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与ABC的第一次偶遇
“你说男人都这样,我还用得着找一个给自己气受,还要起早贪黑给他们当老妈子,没孩子还得面对婆婆的冷眼,找个带儿带女的做一吃力不讨好的后妈吗?何苦呢?咱一个人不是挺潇洒的嘛!”
头儿不知什么时候也围了过来,老毛的话他一定都听到了。
“你能不能出息点儿,就你这状态,不出半年准香消玉殒,死于非命!”
洗过澡,换了衣服,浑身轻松,我想出去见见太阳了,于是和于维维一起去了动物园批发市场。那儿的衣服便宜,虽说质量一般,但是相比我去西单商场里激动,还是在动物园激动更划算。西单一件衣服够在动物园买二十件——激动二十次心情差不多就会好了。
所有的话题都围绕我和朱叶生的婚事,我只能把自己假装成待嫁新娘,皮笑心冷地说:“这可说不准啊!”
我以为这个车上还有他认识的人,“嗨”,我们打招呼一直都用“你好”,这位大高个儿一定是个ABC——American Born Chinese,指出生于美国的华裔,即美籍华裔。他手上还拿着一本北京地图,上面用红色笔圈了好多地点。咱中国人在北京有多少人看地图看那么仔细的?
老毛站在我对面,一副委屈的样子,说:“从我来编辑部的第一天,你就给我甩脸色,教唆手下,把工作当儿戏。我稍微说两句你就闹到头儿那里,说我为难下属,故意给你们难堪,这些我都忍了。今天你休假回来第一天上班,我好心好意把这段时间的工作总结了让你看,你却摆出一副脸色,说你有自己的工作,还在上班时间跟同事聊天说我算哪根葱……”
我点点头。我就知道,没有人相信大灰狼的身上一直披着小绵羊的外衣,终于揭下羊皮,谁也不肯承认大灰狼就是大灰狼!
“留一半清醒留一半醉,至少梦里有你追随。我拿青春赌明天,你用真情换此生。”再次吼起这首老歌,一半清醒一半醉,梦里与你相会,是不是很傻?我问自己。
女人之间,同享福不一定能增进情谊,而同病相怜却能情比金坚。
“你眼角有鱼尾纹,我在数一共几条。”我有些不耐烦,一向对在国外镀过金就耍洋气的男人没有好感,却总有这样的男人以此为资本勾引祖国的花朵。
“大哥,我英语没学口语,你能说普通话吗?普——通——话,OK?”最看不惯别人的洋气显得自己无比土气。
三十二岁,没有男人,没有工作,没有孩子,没有目标。我一无所有。
小说最前面写着:谨以此书献给那些拥有过却终于失去爱的人。
从未枯萎过的我一下子蔫了。虽然我已不再是他的小豆子,但也不能自己把自己撒在荒郊野地,任由风吹雨淋。女人,要对自己狠一点儿!
“你是说我说起话来很闹腾吧!”人处在爆点,谁点都着,只能算他倒霉。
“谢谢。你看窗外的时候特别安静。”
“你这是什么态度?我是怕你落下工作,好心把这段时间的工作交代给你,你不做也就罢了,别甩脸色啊!”
“他怎么这么不是东西!你等了他这么多年,换个女人试试,早给他戴一头的绿帽子了。这个忘恩负义的东西,早先怎么不说,贱!我说男人都贱,没有一个好东西!”于维维刚离异半年,没有孩子。就因为没有孩子,在婆婆的怂恿下老公和她离婚了。半年前她对男人的憎恨就像四爷对八爷。终于,于维维决定从婚姻失败的阴影中走出来,重新相亲开始寻找另一段感情的时候,我的感情全盘崩溃又让她想起了挨千刀的前夫。
公车刚好停了,我告诉他:“赶紧下车,到了,到了!”
“豆子,你咋啦?”
意志,意志,意志!
工作和爱情一样,终有一天你会发现,它和你认识的那个不一样,面目可憎得让你心惊胆战。
“这段时间你不在,我实在太忙了,刚好你回来,这些工作交给你了,没问题吧!”
就要离开这块卷着沙尘暴的地方了,我的眼里迷了沙子,眼泪不住地流下来。
眉眼间还是有些叶生的感觉,我差点儿被吸引,一时间忘了形,看呆了。
有个人说说话,我心里爽多了。一个人闷着容易闷出病,这是我的经验。
“老于!”我委屈地抱着于维维大哭,把眼泪都擦她衣服上了,还有鼻涕。
“你都三十二岁了吧,没结婚,没孩子,出去找工作可不大好找,这个年纪最忌讳的就是独身,虽然我挺欣赏你这种坚守爱情的女孩。咱们公司算对员工不错了,你也知道,同行业里你比他们的薪水要高出许多……”
编过那么多治愈失恋的宝典,做过那么多关于女人如何对待感情的书籍,一到自己身上全用不上,看来,我也属于站着说话不腰疼的人物。
北京,再见!
我不屑地回了一句:“他算哪根葱!”
“去死于维维,作弄我!”
“不会吧?你们家二师兄?”
