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01 再遇见
收摊的时候,柳大姐问:“宁夏,今天怎么样?”宁夏将一串串首饰收进了透明的小袋:“还可以吧。”
外婆永远不知道,她的女儿、自己的母亲——沈慧宜,永远不会再回来了。
“孙婆婆,如果你不肯收这点钱,我就只有请外头的保姆或者看护了。”
苏嘉妮一手揉着额头,连声呼着:“疼,疼!”一边搂着母亲的脖子,腻歪着撒娇,“老妈,我小的时候,你老是说,我是你的小宝贝,你生我下来就是疼的。现在呢,我发现你越来越不疼我了……
满头大汗的沈宁夏手脚利落地将炒好的菜装盘,从窄窄的厨房端到小小的客厅:“外婆,吃饭喽!”
客厅上方的老旧吊扇,咣当咣当地带来一阵一阵热风。可沈宁夏的身子却仿佛浸在在冷冷的冰水里头,阵阵发凉。
沈宁夏一笑带过:“希望有一天能如阿姨吉言。”
外婆这才听话地闭眼:“好,我乖乖睡觉。慧宜回来就不会生气了。”
她热络地将各色珠子的手串一圈一圈地绕在那女孩子的手腕上,不多不少,正好六串。那女孩子的肤色本来就很白,被草莓晶一衬,更显得雪白莹润。女孩子很是喜欢,试戴后就不肯拿下来:“老板,多少钱?”
沈宁夏将大包包放在踏板上,随后她跨上去发动了“小毛驴”,经过一个个华灯初上的路口,来到了七岛最著名的十里夜市。
苏嘉妮的父母一直对沈宁夏很好,特别是苏母,知道沈宁夏的家庭情况后,对沈宁夏更是疼爱怜惜,曾不止一次地提出:“宁夏,让阿姨赞助你读大学吧。你知道的,阿姨家不缺这点钱。”
最后则用强的:“沈宁夏,如果你不来,今年我生日就不过了。你知道的,我可是一个说到做到的人。”
“夏夏,外婆会一直照顾你的。外婆会永远疼你,宝贝你的……
女孩子经过讨价还价后,最后以一百八十元成交。另两个女孩子也各带了一条回去。
“这串粉晶也好看……”
第二天,沈宁夏照例是在六点钟睁开眼的。外婆侧身熟睡着。她便轻手轻脚地撩开了蚊帐起床,照例是先进厨房淘米熬粥,而后梳洗打扫卫生。
苏父慈爱地微笑,丝毫不掩饰一副有女万事足的模样:“在爸妈眼里,你啊,一辈子都是个孩子。”见她跟宁夏聊得热乎,便又叮嘱,“妮妮,宁夏,别只顾着说话,都凉了,快吃,不然就油腻了。”
沈宁夏闭了闭眼,再抬头,只见窗户玻璃上倒映着一个清清浅浅的人影。她怔了怔,方又低头,轻轻地切开了鱼块。
多久不见了?沈宁夏自己都有些模糊了。大概有十年了吧!
“今天没有菜包。我熬了鱼粥。”
片刻,便有三个学生模样的女孩子围了上来:“呀,这个串得很好看。蓝黄珠子的搭配,颜色好明亮清爽啊。夏天戴正好。”
母亲在时,她每个星期的周末都会到外婆家小住。那两个清晨,外婆总会牵着她的手,步履悠悠地下楼去菜市场买菜,路过街角的大饼油条店,外婆总会停下来给她买一根油条,笑吟吟地看她吃完。
“外婆,你这样子也好。不再记得以前那些痛苦的事情了……”
苏嘉妮不知内情,极度不忿:“沈宁夏,你已经是个瘦子了,还要走路锻炼减肥,你说吧,你到底想廋成啥样?”宁夏总是浅浅微笑,堵得她哑口无言:“我想廋成一道闪电!”
