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踏月箫（三）
她揉了揉眼睛，随即闻到了一股诱人的食物香气，急忙支起身子，却发现元宝正坐在她身边，两只小手握着她的手，眼睛却瞥着门口的一张方桌，桌上放着一大碗白米饭，四菜一汤，正腾腾的冒着热气。
举起小手，掌心沾着几抹鲜红，应该是方才和那年轻人撞在一起的时候沾到的。桂儿暗地里长叹一声，果然，元宝拉了拉她，嘟哝道：“娘亲你看，叔叔流血了……”
白玉箫，白玉耳扣，对于一个男子来说都是十分惹眼的饰物，既然他毫不避讳的戴着到处跑，那显然应该是个大人物。一般来说，只要江湖中人看到那些标志性的物什，就能立刻认出他的身份。
就在她估摸着美人的时候，那个枭阳国年轻人已经回答了美人的问题，他叹道：“小嬴，不是我磨蹭，而是实在快不起来。”
“元宝叫你哥，你岂不是要叫我姨？这种便宜事，我可不要。”
她对韩烬的武功谋略竟是完全的不了解。虽然他是自己的夫君，如今和陌生人却也没有多大区别。这样子……真是不好，俗话说夫妻同心，她果然还是得找机会，从头到尾从里到外彻底的了解他一下才是。
哪怕只是如此简单的几声曲调，也能听得出吹奏之人有着高超的技艺，气息绵长深厚，内力卓绝。
难道仅仅只是为了把她关起来，顺便供她吃饭睡觉？
年轻人对她使用唾沫混合香料来止血这一做法并没有提出任何异议，事实上，自从她开始替他包扎，他便一直安静的靠在墙上，带着探究的目光看着她。眼前的女子戴着面具，看不清容貌，可是她有一双灵动清澈的眼睛，十指非常灵活，没有一点多余的动作，并不像只给猪包扎过伤口。
“什么怎么样？”元宝疑惑的望着她，“娘亲刚刚突然晕倒了，是戴面具的叔叔把你抱到这儿来的。再后来，妖怪叔叔就拿了饭菜过来。”他伸出手戳了戳桂儿的脸，“娘，快把面具摘了，元宝要吃饭！”
在桂儿并不长远的记忆里，并没有任何关于“箫”这种乐器的回忆，可是这一刹那，她却立刻明白——这是箫的声音，还是一支质地上乘的箫。
他的声音虽然好听，语气却永远只有一种，因此这声“抱歉”听起来也没什么诚意。桂儿继续呆呆的站着，脑子里却迅速的盘算起来——如果此刻带着元宝跑路，面对这么一个不明底细的高手究竟有多少胜算？如果假装被擒，对方最后杀人灭口的几率又有多少……
就这么定了，桂儿咬着筷子默默的想，等她想办法逃出这里，一定要和他好好的聊聊，从前的那些日子，她的心情，一点一滴，一言一行，她想要全都找回来。
美人不再说话，脚下微动，桂儿尚未看清他用的是什么身法，就觉得眼前一亮，杏黄的衣角从眼前飘过，随后背脊便撞到了一个冰冷坚硬的东西。
可她还没来得及离开，就听到一个低沉的声音在身后不远处响了起来：“阿垚，你怎么还在这里？”
年轻人有些发怔，旋即便朗声大笑起来。不想这一笑牵动了伤口，顿时龇牙咧嘴的吸了口冷气，不敢再乱动。他低下头看着桂儿用随身的小剪子剪开他的外裳，沉吟片刻，不再推辞拒绝，神情中也没什么扭捏之态，只是好奇问道：“姐姐，你会裹伤？”
她只觉得懊悔万分——某种直觉提醒她，一旦遇上这种行事张扬的人，难免要发生些不寻常的事情。她已经开始慢慢往后挪，想要伺机溜走。
明明是很普通的衣裳，明明身材也不算高大，可是那样的气韵，那样的风姿……那一瞬间，桂儿只想到一个词——美人。
桂儿忍不住接了他一句，趁着对方忡怔之际，伸出手去轻轻触及他的左腰，那里湮开了一大块血迹，十分触目。
她立刻断定，这位美人一定大有来头。
她睁开眼睛，首先看到的是房梁，梁不大，没有雕花，梁上有椽，椽上有砖，砖顶铺瓦——这是一间普通的民居！
——她没见过他，可是从前的事情她都不记得了，也许那段被她忘记的过往里，曾经在什么地方见过也说不定……
他皱了皱眉，低声道：“姐姐，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
被称作“阿垚”的年轻人“嗯”了一声，道：“那些人比我想象的要难应付。”
她抬起头环视四周，见自己正躺在最里头的床上，整个房间除了床和桌椅之外，还有一个柜子和一张软榻，放着几本书，此外再无他物。
“等一等！”她及时出手将他扯了回来，“这是什么地方？哪儿来的饭菜？”
美人的手也很美，五指瘦而长，骨节均匀，左手握着一支通体莹白的玉箫，斜斜的垂在身前，一眼看去便是价值不菲的好东西。
她好像越来越想他了，但愿他此刻，也在想着自己。
桂儿将元宝放下地，年轻人却已一脸无所谓的笑起来：“我可没那么老，叫我哥哥就成了。你看，哥哥的身体好得很，流点血不算大事，快和你娘一起回去吧，湖边在放烟花呢！”
巷子的尽头不知何时站了一个穿着杏黄衫子的人，即便是脸上带着五彩斑斓的面具，第一眼望去，仍然有种惊为天人的错觉，好像他只要这么站着，四周的一切顷刻之间便都成了衬托。
来了多少亲眷？
