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05 忽然之间

Dark Small Medium Large Translated Scroll to Bottom
正在愣神中,只听一阵巨响传来,天地上下左右剧烈摇晃,四周俱是隆隆之声……夹杂着众人刺耳的尖叫呐喊声:“地震……是地震……”“快跑……”
摊在他掌心的苹果,红得有些发紫,与市面上买到的并不一样。那是因为野生,日照充分的缘故。他手掌大大的,依然可见薄薄的茧子。这茧子,她并不陌生。
沈宁夏不由得一阵错愕,后知后觉地发现人家把他们两个当成了情侣。沈宁夏总不好傻兮兮地上去跟她们解释:“大家都误会了……我不是他女朋友。”
越是着急,老天仿佛越是跟你对着干。电梯一直不上来,她一遍一遍地按,急得犹如热锅上的蚂蚁。最后实在等不了,就跑楼梯下楼。打车的时候,从在她面前飞逝而过的出租车,俱是满座的。
这一日,倒是孙婆婆给她稍稍解了惑:“那个杜先生啊,人可好了。有一次,宁夏的外婆走丢了,他在街边遇到,就给送了回来。后来啊,也经常过来陪阿香说话聊天。你知道的,阿香那样子,跟她说半天也不搭理半句的,可是这个年轻人耐心足,都不嫌厌烦,每次跟阿香一聊就是半天。还会喂阿香吃饭,哄她吃水果,替她洗脸擦手,给她按摩……比女孩子还细心。那个杜先生啊,做了那么多的事情,还一再地叮嘱我,不许跟宁夏说。”
杜维安亦步亦趋地紧跟着她:“我想带你去一个地方。”沈宁夏面无表情地侧过脸:“我不去。你别再来烦我了,我不想看到你。”
方黎明却依旧自说自话:“如果真的到了那时候,维安,你记得帮我照顾夏夏。是我不好,让她这些年过得这么辛苦。”杜维安心中更觉不安,打断了他的话:“方先生……”
往事倏然袭来……那个古铜色皮肤的大男孩,站在岩石上,含笑着向他伸出手来……他的身后是苍翠连绵的群山,头顶是无边无际的蓝天……
“你们快把沈宁夏同学放下来。”
苏嘉妮上前,缓缓抱住了哭泣的沈宁夏。
“沈宁夏,最棒!沈宁夏,加油!加油!”沈宁夏在同学们的鼓励声中第一个冲向了终点。
沈宁夏拔腿便往医院的方向跑……有人拦住了她:“姑娘,千万别乱跑……去空旷的地方待着……这么大的地震肯定还有余震……”
苏嘉妮依旧清晰地记得她在外婆的墓地初见方黎明和杜维安的巨大惊愕。她并不清楚沈宁夏与他们之间的渊源。
医院的这幢大楼建得极早,水泥铸造的楼梯蜿蜒盘旋,从沈宁夏的位置望下去,一级一级,仿佛看不到尽头。沈宁夏怔了许久,抬头瞧着眼前这个身形高大的男子。他的身上再也不是当年硫磺肥皂的味道了,如今的他浑身上下充满了男性的安全气息。
站在苹果树下,望着一树绿荫。十年未见,树木高大挺拔,已长成了参天的姿态。沈宁夏眯了眯眼,忽然微笑。
那天的天空是铅灰色的,沉沉地压下来,蒙蒙细雨一直不停。方黎明捧了一束白菊花,远远站在路旁。他看着憔悴不堪摇摇欲坠的沈宁夏,踌躇着不敢上前。
沈宁夏抓着身边所有能抓住的物体,拼命地朝他扔过去:“滚,你滚……我不要看到你,我永生永世也不要看到你……你这个杀人凶手,你这个杀人凶手……”
这一日下午,午睡中的沈宁夏被手机铃声吵醒,她一瞧,是一个未存名字的来电,便按掉了。铃声又响起来,她又按掉。重复了三次,沈宁夏整个人倒是清醒了,察觉到腹如鼓鸣,便起床找吃的。
杜维安凝视着她,忽地笑了:“对,这是拿方家的钱造的!所以你怎么可以有气无力无精打采呢,你应该狠狠地恨我们姓杜的,狠狠地恨我。你应该好好活着,趾高气扬地看我们杜家有什么下场才对。”
她居然连辞职都不成功。沈宁夏嘲笑自己的无用。
后来哭累了,沈宁夏便沉沉地睡去。
正当此时,唐一峰走了进来,他的助理拍了拍手:“来,大家把手头的工作放一放,唐总说有好消息要宣布。”
她的中分长发,此时杂草般地垂在肩上,整张小脸被埋在其中,半点血色也没有。双眸瞪得大大的,却空茫呆滞,叫人想起正在被猎人围捕、惊吓过度的小白兔。
“不但如此,这款设计产品还被国际铂金协会选为代表设计,接下来会在瑞士巴塞尔进行展出。”
外婆一直不理睬她。沈宁夏还是微笑:“外婆,你不是想见慧宜吗?我告诉你哦,这次慧宜真的在家里等我们了。你还不起来。你再不起来的话,慧宜又要走了……”
“为什么当年死的是妈妈,而不是你呢……”明知道沈宁夏在悲痛之中,口不择言,但方黎明还是如被铁锤重击,脸色惨白地后退一步:“夏夏……”
沈宁夏第一次希望,如果可以,她愿意付出自己的一切,换取曾经一家三口的幸福生活。如果可以,她希望自己永远不要长大。
叫人想起那些年的暑假,他拉着她的手,翻山越岭。
这个世界从来都不会因为你哭,就对你温柔。沈宁夏知道,她一直知道。很多次,她忍不住要哭的时候,她都会这么告诉自己。她一直伪装着坚强,装着装着就变成了习惯。
怪不得苏嘉妮一再地说他是七岛少女心目中的老公最佳人选。英俊的外表加上能力出众,年纪轻轻便成了方氏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人物,确实有让人着迷的疯狂魔力。
有道黑影挡在了她面前:“请问你是陈香兰的亲人吗?”沈宁夏下意识地点头:“是,我是。”医生缓缓道:“对不起,我们已经尽力了。伤者送来的时候,心跳已经停止了……”
说到这里,她笑了,皱皱的老脸上满是笑意,“孙婆婆我啊,虽然老了,可是眼还没瞎,我看得出来,这个杜先生啊,对我们宁夏很有意思哦。”
班主任脸色凝重地把手机递给了她:“沈宁夏,有你的电话。”沈宁夏感觉出了不对劲,含在嘴角的笑意如雨打后的花骨朵,慢慢地萎缩。
良久后,杜维安才艰涩地开口劝道:“方先生,我们回去吧。”方黎明默然了半天,突然长长地叹息了一声:“说不定不久后,我就会随着夏夏她妈下去了。”
杜维安不说话,只是默默地把苹果递给了她。
那一晚,沈宁夏喝到了极鲜美的野生杂菌鸡汤。若是平日,她一定可以喝满满两大碗。可是那个晚上,她不知道怎么了,闻着鸡汤的香味便想到了杜维安脚上的伤口,喉咙处像被某物堵住了般,吞咽都困难。
杜维安的五官深邃,棱角分明。哪怕此刻躺在病床之上,亦没有减损他半分的魅力。
杜维安的脸色凝重得很:“苏嘉妮说你不肯见她,也不肯接她电话。”沈宁夏不答,径直下楼。
屋子里很安静,沈宁夏静静地站在卧室门口,隔着微启的门缝,将这些对话听得一字不漏。
方黎明抚着胸口起身,步履维艰地走向墓地。杜维安忙撑着伞亦步亦趋地跟了上去。
沈宁夏仿佛坠入了噩梦,这一幕熟悉得叫人颤抖。沈宁夏只觉双腿酸软如泥,再无法移动半分:“孙婆婆,我外婆……我外婆呢?”