“我被甩了。”
办公室内斗才开始,我已经身心俱疲了。
“我信,但是有时候合作也很重要,放你几天假就是要缓和一下你们之间的关系。有时候和同事聊天也注意一下,毕竟大家都在一起工作。你是老员工了,表现一直不错,本来这次应该提你做部长的,可你也知道,我们是国企,有时候能力重要,但其他方面也要注意。希望你理解!”
第二天被催命的铃声叫醒时,头还有点痛。
随便坐上一辆公交车,坐到终点,再随便转另一趟不同线路的公交。这个黄昏,我就这么坐着一辆一辆的公交车,只是想再看一看这座我生活了十二年的城市,对它说再见。
“你看。”我把手机里给他打电话的记录翻出来,一共一千零一次,一本书的故事都讲完了,他都没接我电话,还有那封被退回来的航空快递。
“我脸上怎么了?”
“我甩什么脸色了?”我也不甘示弱。
“头儿,不管你相不相信,我没有!”
“我终于还是失去了你,在一个转身的距离,在一夜之间……忘记了,仿佛便是背弃了这一段岁月以及对你的深情;不忘记,却让自己留在伤痛之中,无法复原。时间总会过去,而世界也总会改变。如何能在爱着的同时忘记伤痛,是我今生最大的难题。”
回想2000年刚来到北京,连人多也是我羡慕的理由。拿着学生交通卡,享受着一趟车两毛钱的优待,感觉这个城市是那么和蔼可亲。大学就像保护伞,学生就是座上宾。而一踏出校门,失去了优待,我便成了四毛钱人群中的一员,过上了朝九晚五、每天挤公交就要三四个小时的生活,再也没有时间去颐和园去后海去香山去八达岭长城悠闲了,所有的旅游都是带着朋友尽地主之谊。
当初找够了借口驳回我申请加薪的要求,如今却用诸多优惠条件求着我留下,当真以为利诱就能打动一个人吗?
我明白,这些客套话不过是障眼法罢了。最近才看清楚,卖命七八年的单位里,那些慈眉善目底下的冷嘲热讽。
看热闹的人伸长了脖子。
刚坐下开始工作,一个作者就传过来刚完稿的一本小说,名字叫《我终于失去了你》。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流了出来,好不容易伪装起来的幸福,全部崩溃。
“恋爱中的女人就是美,不过姐劝你运动别太激烈,弄不好双喜临门。”
“二师兄不是挺老实的吗?每个月都把工资打到你的卡上,前段时间还让你筹备婚礼,你礼服都买了,就差婚纱照了,怎么可能?别逗了。”
女人,最好的消化方式就是花钱,使劲往身上砸钱,直到筋疲力尽砸不动了,开始心疼钱了,也就不心疼爱了。
“这才是我认识的小豆子!”
“子曾经曰过,唯女子与小人都贱也!”
“这个我懂。你可以把他们接北京来啊,人老了就得到处走走,散散心,心胸开阔了,病自然就少了。”头儿和蔼可亲得让我觉得恶心。
老毛针对我的时候,我看到是小李去找头儿了。一开始我以为她是去为我搬救兵,直到头儿说“和同事聊天也注意一下”的时候,我肯定小李是个卧底,否则头儿没看到聊天内容,怎么能说出这番话——亏我一直对她像亲妹妹一样。
“警告你!”
尽管我知道一个人的精神面貌并不能反映出他是否真的快乐,但起码所有的人看到你垂头丧气,开始不修边幅的时候,便都会以为你失恋了,你不幸福了。那天,我装作很快乐,挤好了微笑才走进办公室。
走之前,本想把关于他的记忆都扔了,却舍不得。毕竟这是一场谈了十二年的恋爱,是占据了一生最灿烂年华的爱情,是我这辈子都无法抹掉的记忆。我跑到通州,将所有的东西埋在潮白河的沙土里。其实我想埋得近一点儿,可是北京哪块儿土地都有归属,没一块儿归属于我,我只能跑到通州之外的潮白河,一个寂寞无人管理的地区。
“你好。”他用有些蹩脚的中文说话了,又用手捅了捅我,“这是双子座大厦吗?”
今天,我最后一次看这个城市。这趟公交车路过的每一个地方,与你有关的,与你无关的,都过去了。
是非黑白颠倒,我哑口无言,临死了才知道什么叫“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我们俩都扑哧笑了。这也是这么多天我唯一觉得有一丝爽快的时候。
读着这些文字,我不能抑制地泪如雨下。
“是挺难受的嘛!”我的伤口现在还在滴血呢!
于维维说:“让那些臭男人见鬼去吧!”
他谢了好多次,边下车边挥手。我真为自己内心压抑的工于算计的心理感到可耻——他一定找不到双子座大厦,行人会告诉他你还得继续往前走两站。
我像只狼一样吼叫着,红尘滚滚,痴痴情深,说的不就是我吗?青春滚了,死死痴情。于维维看我狼嚎,生怕我这个神经病走火入魔,硬把我推进了洗浴室。
小豆子,你要发芽的,不能死在土壤里,你一定要振作!
