:“死……死了人?怎么……怎么会发生这等事情?”
外头的人更用力地踹在了门上,只听“咣当”一声,门被踢开了。一个五大三粗的男子阴狠冰冷地站在唐宁慧面前,他的身后是一个油光粉面的轻佻男子。
曾静颐道:“这是自然。”转头吩咐小丫头,“你们在门口好好守着,好生侍候七太太。”
她摆了摆手绢,掩饰地笑了笑:“慧妹妹,快喝茶消消气,别去理他们,这些个臭男人,就只会惹我们女人生气。”
忽然,只听“砰”的一声,仿佛有声巨响在耳边陡然炸开。那压在自己身上的男子“咕咚”一声滚在了一旁。唐宁慧环抱着自己,瑟瑟抖抖地从地毯上爬起来。
此时,曾连同开了口:“大姐,大姐夫,我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周兆铭脸色微变,他自然知道曾连同话无好话,但碍于众人,逼于形势,他不得不道:“七弟,你我自家人,有什么不当讲的,快快说来便是。”
小厅作西式布置,顶上挂着豪华的水晶吊灯,地上是厚厚软软的米色底深色缠枝花纹地毯,穿了牛皮高跟皮鞋踩下去,竟犹如踩在云端。一边墙上还做了个欧式的壁炉,黑色金边的丝绒窗帘,精致的西式桌子上摆了大小数个银质相框。精美的花瓶里还有盛开的花,簇拥着,开得犹如团团云雾。近了,才发觉竟是绢花,因做得逼真,便到了真假难辨的地步了。
小丫头应了声“是”,曾静颐便出了门去。
唐宁慧惊慌中拼命地拉着门把手,大叫:“快开门!快开门!”可是两扇门已经被锁得死死的,怎么也打不开。唐宁慧又去开窗:“来人!快来人!救命啊!救命!”
曾万山一把将笑之托抱起来,一代枭雄已成了弥勒佛:“笑之真是个乖孩子,这般惦记祖父!”他倾身嗅了嗅花,赞不绝口,“香,今年这桂花啊,可真香!”
唐宁慧当时还道是曾方颐与曾静颐在旁人面前做戏,顾全曾家和睦美名,便不再多做推辞,携着笑之坐了下来。等众人都落座后,她才发现自己与曾方颐之间,最中央的位置还空了两把椅子。
那人赤|裸着上身,欺身压来。唐宁慧死命挣扎,用脚踢,用手抓,甚至用头撞:“走开!走开……”
既然都给她下帖子了,又是第一次,这个面子是不能不给的。
唐宁慧依照周璐所说,沿着小道径直往南走。穿过两个门后,遇到一个捧着浆洗衣服的丫头,瞧着模样不过十三四岁,眉目稚嫩。那丫头垂头朝她躬身行礼,唐宁慧忙唤住了她:“我是你们夫人请来的客人,正要去戏台,你帮我在前头带路。”
唐宁慧只觉自己已经绝望了,或许咬舌自尽是最好的结局。
点戏的时候,曾静颐又一再地谦让,唐宁慧不得已点了喜庆的《满床笏》和《天官赐福》,曾方颐等人各点了两出戏。
空气里有淡淡的血腥味儿弥漫开来。唐宁慧的目光忽然定住了,她瞧见那人的头部有汩汩的鲜血流出来。那人是中枪了!
唐宁慧接过茶时,曾静颐似不留意,手一松,只听“哎呀”一声,那杯茶水大半都倾倒在了唐宁慧的旗袍上。
显然是被人做了手脚,每扇窗都被人从外头封住了。看来是早有预谋。曾方颐、曾静颐等人策划好了一切,静待她落网。
笑之乖巧地应了声“是”。这么聪明伶俐,怎能叫人不疼爱呢?曾万山对曾笑之真是越瞧越喜欢。
将他们母子二人扔在这里数日,一直不闻不问,今日这样子突然出现在她面前,能让她不惊吓吗?
唐宁慧佯作不知发生何事,惊讶地道:“怎么了?怎么大家都不看戏了?”