“他们现在生活得很好,一个个的都人模人样。
苏嘉妮抬手行了一个军礼:“遵命,老爸。”侧头对沈宁夏做鬼脸,嘀咕抱怨,“在我爸眼里,我永远只有三岁半。”
“你那个网店怎么样?”
外婆哦了一声,慢悠悠地翻了个身:“好,我等慧宜回来就睡。”沈宁夏轻声细语地哄她:“慧宜她马上就回了。你睡一觉醒来就能见到她了。如果她回来看到你还没有睡的话,她会生气哦。”
“好吧。那我给你穿衣服。”
卫生打扫好,外婆还没动静,她又搬出了制作首饰的大箱子。
苏嘉妮的生日,是在他们自家餐厅过的。沈宁夏早早地为她设计了一套海蓝宝首饰,链子加手串。搭配苏嘉妮精致的白色蕾丝裙,显得特别的清新典雅。
沈宁夏:“两百元。”
沈宁夏深吸了口气,逼回了眼中酸热的水汽。她放软了声音:“那我们先吃,好不好?我们一边吃一边等她回来好不好?”
沈宁夏无奈:“好吧,那我去街口给你买菜包子。”外婆这才拍手称快:“好。有包子吃喽!有包子吃喽!”
她摸着沈宁夏柔软的头发,语重心长地谆谆叮嘱:“宁夏,一个人要在该干什么的时候干什么,才会拥有最圆满成功的人生。”
沈宁夏曾经对苏母说:“阿姨,听说有人从生下来就被老天所眷顾,一生顺遂无忧。我看嘉妮就是这样的。”苏母听了,满是感慨地拉起她的手,心疼地拍了几拍:“好孩子,你也会如此的。”
苏嘉妮的生日快到了,早早就约了她:“宁夏,我一年难得一次生日。今年就我爸我妈还有你一起吃顿饭。你必须要来哦。”
“老妈,我已经二十三了,是成年人了,承受能力也强了。要不你说实话吧,我是不是你捡来的?”
听她这样接口,苏母才放心地说出自己心里所想:“宁夏,其实现在的疗养院条件都不错,你不考虑把外婆送去那里吗?这样你也可以轻松很多。如果是钱方面的问题,你放心,阿姨愿意帮忙的。”
沈宁夏蹭了许久,才低低地开口:“外婆,你知道我今天看到谁了吗?我看到那个坏女人了……
沈宁夏本是伸出了双手想要搀扶她的,闻言却是一怔,她停顿住了所有的动作。
苏母好气又好笑,便逗她:“是,是。你就是我捡来的。就在我们家对街那个垃圾桶那里捡的……捡来的时候啊,全身臭烘烘的,我跟你爸爸洗了三天才洗干净……”
直到她在夜市摆摊,在淘宝开店,用自己设计的首饰赚钱后,日子才相对好过了一些。如今的沈宁夏除了学业外,就想多多赚钱,以后可以好好照顾外婆。成名要趁早。存钱也是啊,也一样要趁早!
孙婆婆是真心疼她,打心眼里怜惜她。沈宁夏明白,点头嗯了一声:“谢谢孙婆婆。”
沈宁夏从小就懂事,读书用功,高中时期成绩一直名列前茅。高考成绩很好,进入了重点,因为不想离开外婆,她就近选报了七岛大学珠宝设计专业。外婆对此倒是没有任何意见的,只含笑着对她说:“你自己喜欢就好。人这辈子若是可以从事自己喜爱的工作,又能以此为生,是件最幸运的事。”
沈宁夏替她擦去了嘴角边的饭粒,温柔微笑道:“外婆,我今天煮得味道好不好?”外婆像孩子似的拨弄着面前的筷子,好一会儿才慢吞吞地点了点头:“好吃。这个糖醋排骨很好吃哦。”
这天,沈家的灯光直到凌晨三点才熄灭。
“还行。一个星期能成交几单。反正店铺没有任何费用,我就随便拍点图片挂上去。”
七岛是一个四季如春的海滨度假城市。以往都是冬季的时候,北方的人前来度假过冬,但这些年由于国家经济的高速发展,暑假学生旅游的火爆,连带着七岛市的夏天也变成了旺季,滨海路一带的夜市人流如织,密密麻麻的都是游客。
外婆的声音低缓温柔,慈祥爱怜:“外婆倒并不是想你以后如何成功,如何荣耀。那些都是身外物,都是虚的。外婆只是希望你一辈子顺顺利利、健健康康、开开心心的。外婆啊,希望你工作后呢,能找个对你好的男朋友,谈一场以结婚为目的的恋爱,然后结婚生孩子……一辈子平平淡淡地过日子。若是能这样子啊,外婆就觉得足矣了……”
沈宁夏拿着刀叉,怔怔地盯着面前那烤至金黄色泽,散发着诱人香味的鳕鱼排,仿佛有些无从下手。
众人一阵哈哈大笑。苏嘉妮揉着鼻子,古灵精怪地做鬼脸:“呜呜呜,老妈最坏了!”