“我一直本色出演,可惜我的男猪脚跑了。”
公车上挤进来一个年轻人,眉眼之间有点儿叶生的感觉,差点儿让我以为自己穿越时空了。那么多空座,他独独坐在了我的身边。随即刚刚那一点儿好感便没有了——又是一个趁机揩油的色狼。
我再也不想做这种工作了!文字让我深陷感情中,而办公室内斗让我身心俱疲,这种近似瘫痪的体制让我不屑于继续卖命。
“一般女猪脚和男猪脚都不是真爱,真爱都是女猪脚和闺蜜。”
“小心!鼻涕都擦上了,我这衣服还等着去相亲穿呢。”
“你至于吗,对一个没心没肺的人这么伤心?我都怀疑你以前全是装的,演技还很好。”于维维说。
“我现在不就跟鬼差不多?”
“那是我以前工作的地方,一会儿到的时候我提醒你,下车的对面就是。”看在列祖列宗的分儿上,我不能再欺负同是炎黄子孙的孩子了。
想起他,气就不打一处来。“变态,耽误老娘这么久,最后找个好人嫁了,好人老早就妻儿成群了。”我挤出所有的沐浴露,全让水冲走,冲得整个浴室都是泡沫。爱情也是泡沫,最终都会一个个破了,没了。
我要离开这个让我看一眼就泪流满面,看两眼就心灰意冷的城市;我要离开这个为等一个人守了八年的家;我要离开这个承载我所有记忆的地方;我要让自己失忆。
“豆子,你跟我来。”头儿说。
水冲下来,头发更痒了。我随手摸了浴室里不知哪一瓶洗发水打在头上,发现那股浓重的木瓜味是沐浴露的味道。都是朱叶生说木瓜丰胸,我的沐浴露只有这一个味儿。
公车上人越来越多,后面的上不来,想下去的困难重重。这就是北京。
我快速地洗干净了这身臭皮囊,换了一件清爽的衣服。
我看了一眼,那些工作本来就不是我的,于是没好气地回了一句:“我有自己的工作,何况我回家那几天也按事假扣工资了。”
“你真幽默!能告诉我双子座大厦怎么走吗?”他又一次问。
小李发给我一个抖动窗口,说让我小心我的顶头上司老毛。
蒸汽将整个空间弄得模糊不清,我看不清镜子中自己的脸,也看不清自己的身体,只知道堕落之后的我,失去了活着喘气的力气。
他的话我再也不想听了。眼看我去意已决,他立刻拉下脸来,把我说得如此不堪。我在社里八年,从毕业到现在,青春都献给了出版事业,换来的却是冷言冷语。
“可是没有贱男人,怎么就那么难受!”
“对了,你不是要去相亲吗?衣服都被我弄脏了,要不你换我的衣服去吧。”我才想起来于维维要干吗去。
双子座大厦是我工作的地方。听到这里我转过脸去,仔细看了看这位长着中国脸、说着蹩脚中国话、全身上下洋溢着一股洋味儿的年轻人。
“小豆子,歇这么久,是飞到纽约还是到哪儿度蜜月了?”
刚发出去,老毛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我背后。我慌张地关掉对话框。
她越说我越激动,越激动越不是东西,扯起她的衣服就擦眼泪。
咬碎牙,我递交了辞呈——离开工作了八年的岗位。
“去洗洗澡,我陪你潇洒潇洒。”
头儿语重心长地对我说:“没必要辞职吧,你在我们社工作有七八年了吧,怎么说走就走?你要是和老毛处不好,这样吧,我把你调到发行部,再给你加加工资,每年给你几次境外旅游的机会,这个待遇在我们社可真没几个人能有啊!”
“我已经买了机票,感谢头儿这些年的照顾。公司有老毛,我也可以放心走了。”
北漂,这词太残酷了,梦里误把他乡作故乡!
我的工作结束于一个普通的QQ对话窗口。
在国外的人总不吝啬夸奖,要是一个陌生的中国本土男人对我说出这句话,我一定以为他下一步会有不轨行为。
话说得真漂亮真轻松,说话不纳税。
“头儿,我父母想让我回老家,他们年纪也大了,家里就我一个女儿。”
“几千块呢!”于维维赶紧往后一退,我大花猫的脸原形毕露,整个像一个手榴弹扔进难民营里,侥幸没被炸死的破衣烂衫、灰头土脸的女人。
“咒我?”
“What do you see?”他莫名。
我笑着,笑出声。假装的时候不做过一点儿,自己都不相信。
“嗨!”
于维维来找我的时候,屋里还散发着酒精的味道。她看到我头发像鸡窝,还散发着一股油乎乎的味道;脸蛋哭得像大花猫,还流出几道羊肠小水渠来;眼睛肿得像熊猫,还有红血丝;衣服也没穿好,以为我被人强|暴了。
“红尘啊滚滚,痴痴啊情深,聚散终有时。留一半清醒留一半醉,至少梦里有你追随。”
“豆子这个年纪也该生孩子了,争取一步到位。”
伴随着所有人的目光,我进了头儿的办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