虽然当初他与她有过婚书,上头印有百花和喜鹊,那么艳丽喜气却俗不可耐,可她瞧着,心里头却欢喜万分,只因上头还有……还有他和她的名……斗大的字:连同,唐宁慧。
唐宁慧错愣地望着他,难不成他让她一起去啊?这是他们的家庭聚会,她以什么身份出席啊?外室、小妾,还是姨太太?
当众人听得津津有味之时,院子里来了一群戎装侍从,中间拥了两个人,正是周兆铭与曾连同。
曾方颐自斟自饮,慢条斯理地道:“娘,你且放宽心,万事须从长计议。”
曾方颐忙屏退了丫头婆子:“都下去吧。”曾静颐倒了一杯茶,把矾红底珐琅彩花卉茶盏捧上前:“娘,你这是何苦来哉,拿这些好东西出气。”
她说的自然都是客气的场面话。一打开盒子,众人便见那黑黑的丝绒布上躺了一个赤金的长命锁,上面嵌了各式宝石,精致贵重,一看就知价值不菲。
曾连同、唐宁慧等人自是不知,那曾夫人一回房,便狠狠地砸了一个乾隆年间的白底粉彩花卉纹福寿双龙耳活环瓶,磨牙冷笑道:“瞧他那张狂样儿,不过一个带把的,也不知能活到几时!”
曾连同上前,随意地将珠链挂在她胸前,然后欣赏了数秒,啧啧赞了一句:“不错!与你身上的旗袍正相配,你就戴着吧!”
曾连同一直握着唐宁慧的手,此时察觉到了她指尖的颤抖,知道她在害怕,便轻轻地反扣住她的手以示安慰。
唐宁慧将笑之的手递给了曾连同。在手指交接间,轻触到了他温热的肌肤。
显然她已落入了周兆铭等人的圈套,只不知他们要怎么对付她。唐宁慧只恨自己怎么会这般大意。
唐宁慧自是推让一番:“不敢不敢,众位姐姐在,宁慧怎敢上座。”边上的曾静颐却笑着拉着唐宁慧的手,按着她坐下,热络得很:“慧妹妹坐下便是。今日都是亲朋故知,熟得很,并不碍事。”
见唐宁慧杵着不动,周璐推着她进了盥洗室:“动作快点儿。你现在也应该知道你中了曾方颐她们的圈套,现在别再多想了,此时此刻最要紧的就是换上衣服,补点粉,擦点胭脂口红,精精神神地出现在她们面前。”
幸亏换了衣服出来后,又在周璐的帮助下重新梳妆上粉,整个人容光焕发的,可以轻易地把这谎圆得滴水不漏,让众人无法起半点儿疑心。若是方才那发髻散乱、旗袍撕裂的模样,哪怕是同样的说辞,众人也是不会相信的。接着,不到半日,整个鹿州城便都是她不守妇道的传言了。
曾方颐一直坐在边上不吭声,此时却淡淡微笑:“娘,您且放宽心,这个小杂种现在还不过是个小毛头而已,不必如此忧心。”
曾方颐道:“如今的曾连同确实不可小觑。不过嘛,娘,他再厉害也不能事事周全,面面周到,只要我们有锦囊妙计,还怕……”曾夫人抬手示意曾和颐停止拿捏,颇有兴趣地道:“方儿,你的意思是?”
曾连同等了半晌,这才回头,淡淡地挑了挑浓黑的眉毛:“还不走?”
曾连同此时已瞧见了唐宁慧,整个人顿时明显放松了下来。
“别碰我……滚开!滚开……”
在曾府住下后,曾方颐、曾静颐等人却热络得很,隔三岔五便给笑之送吃的玩的,每次必捎上些衣服、首饰、香水、脂粉等物给唐宁慧。
若不是笑之这病实在险恶,曾万山早插翅飞来了。
一时间,众人都貌似关切地围了过来,纷纷宽慰道:“七少爷,七太太没事就好。”
周兆铭只好连声称是:“一定,一定。”
闻言,曾万山脸色微变,十分不悦地呵斥道:“你这丫头懂什么。花确实只是桂花,但难得的是孩子的这份儿心意。”一边说着,一边摸笑之的头,“笑之啊,是个有孝心的孩子!”