桂花小区的3幢203号,是一户普通人家。此时,又闷又热的小小空间里弥漫着饭菜香甜的诱人气息。
“宁夏,你怎么了?”苏嘉妮张开五指在她面前晃了几晃,她本是想逗她玩的,然而却吃惊地发现都这样了,沈宁夏居然也没注意到她。
沈宁夏与外婆本就靠着外婆的两千多元的退休金生活,外婆生病后虽有医保报销一部分,但有一些药物都必须要用进口的,费用极昂贵。于是沈宁夏便开始了打工生涯,从最开始的麦当劳小妹、咖啡店女侍应生到商场推销人员、开淘宝店,以及在夜市摆摊卖自己设计的首饰。
沈宁夏揉了揉酸痛的脖子,从小客厅的角落里搬出了材料箱子,坐在小餐桌前开始了串珠子的工作。粉晶草莓晶紫晶和玛瑙今天卖得不错,存货快没有了,必须准备一些。
苏嘉妮遂轻轻地触碰了她的肩膀:“喂,宁夏,你在想什么这么出神?”
“你设计的?”其中一个女孩子的语气颇为怀疑。
苏嘉妮脸不红气不喘:“不是有保姆阿姨吗?不然请阿姨来家里干吗?”苏母为之气结,“你还有理了是不?”说着给了她脑门一记“栗爆”。
这是个闷热难耐的夏天傍晚,蒸笼一样的天气。七岛市老城区的桂花小区,跟所有城市的老城区一样,房屋陈旧拥挤,一天到晚人声嘈杂。
时间过了几年,我想我们都忘了彼此的脸。难道这叫有缘,我没想过我们会再遇见。
“我刚刚仔细看了那个叫杜维安的,他居然比电视和杂志上的明星都还要帅……明明拼脸蛋就可以偏偏还这么有能力……这个杜维安啊,看来上辈子肯定是拯救了银河系啊……”苏嘉妮的声音仿佛烟雾,在耳边忽上忽下地飘来荡去。
声音仿佛隔了几重山,隐隐约约地传来。沈宁夏回过了神,那群人正一步一步地走近了,想避都已经避之不及了。
宁夏摸了摸外婆的手臂,一点肉都没有,骨头外是松松软软的一层皮。她慢慢地把脸蹭了上去,感受着外婆的体温。
苏嘉妮做心碎哭泣状:“我就知道我是捡来的……呜呜……呜呜……你一点也不疼我……”苏母捏她的耳朵:“早知道就不捡了。让你在垃圾桶里臭死算了。”
这次在餐厅,也不例外。苏嘉妮拉着她出了包厢门:“宁夏,你知不知我们班那个林欣儿有多讨厌,昨天她……”
苏嘉妮:“我反正是举双手双脚赞成的。宁夏成了我大嫂啊,我就永远不用跟她分开了。”
苏母说了句“我知道了”,起身对苏父道:“来了个朋友,我去打声招呼。”又笑吟吟地吩咐女儿,“嘉妮,你好好照顾宁夏。”
也不知过了多久,沈宁夏回过了神。屋子里头依旧静得很,只有吊扇依旧“咣当咣当”地在上头盘旋。
外婆躺了下来,喃喃地又问:“慧宜怎么还没有回来?”