这一次,沈宁夏终于转身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是几秒,也或许是几分钟,杜维安低声唤她:“宁夏……”沈宁夏嗯了一声。隔了好一会儿,他又唤了一声“宁夏”,沈宁夏才低低地嗯了一声。
“外婆如果在天上看见你这么伤心,她会心疼的。”
沈宁夏只想一个人,静静地待在家里,连苏嘉妮都不想见。偶尔,她会一个人孤单地走在街上,茫然四顾。她在这个陌生又熟悉的城市出生,在这个陌生又熟悉的城市成长……某一天,她也会在这个陌生又熟悉的城市死去……
沈宁夏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外婆,你是不是也准备不要我了?”良久,外婆才沙哑开口:“夏夏,外婆知道自己得的是什么病。”
沈宁夏抬头:“唐经理,我不认为我出色到能让你开口挽留。”唐一峰收起笑容,正色道:“一个人无论在什么时候,都永远不要怀疑自己的能力。哪怕你不相信我,也应该相信那些评委的眼光。你有很好的天赋,这是可遇不可求的。旁人羡慕嫉妒都来不及,你不要白白浪费了。”
安静的山夜,四周蛙鸣虫语此起彼伏,两人不说话,只是小心翼翼地走着。沈宁夏静静地跟随着杜维安。
沈宁夏忽然笑了,泪水也在同一瞬间夺眶而出。
等沈宁夏上楼的时候,外婆的面上已经瞧不出任何异状了,她坐在小阳台上择菜,笑吟吟地抬头:“夏夏,饿了没有,外婆今天做了年糕。热腾腾的,刚出炉……”
杜维安醒来已经是第二天清晨了,沈宁夏为他准备了清粥小菜。杜维安一手打了石膏,一手挂着点滴。她只好端起碗,一口一口喂他。
沈宁夏随着杜维安下车,她环顾四周,很奇怪,她竟然有种极熟悉的感觉,她好像曾经到过这里……下一个瞬间,沈宁夏反应了过来,她曾经看到过这里的照片——这里是杜维安的老家。
如今外婆以这样的方式离开了,沈宁夏方知道,任何所谓的想象与亲身真实的经历,永远是无法同日而语的。隔着电视屏幕看别家的悲欢离合,谁不会。可真发生在自己身上,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刃上,鲜血淋漓。
“你滚!你滚!我不要见到你……”
直到有双手搀扶着她起来:“宁夏,不要哭了。人死不能复生!”这个陌生又熟悉的声音仿佛利剑,劈开世界里所有的混沌迷雾,让惨淡不堪的光透了进来。
方黎明捂着胸口,难受地弯下了腰。杜维安急道:“方先生,你的药呢?”方黎明不答。杜维安手忙脚乱地翻他的口袋,找出了药让他服下。

沈宁夏心如油煎:“唐总,我外婆被车撞了,你可不可以送我去医院……”唐一峰二话不说:“上车,我送你去医院。”
她用手去擦外婆脸上的血,擦不掉。又用袖子去擦,可是好难擦,她又怕弄疼外婆,只好一点点轻轻地抹着……一点再一点,直至它们了无痕迹。肯定是他们搞错了,外婆的脸还是软软的,跟每次摸她的时候一样。
“我不是什么夏夏,你滚,你滚……”沈宁夏不知抓起了什么,朝他扔了过去。方黎明没有躲避,被飞速袭来的某物重重地砸中了额头。
她亦与外婆分享学校里面的所有秘密。外婆总是笑眯眯地听她说完,多半是附和她:“好。”抑或是说上一两句:“念书的时候要好好念书,以后有的是时间谈恋爱。但是,你们学校有些同学早恋,外婆也能够理解。十七八岁,正是情窦初开,懵懵懂懂的时候,外婆也曾经年轻过,也是这么过来的。对某个男孩有好感是正常的,但是不能因为这个影响学习。”
沈宁夏出来的时候,在通道拐弯处遇见了吕家瑶。吕家瑶把丁零作响的手机递给她:“宁夏,你的电话。你一走开就打来了,连打了三个。”
不久后,沈宁夏在苏嘉妮的鼓励下,回了公司继续上班,只是她一直很颓废。她的生活再没有了重心,外婆没有了,她还要努力给谁看呢。沈宁夏把自己禁锢在自己的世界里,日渐沉默消瘦。
医生垂下眼:“病人家属,请节哀。我们全体医护人员已经尽力了。”沈宁夏慢慢地后退一步,茫然地摇头,只是摇头,不停摇头:“不,不会的。医生,你肯定弄错了,弄错了……你们再去检查一遍,你们再去瞧瞧我外婆……你们肯定是弄错了……”
沈宁夏恨恨地转身:“杜维安,你不用猫哭老鼠。你们杜家处心积虑地,不就是看中我们家的钱吗?我死了,不就更称你们的心如你们的意了。”杜维安不说话,只用他黑黑深深的眸子静静地望着她。
方黎明缓缓地吐出了一句话:“她苦的是心。”
沈宁夏一看显示号码,是不认识的。但是人家连拨了三通过来,肯定是有事,她便按下接通键:“你好……”“好”字都还未说完,对方就焦急万分地截断了她的话,是孙婆婆拔尖了的惊恐嗓音:“宁夏,你快来单氏医院。快来,你外婆被车撞了……”
沈宁夏不语,她一直怔怔地站着。天际线处犹有残红,掩映苍穹。近处却已经是暝烟晚雾,自由舒卷。
杜维安心头酸涩:“我不走。”沈宁夏想关门,但杜维安已一脚跨了进去,她根本无法关上。他上前一步,探手抓着她的手臂。瘦瘦小小的一截,杜维安握在手中,只觉自己稍微用点力一折就能折断。
医院大门口候着许多人力三轮车,见沈宁夏出来,便纷纷拥过来拉客。沈宁夏坐上其中一辆车,转头望了望六楼的窗户。暗色的旧楼映着阴沉的天色,什么也瞧不见。
