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其中有两名是外国人，中文并不流利，无奈宋诗嘉和英文绝缘，口语也不太好，全程只得靠顾长风撑场。
但任凭他本事通天，六年过去，竟还是没办法去控制这个“无意间”。
几近被遗忘的姓名，一如自己张牙舞爪的性子被遗忘那样。
他推门而入，步子迈得又开又正，来到桌前行了个臣下礼，才将手里的信息资料呈交到桌面，随后行礼要走。身后伏案的人忽然叫住他，神色被案灯遮掩了。
“宋小姐，我以为你早该明白。能原谅的事，不用做什么就能获得原谅。不能原谅的事，过多久也不会原谅，没有侥幸。”
想着，有人心里就闷得发慌，一把夺过他举着的酒杯：“我自己来。”无视旁边人黑线的脸。
出小区大门不远有家新疆大盘鸡，不是饭点，没什么人，菜很快就上了，曾被纪襄等人赐封土豆公主的宋小姐筷子直指土豆，鸡肉一块也没动，悉数留给顾长风。
酒店坐落地段就在鸟巢附近，拉开落地窗能看见银光闪闪的场馆。宋诗嘉有点喜不自禁，兀自猜测他应该也从未忘记这属于两个人的世纪约定。
家是什么？在顾元眼里，大概就是装点他完美一生的饰品。治国先攘内，他身居高位，家庭理所应当要和睦，至少看起来是这样。
宋诗嘉饿了，翻身爬起推开另间房门。
“你在战场上的所向披靡，都是那个女人背后奉献换来的。谈合格，你敢吗？”
头上那束目光终于缓了侵略，门如他来时一样，轻轻咔哒。
而今，在这盛夏深夜，宋诗嘉壮着胆子挪近些，几乎抵在男子肩胛了才停下，“出门的时候我看见酒店外有家二十四小时水果店……”
她一眼认出，顾元的贴身近卫。宋诗嘉青天白日猛一抖，攥着的手机差点跌落在地。
顾元和顾长风见面的时间仅一顿饭，两点还得飞国外，用餐地点只好在大楼区域内。
之前顾长风说带宋诗嘉见的人，原来就是参与场馆设计的几位人物。她身处设计行当，多认识点前辈有益无害。
宋诗嘉故意买醉，一场酒下来，酣畅淋漓地醉倒在夜风中，苦了抱她上楼的顾长风。
顾长风一而再三用话呛声，顾元索性放下刀叉，尽管上了年纪，看过去依旧英目浓眉，“有什么不满意大可同我商量，虽然我没有你母亲细心，却也不认为自己是个不合格的父亲。”
盛夏三点，外间阳光比任何时候都炽烈。
顾长风轻笑，手上有条不紊地切着盘里的食物：“如果您真这样觉得，脑子里就不会出现不合格三个字。”
不仅失败了，还魔怔地伸出手去，抚上男子眉头、发鬓，像触摸老回忆。
“宋诗嘉，你个头没长进，个性也没长进，这六年你究竟都干了些什么？”
同一时刻，防卫严密的某幢大楼。
顾长风给出一个“我并不是很想知道”的表情，抑郁地收整好自己，接着被拉出公寓。
以前顾长风校外公寓的床略硬，宋诗嘉躺了几次，事后就下单了一张乳胶床垫。顾长风起初说床太软容易驼背，宋诗嘉却嘟囔说躺久了背疼。
无奈，再冷漠还是泄漏了语气里的糖渣子，加之一副英勇就义的表情，宋诗嘉失笑，酒意二度上头，“我突然想吃水蜜桃。”
当初那句分手，也是隔着遥遥万里才能脱口，而如今面对面，她该以什么姿态走，会不会崩溃痛哭，她一点也没把握。
“可能……看错了吧。”
“今晚，就今晚。开幕结束后，我一定连夜离开。”
或者说，在她一意孤行走上前来与他四手联弹的时候，他就已经打破了自己的原则。
