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王亚欣怀着这样的心思,点开邮件里附上的文档——
在三楼吃饭的人,以应酬、做东请客为主,所以端出来的菜要雕蚶镂蛤,价钱也不能便宜,与楼下简直是两个世界,不管二楼有多么热闹,哪怕倚着楼梯,也听不见楼上的响声。再说这个楼梯,平日是没人走的,另外有直达三楼的电梯。
我拎着行李,悄悄走进不陌生的房间。以前每逢寒暑假,我都会回来小住,床头那一盏绿色灯罩的台灯,灯绳儿一拽,照亮我的童年。
在我十八岁之前,我是不会粤语的,原因是家人担心我学不好普通话,从来不教我。如今这般情况,一家人都很懊悔。
如今是和平年代,人才饱和,哪里还有天之骄子横空出世的余地?倘若,家中有气质脱俗的女孩,想要她嫁进豪门,也许是奢望,但是想要她走入成功人士社交圈子,从中找到含金量不那么高不可攀的金龟婿,似乎简单多了。
他收起手机,又掏出一张名片,“考虑一下,有想法打电话给我。”
她们给我指指一间包厢,我好奇地过去,门是没有关紧的,我悄悄往里望——
当然他两者都不是。
“长相是天生的,你已有这个优势,有没有办法讲得出故事,可以培养。”
过完年,我不再因为讲不出粤语而烦恼,遂生出‘辞职’的念头,结果没能提出——玩到正月初七,我才来酒楼复工,舅母给我一件墨绿色的旗袍,让我以后上三楼做招待,也会给我发薪水。
正要退出包厢,我神差鬼使地看了一眼方先生,没有想到会对上他的视线,他冲我一笑。
汤奕可发来的‘经历’,是不是她本人撰写的,不重要,只要与她的百科对上。
这是个唯一没有摆装饰物的矮架子,每次偷懒我就往这儿坐,如果让舅母瞧见,一定会把我拽起来,怕我把它压坏了。我才几斤几两,怎可能坐塌了?
大年三十的前一天晚上,酒楼里气氛热闹,我也不拘谨,几杯酒下肚,拿起麦克风给他们唱《小城故事》,引得台下抚掌伴奏,算是化干戈为玉帛吧?
我迟疑着握上他的手,再告诉他,我的名字,“汤奕可。”
从包厢出来的第一件事,就是低头打量自己的衣着,确定没有不妥当的地方,才到花几旁边坐下。
我接过来,一瞧是空白的短信界面,就领会他是要将名字打出来。
“哪个汤?”他一边问,一边从外套里侧摸出手机,点开了什么,再递给我。
从母亲也同意我继续在酒楼打工那一刻,我有一点领悟到他们可能在期许什么。
对于舅母这样的安排,我有些犹豫,虽然我不是一个上进的学生,但是课业都没落下,较真起我在酒楼帮忙的时间,其实不多,要我领薪水,就是要我认真对待这一份工作,着实让我有一种被剥夺时间的不适感。
我的注意力全在汤碗上,得保证它们平平安安落在每个食客面前,却不知这一桌怎么噤声的,我稍稍一抬眼,发现他们都看着我,害得我心头一慌,所幸没有表现出来。
舅母把我从厨房赶出来,显然客人已坐进包厢,只剩几个招待姐姐在一处交头接耳,我凑上前,听她们说,今晚的客人中有娱乐公司的高层。
直到有食客进门,她起身相迎,我松一口气,却见她领着人走上楼梯,不忘朝我招招手,叫我跟上。
谁料,我转过身就碰上男服务生端来好几件上汤凉瓜浸和牛,我下意识地开门走进去,轻轻说一声“打扰了”,接着为他们上菜。
当时我想,这样的人,与我不会有牵扯。
你瞧,别人在忧虑上课时间短,需得自己下功夫苦读,而我在数假期,可见我不是一个上进的学生,加上我没有报名社团,不参加联谊,剩下的时间,全在酒楼磨练。
我以为他要寻卫生间,打算出声给他指路,却见他朝我走来,我不由得愣住,竟然忘记起身。
那时我没有答复他。
订席面的人特地交代厨房要做盆菜。
尽管这里的食客一半以上是商界名流,期间也没有发生不愉快的事,只要你不主动,他们同样绅士,不跟你攀谈,素质奇高,因为饭桌就是展现个人修养的舞台,至于再深的门道,那时我还没有留心研究过。
他原是想说‘当明星’,猜想我年少气盛会觉得‘明星’这等庸俗的名头,不如‘演员’来的高尚,可以证明自己的价值。这话是后来他告诉我的。
此刻萦绕家中的歌声,仿佛从我这一扇小小的窗户飘出去,“夕阳有诗情,黄昏有画意,诗情画意虽然美丽,我心中只有你……”
三楼只有包厢,用于招待贵客,初次来酒楼时,我有上楼匆匆一瞥,装潢得十分考究,男服务生还是黑衬衫,穿得更整齐,女招待身上是仿丝的象牙白色旗袍,落落大方。
转眼到我开工这一天,舅母得闲来帮我梳头,将我长发盘起一个低低的髻。
年轻女子妆化得有点厚,穿着简单又时尚,金棕色的头发像打过蜡一样亮滑,一听召唤就笑盈盈前去,不羞不怯的,应该是个小明星?