闻言,孙婆婆在门里头长叹了一声。
“夏夏,儿时苦,风吹过。一切都会过去的。都会过去的。”
孙婆婆慈爱地对着沈宁夏微笑,眼底是一览无余的疼爱:“宁夏,慢些开车,一路小心。”
泪水缓缓地滑过沈宁夏的眼角:“可是我,我一辈子也不会忘记的。”
这里早已经灯火通明了,每个摊位为了吸引顾客都开了极亮的灯,照得夜市一条街恍如白昼。各个摊贩早早地已经摆开了摊位。有运气好的,已经在交易了。
用完饭,沈宁夏又放了一木桶的水给外婆洗澡,替她擦洗干净,换好睡衣,扶着她上床:“外婆,慢点。小心撞头。”
这个女人在金钱富贵的滋养下,这么多年下来,容貌竟无大的变化,剪裁得体的衣服,贵气逼人的首饰,举手投足间处处流露着高贵不凡。
如今的社会,只要有几个钱,装扮起来,走在人前,连娼妇也像贵妇。
离开外婆的房间,宁夏瘫在了客厅的老旧沙发上。如此炎热的天气,她身上的衣服湿了干,干了湿,估计都搓得下盐粒了。
苏母见了也特别喜欢,啧啧赞道:“宁夏啊,看来你是吃这碗饭的料。阿姨虽然不懂,但也明白设计和美感这些个东西啊,靠的是天分!强求不得!”苏嘉妮在一旁大吃飞醋:“老妈,我也很有天赋的,好不好?”
很多时候,沈宁夏觉得外婆过得很痛苦。可是偶尔,宁夏觉得现在的外婆什么都不记得了、什么都不知道了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这时候,走廊的不远处正有人由服务生引着进来。沈宁夏本是含笑着刚欲开口劝解,可眼光一触及那迎面而来的美妇人和年轻男子,她便整个人在瞬间僵硬了。刹那,她仿佛被人从顶峰生生推下了万丈悬崖,耳边只余猎猎风声,整个人完完全全地处于失重状态。
沈宁夏含笑回道:“是啊,我在学校学的是珠宝设计专业。”女孩子哦了一声,表情明显有些将信将疑。
——苏打绿《再遇见》
沈宁夏曾经在网上看到过一段文字,大致意思便是每个女孩子都有一个连上洗手间都要一同去的闺蜜。苏嘉妮与她便是这样的闺蜜,每次去洗手间,都要腻歪在一起。苏母总是说:亲姐妹也没你们这么亲。
不出片刻,四人点的主菜已经上来了,苏嘉妮点的是牛排。苏父照例把她的骨瓷白盘移了去,苏嘉妮娇嗔:“爸,我自己来就行了,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苏父把牛排一小块一小块的切好后,才又搁到了女儿面前:“吃吧。”
一口又一口,沈宁夏如往日一般,细心地喂完了外婆后,自己才开始匆匆吃饭。
高中的时候,外婆的记忆力就不好了,经常丢三落四的。她问外婆怎么了,外婆只是轻描淡写地说:“人老了,没记性了,就是这样子的。”沈宁夏见外婆每天如常地给她准备饭菜,照顾她起居,也就没有多注意。
仿佛是碧蓝晴天突然闪起了满天霹雳,将沈宁夏生生击中,震得心神俱裂。她从未想过辛苦了一辈子的外婆居然会得这个病。那个时候她刚上大学,一心就想快点把四年的大学念完,然后就可以工作赚钱,让外婆轻轻松松地享享福。
这个世界为什么这么不公平?好人不长寿,坏人却可以嚣张滋润地活着!