沈宁夏甩开了他的手,噔噔噔地后退了几步,一直到自己的背抵住了冷冰冰的墙壁。她瞪着他,仿佛瞪着不共戴天的仇人。她歇斯底里,疯了一般地冲他吼叫:“你不要碰我。你这个杀人凶手,你走,你离外婆远远的……
“沈宁夏,最棒!沈宁夏,加油!”秋日的艳阳下,初二(1)班围在操场上,齐声为正在参加全校运动会一千米长跑的沈宁夏加油。
那天晚上,沈宁夏喂饭的时候,正好又有护士进来关照注意事项。沈宁夏想起她们的议论,顿觉极尴尬,都不敢看杜维安的眼睛。
某天回家,在楼道里,沈宁夏便听见外婆的声音,语气冷而决绝:“我跟夏夏不会要的,钱你拿回去。你以后不要再出现在我跟夏夏面前,就等于为我们做了一件大好事。”父亲方黎明唤了声:“妈……”外婆截断了他的话:“别叫我妈,我承受不起。”
对。肯定是医生搞错了。想到此,沈宁夏含泪微笑了起来,伸手去拉外婆的手:“外婆,外婆……你起来……我们回家,我们回家去……”
“杜维安……”沈宁夏脱口而出。杜维安的病房在六楼,现在不知道怎么样?她没有发现,在这样危急的生死关头,她脑中浮现的只是杜维安的脸。唯一的念头只是希望杜维安可以平安。
秋高气爽的一个下午。沈宁夏从办公桌前抬头,可望见窗外晴空如洗,浮云如絮,丝丝缕缕、团团簇簇地从眼前低低缓缓地飘过。
唐一峰取过了助理手里的传真件:“大赛组委会对这款耳环的评价如下:这款典雅的满天星设计,采用了复杂而有序的网格式设计。形状各异的钻石闪烁于铂金的网络中,结合了蓝宝石与钻石,配以朵朵的贝母花穿插其中,描绘出了满天星的繁复与精致。这款耳环不仅仅显示了设计师独特的设计,更显示了它精湛的制作工艺。”
沈宁夏抬眼盯着他瞧了许久,大约才意识到站在她面前的人是杜维安。她缓缓垂下眼眸:“你走。我不想看见你。”她的声音低而沙哑,像是砂石打磨而出,字字粗涩。
沈宁夏在他搀扶下走了几步,除了腿上有几处被石头碰到,有隐隐疼痛之感外,其余没什么大碍。
沈宁夏低着头,一颗泪吧嗒地掉在了外婆的脸上。她用手替她轻轻擦去,可是吧嗒一颗,“吧嗒”又一颗……外婆脸上好多的泪……她擦也来不及。而眼前的世界一点点地开始黑下去:“外婆,你真的不要我了吗?
大雨吧嗒吧嗒地掉落下来,将他打得全身湿透。方黎明一直跪着不起身。
沈宁夏简直不敢相信,傻傻愣愣地看着众人鼓掌恭喜她。
这么大一碗还没饱?沈宁夏愕然道:“没有了,我再去买一份吧。”杜维安:“算了,别买了。”沈宁夏“哦”了一声,便取了碗筷去清洗。她转身出了门,自然没有看到杜维安嘴角溢出的一抹满足的微笑。
沈宁夏蹦跳着,想采摘那苹果。可是跳了几次,都碰触不到。她正欲颓然放弃,忽然,有人过来,轻轻一跳,下一秒,那个盈盈挂在枝头的苹果已经在那人的掌心了。
叫她如何可以不恨呢?何等的痛苦会使善良温婉的母亲最后选择了自杀。而那些罪魁祸首,却过得逍遥快乐!
“她早已经死了……死在十年前了……”沈宁夏转身飞奔而去。苏嘉妮脑中迷糊不已,听得云里雾里,只是惊愕于沈宁夏居然认识方黎明。她见宁夏跑去,也来不及多想,赶忙撑着伞追了上去:“宁夏……”
苏嘉妮此后每次见到杜维安,都会想起沈宁夏的这一句。她虽然不知两人间具体发生的事,可是女孩子敏锐的第六感还是可以感觉到异样。杜维安对宁夏而言,绝对不是一个无关的人!
杜维安一手抱着孩童,一手吊着石膏的高大身形一点点地映入了眼帘。沈宁夏不敢置信地眨了眨眼,他没有消失。她再眨眼,他依然还在眼前。
杜维安一言不发地提了行李,进了屋子。
总之,一个下午,没一件事情是顺利的!
他居然还好意思出现在外婆面前!沈宁夏恨恨地擦去了脸颊上的泪。
被子上还残留着外婆的气味,沈宁夏贪婪地呼吸着。外婆终究还是不要她了……她真的变成了孤儿!
沈宁夏含泪摇头:“不,外婆,你不要丢下我一个人,好不好?我怕。夏夏会害怕的。
吕家瑶等人忙去扶她:“沈宁夏,你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方黎明窘迫得不知如何言语。外婆只当作没看见,关门送客:“你是个大忙人,走吧。以后不要再来了。否则你来一次我们就搬一次家。”沈宁夏赶忙闪躲到了楼下阴暗的角落处。她看着父亲垂着头丧气离去的身影……那个背影曾经高大得像一座山、一棵树,随时随地地为她遮风挡雨。可是现在……
沈宁夏别开眼:“我当然恨你们杜家,我当然恨你。”杜维安淡淡微笑:“那既然这样,下山吧。要恨,也要吃饱了,才有力气恨。”
那一刻,沈宁夏忽然福至心灵了起来。有一种感情在她心中滋生起来……
是杜维安。显然他一直跟随着她,到了后山。
那天从一早开始就下着瓢泼大雨,一直到了午后才收住。杜维安背着背篓,二话不说便往山上跑去。他妈妈杜芳良怎么拦也拦不住:“维安,雨天路滑,可能有山石滑坡,等明天再去。”杜维安头也不回:“妈,我会小心的。你去鸡棚抓只鸡杀了,先小火炖着。我一会儿就回来。”
沈宁夏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进急诊室的。她仿佛坠入了无边无际的噩梦之中。她看见外婆躺在白白的病床上,脸上除了那些半干的赤色血迹,好似躺在自家的旧床上那般安详。
两人之间什么都没有说,可是却等于什么都说了!