我仓促回应他一个微笑,然后马上出去了。
“我是做制片的……”他望一眼包厢的方向,对我低声说,“比他们厉害一点。”
大概是我还年轻,有着一颗清高和幼稚的心,相信童话故事,觉得靠手段得来的感情,干巴巴的,食之无味,不叫爱情。
我打开窗户,往外张望,对面是一座粉红色墙体的公寓楼,挂满衣物,飘飘荡荡,楼下则是花花绿绿的广告牌。
我说,“我没有故事可以讲。”
如果晚上的来客兴致高,酒楼会营业至凌晨两、三点,变成歌舞厅!当然,年轻人在兰桂坊,这里是中老年交际舞厅,唱的歌比我年纪还大。
我只在没有包厢的二楼工作,上午吃早茶的老人多,中午人少,晚饭人又多起来。我的粤语太烂,找我点单费劲,人越多我越清闲,碰上内地的旅游团,我才忙起来。
我取出小小的朱红色圆珠耳环戴上,衬得脸蛋更光亮白净。可惜,它是个假玉髓,一对六十元。
时间一长,我在语言上的长进不小,日常交流已不成问题,连俚语也懂得不少,似也摸索出一些人际交往的诀窍:遇到存心戏弄人的,我也端着,待我亲切的,我更乖巧。
二、三楼才是餐厅,也大有不同。我上来二楼环顾一圈,服务生个个身穿黑衬衫。
在我领了两个月薪水后,有人包下三楼摆筵席,我的第一份工作,随之结束。
上大学的第一年,起早贪黑做功课的日子不复存在,真可谓是度假——期中测验前有一周的读书假,复活节、圣诞节、中秋节,古今中外的节日乃至校庆都有假期。
时下的明星艺人,一部分出道早,没有心思和时间读书。一部分要保持身材,过分节食,影响脑子,讲话颠三倒四,让人抓不到重点。最后一部分,各有各的脾气。毕竟,人无完人。
当下,我问为什么。他回答,“你的脸会讲故事。”
小时候,常常听到大人夸我漂亮,我不以为然,觉得自己眼睛不够大、下巴不够尖、脸颊不够瘦,就假装挑食,偷偷减肥。随着年纪渐长,我好像明白了,为什么旁人夸奖我的容貌。
酒楼出面的老板娘是舅母,我们好多年没见,她拉住我不放,口吐莲花般夸我又是长大懂事,又是容貌出众的,我有些难以招架。
外婆把母亲教养成淑女,连麻将都不会打,父亲正是钟意她的文静,与他脾气相投,受到他们的影响,我结交的朋友也没有毛热火辣的,所以我很少跟这么能说爱笑的人打交道。
盆菜,是源于元朗的传统菜,没有规定要用哪些食材,山珍海味分开烹制,再一层又一层铺进一个大盆中,满当当一盆,分量十足,得找个有力气的才能端起来,乍一看很是粗狂,最上层是油光发亮的白切鸡,烧煮入味的鲍鱼、海参,鲜美的菌菇,最后让一只清蒸大龙虾躺在中间,令人食指大动。
舅母望住我好一会儿,才轻轻碰一下我的耳环,笑说,“挂在你耳朵上,我以为是真玛瑙。”
安家落户,与以前走马观花的小住不一样,真正要融入香港生活,于我而言,最难就是这个‘言’。
此刻,写到这一段的时候,我想,大概他只是夸了我几句,好像热带雨林中的蝴蝶,扇动一下翅膀,无意间推着我走向娱乐圈。
母亲提出一个主意,让我到外公家经营的粤菜酒楼,做帮工,工作是招待和传菜。
我从没试过这么打扮,意外的合适,连自己都愣愣地盯着镜子。
因我是老板家人,到底不是真来打工的,可以穿自己的衣服,只要舒服不怕脏。
我暗自较劲,非得练好粤语不可!
