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惊变
徐达一鼓作气，朝他笑道：“大公子，别误会，我不是要你……不瞒你说，朝廷已经泛出火凤榜寻找真正的阴间将军。徐达已揭榜，对此将军之位势在必得，但，一份火凤榜名下除了首位，尚需七名能士成一对。如果只有我一人前往，必会被淘汰，听闻大公子文武名动京师，可否助徐达一臂之力？”
“徐达？她在王……在你床上做什么？”
明月目不转睛打量着她一阵，才悄然退去。
“能。我全仗他照顾。”
“……还在这里。”
正尾随徐达的小倌探头一看，暗叫这女人好贪的心，不只明月讨了，连个初入小倌门才在学习的奴才也要了。
二皇子不知生死，太子被重伤，头儿又认罪！西玄皇室权力极高，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这种事是不可能发生在西玄的，头儿怕是没活路了！徐达心里乱成一团，眼下哪还有人能救头儿……她蓦地回神，叫道：“马儿借我！”
今晚她实在快意至极，不但终于对乌家尽了心力，也寻得自己终生伴侣，经过那偷听的小倌时，她掩不住朝他灿烂一笑，那小倌先是一愣，而后红着脸低下头，眼底抹过懊悔。
“他是公子的朋友？”她问。
“二姑娘？”
她压着好痛的胸口，深吸口气，笑道：“这是老毛病了，这几年很少犯过，可能是今晚我太高兴了。”她含笑坐回床沿，盯着黑暗里模模糊糊的人影。
“秦头儿已认罪入狱。太子赶去狱中，却被他重伤，听说臂膀很有可能不保……皇上震怒下旨，由二皇子彻查！”
徐达失笑。“你不说我还忘了呢，改明儿我再过来买吧。”这醉心楼还真是藏龙卧虎，各国探子不少呢，就算哪天这个嬷嬷跳出来说她是南临的探子，她都能面不改色地笑说：我早就知道了呢。
这么温和的人，如果能真诚待她好该有多好？甚至，现在她就觉得他待她很好了，她这一生没有什么渴望，只要有个人肯陪着她厮守就好了。她嘴巴动了动，终究不敢唐突。
床上的人掩嘴咳一声。“把药放下就好，明月你先出去吧。”
“王……”
乌桐生正煮着茶水，满手有着被热水烫到的疤痕。他听见有人唤他从前的姓，直觉转身。
“贴心人么？”他轻笑，终是躺了下来，任着徐达小心替他拉妥被子。姑娘家天生柔软的香气扑鼻，几撮发丝落在他颊面，他微微感觉到她平稳的呼吸声，不再像先前那激动像要飞上天去。
门再度被关上了。
“你不试试又怎知呢？”
“……不客气。”
在西玄的大魏质子成为太子，想一路顺顺当当回大魏，得要西玄通融放行，双方不论有什么私下协议，都是北塘、南临不乐见的。他们早查出半个月前那头猛虎是北塘王爷指示放出的，但他们也只能不动声色。
鸨母一怔。“昨晚人早走了。二小姐，你不问你要买的明月吗？他是咱们小倌里数一数二的好货色，这价钱可不是刚入门的奴才可以比的。”
徐达心尖咯噔一声，哑声问：“那三皇子呢？活了还是死的？”
徐达又稍作犹豫，道：“阴间将军活不过二十五，连同底下的人一块死去，虽然有人说这些人是被请到地府作将军士兵了，但，总是早死。如乌大公子忌讳，那就当徐达从未说过，请大公子务必仔细考虑，如果不愿，这过门令牌就请差人送回我宅里吧。”语毕，她想了想，又从袖袋里掏出一袋钱硬是塞进他手里，爽快地说了一声告辞，便迅速离开茶水房。
“她还不知道我是谁，把烛火灭了。今晚，我留她过夜。”
她又问鸨母的去处，小倌傻傻地答了。她笑着称谢，花了些时间在鸨母身上，再转到茶水间找到那位高贵清华的年轻男子。
“你……娘亲生得何等模样？”