桂儿也不知道应该怎样形容——如果说韩烬的声音是如沐春风般的温柔，方才那个枭阳国青年的声音是阳光般的爽朗，那如今这个声音……就应该是月下优昙，深谷花影——不算清越，反倒带着些微沙哑，却极有磁力。语气是平淡的，可是并不冷，带着天然的疏离，会让人忍不住想要一窥声音的主人。
好不容易剪开了衣服，他的左腰赫然有一道很长的刀伤，连皮肉都翻了出来，鲜血浸湿了几层布帛，他却还能谈笑风生的走路，桂儿也不由的佩服起来。此刻她的手边没有伤药，便从年轻人身上剪下布条，擦干血迹，又从荷包里取出一些香料来捏碎了，混合了唾沫给他敷了上去，仔细的包扎了起来。
湮州城的祭典，枭阳国的贵族，武功高强的吹箫人，不能让外人看到的容貌……她隐约觉得自己似乎不小心窥见了什么不得了秘密，不祥的感觉折磨得她几乎要挠墙，恨不得现在就带着元宝，一路闯将出去。
“不可以，她已经看到了你的脸，现在情势危急，不能有一丝疏忽。”美人并不理会阿垚的求情，微微俯□，朝着背对他的桂儿和不明状况的元宝低声道：“姑娘，我们不会伤害你，但是现在不能让你离开。”顿了顿，他又说了一句：“抱歉。”
这么说，那两个人并没有揭开她的面具，或者说，他们根本对她的长相没有兴趣。
“元宝……”
她的脸上又忍不住泛起了红晕……夫妻……这世上可有同行十数日还是分房而睡的夫妻，说出去恐怕会让人笑话。
他那样无微不至的照顾她，知书达理，温柔体贴，可靠而有趣，还长得那样好看——这样的男子，就算忘记多少次，下一次再遇见的时候，还是很容易会……再次深陷吧？
她本来想说“我做鬼也放不过你”的，可是美人的点穴功夫实在了得，因此她还来不及说完，就很彻底的晕了过去。
这种神态，似乎依稀熟悉……
她抱着元宝一动不动，似乎是吓呆了。
成亲的时候热不热闹？
虽然她想不起来从前和夫君如何相处，但如今既然再次重逢，又何妨重新开始？
桂儿的手一顿，抬起头来，然后不确定的摇了摇头。
好快的身法！好厉害的轻功！
想到会仙楼，她不由自主的想到了韩烬，想着想着便出了神——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买回彩灯却不见了他们母子俩，可会惊慌害怕？可会焦急的四处寻找？他可有办法找到他们？
元宝生下来的时候是什么样子的？
“这就好。”桂儿回过神，匆匆打好最后一个结，俯身抱起元宝：“既然公子的朋友来了，那妾身就先告辞了……”
于是她忍不住，转头看去。
那是一缕悠扬的乐音！
饭菜很可口，不输会仙楼的大厨。
小男孩方才的伤心难过，全因那个人将自己的面具送给了他而化作满腔的温柔同情，真是个善良又善变的孩子啊……
可是怀中的小人儿却很不识时务的轻嚷起来：“叔叔，你是不是流血了？”
年轻人的嘴角抽了抽。
倒不是她突然变的好心起来，只是莫名对此人的洒脱生出了几分好感。这些话显然是不愿意连累他们母子，这个人品行不错，可以信任。
这是一个非常好听的声音。
桂儿这才发现，自己脸上竟然还戴着踏月祭上的五彩面具！
……
他有没有像村里那些刚做爹的小伙子那样开心？
美人的声音无甚起伏：“你受伤了？”
她下床查看，发现房间内的门窗都已经用铁条加固，若要强行打开，必定会发出声响。门外有人走动，显然真想要硬闯的话，一定会遇到麻烦。
可惜桂儿不是江湖中人。
桂儿再次醒来，是被饿醒的。
尚未想清楚，背上突然一麻，四肢绵软，眼前也变的一片漆黑。
那个很好听的声音淡淡说道：“你不能走。”
如此奇异的感觉……
“娘亲你醒了？”元宝见她出声，立刻跳了起来，咧嘴笑道：“我们可以吃饭啦，元宝好饿好饿……”
轻盈，却又很沉稳……这是箫声！
桂儿皱了皱眉，之前的事还历历在目——元宝口中的“妖怪叔叔”，恐怕就是那个叫做阿垚的年轻人。
阿垚急忙摇头：“小嬴，他们只是普通百姓而已，况且这位姐姐还帮我包扎了伤口，就这么算了吧。”
那个年轻人也抬起了头，径自喜道：“啊，是我的朋友来找我了！”
几乎是本能的，她抱着元宝退了一步，转身就想离开。
不过，既然已经把他们关了起来，那么在食物中下毒这种下作的事就不会再做了。桂儿心中暗暗有了思量，考虑停当，便招呼元宝一同坐下吃饭。
“儿子，他们有没有把你怎么样？”
“这是妖怪叔叔刚才拿过来的啊，叔叔还说，娘亲很快就能醒了，他说的真准。”元宝不明白她为什么一脸严肃，眨了眨眼，“娘亲？”
桂儿的眼神也向来不差，这一眼打量，便看到了美人右耳上还带着一枚白玉雕成的耳扣，虽然被鬓发遮住了大半，却应是一件值钱的古董。
失去意识之前，她只有紧紧的搂住儿子，恶狠狠的威胁道：“谁敢动元宝，我……”
年轻人正想再说话，小巷的深处突然传来了一个声音。
这下改口，看来是不肯认她做长辈了。桂儿点点头：“以前给家里的猪治过伤，那头畜生特别不乖，到处乱跑，把腿摔断了……”
不用回头她就知道，抵着她背后要穴的，正是那支白玉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