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生活总是逼人太甚
李志明听了有些难受，“妈，您别这么说，搞得我挺难受，是不是我有什么做得不对的地方，让您老生气了……”
李志明意识到他必须开口讲点儿什么了。
李志明带着妈走出诊室，忍不住小声跟妈骂人，“现在的医生怎么都成这样了，以打击报复病人为乐是吗？妈，咱们换家医院，去他的学术权威。在北京，权威不多了去了，我就不信找不到一个好好说话的。”
“行，等你一起吃饭？我要带阿姨去吃好吃的。”
看着两人其乐融融，一天之下遭受重创的李志明都要像冰激凌一般融化了。
“是晓芙坚持让我开的，好接送她上下班。平常这车保养啊、加油啊，我都抢着把钱出了。她平常也不爱开车，闲着也是闲着。更何况，我们俩的关系也到这分儿上了。”
“志明……如果我说我不想去照顾你妈，你会生气吗？”
晓芙“扑哧”地笑出来，抓起桌上的钥匙，站起身来，“走吧！”
“今天是什么风把你吹来了，上班第一天就学习翘班啊？虽然有我爸罩着你，也不能太夸张哦。”
志浩在一旁百无聊赖地咬着可乐的吸管，见到李志明立即条件反射一样站了起来，就差没有敬礼了。对于他的反应，李志明很满意。嗯，这就是一个弟弟对在外打拼的长兄应该有的敬畏感。孩子是不能宠的，一宠就没边儿了，男孩尤甚。
“这事已经定了！咱们有免费的保姆，我叫晓芙来照顾您，让她提前尽一下儿媳的责任，她平常上班可清闲了，照顾您花不了多少时间。”
“那您看养多久比较合适？”李志明各种的毕恭毕敬。
一桶水，准确地说是满满一桶脏水，伴随着一声可以划破屋顶的尖叫，劈头盖脸、热情洋溢地从头到脚包裹了李志明一身。
她是孟春娇啊，心细如发傻傻憨憨大智若愚时运不济懂我无比的孟春娇啊。
“肿瘤？！”晓芙打翻了手里的咖啡，洒了一些到身上，手忙脚乱地找纸巾，李志明内心摇摇头，把口袋里的纸巾递过去。
“啊？做饭？我那点儿厨艺你又不是不知道……”
此时此刻，这首歌如此不应景，李志明果断地按了下一曲，《小城故事》传出来。
上班的第一天，李志明穿着打折时购买的某中档品牌西装，英姿飒爽得一塌糊涂。晓芙不爱开车，又因为肩负起了接送她的伟大任务，所以她的车子暂时由李志明开着。早上李志明开车在五环路上行驶着，窗子摇下来，清新的风柔柔地吹起来，外面绿得生机盎然，他听着一张许巍的CD，望着眼前的一片璀璨阳光，顿时有了一种了无遗憾的感觉。
“阿姨，您看，他老欺负我。”
出于一种不知如何解释的心态，李志明适时地制止了她。
“妈，您别说这些丧气话了，您不会有事儿的。”李志明知道妈说这话的意思，眼泪一下子就出来了，他擦一把眼睛，努力让自己笑出来，“还是知子莫若母吧，我的泪点在哪里您一戳就中，您再说就是成心让我多想了。”
“钱倒是暂时不需要，我就想……让你去照顾一下我妈，成吗？她现在已经在北京了，你工作比较闲，就每天去给她做个饭什么的就成。”
挂掉电话，李志明抬头看一眼镜中的自己，忽然笑了出来，那笑容，有点哭笑不得，生活已经由一出苦情剧变成了荒诞剧。
到了李志明小小的单身公寓，他拿钥匙开门，妈跟在后面，有些拘谨，李志明摇头笑她。
李志明现在西装笔挺，人模狗样，她虽然也干净整洁，但有一条隐形却深不见底的鸿沟，在他俩之间划了狠狠的一道。
妈终于笑了起来，年纪大了舟车劳顿，她要先去睡会儿。看她睡下了，李志明打电话找北京的朋友联系医院，做酒店久了，还好认识几个这个系统的朋友。在厕所给朋友打完电话，确认好各项事宜，他坐在马桶上，抽了一根烟。
