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折辱
入京那日，正是风和日丽，秋高气爽，朱雀大街的青砖条石，都在日光的照耀下，显得格外细腻光滑。
宝锦微微冷笑着，将雪臂纳入绸衣之中，这才淡淡问道：“今日又想要我哪条胳膊？！”
那是皇帝的声音。
“为将者，有勇不如有智，有智不如有学……云时，你不用过谦，事实如此，这是人所共见的！”
云时看着这沾染了怒意的重眸，因这份莫测的魅黑而微微失神，他也不动怒，只轻叹了一声，转身飘然离去。
“臣真是惶恐，只是托陛下洪福，将士们齐心用命，才得以——”
低沉的笑声从高阙之上传来，打断了他的陈述，宛如冰刃划过众人心头——
宝锦也被吓出一身冷汗来，她将手中银针纳入袖中，若无其事地轻拍她的肩，低声安慰着。
仿佛削金断玉一般的掷地有声，皇帝下了定论，旁人包括云时在内，便再不便置椽。
有年轻人兴奋道。
“只有一个女儿，唤作玉染。”
维持秩序的军士们用长鞭狠命抽着，却仍抑制不住百姓的喧鼓鼓噪。
长不见首尾的队伍迤俪而入，朱雀大街上净水泼地，两旁都围得水泄不通。
北风呼啸中，遥遥传来一句低语，宝锦抚着左肩，眼神幽远。
天朝旧制，皇帝本该在太和殿中朝见群臣，直到景渊帝突发奇想，才建了这座高阶入云的紫宸殿，从此朝会尽出于此，皇帝的容颜也不再被群臣窥见——接着，便是天下大乱，再接着，便是这位陛下攻入京中，开创了新朝。
“你用这等称呼，是想让我们俩都人头落地吗？！”
却也有年长者冷笑道：“胜负之理未定，说这话太早了！”
宝锦微笑着，平日的清雅出尘，在这一瞬间竟化为摄人威仪——
她咀嚼着这四个字，仿佛它们力道千钧，又好似，魂牵梦萦，黯然销沉。
“京城帝都……”
声音低沉，带起无尽怅然。
季馨回到坡顶，已吓得惨无人色，她全身都在轻颤，见了宝锦，只是掩袖低泣，却是什么也说不出来。
军需官受了云时的吩咐，连忙为她们重新配了车驾，第二日风雪停缓，再上路时，车中已有了温暖的炭盆。
“贤弟攻下了姑墨城，真是辛苦了……”
殿上忽然发了话，本是得天独厚的清冽明亮嗓音，却好似常年未校的琴弦，带出淡淡涩意和疲倦来。
云时将她的罗袖轻轻卷起，在眼前仔细端详着。
“姑墨城虽小，却也让朕几员大将飒羽而归，阿时，你确实不愧为天下第一的名将！”
“我回来了……”
云时猛一激灵，将自己这危险大逆的念头泯灭无形，表面看来，仍是一副俯首称臣的虔肃。
云时听着这极大褒奖，却几乎连寒毛都要竖起，他一时惶恐，急声道：“万岁……”
“听说终于取下了姑墨城……”
宝锦瞥了她一眼，重眸中竟是前所未有的犀利锋芒——
……
珠玉之中，隐隐有叹息声起，却也并不真切，皇帝轻笑一声，又问道：“姑墨王死了吗？”
“难道跟我也要说套话吗？！”
“我知道你与玉染公主主仆情深，但是从现在起，你要牢记：我，就是玉染公主！”
云时将头垂得更低，任谁也看不见他的神色——
紫宸殿的最深最高处，珠玉帐帷重重的掩映着帝座，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世间万物，而阶下之人却无法窥见皇帝的容颜。
“新朝蒸蒸日上，看样子，不久便可海内平靖，天下一统了，那些个割据势力，不过荧火之于皓月而已！”
云时听这一句，宛如晴天霹雳一般，全身都为之一颤。
雪地中，他的身影英武挺拔，却不知怎的，染上了几分落寞与寂寥。
“恢复的还好……”
云时说话间，目光微微颤动，眼前仿佛出现了那少女清冽迷离的重眸——
“是，他见王师已至，便仰药而死，尸体已落入冰雪深渊之中。”
蒙受新朝恩惠的士人学子，在人群中踌躇满志道。
宝锦待要挣扎，却觉那手掌有如钢铁一般钳制着，竟不能撼动分毫。
短短不过年余，他竟也迁入了这座紫宸殿，难道不知前车之鉴吗……
“姑墨王虽死，却仍罪有余辜，他的女儿，便以罪人|妻女没入教司坊中去吧……”
“对不起……”
宝锦看到他，便感觉自己的左肩又开始隐隐作痛，她微一蹙眉，云时便觉出了异样，他伸出手来，不由分说地扣住她手腕。
且不说百姓的议论纷纷，云时带了几十骑来到神武门前，自动下马而入，一行人穿过重重禁苑，终于来到大内帝阙之下。
帝座太深了，连日光也不能直射而入。帝座上的人，在这班光景下，要么孤寂至死，要么，便是自诩为神祗，最终走向狂悖的末路……
“要知道，我们即将进入京城了……”
季馨想起昨天那一幕，虽然心有余悸，却也对云时存下了感激，她话一出口，才想起此人不但是破城灭国的罪魁，更是令“公主”左臂折断的祸首，她嗫嚅道：“帝姬……”
“云将军初瞧着凶神恶煞，心地却也还好……”
肌肤在雪光下更显晶莹，肩头的红肿青淤也消散大半，筋骨也没什么异样。
“他的家眷呢？”
云时心中暗叹，这一番考语传出，不知又要引得多少人嫉恨，面上却越发恭谨道：“即使如此，也是承皇上旧日发教诲……臣一直铭记在心，不敢有忘！”
凯旋归来的队伍，在城外四十里的仪亭中，便由皇帝遣来的礼部官员奉旨郊迎。
云时感觉无恙，这才松了手。
什么？！
新朝刚立，文官仍是极为稀缺，礼部的官员竟是由新科进士擢升不久，云时见了这些新面孔，虽然诧异，却也深感皇帝此次的隆重。
他静静凝望着她，不发一言。
一道阴影遮住头顶的雪光，宝锦抬头，只见云时不着甲胄，苍青色衣袂随风翻飞，映得那清俊眉目越发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