沈宁夏说:“嘉妮,如果可以,我希望我这辈子都不用坚强。”
第一次初潮的时候,哪怕是上过生理课,沈宁夏仍旧是吓坏了,怎么会流血呢?流那么多的血?自己会不会死掉啊?她面红耳赤地告诉外婆。
“外婆现在只是初期症状,不久以后生活可能就无法自理,长期卧病在床,大小便失禁,意识不清,甚至连说话都不能……”“医生说吃药可以延缓病情发展的……”
外婆拉着她的手,凝视着她玉一般白皙的脸蛋:“外婆早晚要到那一天的。但是我们宁夏花儿一般的人生才刚刚开始。外婆不要拖累你。”“外婆没有拖累我……”
这样的同事聚餐是没办法推的。沈宁夏拿起手机给家里打电话,想麻烦孙婆婆晚上照看一下外婆。可是电话一直没有人接。大约是孙婆婆带外婆出去了。沈宁夏不以为意,便放下电话去了洗手间。
“你给我滚开……外婆不会想要看到你的……她唯一的女儿就是被你害死的……你滚,滚得远远的……
“嘉妮,你知道吗,我一直有个小秘密,从来没有告诉别人……”
这重重的一撞令沈宁夏的头痛得好似要裂开。同时这疼痛也让她清醒了过来,她颤抖地抓住了吕家瑶的手:“我家里有事……请帮我跟唐总请个假……”
这天,她亦在沈宁夏面前提起方黎明和杜维安的名字,小心翼翼地问她:“宁夏,他们是?”
“夏夏,外婆也有尊严的,外婆不想过那样不堪的日子。与这个世界告别,是一件很庄重的事情,外婆想要体体面面地离开。”
可是外婆毫无半点回应,一直保持着安详的姿势。沈宁夏俯身过去,改扶外婆的肩头:“外婆,你想睡觉的话,我们回家去睡,好不好?来,起来,我们回家去……”
杜维安背着家人把雨鞋脱了下来,露出了用衬衫布条包裹着的脚,上面沾满了触目惊心的血迹。沈宁夏惊吓得后退了一步。杜维安皱着眉头却依然对她微笑:“我没事,不小心碰到了。我用草药敷过了,现在已经止血了。”
唐一峰的目光一一扫过众人,缓声道:“我刚接到亚洲珠宝设计大赛结果通知。我们颐和公司沈宁夏小姐设计的满天星耳环荣获了大赛一等奖。”
外婆微笑着摸了摸她的头发:“别怕。这是每个女生必经的阶段。这标志着我们夏夏终于长大了。以后啊,我们夏夏不再是小女孩了。”
她甚至向唐一峰递了辞职信:“谢谢唐经理这段时间对我的照顾……”唐一峰把辞职信推回给她:“我知道你家里出了事,最近心情不好。这样吧,我放你一个大假。等你调整好了心情,再来上班。”
沈宁夏:“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可以调整好。”唐一峰露出淡淡的微笑:“你放心,我等得起。”
苏嘉妮笑:“孙婆婆,这八字还没一撇呢。”孙婆婆苦口婆心:“你有空啊,帮杜先生说几句好话。你可不要不相信我这个老人说的话。孙婆婆一辈子见的人多了去了,这杜先生啊,真的是打着灯笼也难找的好男人啊。”
可是外婆一直不回答她。
吕家瑶其实是唐一峰的助理,由于办公桌在沈宁夏对面,两人日日相对,一来二去地便渐渐地热络了起来。不过这也仅限于办公室里。
憔悴的一张脸,眼睛下全是青青的痕迹。仿佛被人抽去了所有的精气神,整个人空洞洞的,只剩下了一个干瘦扁平的躯壳。这样子的宁夏,仿佛一阵风就能将她吹走。
也不知道用手扒了多久,忽然身后传来了熟悉至极的声音:“宁夏?”沈宁夏顿时呆住了。像是过了一个世纪,她一点一点地回过头,那么缓,那么慢,以至于沈宁夏可以听见自己骨骼连接处传来的咯的一声细微声响。
当年的少年,如今已经长成了眼前的模样,成熟稳重,那样温热厚实,充满了力量。这些年来,再没有旁的人给过她这种感觉。
第三日中午,沈宁夏一如往常,端了碗喂杜维安吃饭。如今喂饭对她来说已熟练。她将饭菜送至杜维安的嘴边。杜维安张口,一口一口地吃着,配合至极。
来到大树下,可见山脚的烟火人家。此时正是夕阳西下的光景,漫天漫野的橙红彩霞。绿色山野中,杜家那红墙黑瓦的建筑,十分漂亮,与四周景致搭配成画,让人移不开目光。
天色渐黑的时候,她才远远地看见杜维安撑着树干跷着脚一踮一踮地赶了回来。杜维安一见她就对她微笑:“后山好多野生菌。幸好去得早,要是明天去的话,肯定都被采光了。”
病房里霎时陷入了一片安静。沈宁夏:“车子还有一个小时就要出发了。我要去客运总站了。”
“是啊,宁夏,你让外婆好好走吧。让她放心走,好不好?”苏嘉妮不知何时进了屋,她站在孙婆婆身边,殷殷期盼。
医院,外婆等人含泪一把抱住了她:“夏夏,以后还有外婆……外婆……”沈宁夏呆愣了许久,才迟钝地反应过来,惊叫道:“不,我要妈妈……我要妈妈……”
然而,这个世界,是没有如果的。
杜维安所在病房的旧楼,已坍塌成了废墟……尘土飞扬的瓦砾堆前,站了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稚嫩惨白的脸上挂满了尘土和泪水,她撕心裂肺地在喊:“爸爸,妈妈,弟弟……”她唤了一遍又一遍,一声又一声。但是回答她的只剩下漫天的沙尘。
沈宁夏终于哇一声在苏嘉妮面前委屈地哭了出来:“嘉妮,外婆走了,外婆再也不会回来了……”她捶着自己闷得快要窒息的胸口,“嘉妮,我这里好痛。嘉妮,我好难受……”
仿佛杜维安每一天的前来,只是为了苏嘉妮这简简单单的几个字。而后,他每次都会待上大半个小时,然后跟苏嘉妮说:“你好好照顾她,有什么事就打我电话。”
那是盛夏,沈宁夏却重重地打了个寒战。她拿了药跑到外婆跟前:“外婆,这是什么?你存了这么多安眠药想要干吗?”外婆不说话。
从手术室出来的杜维安沉沉睡着。沈宁夏在床边守着他,也趁机仔仔细细地打量他。
外婆在沈宁夏的生命中,可以说完全充当了母亲这一个角色。她把世间所有的爱都给予了沈宁夏。她不单是外婆,也是沈宁夏的第二个母亲。
杜维安与孙婆婆两个人无声无息地退出了屋子,把空间留给了这对相拥而泣的姐妹。
对面坐着的吕家瑶都觉得惊讶,特地去给宁夏泡了一杯咖啡:“你怎么了?喝杯咖啡定定神。”沈宁夏道谢后,喝了几口,脑子才渐清醒了些。但心口缠绕的不安惊惶,却如同毒蛇般牢牢盘旋,无法摆脱。
杜维安残忍地戳破整个现实,不容沈宁夏再逃避:“如果她知道你这么作践自己,你觉得她走得会安心吗?她已经为你操了一辈子的心,难道你让她到了天堂还要为你操心吗?沈宁夏,你好自私!”