唐宁慧强作怒色,沉声道:“你可知道我是谁?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竟敢来打我的主意。我若是少一根汗毛,你们就等着……”那粗壮男子仿若未闻,毫无惧色地朝那小白脸喝道:“快些把事情办妥了。”说罢,便转身出去了。
唐宁慧带了丫头巧琴随着曾静颐穿过院子,又绕了走廊,七拐八拐地走了好些路,才进了一个庭院深深的院落。
一时间,园子里锣鼓响起,咿咿呀呀的都是戏子的唱腔。
曾夫人依旧含笑端坐,连眉头都似未牵动过一般。
她愣在了一旁,未有反应。身后有一只手绕过她的腰肢探了过来,十指修长,取过了那串珍珠项链,淡淡地道:“想不到老头子这么在意这个孙子。”
唐宁慧暗中留意,只不见曾静颐和几个绕着她拍马奉承的夫人。
曾静颐已暗中与曾方颐做了眼神交流,按捺了心中无数狐疑,娓娓道来:“方才我陪慧妹妹来大姐的休息处换衣服,因季新遣了丫头找我,我便回了戏台。等季新的事情一处理好,我就折返回院子来找慧妹妹。正好张夫人她们听戏觉着有些闷,便说跟我一起过来逛园子……谁知道……我们一进院子,就瞧见了这个死人,我们几个都是弱质女流,一时间都给吓傻了……”
唐宁慧摸到了周璐细嫩手心里那湿漉漉的冷汗,直到此时,她才真正意识到在方才千钧一发之际,救自己的人,竟然真的是周璐。
临走时,周璐紧紧地抱了抱她,问了一句:“宁慧,曾连同这个王八蛋对你好不好?”唐宁慧怔了怔,默默地点了点头。
如今他们所住的院落与督军府相连又相隔,平日里只有两扇院门相连,到了傍晚时分一落锁,便自成一座小府邸。
曾万山一身的戎装,腰上还别着明晃晃的一把枪,笑之居然也无半点儿害怕:“爷爷,我叫笑之。”曾万山颇为满意地点头:“《论语·宪问》中‘乐然后笑,人不厌其笑’,笑之,笑之,这个名字取得好,取得有意思啊!”当即从脖子上取了一个鲜嫩欲滴的翡翠玉佛,挂在了宝贝嫡孙的脖子上,脸上每条褶子里无不透着满满的宠溺,“这是当年爷爷护驾有功,老佛爷亲自从手腕上摘下来赏赐爷爷的。这可是我们曾家的宝贝,别弄丢了,要代代珍传的。爷爷今天传给我们笑之,这宝贝还有我们曾家以后都要靠你传下去。”
曾连同拍了拍儿子的背:“乖,还不把花给祖父大人送去?不是你一路上嚷嚷着要给祖父大人吗?”
入眼的是一张娇俏妩媚的脸!居然是周璐!身着曾家军军装、越发妩媚风流的周璐!
好似很多年前,她与他初次相见,她在阳台上,他微笑着朝她伸出手来……四下夜幕低垂,唯有几盏电灯传来朦朦胧胧的光线……她怔了怔,这才将笑之的手放到他的掌中。
到了那日,唐宁慧便带了笑之前去周府。
那一套翡翠镯子、吊坠和簪子,这么望去,碧汪汪得仿佛随时会滴下水来。就算她不懂,亦知道这定是极品。
曾方颐的目光与曾夫人相触,下一秒,曾方颐便含笑道:“是啊,爹,我这小侄子不止有孝心,长得也俊啊。我前日陪娘去观音寺进香,见了那观音菩萨边上站着的金童,虎头虎脑的,很是可爱。当时女儿我啊只觉得越看越眼熟,只想不起在哪里见过,现在啊,仔细一看我这小侄子,倒是解了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