“这东西吃了总没坏处吧，反正刷我爸的卡，他是一水瓶男，对钱没概念的。”
李志明叹口气，“妈，以后无论有什么事情，你都要第一个告诉我，第一个，知道吗？如果你不告诉我，你还能告诉谁呢？看到你一个人扛着，我心里能不难受？”
“扶什么啊，搞得妈好像病得很严重一样。”
是的，你没看错，李志明在一家五星度假村的会议室中，遭遇了天降横祸。
“我就是随手干点儿，不累的。你就是晓芙吧？来，让阿姨好好看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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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胆子小你又不是不知道，那个……你要是需要钱就尽管跟我开口。我虽然工作后没攒下什么钱，但我爸那里有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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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敢不敢。”李志明顿时一头汗，可脸上也有了笑意，李志明就是喜欢未来岳丈的这点，往好了说叫幽默感，往不好了说叫老没正经。李志明虽然外表严肃，可内里也是个没正经的人，见到自己的岳丈，他时常有一种相见恨晚的感觉，“真没岔开话题，我的意思是，就算我想办，晓芙还不一定想呢，我的‘三个子’还没攒齐呢，哪敢轻易就娶晓芙过来。”
“志明，妈其实没什么大事情，都是志浩让我来……”妈跟李志明解释，李志明知道她怕自己担心。
“保姆？志明，这个钱我看就不要花了吧……”
李志明穿着一身湿乎乎略带味道的西装，泄了气一般在椅子上坐了下来。
“嗯，下次不说了。”春娇又憨厚地笑，小步伐走到门口，忽然，她顿住，回过头来，特别真诚地对李志明说，“谢谢你，志明，我原本……原本以为你会装作不认识我的。”
“咳，没事儿，不就是一桶水嘛，遇水则发嘛。真没想到咱俩能在这里遇到，多少年没见了？”李志明试图用叙旧法缓和一下现场的尴尬气氛。
“去给咱妈采购点儿补品，她老人家来北京了，我无论如何得第一时间出现一下啊。”
“不懂也逼自己懂。”
“啊？为什么？”
这种击中，基本等同于有个女孩，在你结婚当日，自天而降，泪眼汪汪地站在你面前说：皇上，你还记得当年大明湖畔的夏雨荷吗……
李志明看着表，妈睡了半小时，午睡的话，这个时间刚好。他把妈叫醒，带她去了医院。
“妈，你那是旧思想，晓芙跟我这里可没表现出来她不能等。”
眼泪毫无征兆地流下来，李志明安静而难过得仿佛瞬间白头。五分钟后，他站起身来，镜中的他身材魁梧、仪表堂堂。李志明知道，他早已是这个家中的顶梁柱。
在李志明的办公室，春娇穿着一身标准的清洁工制服，浆洗得很干净，白至有些蓝。
“那就一个月后再来检查看看吧。”白衣天使似笑非笑地看着李志明，而李志明只想拔掉那对并不存在的翅膀生吞活剥了他。
“这……不太好吧，人家可是北京城的小姐，娇生惯养的，你让她来照顾妈……”
