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对不起。”
朝野争斗,又有什么人能够在明明被牵扯进来的情况下还要置身事外呢?
太迟了。
她岂能忘记那些朝野之争,可是俞凛之救了她,给了她安身立命的空间。他从不提家族仇恨,她便沉默。在当时,和报仇相比,她更需要好好活着。慕家上下所有的妇孺老幼等着她养活,她不能凭着一时意气,就只顾报仇。再说了,如是真要报仇,真正的罪魁祸首,不正是沈清渝的母亲,当朝的国母吗?
他想开口叫一声她的名字,开口的勇气早已消散殆尽。他感到恐惧,生怕叫了她一声后,她不会回应,因为“慕灵素”另有其人。
在慕灵素眼中,她才是害死父亲的罪魁祸首。所以,即使她是一个女儿,她依旧选择扛起整个慕家的重担,不为其他,只是为了赎罪。
慕灵素凝视沈清渝写满震惊和意外的双眼:“当年我身陷险境,若不是俞凛之出手相救,我运气好些还能有处坟,运气不好,早已死无葬身之地。”
“王爷且慢。”慕灵素见他正要给自己布菜,三步并两步走过去,动作迅速地夺过他手里的筷子,“草民自己来。”
可是这些疑问,他好像已经有了答案。
也不等着慕灵素引他进屋,他就径自进了药房。慕灵素也不好直接把他赶出去,只能跟随其后。
“他明明是你杀父仇人的后代,你却不恨他。”
沈清渝如今才得知这个于他而言可谓惊天动地的大秘密。此前,他从未想过母亲还能有欺骗他的一日。他自幼顽劣,故而不得身为皇帝的父亲欢心,唯有母亲一直尽心尽力地爱护他、养育他。在他心目中,母亲是完美无瑕的,根本不可能和人性的阴暗有任何牵扯。他未曾料到,今时今日,竟然是从心爱的人口中得知这一切。
沈清渝真的不理解,是出于何种原因,她竟然能够忘记惨死的养父,摒弃深仇大恨,和顾诚的外孙笑脸相对。她明明是一个爱憎分明的人,也一直敬重他的养父,她理应对俞凛之恨之入骨,如何能够做俞凛之的郎中?
哪知这一躲,晚饭时分都过去了。
“你,你莫不是以为,我父亲是被德妃娘娘害死的吧。”慕灵素感觉每一次平复心情的深呼吸都要用尽她周身所有的力气,但是为了能够一字一句把话说得分明,她只能不停地抑制因为情绪激动导致的嗓音颤抖,“德妃娘娘意图谋害中宫一事本可以大做文章,陛下却按住不发,只是将德妃娘娘所生的三皇子贬去贫苦之地为王,然后将太子之位给你的兄长。”
“骗你作甚。”慕灵素也能猜到他一时无法接受,就像当初她无法接受父亲的死一样。可怜天下父母心,她当然能够理解皇后苦心孤诣保护沈清渝的用意,但是她看见沈清渝站在道德高地指责她的样子,除了心生不平,更多的是想把他也拉进来。
慕灵素很意外他能问到关于自己父亲的事,而且问题也十分稀奇古怪,刹那之间也反应不过来他是为何发出这种问题:“何出此言?”
沈清渝这才想起要看她一眼。
“那你也不能忘记你父亲是谁害死的。”
“王爷。”慕灵素回过神来,把心里的千头万绪藏了起来,向他行了一礼。
不知为何,沈清渝明明见不到她时有千言万语要跟她说,可是现在他们面对面了,他却发觉,心中总是有再多的语言,也无法说出口。他向来自信能言善辩,但是面对多年不见却魂牵梦绕的佳人,瞬间就哑口无言。他想问她好不好,问她还喜不喜欢宫里的糕点,问她会不会依旧像以前一样对他,什么心事都对他讲。
沈清渝未曾料到慕灵素毫无征兆地开始指责他的母亲,一头雾水之余,他问道:“与我母亲何干?”
她神情大变,十分激动:“能是谁害死的?我父亲对皇后娘娘忠心不二,还有谁能劝他引颈受戮?”