这两年来,外婆的身体越来越差了。沈宁夏是知道的,有些事情,是早晚都要来的。生老病死,这个世界上谁也逃不掉。但这样的念头,也只是在脑中划过而已。她从不曾细想,也从未料到这一天竟会这么快地到来。
杜维安:“没事就好。”
她也记得自己那个时候嘴刁得很,这个不吃那个不吃。杜维安为了让她多吃点饭,早日康复,每天都会上山给她采野菜野菇。
“还记得吗?”杜维安侧头问她,微笑得像个少年。
“外婆,你应我一声……我是宁夏呀,我是你的夏夏呀……”
方黎明蓦地在墓碑前跪了下去:“妈,对不起,是我对不起你,对不起慧宜。也对不起夏夏。”
夕阳如同一个巨大的橙子,一点点地没入山后,直至从沈宁夏眼中消失。
沈宁夏:“我帮你找了一个看护。你在这里好好休养几天,我今天下午就回七岛了。”她一股作气地说完,不敢去看杜维安的眼睛。
杜维安推门进去后,空荡荡的手术室里竟没看到沈宁夏。他悚然一惊,往里面走了几步,猛地撩开帘子,在角落里看到了蹲在地上、环抱着自己瑟瑟发抖的沈宁夏。
沈宁夏如外婆所言,一点点地长成了含苞待放的模样。有男生写信给她,沈宁夏从不拆开,每次都原封不动地交给外婆。外婆经常含笑地摸着她的头,爱怜无限道:“吾家有女初长成啊。”
沈宁夏把头深埋进了被子里,喃喃地唤着:“外婆……外婆……”
……
到半山腰的时候,天地间已经一片漆黑了。杜维安找了两根树枝,递了一根给她。他一路敲敲戳戳地往前,让沈宁夏亦步亦趋地跟着他:“这段路不是很好走,你注意脚下。”
可最后,还是出了意外。沈宁夏在下斜坡的时候,不料一脚踏空,她只来得及发出了啊的一声叫唤,便滚下了山坡。
所有的同学围了上来,将她托了起来,抛到碧蓝如洗的天空中。天空中有大团的白云,近在咫尺,仿佛伸手可及。沈宁夏闭眼,探出手去。这一刻的她,忘记了父母离婚,忘记了一切,难得地开怀大笑。
“这屋子是我跟设计师商量沟通后,亲自设计的。如果你喜欢的话,可以在这里多住一段时间。这里环境清幽,适合你设计……”
“外婆,晚上我给你做你最爱的糖醋里脊,煮你最爱喝的青红萝卜猪脚汤,好不好……外婆……你起来……
那医生亦算是见惯了生离死别,此时看见沈宁夏的模样,却也心生不忍,长叹了口气:“对不起,请这位家属节哀顺变。”
沈宁夏倏地转头,冷冷地道:“还不是拿了方家的钱造的,有什么好炫耀的!”这是她第二次对他当面嘲讽。
沈宁夏呜呜咽咽地一直哭,泪水仿佛是关不掉的水龙头,不断地奔涌而出,怎么也止不住。苏嘉妮牢牢地抱着她,万分心疼:“宁夏,我知道,我知道……宁夏,一切都会过去的。”
包裹布一层层地揭去,露出了脚侧长长的一条伤口,如蜈蚣蜿蜒至脚背。杜维安跟她做了一个“嘘”的噤声动作。沈宁夏知道他怕父母担心,不欲声张。
也不知道是不是在阴沉墓地的缘故,杜维安隐隐觉着不祥。他扶着方黎明起身:“方先生,你心脏不大好,劳累不得。我们回去吧。”
有人追了上来,忽远忽近地唤她的名:“宁夏……宁夏……”她恍若未闻,只是用尽全力地跑着,穿越过熟悉的大街小巷……有人一直陪着她跑……
才打开门,却赫然发现杜维安拿着电话,靠在自家门口。方才的电话不会是他打的吧!
有护士进来换点滴,见了两人甜蜜喂食,抿嘴对两人笑了笑。当时沈宁夏也不以为意,吃过饭,她去洗漱间清洗碗筷,在路过护士台的时候,忽地听到护士小姐们在聊天。
但很奇怪,这一回的杜维安霸道得很,一把拽住她的手臂:“你必须去!”沈宁夏怒道:“你放开我。不去,说了我不去。”
老天,你真的公平吗?