“我知道。在那个当口儿，要是被人发现咱们俩认识，你就更不好说话了。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是这么容易神经过度敏感，生怕别人误会你。”
始作俑者，是李志明。
李志明焕然一新地出现在大堂，今天非周末，客人并不多，只有几个外地来京开会的公司入住。有条不紊地安排好他分内的事情，上午的时间已经过去大半，没有人提早上的那个插曲。如同大雪无痕一般，从事酒店行业的人，总会职业性地把一切不美好的东西瞬间掩埋。至于雪化了是迎来春天还是别的什么，大家却未曾想过。
“挺好，挺好。”确实挺好，李志明对她没脾气，所以他们俩也就特别举案齐眉。
“春娇，你怎么在这里？”李志明的声音干涩得仿佛有仙人掌从嗓子里长出来。
“唉，我觉得真没什么大事情，这次还是志浩硬要我来我才来的。你知道的，我身体一直挺好的……”
“阴影？”李志明肩上的包一沉，缓缓转身过来，“妈，你怎么不早点儿告诉我？”
“真懂？”
“志浩，你等等！”李志明叫住他，上前几步，从怀里掏出钱包来，“你一个人在家里，我给你点钱，万一用得上。”
李志明点上烟，头不由自主地垂下来，“我妈病了。”
李志明苦笑，伸手出去，用半是虚弱半是命令的口吻，“晓芙，给我，我就抽一根。”
“在家吃吧，晓芙，阿姨给你做山东菜。”
但一切美妙的感觉都是短暂的，李志明的这份感觉，很快在他上班后的十分钟内，消失殆尽。
“哈，”李志明也跟着笑，随之摇摇头，“还是春娇你懂我，最近好吗？”
“我该说你笨还是说你聪明呢？她是我妈，肯定跟写高考作文一样，欲扬先抑，懂吗？哎，我得回一趟酒店，今儿上班第一天，总得有始有终一下。”
在办公室，李志明首先遇到了他的未来岳丈孙文，他是李志明顶头上司的顶头上司，所以李志明在他面前诚惶诚恐得仿佛鹌鹑。他冠冕堂皇地跟李志明讲了几句话，看私下无人，便脸上略带着笑意语重心长地问李志明道：“你跟晓芙最近怎么样啊？”
一会儿，罪魁祸首跟毛巾同时出现在李志明面前。李志明正要杀一儆百之际，罪魁祸首抬起头来，李志明瞬间就被击中了。
进入会议室之前，李志明故意临近开会时间再进去，力求达到一种万众瞩目的感觉。
“就因为一直挺好的，老了才得注意！您这不是年轻的时候了。”
“那我走了，还有挺多工作要做。你待会儿把衣服换下来，丢在沙发上就好，我来拿，送去洗。”此时春娇变得职业而麻利，李志明知道这是这个五星度假村的训练之一，至于麻利，那是春娇自小就有的。
“你做得好不好倒是其次，关键是让我妈，你未来婆婆，感受到你的那一份心嘛。”
入住高峰过后，李志明试图回到办公室喝杯水喘口气，长年的职业生涯总能教会你忙里偷懒，职场上是没有闲好偷的，只有懒。
“你听我说完和-图-书行不行？”志浩也学会了打断李志明，“妈——病——了！”
妈不再讲话，攥攥李志明的手，以示妥协。
“志明……”
“不带你们俩这么交流情报的啊，妈你收着点儿，我那高大全的形象，你得替我维护。”
“这又不是小事，算了，咱们不说这个了，您接下来好好养着才是要紧事。从今天开始，您就在家吃各种补品，您儿子不差钱。”
春娇俨然也认出李志明来，她瞪大了眼睛，满满的不确定。
“那你买了给你爸吃，我妈的个性我了解，她是绝对不会收这么重的礼物的。”
妈亲昵地伸手拉晓芙到沙发上坐下，李志明开始动手擦未完成的地，顺便略带紧张地侧耳倾听两人的初次会谈。
提心吊胆地在就诊室中看着大夫看妈的片子，大夫一脸严肃到李志明腿都软了。妈不讲话，在一旁心如止水，却看得李志明更难受。