第二天，顾长风午饭点约了人，让宋诗嘉随便到楼下吃点什么等他回来。
顾长风与宋诗嘉下飞机，一场狂雨刚好过境，天际挂上弯虹。
距离开幕式仅两天，鸟巢附近已经人满为患。待顾长风追上，宋诗嘉还在茫茫人海里探头探脑，似乎寻找什么，被他一把逮住，“怎么回事？”
“我承认，在陪伴这件事上的确对你们母子照顾不周，但其他该有的，少了哪一样？你生在这样的家庭，就该有这样的意识，我不可能像普通父亲那样将你当做宇宙中心陪你去游乐园，除非这个世界它是个游乐园，没有硝烟和战场。”
对面的人尽量保持着不咸不淡，“记得你小时候爱这一块。”
宋诗嘉惊喜又着急，“我刚刚看见连默了！”
原本也只打算闭目养神，没料一睡却深了。
话虽这么说，最终还是忍辱负重地拎着一袋当季水蜜桃，去到厨房，将水敞开哗啦啦地流，锅碗瓢盆都震天响。
“你究竟想怎样？痛快点。”
借着窗外月光环视，零零碎碎的化妆品被没有章法地摆在梳妆台前，箱子大开，被翻出来的衣物也没及时回收。在部队呆过的人，多少有些强迫症，顾长风微叹气，起身去收拾。
来北京之前，宋诗嘉尚抱着侥幸心理，只是几天而已，至少给她和顾长风留个完整的结局。可靳齐的出现像一把利剑，他并未开口说点什么，却已悄无声息横亘在中央，令她兵败如山倒。
门口的姑娘足足矮对方一个头，她在那迫人的打量之下，紧紧握住手机，力道大得几乎听见骨节咯嘣作响，连咬字都变得异样艰难。
熟知中途坐床边休息，一下就被只胳膊压倒，起不来了。
大下午，天热，他只着简单衬衣，稍稍挽起袖子，又是白衣胜雪的模样。宋诗嘉宽松T恤配短裙，黑长的头发一边卡在耳根，两人并肩走，像极了大学里的惹眼情侣。
眼见宋诗嘉的无赖性有回温迹象，顾长风忍不住想，是不是自己无意间太过让着她了？
火红八月，北京时而艳阳天高，时而暴雨倾城。
若两天后离不开他了怎么办？宋诗嘉想。
她有些失望地垂眸，作罢。
其实不怪顾长风，他对毛茸茸的东西过敏，桃子更被列为生命中不可承受之重。但当初他没能对宋诗嘉亲口说出一句喜欢，却老在实际行动中为她破了原则。
听见门铃声，宋诗嘉以为自己点的外卖到了，毫无防备开门，却见到靳齐。
奇怪，光这样望着，心里就有股怪异的甜。
连默。
顾先生：“不知道的以为你爱惨了我。”
用餐过程中，顾长风主动搭了一次话，在顾元将牛骨切到他面前时，他微微垂眼道：“不用了，顾您自己吧。”
都在想你啊。
宋诗嘉差些脱口而出，好在及时转弯：“都做了什么？我想想，上大学，毕业答辩，找工作……”
兴许夜风与月亮都温柔极了的缘故，长久又和谐的沉默里，男子调整完毕呼吸，像与自己达成某种和解协议般，干脆闭了眼，和衣与她躺在一起。
两人下午抵达的，机餐不合胃口，宋诗嘉恹恹地冲过去，发现顾长风刚洗完澡正换衣服。
顾长风也在这个当头放下了餐具，他盯着眼前那年过半百却依然意气风发的男人，薄唇轻启。
“我和长风约了明天的午餐，你趁机走一趟酒店。”
你一来，我插翅难飞/有些恨挫骨扬灰不后悔/有些爱逃不出天网恢恢
他眼珠如墨，细看，里面有碎裂的光影闪过。
半夜，宋诗嘉晕乎乎醒来。一侧脸，窥见张熟悉轮廓，不知今夕何年。
“是。”
两千五百多天前，她散着头发，在一个人怀里撒娇，撩起发尖扫他下巴叫：“顾同学……”也是这样的表情，惹来青年皱眉：“我拒绝。”