语毕，她兴匆匆地出房。足下如云，都快飘起来了呢，她万万没想到，会从失望转到又有盼头……比她想得还好。
“寻我？有什么重要事？”会寻她，应是跟质子有关。是哪位质子出事了？
“他……是我府里的人。”
“我……亲亲你，好么？”她厚着脸皮道，语气很稳，但美目睫毛一颤颤地如飞舞蝶翅，早就快被他随时可能的拒绝吓死了。
他沉默片刻，答道：“二姑娘，今日唤作我是你，他就一生留在这里了。”
她宁可相信他的话。又笑：“那同心结呢？”
他不语。
他皱眉。“什么人？”
她瞧，那位黄公子也不是全然无意的，陪个五、六年，他是肯的，他是肯的……
“黄公子如此珍惜，我真欢喜。”她笑着，等他吃了大半碗后，才走到桌边，把碗放下后，微微弓身。
质子身在异乡，本就得事事委曲求全。所幸，他们心目中的主上，将要回归大魏，再也不必受异乡之苦。
她退后一步，怔怔看着这房门。她想确认，这间房是走错的，真正的黄公子是在其他间。
“在找什么呢？”他轻声问。
“像你娘也不错。”她笑着回答，一手托碗，另一手却滑到被上摸索。
“徐达！”士兵大叫一声，惊动醉心楼几间窗子打开。
她喜孜孜地到厨房，亲自盯着厨子熬了一碗粥，再端往黄公子房里。她是不清楚世上喜欢的极致是什么滋味，但今晚，她想，她得到了她个人一生里最顶尖的快乐。
就算被拒绝了……她也不是没躲在角落里抹过泪，再加一次也不会少块肉。
“我听你提及许夫人，声调里极有感情。”
那人匆匆下马，奔到她的面前急声道：“为何你在此处？你可知，二皇子正在寻你？”
“这点难受不碍事的，就是麻烦你些。”
徐达这才从被里爬出来。她满面通红，乱不好意思一把。方才被里热乎乎的，全是他的体温，她越过他下了床，低声说：“多谢公子。”
她听他语气自然了，一笑：“这叫苦中作乐。”
“再低下的人也有自己的梦想，大公子一定也有，是不？”她极其爽快地说，全身上下洋溢期待与兴奋。
明月轻哼一声，对他在西玄放浪的行为甚是瞧不起，认定他远远不如他们的大魏王爷。
“这是当然。我娘在我五岁前便去世，那时还不知她次女不怎么地，她生前一心一意待我好，就跟秦大……”
她双手格挡，听得身后的人低喊：“别伤！自己人！”
“可是……今晚王爷在此避祸，若让二皇子得知你留下徐二小姐，这对王爷回大魏，也许会另生不必要的枝节。”
“是我朋友。明月，她是西玄徐家二小姐，你不能伤她。”
她端回桌上的药。“这叫明月的，是你的朋友吗？他送的药能喝吗？！”
“你先走吧，明天一早我要入宫见西玄女皇帝。”
冲动之下，她忽然放下药碗，取出腰间暗袋里的同心结，死皮赖脸地压在他手上。
她心一跳，慢慢地倾前，不小心吻上他光滑的鼻梁，她不好意思地笑笑，微微低些，碰触柔软的唇瓣。
她思索一会儿，说道：“大户人家，总是如此。要求平平安安，除非一家和乐无歧见。公子也不要太过难受，你就想，若论倒楣，西玄还有个徐达比你跟倒楣，好歹你家有个争权夺利的名目，我呢，袁图大师跟我也没仇恨，就这么丢一颗霹雳弹到一个五岁孩儿头上，我岂不是更冤？何况……至少你娘知道你平安活下来了，我娘呢，临死前我过的日子和徐直、徐回没两样，她以为三个女儿都会很好，哪知有个女儿就这么被霹雳弹炸到，只怕她在地府恨极袁图大师呢。”
他动了动嘴，还没说话，床幔忽掀，杀气毕现。
“……徐二小姐手下还有其他人么？”
他喝药举止一顿，道：“我娘亲生得极美。”
他看着她这头方向，等着她下文。
她不敢在他病中乱来，红着脸低语：“我唱求爱曲儿给你，好不好？明天一早我先赎了你，你可以先找地方住。跟我在一起，定会有人会讽你，到时你别介意……”