如果，那可以称为爱。
“要不我还是回山东吧，一个月之后再回来，志浩没人给他做饭，快高考了……”
“妈，来我住的地方你还这表现？万一让外人看到，指不定以为我怎么对您呢。”
李志明给春娇使个眼色，用毫无感情|色彩的冰冷声音说：“你跟我来一下办公室。”
“行了，妈，赶紧跟哥走吧，这里的人多得我眼晕。我坐下一班动车回山东，四个小时就到了，还能赶上晚自习。”志浩一脸不想参与谈话的样子，转身要走，李志明看着他的背影心想，这小子什么时候已经跟我差不多高了。
1
“对不起……”春娇的声音很小，蚊子一般。
“我在北京站呢……”
第一次，李志明对于他跟晓芙的未来，短暂地滑过一丝无力感。但很快，李志明把这一丝丝无奈，烧掉了。他告诉自己，正因为如此，他才应该拼了命地去珍惜。
“喂，哥，我志浩。”志浩的声音浸在一整片的喧嚣中。
李志明像是一个最拙劣的演员，演着自己都不敢相信的故事，这个故事的名字，叫作现实。
“我可没您想的那么娇生惯养，对不对，志明？”
妈听出了李志明声音里倏忽而过的哽咽，抿嘴伸手拍拍他的肩，沉默着，不再说什么。
李志明走近，沉默地拿起放在一边的小小旅行包，背到肩上。包很轻，却应该放了妈所有的珍贵。
“什么‘三个子’？国家新出政策了？”
李志明跳槽后的职位是大堂经理，一个酒店最辛苦也最具有灵魂性的工作，他手下的员工必然是整个酒店最优秀也最难管的一群人，于是这次就任演说就显得尤为重要。
“良性就好，良性就好。”晓芙一脸惊吓，手下意识地放在胸口，仿佛要按住自己要跃出的心脏。
“去吧，有空来家里吃饭，我做好吃的红烧鸡块芋头给你俩吃。”
“就因为不是外人才不让你买的。要是外人，我在一旁偷着乐好吧。”
李志明去跟未来的岳丈请了假，只说他妈来北京了，身体有点儿不舒服来检查一下。人精如孙文，自然没有多问什么，只是表达了适度的关切，让李志明放心，便放他走了。
“你小子！”未来岳丈使劲儿拍李志明肩膀一下，“想跟我岔开话题，嫩了点儿不是？”
但是李志明没有，不相信眼泪的不只莫斯科，任何地方都一样。
“哎，妈说你上班要紧，别……”
“北京站？！你来北京干吗？！你现在是个高三生，分秒必争……”志浩还没把话说完就被李志明打断，无数不好的念头直插他的脑子，青春期叛逆？离家出走？激|情杀人后逃匿？
谈到病，妈沉默了，邓丽君在唱：“看似一幅画，听像一首歌，人生境界真善美，这里已包括。”
这跟李志明喜欢晓芙与否无关，有关天性。不管李志明是不是个将风溶解在血中的男子，这对他来说，都事关未来下半生。
“你说什么？”李志明的腿有点儿软，“什么病？妈跟你在一起吗？你让妈接电话。”
李志明调整好情绪，步出厕所，晓芙和妈不知道在讲他什么，两人笑得好开心。
在北京站对面的那个人多到厌世的麦当劳，李志明见到了志浩和妈。在一片乌泱泱的人头中，妈看到了他，先是给了他一个有点儿苍白的笑，那笑，有点儿讨好，有点儿“给你添麻烦了”的不好意思，看得李志明鼻子一酸，眼前迅速地笼上了一层温柔的薄雾。
3
她懂的？她懂什么？懂我李志明是个见异思迁苟富贵绝对忘的小人吗？何况，我这算什么富贵？李志明心中不停地以咆哮体浮现这样的独白。
“春娇，真没事儿。我知道我刚刚不应该打断你……”
“人家没不好好说话，”妈劝李志明，“我觉得态度挺好的，说的都是大实话。”
“好吧，辛苦你了。”
晓芙扬起胜利的微笑，蹦蹦跳跳地跑去款台结账，李志明看着她的背影，心里有欣慰，也有难过。