她拉起宁夏的手,语重心长地叮嘱:“宁夏啊,孙婆婆是拧不过你,才同意你这提议的。你这孩子就是倔。好孩子,这脾气得改改,过刚易折啊!知道不?”
“哇,你看这串。每个珠子颜色都不一样,配在一起好别致呀。老板,这个是真的红玛瑙、绿松石吗?”
沈宁夏:“谢谢孙婆婆。”孙婆婆摆手:“说啥话呢,我可是领工资的。”
沈宁夏垂下眼,舀了一调羹的汤:“这是海带汤,你尝尝看。鲜不鲜?”外婆就着她递过来的调羹将宁夏吹凉了的汤一口喝下,又说了“好吃”两个字。
哪里可以算什么工资。自外婆的病查出来后,果真如医生所说的情况越来越差,宁夏怕她一个人在家会有危险,便在出门的时候请同在一个小区的孙婆婆帮忙照料一下。可这样的帮忙,一次两次还可以。多了,宁夏自己也觉得不好意思。于是,她提出了给孙婆婆一些报酬,结果一开口就被孙婆婆赶出门了。
房间里头只有一扇小小的窗户,此时已是傍晚,光线透过碧绿的纱窗射进来,越发暗淡。
也不知休息了多久,宁夏才有力气起身,蹑手蹑脚地进浴室洗澡。她又把自己和外婆的衣服洗了,拿去小阳台晾晒。等所有的一切都弄妥的时候,时钟显示的时间已经是凌晨一点多了。
苏嘉妮叉了块牛排给她:“尝尝我的。”随后如平时般毫不客气地叉了鳕鱼,送进嘴里,一边呼烫一边说好吃。
沈宁夏不说话。夜市的费用是每个月固定的,你一天不摆摊也照样要交那么多的费用。最近又正好是旺季……苏嘉妮与她同窗几年了,自然看出了沈宁夏的犹豫之色,她不由得噘着嘴,做出一副可怜兮兮的小模样:“宁夏,你可是我最好的闺蜜。你不来我过生日都没劲……”
沈宁夏再三鞠躬:“谢谢孙婆婆。老是麻烦您。”
沈宁夏摇头:“阿姨,或许在你们看来是我在照顾外婆。可事实上,却是外婆在陪伴我。”苏母闻言,怔了半晌,眼眶湿润地拉起她的手,拍了拍:“好孩子。你外婆是个有福气的人。”此后再没有提起过这个话题。
简单的几盏白炽灯,照射在那些首饰上,折射出璀璨晶莹的光芒,使各种首饰看起来越发精致美丽。
沈宁夏点头:“是的,这些都是我设计的,也是我手工一颗一颗串的。我这里的珠子,都是货真价实的真宝石。不过因为是边角料做成的珠子,所以珠子个头比较小,颜色也比较杂。瞧这串草莓晶,我在设计的时候,就设计成了渐变色,配的是925莲花银锁,不是塑料染色的,所以无论戴多久也绝对不会变色。你可以试戴,我们女孩子的手腕都比较廋,小珠串有的时候反而比大珠串好看。”
外婆这才点了点头:“好吧。”
眼前似乎出现了另一个时空的画面,画面里头有一家三口。一对年轻父母正拍着手,给女儿唱着生日快乐歌。生日蜡烛隐隐跃动,忽闪忽烁,仿佛那孩子笑弯了的月牙眼。那种悠远苍茫的幸福,每每忆起,竟有种前世梦境之感。
沈宁夏来不及细思,忙应了一声,快步奔进了卧室:“外婆……”外婆额头细细密密一层薄汗,呆滞地瞧着她,仿佛根本不认识似的:“慧宜呢,我们家慧宜呢……”
从包厢门到洗手间的那段路,地面像是海浪起伏不定,沈宁夏深一脚浅一脚,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过去的。
沈宁夏没有时间哀伤,她手脚利落地把碗筷收拾好,便拎起客厅角落里头的小斜包和大包包准备出门。此时一个老人推门而入,宁夏抬头唤了声:“孙婆婆……”
外婆早已经分不清糖醋排骨和糖醋里脊了,她将所有酸酸甜甜味道的食物都称为“糖醋排骨”。
沈宁夏:“是啊。我这几天得多串一些手串。正愁时间不够用呢!”