“这是同心结，大魏来的，公子应该明白，你愿不愿意……我唱求爱曲给你听？”
……原来……原来是……李容治啊……
“却流落到小倌馆里？”
“这粥烫得很呢，我先进去了。”
“……多谢二姑娘。”
她心里好生遗憾。眼下局势，各国细作探子到处潜伏，小倌馆里要有其他国的探子也无不可能。只是……
她伸个懒腰，觉得心情甚好。瞧，天大地大的事，再怎么心痛也能熬过来的。她抚着胸口，至今还轻浅痛着，但她想很快就没事的。
她急促地笑道：“你可以考虑，不要着急。我虽然没有才能，但，绝不会错待你，你可以回大魏……晚个五、六年吧，我揭了火凤榜，对阴间将军势在必得，年命不过二十五，在此之前，你陪着我……自是男女情爱的陪法，等我走后，你便将我名下宅子卖了，凑点银子衣锦还乡回大魏，这……也是好的。”她心跳是停的，像个黄毛丫头紧张到轻轻发颤着。
她浅浅一笑，拉过他的手。他的拳头里尚握着她的同心结。她沙哑道：“公子也选择了我，我心里说不出的欢喜。我还记得，小时候，徐家名下有不少门客，父亲是入赘，名声远不如母亲，母亲离世后，门客散了不少。那时徐回也小，却已经结识不少奇人，那些奇人甘愿居于她名下，令人惊讶的是，居然也有人想投靠我。公子，那是我还未有自知之明，心里也同今日一样欢喜，直到后来，我才知道我造成徐回的困扰。那些无才的人，以我为跳板，真正想投靠的是徐回。”她慢慢打开他的手掌，抚上那已有些温热的同心结。“今天晚上，我真的很高兴，让我遇上我心目中的黄公子。”
“……我们在比惨吗？”
她遇上找了她一夜的小倌们，面带万般喜悦的笑容告知已经挑到人了。
“是。”
“……是么？那……你不是要唱求爱曲儿？”
“王爷……”
她又坐回去，柔声道：“睡吧，我顾着呢。”
她将同心结紧紧攥在怀里，心口阵阵抽痛。她笑：“我左右思量，这同心结其实被我放了两年，色泽有些褪了，改天我换新的再给公子。”
“……我在想，那同心结在哪去了？”
他双手已接过沉重的碗了，她迟疑一下，柔声道：“这碗重，我替你捧着，你就汤匙喝吧。”
他有点像李容治，却没有李容治的算计。离人节是皇室质子，就算利用她，她也不会多说什么，人各自有苦，但，这人，她真的很喜欢。
良久，他才轻声道：“……为什么拿走？”
他没有做声。
“现下人还在皇子府里不知生死，如今北军暂托给二皇子。徐达，秦头儿昨天到底跟你说了些什么？”
“明月公子！这里头乌漆抹黑的，我以为你们走了……”那年轻小倌一惊，连忙退出。“我不是有意冒犯，我只是想……徐二小姐是不是累了，借这房休息，我进来看看而已。”
不试试……又怎知他不会改变心意喜欢上她呢？
那声音，在他耳里听来飘飘远远的。蓦地，他伸出手握住她的手，他感觉她明显一愣，而后她平静笑道：“公子怕我走吗？那就让你握着吧。”语气再无之前的激|情。她拉过锦被一些些，一块覆住他俩的手，随即合目养神。
“那……你能自己喝吗？”她坐在床沿，有点不安心，又爬上床转到内侧，自嘲道：“想来我此次找小倌真是自讨苦吃。”
“……不是。”
她含糊道：“反正这世上，许多事就这样了，运气好的，要什么都得是到；运气不好的如我，连费尽心思想找个喜欢自己的人都难……对了，说起来，晚上我来小倌馆时还看见一人……”
她的黄公子，生得何种模样呢？在方才之前，她想过千百种模样，现在，好像想不出来了呢。
大魏王爷呢，她要不起，他也不会要她。
毫无例外。
忽然间，她想起昨天头儿欲言又止的样子。如果当时她再仔细问一问就好了，如果当时……