“这我说了不算，你得跟我妈表现一下你怎么不娇生惯养了。”
“阿姨这是替我认清你，以防覆水难收后你大尾巴狼的本来面目露出来。”晓芙故意噘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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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娇再次咧嘴笑，这一次，她毫无防备，洁白的牙齿坦率地露出八颗，好像花儿开在春风里。
“呵呵，晓芙，你就留着肚子放心吃吧。”
上了车，妈妈坐在副驾驶的位置，李志明给她系上安全带。拿一张CD出来放，邓丽君的，妈爱听。
李志明拍拍她的头，“至于吗？又不是你得了肿瘤，吓成这样。”
“没事儿偷着乐嘛……”
没等志浩说完，李志明就把电话挂了。不管今天是不是第一天上班，都应该好好表现。
办公室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住了，他们沉浸在一种奇妙的氤氲之中，仿佛在僵持。
第一首歌是《何日君再来》，妈和爸都喜欢的歌。小时候爸跟李志明讲这首歌调子欢快得很悲伤，李志明不懂；现在终于懂了，却有点不想懂。
“呵呵，”妈笑得合不拢嘴，“他敢，他要是欺负你，你就来跟阿姨讲，有他受的。”
“咱们俩能别说这些生分的话了吗？我现在浑身不舒服。”
李志明瞟一眼价格，一小盒也要四千九，再看一眼晓芙的眼神，知道他挡不了，只得一脸无奈地苦笑点头。
不怎么多愁善感的李志明，忽然被一股孤独感围绕，他有了些做作的鼻酸。
“嗨，电视上那些东西都是假的，您也信？”李志明试图岔开话题。
“晓芙，我妈只是长了个良性肿瘤，不需要这东西。”
“去哪儿啊？”
她噘嘴，“不准抽！要学会爱惜自己的身体好吗，本着为其他姑娘谋福利的原则，我也得阻止你。”
“别说了，您一万个不会有事儿，我不许您有事儿。”李志明再次鼻酸，他觉得今天一天把一年内多愁善感的配额都用光了。
“哥，你别听妈的，医生说腹部都有阴影了，还说没什么大事呢！”志浩撇嘴。
李志明像一个大型的米其林鼻涕虫宝宝，狼狈地擦着身上的水。
“腹部有个肿瘤？”
“我怕你担心……一开始就是觉得肚子这边疼，没觉得会有什么大问题……”妈怯怯得仿佛是做错事的小孩。
“李志明，你一定得回来，我跟你妈哪儿那么多话说啊，这已经是我极限了。”
“认识我这几年，觉得我是那样的人？”
“您别说了，您不会有事儿的。”
“阿姨最好了，”晓芙把头贴在妈的怀里，仿佛一只温顺的小绵羊，这是她的撒手锏。
“不用了，妈把她发退休金的存折留给我了，我就每天吃饭使，花不了什么钱。有需要，我就打电话给你。”志浩略带憨厚和稚气地笑，转身跑了，那背影青春而有活力，看得李志明微微地愣神，他知道这俩词儿已经离自己有点远了。
李志明轻轻抱起她，她那么瘦，仿佛只剩下了一把骨头。
跟胜利的小公鸡一样面带微笑，李志明迈着不紧不慢的步伐，开始了他的就任演说。
5
我以为她变了，我也以为我变了，可事实是，我们都还是老样子。
“走吧！”李志明转头跟他妈说。
“应该是良性的。”大夫慢悠悠吐出的几个字，在李志明耳中听起来，仿佛天籁，他几乎要拉着妈的手当场转圈圈，“但是病人身体的各项指标都比较差，我推荐还是养一段时间再做手术，毕竟这是个大手术。而且，就医院的情况来说，就算现在预约手术，也得差不多半个月后才会有床位。”