沈宁夏只好站在铁门外,喃喃自语般地诉说着自己的心里话:“孙婆婆,我知道你跟我外婆是多年邻居了,也知道你对我们好。我知道你听了我的话心里有气。可是,孙婆婆,我外婆的病,医生说只会越来越差。我哪能天天请你帮忙照看呢。而外婆这个情况,如果没人照看,要是有个万一……那我真的会恨死自己的。”
沈宁夏微笑:“柳姐,心情这么好,今晚是不是开了几个号了?”柳大姐眉开眼笑:“刚卖了三条印花长裙。”
如此的软硬兼施之下,哪里有沈宁夏不答应的份。
沈宁夏总是摇头:“谢谢阿姨。我现在有兼职,学费、生活费什么的完全没有问题。”苏母听了,每每叹息着:“唉,你这孩子,实在是太辛苦了。”
苏母经常用沈宁夏做榜样,对自己女儿谆谆告诫:“妮妮,你看看宁夏,再看看你自己。一年出去旅游几趟,衣服化妆品的,花钱跟流水似的。没课的话,每天睡到太阳晒屁股。在家什么活也不肯干……你害臊不?”
此时,苏嘉妮捉住了她的手臂,低声惊呼:“呀!宁夏,你看,这不是本城首富方黎明的太太杜芳华,还有方氏继承人之一的杜维安……”
回到家已经是深夜十一点多了,推开门,屋内一室的清凉安静。沈宁夏轻轻地掀开蚊帐,外婆已经熟睡了,露在外头的两只瘦小胳膊仿佛两根竹竿,一折就能折断。
苏母瞧了总摇头叹气:“妮妮,你看宁夏多淑女。你呢,孩子似的,怎么老长不大呢!”沈宁夏含笑不语,如果可以,她希望苏嘉妮可以永远如此的纯真可爱,永远不用长大。
宁夏边上的摊位是长期的邻居柳大姐的,此时她抖着手里的一沓钱,一边一张一张数着,一边跟宁夏打招呼:“宁夏,你来了啊。”
沈宁夏身子猛地一颤,触电般地看向她,脸上似有种咬牙切齿的痛苦。可不过数秒,沈宁夏已经恢复了往常的淡淡笑容:“嘉妮,什么事?”
苏母也曾经欲言又止地建议:“宁夏,有句话阿姨不知道当讲不当讲。如果说错了,你也不要怪阿姨多嘴。因为阿姨实在是喜欢你,心疼你。”沈宁夏微笑:“阿姨,没事的。有什么你直说。”
“不要,我要起床。我饿了。”
沈宁夏利落地撑开了简易折叠桌子:“希望我今天也能像你一样,可以多卖掉些。”闻言,柳姐失声而笑:“宁夏,你真是会寒碜我们。我们这十里夜市,估计这做生意啊,你要是认了第二,就没人敢认第一了。”
如果没有人光顾的话,沈宁夏就坐在摊位旁做手工,串手串和项链。有顾客,她就起身含笑招呼:“来看看吧,这些都是我自己设计,手工串的。每一件都是独一无二的特别定制哦。”
苏父则是一个老实敦厚的人,在一旁乐呵呵地看着她们,不时地给她们添茶倒饮料。由于苏父苏母在,所以餐厅经理亲自到他们的包厢来服务,中途的时候那经理在苏母边上说了一句:“曾太太带女儿来了,在隔壁包房用餐。”
柳大姐:“现在学校才开始放假。暑期旺季正要开始呢。”
外婆的手指温温的,像妈妈的亲吻轻柔地拂过自己的肌肤。沈宁夏只觉得眼皮越来越沉,到后来便真睡着了。
苏嘉妮顺势做大哭状。苏母乐得哈哈大笑。
后来母亲不在了,她天天想妈妈天天哭,哭累了,就趴在床上迷糊起来。外婆以为她睡着了,摸着她的脸,哽咽落泪:“慧宜,慧宜,你为什么这么傻?夏夏还这么小,你竟然舍得扔下她就这么走了……
苏母拧了拧她的鼻子,宠溺地笑:“对,你最有天赋了。最有撒娇天赋!”