沈清渝既然身为皇后之子,就已经身在局中。作为代价,他和慕灵素之间的情谊被葬送。慕灵素已经无法像从前一样只希望他好便可,她无法平静地看着沈清渝一边踩着血腥享受幸福,一边还要反过来装作受害者一样指责她。
她猜得到沈清渝肯定不知当年实情,甚至皇后很可能把所有罪责都推给她的父亲和吕德妃,对着沈清渝说了不少假话。但是他既然提到她父亲的死,她也不用再忍耐了。
家庭的变故带给她的最深刻教训,就是要在不同的人面前摆正自己的位置。从前她仗着皇后喜欢,在宫里无拘无束,和诸位皇子公主以平辈相称。结果,皇后就把她父亲当成谋害德妃的借口,害得父亲成为后宫争斗的牺牲品,家境也从此一落千丈。
她过得很好,已经不再喜欢宫里的一切,也不会再像以前一样,把什么心事都对他讲了。时移世易,她已经和从前完全不同,变得和他疏远,甚至已经放下了仇恨,和俞凛之走得如此亲近。即便是为了钱,以他对慕灵素脾气秉性的了解,她和俞凛之也万万不可能这般平和,毕竟是顾诚的力谏,才说动皇帝下旨让慕灵素父亲流放。
“灵素,我问了俞府管家,知道你没有吃饭,特地给你送些食物来。”沈清渝手里倒是真的提了一个食盒,他把食盒提到慕灵素眼前亮了亮,似乎在说自己是真有事找她,“先吃罢。”
这些年她的不容易他一句不问,就像当年她跪在凤藻宫前一样,明明亲眼看见她不好过,却视而不见。
今日的她,好不容易换了一副新的灵魂,沈清渝却屡次让她被迫想起那些旧事,她已经很无奈了。如若他还要对她无端指责,她只能不断地回避,竭尽全力不去主动提起这个让她倍感不悦的话题。
她当然记得,可是再提起,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皇后依旧是皇后,皇长子已经是太子,而她沦落为罪臣之女,家族的荣光因为负罪而黯淡,从前的一切,不论是荣华富贵还是血海深仇,都已经和慕灵素彻底割裂开来。
这一句一从沈清渝口中说出来,慕灵素尽力压制的怨恨猛然被激发,她本来想撇开不提,可是他既然主动说起,她也不用刻意忍着了。
听到沈清渝所说,慕灵素根本就不想反驳,她早就料到他会指责她,会认为她忘记父亲已经死了,忘记俞凛之和她之间隔着朝廷林立的派系,忘记她是被他母亲赶出宫的。
“你是不是和你父亲关系并不好?”他不能解开自己心中的疑惑,于是发问。在他看来,慕灵素这么做实属行为反常,其中一定有隐情。
她眼神锐利,直直看得沈清渝以为自己的身体被慕灵素洞穿。
“这还不能说明问题吗?”慕灵素银牙欲碎,“陛下都知道皇后娘娘是主谋,只有你一个人被蒙在鼓里!”
或许,沈清渝对他们之间的关系认知还停留在小时候,以为她还是那个太医的女儿,是被皇后娇宠的慕家大小姐。
沈清渝察觉到她的不自然,却想不到是他的原因:“灵素?”
一回了俞府,慕灵素就躲进了药房,生怕沈清渝找她。她和沈清渝就算是把心窝子掏空了,也无甚好说,更不消说他还要让她找话说。他们之间,说来说去不就是以前宫里的那些陈年旧事吗?她实在是厌烦了,提起又是一番伤心。为了避免这种不悦,她索性躲起来,等沈清渝忘记找她,她再出门。
“从来就只有你的母亲!”慕灵素想起她父亲被降罪的一幕幕,双眼通红,眼泪已经在眼眶里蓄着。可是她不能哭。再如何伤心,她都不愿意为丧父之痛流泪,这只会让父亲在天之灵担心她。她要装作不痛不痒,好好活着,才能告慰父亲冤死的亡灵。
她倒是想忘记,可是根本不可能。父亲被抓,她在偌大的深宫中已经举目无亲。她去请求皇后网开一面,皇后却将她置之不顾。她不敢去求沈清渝帮她,只希望他能过问一句,可是她直到出宫当日,都没有听到他提及她父亲的话题。
“若依王爷所想,草民应该在出宫后第一回看见俞凛之的时候就杀了他,为父报仇吗?”慕灵素换上一副严肃沉静的神情,一字一句认真道,“若真如此行事,恐怕王爷今日只能去我的坟头见我了。”
这一眼仿佛穿透了两个人相识的这十几年,分别的这八年。她从前的样子已经无法在他眼前复现,此刻的慕灵素不过是披着同样的皮囊,装着不同灵魂的别人。
“罢了,现如今万事皆休,随它去吧。”沈清渝的神态犹在震惊之中,慕灵素也不想继续这个话题。话都已说明白,她无意继续纠缠。刚才她心里已经过了报仇的瘾,很好地满足了她。
沈清渝想起她和俞凛之有说有笑的样子,还有她在他怀里睡着的样子,心里总是意难平。他们不再亲近便罢了,为何俞凛之能够和她这么亲近?明明是有着血海深仇的仇人,不可能和睦相处的人,却能够亲密无间。
“你……”沈清渝想跟她说些什么,又找不到合适的话题,思来想去,他道,“这几年,过得好吗?”
慕灵素不知道应该怎么和沈清渝解释,他才能明白他们已经不是小时候那种关系,她也不可能再像小时候那样毫无隔阂地和他相处。只能规规矩矩地和他以君臣之礼相对,谨小慎微地在他身边盯着。
“怎么可能?”沈清渝仍旧不敢相信慕灵素的话。
若是论起深宫之中最可怕之事,便是这种。皇帝最爱的是德妃吕氏,可是却忌惮皇后的家族势力。即便一国之君明知是皇后加害德妃,还是不得不偏向皇后,与其说,是向皇后妥协,不如说是向皇后背后的势力让步。
一声抱歉,他竟亏欠她这么多年。八年时光,从凤藻宫到临安,从十五岁到二十三岁。
慕灵素想着沈清渝这么久都没来找她,想必是有别的事去了,她就想去厨房炒两个菜果腹,没想到刚刚拐过回廊,就碰到了沈清渝。
她真的是拿沈清渝没办法,又不能跟他直言“王爷请回”,只能盯着他的行动,见状不妙赶快阻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