因为父母离异,我在徐州念完高中,才跟随母亲来到香港,继续大学的学业。
我再去打量这个‘方先生’,从他的面容来判断,不到三十岁,可他神情带着些笑意,姿态是在座的人中最放松的,不是二十来岁能有的气定神闲,不太好猜实际年纪,如果不跟他打交道,只欣赏他外形,倒是舒心的。
等我将菜上完,差不多猜到是怎么一回事儿了。我有些得意,也有些歉意。
佳南图书公司策划为青年女演员汤奕可出版写|真书。
一下子,他已经在我的眼前,笑着跟我打招呼,又自报姓名,原来他叫方柏安。
这些老人端着长辈架子,知道我不精通粤语,就喜欢招惹我,我常常生气,但见我生起气来,他们更是大笑。
于是,我的工作状态,反而变得安静了。
我放下行李,稍作休息,依然听得见客厅的歌声,谁叫这个家一共八十平,不过,位于尖沙咀,称得上家底颇丰了。
我摸着这件旗袍,烂花丝绒的面料,光泽好似暗流。我换上它,照照镜子,不怎么合身,腰太宽,下摆太长,整个比我身形要大一码。
一位全头烫着卷发,装束成熟的女士,正热情地叫着另一位年轻的女子,“来呀,你坐方先生旁边。”
不过,一想我身边的同学,除了家境非常富裕的,几乎都有兼职,既然他们可以掌握平衡,还有空约糖水,为何我做不到呢?
我还没自信到认为他们会谈论起我的容貌,就算有,我也听不见。
“汤、奕、可。”他从手机上抬起头来,看着我说,“你有没有兴趣,当……做演员?”
歉意是对那个年轻女子,本来她应该是这一桌人的焦点。我不知道她的名字,至今没有再遇见她。
孟平生老师答应帮我写个序,但我还没有收到,我怀疑他忘了。最近他在忙演唱会,等他顺利结束,我会盯住他写完的。
这时,舅母从三楼下来,后头还跟着一位男士,他目光稳稳地落在我身上,脚步不动了。我发现了他们,却不在意,只顾一边唱一边向围桌而坐的老人敬酒。至于,那位男士跟舅母说了什么,我不知道。
负责该书的编辑王亚欣,今早收到汤奕可发来的邮件,内容是汤奕可自己写下的人生经历。
“你是星探?”我脑子一抽,没想起来还有经纪人这个职业。
忽然,他似要将目光投来,我后退半步避开了。
人一旦身居高处,因为有底气而自信,必然多几分魅力,况且他本来长得就很顺眼。
当我天南海北的出神,不记得坐了多久,直到那一间包厢的门从里打开,走出来的是方先生。
他们有他们的打算,我却不能高估自己的本事。试想一下,十年一日的处心积虑,也不一定能博得一个男人的死心塌地,犹如一部永远无法杀青的戏,一直要演到寿终正寝,且不提中途演员会不会情绪崩溃,不用与他人比较,我可以十分肯定地说,我做不到。
我们搬进外公外婆家那一天,客厅里的CD机正放着《又见炊烟》,外公在躺椅上午觉,外婆出门会友人去了。
我望着镜中的自己,捏捏耳朵,然后出了门,旗袍交给裁缝店,再去首饰店穿耳洞,饶有兴致地买了几对耳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