虽是这样说,然而沈宁夏自己却清楚得很,她知道自己这一生永远不可能像苏嘉妮一样单纯幸福。属于她的这个水晶球在她十岁那年已经被人重重地砸在了地上,支离破碎。
外婆坐在沙发里,抱着个小靠枕,一个劲儿地扯着花边,仿佛根本没有听见。沈宁夏走近了她,轻轻地唤她:“外婆,吃饭了。我做了你最喜欢的糖醋里脊。”
外婆的双手,在她心目中一直是那么的温暖软绵,叫人安心。
苏嘉妮发现自己口干舌燥地说了许久,沈宁夏却一句话也不搭理她。她转头,只见沈宁夏怔怔地站在洗手台前,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得了老年痴呆症数年的外婆又突然地想起了这个人、这个名字。
沈宁夏:“这套首饰名叫永恒守护星。有守护星守护着的人生,必定美满幸福。”苏嘉妮感动不已,牢牢地握紧她的手:“宁夏,我们要做一辈子的好朋友,一辈子彼此守护。好不好?”
苏嘉妮以为自己一时眼花了,总是笑眯眯的宁夏怎么会出现凶神恶煞的表情呢。她笑笑:“我说等下给外婆打包两份甜点回去。我记得上次给外婆带了玫瑰仙露牛奶冻,外婆很喜欢,还说是豆腐呢……”
“柳大姐说笑了。我哪里能跟你们相比呢。”沈宁夏边说边从大包里取出了一块折叠好的黑色绒布,唰一声熟练地抖开后铺在折叠桌上。而后把各种材质的手串、项链、戒指、耳环等首饰在黑色绒布上展示出来。
苏嘉妮总是说:“妈,你这么喜欢宁夏,要不让宁夏做我大嫂吧?”苏嘉妮有个大哥,在美国毕业后便留在了美国。家里一直让他回来打理苏家的餐饮,但是他不感兴趣。苏母微笑不已:“要是宁夏同意啊,妈妈我明天就大肆操办。宁夏这么好的女孩子啊,如今真的是打着灯笼也找不到啊。”
沈宁夏替她抹了抹汗,轻轻地答:“慧宜她出去了,等下就回来。外婆,你再睡一会儿吧……”
沈宁夏又对她鞠了一躬,这才道了再见,下楼而去。孙婆婆怜惜万分地瞧着那道纤细的背影消失在了楼梯的拐弯处,长叹了一声:“唉,这孩子,真是叫人心疼。”
刚查出外婆得病的那一年,日子过得那叫一个捉襟见肘。那段时间她在学校里上课,中午只吃自带的包子馒头。每天只有两元的公交车费,转车就不够了,她基本都是坐一段走一段。闺蜜苏嘉妮觉得好奇怪,每每发问,宁夏总是说走路锻炼身体。
沈宁夏点头微笑:“好,一辈子彼此守护。”
“我今天要吃菜包子。”
沈宁夏心里有事,也不推托,只说:“好啊。谢谢了。”现在的她,只想回家,只想快点看到外婆。
沈宁夏又是一怔。但她这次很快便回神了,垂下眼帘,拉了薄毯替她掖好:“慧宜很快就回来了。”她放下蚊帐,打开了整间屋子里唯一的空调,叮嘱道,“外婆要乖乖的,我去夜市了。你乖乖睡觉哦,我一会儿就回来了。”
“不要吃粥,不要吃粥。我要吃菜包子,菜包子!”外婆倔强发脾气的时候完全就像一个不懂事的孩子。
沈宁夏卖力招呼:“你试戴一下吧!试试又不收你钱。”
靠墙而摆的小餐桌上只摆了简单至极的一菜一汤——糖醋里脊和海带豆腐汤。沈宁夏将一勺饭喂至外婆嘴边:“外婆,来,张嘴。啊!”外婆乖乖地张了口,和着一小块酸甜的里脊肉将一口饭吞进了嘴里,缓而慢地细细咀嚼着。
直到后来的某一天,外婆竟然在家附近迷了路,她才意识到了不对头。带了外婆到医院去看,各项检查下来,医生说是因为外婆得了老年痴呆症,还表示以后的情况只会越来越糟糕。
领位的服务生极是恭敬:“方太太,杜先生,这边请!”