“这个挺好是个什么概念？”孙文佯装严肃，“我最近看很多电视征婚节目看得心急如焚啊，像你这样靠谱的男青年和我们晓芙那么靠谱的女青年实在是不多了啊。你们什么时候把事情给我办了啊？”
“是谁！”李志明感觉到自己的声音是颤抖的，眼睛的余光迅速掠过他将来的下属们，他们个个的脸憋得像萝卜，李志明知道那都是满漾笑意。
可当她的手伸向一盒近乎四位数的人参时，李志明意识到他必须拦一下了。
“诸位奥斯汀的优秀员工，我就是你们新一任的直属上司，初次跟大家见面，请多关照。我叫李志明……”
李志明心里难受得厉害，咬住嘴唇把她放到床上，门关上，他叹了口气，在沙发上瘫坐下来。
“你这脾气得改了，遇事还是火一下子就上来，跟你爸一模一样。”
“我是说万一……”
“她坐车已经很累了，还是等见面再说吧。我们准备坐地铁去你住的地方，到哪一站下？”
他们在星巴克门口的椅子上坐下来，李志明拿出烟，被晓芙一把夺过去。
妈笑，拘谨依然，“你长大了，不是小孩了，妈来到你的地方，得算是半个客人了。”
说完这话，她就飞速地关门出去了，这就是春娇，她明白李志明会不知道如何接话。
李志明知道敏感如她，肯定是他刚刚对她与自己相认的瞬间阻止，令她受了些许伤害。
“我……我又不是外人。”
“看你脸拉得都要垂到桌子上了，”晓芙俯身过来，小猫一样依靠在李志明的肩膀上，轻声说，“对不起，志明，你就原谅一次我的自私好吗？青春好短，我还没有做好准备承担起这么大的责任。”
刚走进办公室手机却响起来，李志明的心忽然一下子跳得莫名厉害。抓起一看，是志浩打来的。奇怪，这孩子这个时候不是应该正在高三的课堂上春蚕吐丝一般做卷子吗？
二十分钟后，李志明到达晓芙的单位，他看一下表，下午两点半。而晓芙，早已笑靥如花地等在了单位门口的星巴克门前。李志明停好车走过去，她递过来一杯“星冰乐”。
把妈送回家，她侧身倚在沙发上，一会儿就睡着了。
“那就算了，我也就是随口一说，请个看护的钱我还是有的。”
“大废话还差不多，我估计我刚刚要是说一年，他也跟着说。”
“这就对了！多大点儿事儿，看您搞得这么严峻，跟国民党要反攻大陆一样。”
“没表现跟心里没那么想是两码事，妈是女人，妈懂女人心。”
“男人，还是得先成家，后立业。再说了，你正当年，人家女方可是不能等的啊。”
而现在首要的事情，是要说服晓芙来照顾妈，也变相地给他们彼此一个陪伴终老的机会。
晓芙迟疑一下，乖乖地把烟递到李志明手上，“怎么了志明？发生什么事情了？”
那一瞬，李志明的心忽然揪了一下。
妈堆了一脸不好意思的笑，擦一擦脸上的汗，像小孩子做错了事。
春娇关门出去之后，李志明恍神了一小会儿，继而看一看时间，赶紧出去从车的后备厢里，拿了另外一身衣服出来。他就是个这样有备无患的人，晓芙无数次笑他像松鼠，是个储备型人才。李志明也笑她是温室的花朵，不知日子随时都会杀你一个措手不及。但嬉笑过了，他对晓芙也不免羡慕，如果每个人的人生都如他这般提心吊胆，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大家不如模仿抹香鲸集体自杀好了。
6
“出什么事儿了？你在哪儿呢？”李志明知道这孩子还没有闲到要跟他交流的程度，长兄如父，他注定是要被讨厌以及贴上“没事勿扰”的标签的。
这三个字，字字铿锵，仿佛原子弹落广岛，广岛是李志明。