只听轰隆一声巨响再度传来,不远处的一座几层高的旧楼墙体坍塌了下来,漫天尘土飞扬……众人的喊叫哭泣声,此起彼伏……
在县客运中心,沈宁夏买了一张去七岛的长途车票,然后又去车站对面的小超市采购了水和面包,以备途中食用。
可是,外婆依旧无任何反应。沈宁夏突然害怕了起来,她用力地摇着外婆:“外婆……外婆……你起来,我背你回家。我答应过你,等我赚钱了,我要背着你,环游全世界的……你不记得了吗?外婆……外婆,你起来,好不好……
“送我回去,我不会住的。”“这里离县城徒步十几公里,你愿意的话,可以走去。但是,现在天色已晚,我建议你住一夜,明早再走。当然,你如果想要开车的话,这里是钥匙。”
由苏嘉妮搀扶着,表情呆滞、行动机械的沈宁夏在经过他身旁的时候,整个人像是被某物击中,突然清醒了过来。她一个箭步蹿上前,一把夺过他手里的花,狠狠地踩在脚底下:“滚!你滚!我叫你滚!妈妈和外婆都不想看到你。”
沈宁夏唯一庆幸的是自己在那惊慌失措的当口,居然还记得抱住头。她一直滚落到斜坡的平坦处……
杜芳华关心他的脚:“我看看。是不是划伤了?”“我没事。”杜维安把背篓卸下来交给了母亲,叮嘱道:“快洗干净了,好放在汤里炖。”
沈宁夏不得已,只好暂时留下来照顾他的饮食起居。
“如果不是你,妈妈就不会死……如果不是你,外婆今天就不会是这样子……是你,是你杀了她们!方黎明,你这个刽子手,你这个杀人凶手,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你的……”
县城的医院已经扩建过了,旧的大楼还在,但新建了一幢十二层的大楼。急诊室的医生看了杜维安的伤势,立刻安排住院手术。杜维安打了石膏,成了伤残病号。
“沈宁夏同学……沈宁夏同学……”班主任的声音从远处而来,同学们静了下来。
沈宁夏听得心惊胆战,连声问道:“我外婆现在怎么样了?我外婆现在怎么样了?医生怎么说?”她的目光随着孙婆婆移到了“急救室”几个大字上。她忽然觉得一阵冷汗沿着背脊而下。
他越是喊,沈宁夏就跑得越快。一直跑到了一块大石头旁,她才停住了脚步。这里是当年两人去摘茶叶路过的地方。沈宁夏跨了上去,果然看见了不远处的那一棵参天大树。
沈宁夏这才注意到他的右手软绵绵地耷拉着。方才一路下山,她确实听到他呼吸颇重,但她一直选择了忽略。
“嘉妮,我连一个亲人都没有了……
不幸中的万幸是手受了伤,行动倒是不受限制的。医生也不建议杜维安老躺着,建议他有空多去楼下走动走动。
——莫文蔚《忽然之间》
那些过往,流光一样地从眼前划过。沈宁夏怔怔地望着眼前的苹果,下一秒,她猛地转身,朝另一条道跑去。杜维安在身后喊她:“那是通往山顶的。很晚了,别上去了。危险。”
杜维安在她面前蹲下,与她面对面。两人的脸靠得极近,呼吸相闻。若是平时,沈宁夏早已嫌恶地一把推开他了。然而此时此刻,她一点反应也没有,只是怔怔地张着眼,毫无焦距地注视着某处。
杜维安真的还活着!沈宁夏慢慢地伸出双手,搂住了他的脖子。
“好,我滚。夏夏,你冷静一点,外婆已经走了。人死不能复生……你冷静点……”方黎明边说边退。宁夏那双喷火的双眼让方黎明想起了重伤至极的小兽,拼命地想要拽着什么才能活下去。
有一棵树的枝丫上竟挂着一个红彤彤的苹果,欲坠未坠。
“嘉妮,你知道吗?其实我好羡慕好羡慕你,你有疼爱你的父母,有一个温暖的家……”
沈宁夏捂着耳朵,大喊大叫:“别叫我。我不是夏夏。我不是……她已经死了。跟她妈妈一起死了……死了……”方黎明如被电击,他难受地捂住胸口往后又退了两大步。杜维安察觉到了他的异样,伸手扶住:“方先生。”
杜维安:“你帮我去把这个止血消炎的草药捣碎了,然后再去剪一条干净的布条给我就行。”两人瞒着大人偷偷地处理包扎伤口,杜维安也只吃了几颗消炎药,过了几日伤口居然结痂痊愈了。
沈宁夏在心底冷笑不已:杜家,看来如今已经成了这个小县城数一数二的大户人家。
每一颗都晶莹剔透,犹如水晶。杜维安心头酸疼抽|动,他很想伸出手,接住那一颗颗的水晶,他很想将沈宁夏拥抱入怀。可是,他知道自己不配。
杜维安倒是自若得很,仿佛根本没人进来过一般,不出片刻,便把一大碗白饭就着小菜吃了个精光。沈宁夏准备收拾碗筷,却听见他问:“还有吗?”
沈宁夏的身子骤然一颤,空洞洞的眼里渐渐有了光。
“你怎么了?”
杜维安固执地把她按坐在副驾驶位上,替她系上了安全带。沈宁夏解开安全带:“我要下车。”刚要推开车门,只听吧嗒声响起,杜维安眼疾手快地已经落下了车门锁。
马路上,身后的那个人终于拽住了她:“小心。”与此同时,一辆车子惊险地擦过她,呼啸而去。
沈宁夏便在屋子里等他回来。她等啊等,杜维安一直没回来。后来,觉得在屋子里闷得难受,她索性就搬了小板凳在廊下等。
外婆都不在了,她伪装给谁看呢!
在过马路的时候,她抬头瞧了一眼天空。她在这个县城亦算是待过不少时日的,从未见过这样古怪的天气——昏暗暗的,叫人心神不宁,仿佛有什么事情要发生。
孙婆婆见是宁夏,整个人便似垮了一般,跌坐在了急救室外的那一排椅子上,老泪纵横道:“宁夏,是孙婆婆不好,孙婆婆应该好好看着你外婆的,应该寸步不离。都怪孙婆婆……都怪我……”她语无伦次地说了许久,“我下午带你外婆去公园逛了逛,回来的路上,也不知道你外婆你怎么了,看到了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就念叨着你母亲的名字不顾一切地追了上去。我反应过来,正准备追上去时……有一辆车子从转弯处开过来,速度很快,来不及踩刹车……你外婆……阿香她就被撞了……呜呜呜……”
“外婆,你不要离开我……外婆,你不要离开我……
他明明知道她不会开车,所以肯定她无法离开这里。沈宁夏气得跺脚:“杜维安!”