脚步声接近，她仍是傻傻地发着呆，无法回神。
“是了，你理当听过。乌大公子名满京师，大好的前程就这么毁于一旦，几次我经过乞丐庙，总是看见他……总是看见他，他本该乞讨却又不在乞讨，他的碗总是空的。贵族施放善粥，却不见他来拿；有人丢脏馒头在他碗里，别的乞丐又抢走。我心里老在想：我该不该上前？我跟他曾有数面之缘，以往他高高在上，如果我上前施舍，他要是将饭丢回我面上，下一次我可不知要怎么做才好了，就这么一犹豫，他……竟然就这么走进小倌门里。”她垂下目，叹道：“原来，我就是这样犹豫不决，错失了救他的机会。”
“……我……只能有一妻……”
她笑叹：“公子，我有一事请问。”
“我替你捧着碗吧。”她柔声道：“你可要多吃点。吃得多，身子就多些肉。肉多呢，就表示身强体壮，做任何事都方便些。”
“不了，我在床边就好……”她搬了个矮凳坐在床边，笑咪|咪地：“公子放心，我就坐在这里看顾你，除非他日你我名分定下，否则我不会随意将今晚的事说出去的。”
她咧嘴一笑：“在这小倌馆唱给公子听，那真是折辱公子，改明儿个等公子离开小倌馆，我就唱给你听。公子你还是早早休息吧。”
“……也可以这么说。”
他避开身，让她走进房。她嘴里道：“黄公子，我想你只喝药，说不得早饿了，就请厨子熬了粥，。我亲眼盯着，没问题的。”
徐达睡眼惺忪盯着床顶半天，才掩着呵欠坐起。她发现自己躺在床上，还盖着被子，再微地探头，房里不但无人，且门关得妥妥实实的。
她打断他的话语。“大户人家总是辛苦些，说起来我运气好些，家中无人关切我，由得我在外逍遥。他日公子衣锦还乡，主握家中大权时，那时必是高处不胜寒，还盼公子多找几个贴心人，才能时时顾着你的身子。”
徐达等了等，以为他不会答时，他终于温声道：“自是二姑娘的。”
刹那间，他的面色溢满羞耻，连死了的心都想有了。
她一路通行无阻，直接出了小倌门，下了二十四阶，看见鸨母，笑道：“嬷嬷昨夜麻烦你了。”
“我名下尚无人。大公子如肯屈就，那徐达必事事以你为尊。”她自袖袋里取出木头匾牌塞进他的双手里，紧紧扣住他的拳头，直视他道：“这是朝廷颁的阴路过门令，一旦揭榜入试，生死自理，徐达自认无才，但也是有满腔热血……”她又咯咯迟疑道：“主若无能，底下的人是辛苦些，也许大公子有心投靠徐回……但徐回自幼与奇人异士相处，想来是没有多余的空位……”
徐达直觉越过他，以身护住他，手腕一挡，微地刺痛。来人带匕首！
醉心楼靠姑娘们的二楼窗子打开了，有人懒懒坐在窗边看着下头。
“这里头没有什么徐二小姐。再来一次，我就告诉嬷嬷，让她将你赶出去。”那门轻轻掩上，有个高瘦人影来到桌前，放下食盘。
她眨眨眼。有点可惜了……
那这人也该是长得不错才是，她想象着。
他再看向坐在姑娘门后一间窗台上的北塘王爷，北塘王爷也正目送着徐达。那温于意沉浸在温柔乡一夜，却不见一丝一毫疲惫。
徐达闻言，足下仍是不停，出了醉心楼，正想徒步先回小宅，忽而看见街头有人策马逼近。
“……徐达……”
她要抽起同心结，却感觉他的手掌动了动，似要握住它，但临时又任她动作。
不知他说的别伤，是指谁伤谁？但后面那一句她听懂了，对方匕首停在她脖子前，她动弹不得，却也没有让开的迹象。
“……她有可用之处。今晚她意外避开西玄二皇子的计划，可见袁图的话有几分真实，此回大魏必多艰险，如果有个生来平顺的人带在身边，对本王也未尝不是好事……”那声音还是风寒后的沙哑，却已有那个大魏王爷与生俱来的平和语气。
乌大公子没有吭声，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他黑亮亮的眼瞳定住，盯着她这头。