“咱妈病了？什么病？”晓芙语气里的关切不是装的，李志明很欣慰。
“不行，他那么大个人了，饿不死。您就听我的，好好在家里养着，我找个保姆照顾您，给您做做饭什么的。”
“乖，宝贝儿，相信你！亲你个。”李志明一手握着方向盘，一手打这条敷衍的短信出去，继而把手机丢在了副驾驶的位置上，再也不想管。
清晨的阳光从她背后的窗子洒进来，落在她的肩上，她低着头，不敢看李志明。
“真的很对不起，如果你有换的衣服的话，我现在拿到洗烫部帮你弄干净好不好？”春娇终于抬起头来，眼中是关切的楚楚可怜。当然，李志明意识到，这份关切的对象，不是他，而是他的这身衣服。
此时此刻，李志明有点儿想抽自己。
话刚出口，李志明就后悔了，这是什么屁话，在酒店做个清洁女工，能有多好？可以飞身上月球吗？
“阿姨，您今天刚来北京，我可是做地主的，怎么好意思让您下厨。可您看看我，被我爸宠坏了，一道菜都不会做……”
自信满满、滔滔不绝的李志明，绝对没有想到，在大概十秒钟之后，会天降横祸。
李志明拍拍晓芙的头，“没事儿，我懂。”
“那就早点儿把事情办了？你也不小了，有个孩子总是好的。趁妈现在身体还行，还能帮你看看孩子。”
“阿姨，早就该来看您了。可每年志明回家的时候，都不巧我没时间。”
“这就不好说了。”大夫俨然对李志明的这个问题颇为不屑，李志明理解也许他的问题弱智到让医生哑然失笑了，可是对于大夫的不屑，无论如何李志明在心理上和生理上都不能接受。不好说？你是医生你跟我说不好说？李志明内心差一点儿骂脏话出来，可脸上却已经赔着各种笑，“您有经验，给我个建议也成啊，一个月？”
“嗯？”
李志明从未来岳丈的办公室出来，不知不觉头上已经有了一丝细汗。他这个人，对于长辈，有一种难言的疏离感，无论对方多和善，李志明的神经都忍不住绷着。晓芙骂过李志明好几次，说这是凤凰男的劣根性之一。可李志明不这么觉得，对长辈一定要毕恭毕敬，这是他的人生信条。另外，出细汗的另一原因是，既然孙文如此说，李志明知道结婚的事情也就迫在眉睫了。跟所有正常男人一样，李志明在这步田地，唯一的感觉，就是下意识地逃。
晓芙在同仁堂几乎是洗劫式地采购，李志明没拦她，他知道她在用自己的方式表达自己的歉意。
“您现在身体还行？事情不着急办，我二十八，正当年呢，我还是想事业上有点儿大起色再说。”
李志明跟晓芙提着大小包装袋踏入家门之时，妈已经醒了，“哼哧哼哧”地在擦地，李志明一看，一把就把拖把夺过来，近乎斥责地跟妈说：“您这是干吗呢，非得把您儿子逼死您才开心是吧？”
“明白！这事儿我得再跟晓芙商量，那……我现在去办公室了？”
在李志明转身的瞬间，他看到春娇眼中刚刚燃起的那一丝勉强可以解释为“他乡遇故知”抑或别的什么情感的火焰，瞬间熄灭了。她像个做错事的陪房丫鬟，畏首畏尾地跟着他。
出门后，车子刚发动，晓芙的短信就进来了。
无数次，李志明想到过他跟春娇的相遇，但是他想破头，也没想到会是这一个。
此时此刻，李志明确实可以流下泪来，还可以做作地让风吹干它。
“走吧，妈！我扶着您。”
“得嘞，你们年轻人的事情，我也就不管了。只是现在万事俱备，你们自己上点儿心。”
7
李志明的脸一下子就僵住了，但也尽量地让它僵得不是那么难看，晓芙这么做，其实也真的无可厚非，人家凭什么要给他做牛做马呢？
“哪敢。”
“好好好，妈不说了，不说了。妈好好活着，等着抱孙子。”
“行行行，再说吧。现在这事情不重要，重要的是您的病。”