直到两人亲密时，她终于不再皱眉头并且无比配合，他才勉强同意，床软还是有一定好处的……
两父子感情淡薄，除了成绩和能力检验，几乎没有共同话题。好在顾母路月华温柔不争，和顾长风是真正日积月累的母子感情。大三那年，特种部征兵，顾长风心不在此，也是路月华出面将他说服。
他头也不抬：“您也知道，是小时候了。”
尽管，时光毫不留情卷走了年轻的模样，却也将许多痕迹磨得发了亮。
等待算账的空隙里，她无意识扫视四周。片刻，瞳孔收紧，一声不吭地起身朝大门外飞奔而去。
宋诗嘉不以为耻，含着食物语言模糊，“何以解忧，唯有土豆。”眼角眉梢都是充盈的明朗。
看着这被自己一手调|教出来拥有绝对话语权的儿子，顾元怒意起了又消。
顾长风包揽了宋诗嘉大部分回答与问话，其中一个伦敦腔极重的外国人打趣他是护花使者，他敛容不驳，只遥遥举杯，剩宋诗嘉像个局外人似的，懵懵懂懂望着他。
对于顾元的邀约，顾长风从来不拒绝，也不见得能多亲昵地说多少话。自己很小的时候父亲已经为大小事奔忙，但那所有的事情里，绝对不包括家事。
啪一声，刺眼的光线打在女孩眼皮上，她不满地抬手遮掩嘟囔。几乎下意识地，那只手又摁了“关”，灯熄。
他循规蹈矩地将宋诗嘉弄进房间，摸黑往里走了几大步，将她放置床上后打开了床头开关。
宋诗嘉笑了，却还是不依不饶地，似乎只有他这样做了，她才能确定点什么，“在北京这么个城市，我们怎么说也算老乡啊？我不期待你看见我这个老乡就泪汪汪，出于礼貌买个水果不算什么难事儿吧？”
这下轮到清醒的她不断给自己心理暗示，克制脉搏砰砰跳个不停的频率，却失败了。
只没想，他以为是对母亲的成全，成为永别。
没多久，他装不下去了，唰地睁开眼，吓宋诗嘉一跳，语气刻意抹上了一层冰。
靳齐规矩地敲了敲三下门，直到里面传来简洁的一声：“嗯。”
见他毫无清醒的意思，宋诗嘉的兴致彻底起了，恶作剧地扒弄顾长风额前的头发，来来回回变样式。一会儿偏分，一会儿中分，跟从前别无二致，毫无生分。
顾长风的心理状态宋诗嘉毫不知情，只当他是刚下飞机没胃口，潦草吃几口后便叫来服务员买单。
顾长风尽管聪明，到底年轻又直男，心思没想太深远。
店内冷气很足，悠悠放着与饭店不搭调的老歌，周迅独有的中性沙哑，讲述故事般低吟浅唱。
宋诗嘉不客气地选了景观比较好的那间，一屁股躺上去就往后倒，被子立刻染上专属于女性的馨香。
宋诗嘉一愣，却压根没有要退出去的意思，倒是换衣裳的人慌了一秒，下意识侧身快速扣上衬衫。再回头，脸上竟带着微微窘迫和小孩子的怒气。
“喂！”
换鞋时，他听见客房里的宋诗嘉在打电话，应该是打给阮雪碧确认安全，紧接着又问她要什么礼物。那头的阮雪碧不知说了什么，宋诗嘉笑着嗔骂，俨然还是大学时的姐妹花，令顾长风略微放了心。
定的套房，两间卧室两张床。
酒店。
然而宋诗嘉比谁都清楚，那个名字是纯真友谊的代表，也是救赎。
依旧神采奕奕的模子，鲜活伶俐的表情，在顾长风层峦叠嶂的回忆里，找到最中心的位置，攻城略地。最终他唯有撇开眼，才做到不念不想。
顾长风立马闭眼假寐，全然不似方才的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