夏日的七岛闷热得很,沈宁夏只觉着自己仿佛是一条在沙滩上搁浅的鱼,连喘口气都想吐出舌头。好在一个晚上下来,她的生意不错,卖掉十多条手串。
显然,他们杜家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了。一个个穿得都人模狗样的,好像真的是富贵人家出身一般。
方太太、本城新贵。都成七岛的贵妇人、上流人士了!沈宁夏在心底无声冷笑。
沈宁夏冷笑着偏过了脸,不想与他们打照面。但她仍然是慢了一步。那方太太和她身边的男子,显然也认出了她,一时也怔了怔,缓下了脚步。像是电影里的慢镜头,之后的每一秒都似煎熬一般地漫长无比,沈宁夏与他们,慢慢地擦肩而过。
孙婆婆:“傻孩子,说什么傻话呢!自打你们搬来后啊,我跟你外婆便一见如故,亲密得跟亲姐妹一样。若我变成了她现在这样,你外婆也会同样待我的。你快去快回,早些收摊,别太累了。”
炎热的夏夜,闷得连一丝风都没有。站在自家楼底下的沈宁夏,手上拎着打包的甜点,忽然地感到一阵说不出的寒凉。
这般母慈女爱喁喁细语的场景,沈宁夏每次见着,总是怔忪失神,羡慕得很。
好半天,孙婆婆才从里面打开了门,无奈地应了下来:“好吧。那我就答应你。你可别请什么外头的保姆看护,一来价格贵得吓死人,二来跟你外婆非亲非故的,让她们照看,无非是应时点卯,哪里会真心帮你好好照顾啊,连我都不放心。”
在高中的寒暑假,懂事的她也曾有过想打工的念头,但每一次外婆都会严厉制止她:“你现在是读书的年纪,就要好好读书。打工赚钱,以后有的是机会。别本末倒置了。该读书的时候去打工,到了真正该打工赚钱的时候,又想着学历不够,知识不够,不得不去充电学习。这样的人生,再成功也成功不到哪里去。”
沈宁夏低低伏在外婆怀里,嗅着外婆身上特有的熟悉味道,缄默不语。
她在楼下黯然地站了许久,才抬步上楼。回到家,外婆已经入睡了。孙婆婆还没走,见了宁夏:“你外婆今天情况不错,睡前还跟我聊了一会儿,居然还记起了以前的一些事。”她见宁夏一脸疲惫,心疼道,“你洗洗早点休息。孙婆婆也回去了。”
宁夏洗好澡,撩开蚊帐上了床。外婆已经睡去了,整个屋子安静极了,只有空调的呼呼声。由于家里只有一个空调,所以每到夏天,沈宁夏就跟外婆一起睡。这些年下来也就习惯了。
沈宁夏特意为苏嘉妮设计了一套蓝宝石,配了纯银的珠子和星星。做好后,她自己也觉得满意,便试戴了一下。此时,忽然听到外婆惊喊:“慧宜……慧宜……”
外婆从一堆玩具中抬头,皱皱松松的脸上露出淡淡的一点微笑:“再等一会儿,我们家慧宜还没回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