李志明看到她的嘴形慢慢地聚拢，缓缓地正要汇聚成他的名字。
“妈要是万一……”
“你这样开人家女方家里的车好吗？”妈装作不经意地问。
“你小子！别的不好好学，贫嘴倒是学了不少。”
正当李志明短暂地沉浸在幸福之中时，手机响起来，他一看，是酒店的电话，默然地走至厕所接起来。
“应该是我说句对不起才对，幸亏是你，不然我铁定被开了。”
有识相的赶紧递上满盒纸巾，转身又去客房部取毛巾来。
“那也成。”晓芙愣了一下，很爽快地答应，但投向李志明的眼神已经是求助式的。李志明知道晓芙惧怕跟家长谈天说地，今儿做成这样已经给足面子了，可他依旧假装没看见，步履匆匆地出了门。
所以，她单方面中止了这次谈话，为了李志明的不尴尬。
李志明终于对人生有了一种恐惧感，孤独的恐惧，再无人疼爱的恐惧。
“妈都病了还坐什么地铁，你们在北京站等我，我半小时后到，那里人多，照顾好妈。”
欣慰的是，无论怎么讲，晓芙都是个善良的女孩。可难过却是，这样美好而衣食无忧需要让人一辈子去宠爱的女孩子，为什么，偏偏就跟了他呢？
“春娇，我真没别的意思。就在那个当口儿，下意识的，我就……”
但很快，李志明决定不去想那么多，新官上任三把火，他要先去把自己的第一把火烧起来。
“哎，你们俩在这里互推互让的让我有点儿不舒服。妈，听晓芙的，今天咱们出去吃。晓芙，我尽量赶回来，要是妈饿了，你就带妈先去吃。”
“那我买这冬虫夏草成不成？抗肿瘤的。”
“你这孩子……”妈摇摇头，还是笑，眼睛却有了些雾气，“志明，妈之所以说这个话，就是要你明白，这世界上的有些事情啊，你要看得轻松一点。就跟咱俩做母子一样，都是缘分，妈不知道有多骄傲能有你这么一个孩子。可缘分这个事情，迟早有一天，会断的……”
不是交通高峰期，十点多钟的北京，一路畅通得令人想流泪。
“挺好的，”春娇没有敏感，又笑了，“这儿的工作不辛苦，待遇也好，我每月都能攒下不少钱呢。”
“你生我气了？”
“什么小姐不小姐的，她是您的准儿媳，在什么城照顾您都是义不容辞的，就这么定了。”
“那就好，那就好……”李志明实在没话说了，拿手摸一摸头上并不存在的汗珠。
站在李志明面前的这个满脸窘迫的人，竟然是他高中时代的女友，孟——春——娇！
“志明……说实话，就算是我爸妈病了，我也没有去照顾他们的决心。我挺清楚我自己的，我觉得我天生就没什么照顾人的能力。你看这样成吗？我出钱，给咱妈找一个看护，最好的那种，肯定比我亲自去照顾咱妈要好得多。”
北京的医院，一望无际都是人，各种的愁云惨淡万里凝，李志明受气氛影响，心悬得更厉害。
李志明的笑容还凝固在脸上。
“李经理，出大事儿了，你赶紧回来。”前台MM的一句话使李志明如五雷轰顶，这就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吗？
起码，跟当初我们还相爱的时候一样。
“嗯，肿瘤，不过是良性的。”
“好，这几天就抽空过去，肚子里的馋虫都给勾出来了。”
“房子车子票子呗，这还真跟国家没什么联系，都是社会上的不良风气肆意传播形成的。”
那一刻，整个世界，静了。
活着太孤独了，是时候该找一个人跟自己漫步人生路了。
“别说了，”春娇嘴角有了淡淡的笑，却看得李志明一阵心疼，“我懂的。”
“我们老家那种地方，不去也罢。你这样粉雕玉琢的女孩，去了也怕你不习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