沈宁夏侧身躺着,一直不语。苏嘉妮以为她睡着了,便准备蹑手蹑脚地退出卧室。刚碰触到门把手,却听见沈宁夏低微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一些与我根本无关的人。”
沈宁夏在刹那间睁大了眼睛,直愣愣地盯着他,仿佛根本未听明白:“医生,你说什么……我怎么都听不懂。你再说一遍好不好……”
她如一只小兽,在他怀里瑟瑟发抖,可是却一直没有哭泣。
……
豆大的雨滴铺天盖地地兜了下来,瀑布似的雨帘中,方黎明远远地看到远去的沈宁夏似被脚下某物绊倒,踉跄地跌倒在地。苏嘉妮扶着她起来,大风刮过,雨伞随风而去……苏嘉妮搀扶着沈宁夏,两人纤细的背影慢慢地消失在了层层叠叠的雨幕中。
对面的候车室,众人争先恐后地奔涌而出……沈宁夏被惊住了,整个人站在马路中央呆若木鸡,完完全全不知所措。
“滚啊……滚……”
沈宁夏这才回过神来,微微一笑:“我只是觉得有种不真实的感觉,好像在做梦一样!”吕家瑶宽慰道:“别多想了。事实就是你已经得奖了。对了,张助理已经通知大家了,今天公司聚餐,唐总请客,特地要为你庆祝。”
沈宁夏病倒了,这一病就是一个星期。苏嘉妮寸步不离地陪着她。杜维安每天都会来看望沈宁夏,虽然宁夏并不理睬他。他便问苏嘉妮情况:“她今天怎么样?”苏嘉妮总是回那几个字:“今天还OK。”
站在杜家的院子中央,可见远处群山连绵如画,近处树木成林,一片青葱翠绿。
怎么可能忘记呢!这是她曾经住过的一个病房。那也是她人生中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被蛇咬伤。她的脚踝上方,两个淡淡的伤疤,至今还在。
……
她的声音凄厉如夜枭,方黎明后退一步,脸上俱是无奈:“夏夏……”
“很晚了,下山吧。”杜维安与她并肩而站,轻轻地说。
“外婆,你别不要我,好不好?你不要我,我就真的成了孤儿了。”在这个世界上,只要外婆还在,她就不是孤儿。可若是外婆不在了,那么这个世界天大地大,她却真成了孤零零的一个人了。
沈宁夏转头怒喝:“杜维安,放我下车。”杜维安不理睬她,随即发动了车子。车子一直开,一直开,沈宁夏无论怎么闹,杜维安都当她是空气般置之不理。后来,她折腾得自己都累了,便靠在车椅上睡着了。
“我一直一直在努力,努力地想变得更好,好到让外婆为我骄傲,好到让她也觉得很幸福……可是,外婆她再也不知道了……”
回了屋子,杜维安吸着气出声:“我想你可能要打个电话,叫辆救护车送我去一趟医院。”沈宁夏愕然抬头,这才发现,在明亮的灯光底下,杜维安的脸色苍白异常。
直到外婆入土那天,沈宁夏都没有哭。她几天未眠,却再没有掉下一颗眼泪。她仿佛已经丧失了哭泣的本能。
沈宁夏站在苍茫的夜色里头,再没有开口说话。她很奇怪地明白了杜维安所有的用意。他是故意带她来到这里,故意刺|激她的。
吕家瑶伸手在她面前晃了几回,可沈宁夏还是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她推了推宁夏,笑眯眯地道:“怎么了,宁夏,你不会是开心傻了吧?”
“外婆……”
后面的话,沈宁夏仿佛失聪了一般怎么也听不到了。沈宁夏只觉眼前一片刺眼亮光,她身处其中,完全睁不开眼。她拔腿便往外冲,根本没注意到办公室入口处的透明玻璃门,整个人撞了上去,发出“砰”一声重重的闷响。
杜维安弯身把左手抱着的孩子放了下来。边上一直哭泣着的女孩忽然惊呼着奔了过来:“弟弟……弟弟……”“姐姐!姐姐!”姐弟两人相拥哭泣。
车子停下后,沈宁夏几乎是用此生最快的速度冲进了医院。孙婆婆在急救室外头急得团团转。
杜维安推开门,客厅窗帘紧闭,空气浑浊得很。餐桌上放着一个托盘,里面的粥菜都未见动过。孙婆婆叹了口气:“苏小姐昨晚一走,宁夏她就把自己反锁在她外婆的卧室里头。从昨晚到现在,一点东西也没吃。”
外婆抱住了她,无声无息地落泪:“好,外婆答应你。外婆一直陪你。”
曾经的沈宁夏,那么期盼着自己长大。小时候的她以为长大了,就可以像妈妈一样穿高跟鞋,就可以化妆涂口红,戴各种好看的珠宝了。然而,这一年多来,她被迫踮着脚尖长大了,才发现大人的世界里,哀伤与喜悦是完全不成正比的。长大其实是一件非常非常悲伤的事情。
“哇,好棒!”“沈宁夏得了第一名。”
唐一峰向宁夏伸出了手:“沈小姐,恭喜你,第一次参赛就获得如此的好成绩。”
“宁夏,你要好好的。哪怕是为了外婆,你也要坚强起来。你要开开心心地过好每一天。”
杜维安不理她的挣扎,将沈宁夏拖拽至狭小闭塞的洗手间。他指着镜子里头那个披头散发,状似疯癫的人,冷冷地道:“沈宁夏,你看看你自己现在的样子!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你以为自己不吃不喝不闻不问地逃避下去,外婆就能复活吗?我告诉你,不会。外婆已经死了,她已经不在了。”
她依稀记得杜家的后山有许多野生的苹果树。沿着记忆,从房屋后的山径小路,一直往深山里行去,最后果然在后山找到了几株苹果树。
她不再压抑自己,放声大哭:“嘉妮,外婆没有了……嘉妮,我再也没有外婆了……
“那杜先生和他女朋友好配啊,颜值都那么高!”“我刚刚进去的时候,看到两个人在喂饭,好甜蜜。特别是那位杜先生看她女朋友的眼神,真的是特别特别温柔。”
也不知道杜维安会不会按时吃饭,听医生的话,乖乖地治疗?
这一日,两人也不知怎么地,便信步来到了四楼。杜维安停在了楼梯边的一个病房前。
下一秒,手机从她手中滑过,她拼命地往外跑,拼命地跑……
还有本城首富方黎明,他怎么会好端端地出现在宁夏外婆的葬礼上呢?怎么会对宁夏关怀备至呢?苏嘉妮心里存了很多的疑问。
这一天的天色很奇怪,仿佛是有人扯了一块铅灰色的布盖住了天空,太阳像是得了重病,徒然无力地挂在空中,一点气色也没有。
沈宁夏咬着嘴唇,眸中水光莹然,很快的,一滴泪吧嗒一声坠落下来。紧接着,又是一滴。接着,便是一连串的泪滑落下来……
屋子里暗暗的,整个世界仿佛是一块被凝住了的黑色琥珀,冷冷地泛着寒光。
这么好的天气,捧一杯咖啡在手,照理说应该会感到心静安稳,可沈宁夏却正好相反。她也不知怎么了,一个下午神思恍惚。她去茶水室倒水,竟让热水烫到了自己的手指。倒了凉水,刚回座位,手不小心一带,一杯水便泼在了设计稿上。她惊呼一声,手忙脚乱地掀起设计稿,谁知腿又砰一下撞到椅子角,痛得她龇牙咧嘴。
杜维安推了推门,因反锁着,所以纹丝未动。孙婆婆拍打着门:“宁夏,是我,孙婆婆。你快开门。”这样唤了许久,沈宁夏方打开了锁。
杜维安缓缓地伸出手,抚摩着她的头发,轻轻地说:“宁夏,你想哭就哭吧。”
方黎明放低了声音,试图安抚她:“好好,我滚,我滚……宁夏,你冷静一点……你冷静一点……”
他一字一顿地说:“沈宁夏,外婆已经不在了,不在了。你这辈子再也见不到她了!”
眼前的杜家已经焕然一新了。记忆里,那破旧的篱笆院子已经被防腐木的栅栏和鹅卵石相间的绿色草坪替代了。而那矮矮的泥砖房子,也已经改建成了她面前的这座红墙黑瓦的建筑,青山绿水间,美丽相宜。所有的外观内饰,显然是找了顶尖设计师精心设计而成的。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哽咽着响起,不停地唤着:“杜维安,杜维安……杜维安……”
杜维安吃完,沈宁夏便取了毛巾帮他擦脸。等一切都收拾妥当,她方开口道:“我有件事情想跟你说。”杜维安从电脑邮件中抬头:“什么?”
在她还发蒙的时候,杜维安焦急担忧的脸出现在了她面前,惊慌不已:“宁夏,你怎么样?有没有哪里受伤?”
整个县城天翻地覆,沈宁夏仿佛疯了一般,往杜维安所住的医院奔跑而去。
正焦头烂额之际,身后响起了一阵车子的喇叭声。沈宁夏回头,瞧见了唐一峰。唐一峰问:“沈宁夏,你这是怎么了?”
外婆……
睁眼的时候,沈宁夏发现车窗外山清水秀,蓝天白云,美丽极了。
打开食物储藏箱,发现连最后一盒泡面、最后一块饼干都已经吃尽了。她烦躁地揉了揉长发,不得不梳洗换了衣服去采购。
“外婆,你不要我了,我一个人怎么办?我一个人怎么办?外婆,你起来,好不好,起来跟我一起回家……
杜维安大踏步走向了她,他凝视着她,握着她流血的双手,猛地一把抱住了她。他牢牢地抱住了她,将她紧紧地按在自己的胸膛,仿佛就想这么将她生生嵌入自己的身体里。肺里的氧气都似乎要被挤压了出来,沈宁夏只觉得自己呼吸都困难。但她任杜维安就这么抱着自己,因为只有这样她才能感受到他的温度,他的气息,她才能相信他真的活着。
最后,沈宁夏终于到达了医院。她不可置信地停步了,手足无措地茫然四顾。
杜维安的左手用力地抓着她的手臂,将她捏得生疼。因为那疼,沈宁夏方回了神,然后明白过来,他是尾随着她滚落下来的。
沈宁夏整个人沉浸在自己的小宇宙中,对外界没有丝毫的感知。杜维安将她揽入自己怀中,心疼万分:“宁夏,哭吧。哭出来……”
直到她离开,杜维安都没有再说过一句话。
沈宁夏摇着头,泪眼婆娑:“不,嘉妮,你不会懂得。我从来不是个坚强的人,一直以来,我只是强迫自己坚强……我没有办法不坚强……我没有妈妈,我没有任何人可以依靠,我如果不坚强,外婆怎么办?嘉妮,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愿意坚强的,都是现实所迫而已。
可是,这一次,她忍不住了。她也不想再忍了!
沈宁夏没有停步,她仿佛失聪了,所有外界的声响传入她耳中,不过只是呼呼而过的风声而已。她一直跑一直跑。一个街口,再一个街口……此刻她心里头心心念念的只有杜维安,口中喃喃着的也是杜维安……
“杜先生这人啊,实在是好。要是宁夏跟着他,肯定幸福。”
苏嘉妮只是笑。孙婆婆语气忽然认真了起来:“宁夏这孩子啊,缺的就是一个家!”闻言,苏嘉妮上扬的嘴角缓缓地垂下,她重重地点头:“孙婆婆,你放心,我会的。我跟你一样,都希望看到宁夏过得开心。”
后来下山的一路上,杜维安一直走在她左手边,防止她再度踏空摔下去。
杜维安苦笑:“右手好像折了。”
沈宁夏不知道自己撕心裂肺地哭了多久,也不知道最后自己在说些什么。
“外婆……
众人一拥上来对她说恭喜。随后沈宁夏茫茫然地站在落地窗前,看着对面不远处的大楼,依旧感到发生的一切不敢置信。
他颓然无力地退出手术室,杜维安正焦虑地等候着,视线一触及方黎明渗血的额头,面色一变:“方先生,你流血了。”方黎明缓缓摆手,无奈道:“我不碍事。你去里头看看宁夏。我担心她情绪太激动,会伤到自己。”杜维安不放心地叮嘱:“方先生,让护士包扎一下。我进去劝劝她!”
如当年被毒蛇咬后,她趴在他后背上,因为知道他会保护她,所以天地间都是心安。
杜维安,你在哪里?你在哪里?杜维安,你不能死,你千万不能死。
“再也没有了……
不!杜维安,不会的!沈宁夏整个人打起了忽冷忽热的摆子,她拖着酸软的双腿,趔趄着向前……她试图搬开那些砖头水泥,可是她竟一点力气也使不出来。她焦急地在废墟堆里扒着……
“啊!”的一声尖叫,沈宁夏满头大汗地惊醒了过来。她拥着被子坐了起来,大口大口地喘息。
这世界上,没有人会无缘无故对一个人好的,任她嫌弃任她骂。
外婆得了老年痴呆后,起初沈宁夏都是瞒着她的。某天,外婆感冒,沈宁夏去药箱找消炎药。她无意中在柜子的角落发现了一小瓶的安眠药。母亲自杀的往事倏然袭来。
我明白,太放不开你的爱,太熟悉你的关怀。分不开,想你,算是安慰还是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