她摊开掌心，上头还有她死死攥住的同心结，她盯着半天，本想将这结拆散，从此不作多余的幻想，但，她终究还是舍不得，把同心结收进腰间暗袋。
“还在我手里呢。”
“乌大公子！”
烛火灭了。
徐达咦了一声，认出骑士是头儿下头的北军士兵。
可是，她不觉得方才那人是在骗她啊……他不是收了同心结吗？还是，黄公子先走了？
她又是一呆。是啊，不试试又怎么知道乌桐生接不接受她的好意呢？她是被拒绝到吓怕了，所以很早以前就懂得察言观色来决定自己下一步……她摸到腰间暗袋里的同心结。
她一怔。
她正欲离去，听见鸨母咕哝：“今天不知怎么了？街上军兵不少啊……”
他微微一笑，摸到汤匙，慢慢吃着。“你这话，挺像我娘会说的。”
“嗯。”
那小倌掩不住失望，仍是咄咄逼人地问：“是谁？”
我有比你硬的肩，我有比你宽的怀抱，你愿不愿靠着我……她默默念着，深吸口气，话到齿间又不大好意思。
这一次他沉默更久，才柔声道：“你不上来避一避？”
“二姑娘请问。”
“乌？”他想了想，道：“乌桐生？”
“公子别担心。我没要当你的妻，只是要你陪着我……没要孩子的。我绝不会亏待你。”一顿，她又柔声道：“我在活着的时候，绝不会教其他人再欺你害你，你娘亲保下的命，接着由我保，保到我死为止，你不必有负担，就是……就是尽量看看能不能喜欢我，好不好？”
“秦头儿昨晚意图谋刺三皇子，他最后见的就是你，廷尉怀疑你有共谋之嫌，正要请二皇子下拘捕令！”
快近天明时，她故意让自己半趴在床边睡着。一睡百了，既可天亮看不见床上人的脸，也可让他悄悄地离去，避免两人难堪。
她以手梳了梳长发，随意扎起，才出房门。一大早，整间醉心楼静悄悄的，这时间，楼里的小倌们都睡得熟了吧。
她盘算着自己银子够不够，索性连这叫明月的也赎出去算了。她笑道：“我先去办一件事，你顾着你主子。他说话连连咳着，定是难受得很，明早我想法子去弄几帖补药，补补他身子。”她笑得眼睛都眯了，转向床上的人，真心真意道：“黄公子，你要累了先休息，那求爱曲我回头……咳，等你手下不在了我再唱，我会待你极好极好，你一定不会后悔的。”
那人连眼皮也不眨，抬头望向合拢的床幔。“好，你记得喝药，我回去休息了。”
“你……”她回头看向他，低声问：“你是探子么？”
“嗯？二姑娘有话要说？”
尤其一见他一动也不动，没把同心结当烫手山芋丢到她脸上，她内心狂喜。有机会、有机会！老天待她不薄的，待她不薄的。
明月一打开门，见到笑容满面正要推门而入的徐达。徐达诧异脱口：“你……明月？”
“是……”她想了想，他还在病中，万一这些人去闹他害他就不好，遂改口：“是叫明月的。”
他再道：“可惜红颜薄命，她遭人陷害，拼死留下我一条命，后来……后来……”
她不学武功，因为那种几十年才大成的神奇功夫，必须天天苦练，她哪来的时间苦练，她跟各国皇子学的都是击杀，她发现对方似乎使的是武功时，暗叫声苦，第一时间擒不了此人，她就只能沦为刀下魂了。
“……你……阴间将军？”那声音低低哑哑的，尚有几分不真实感。“就凭你徐达？”
她笑道：“这真不好意思。对了，乌大公子人呢？”
“大公子！我是徐达，这是你的卖身契！”她喜孜孜地自怀里掏出单薄的纸，塞进他手里。
西玄求爱曲被人唱出，拒绝的人少有。她不怎么信自己的运气好到这田地，但，她还是想赌一赌。
她坐在床沿，空出只手轻碰他的额面。“还很难受吗？”
“二小姐真是让咱们这里搞得鸡飞狗跳，差点连一般生意都做不了呢。”鸨母有些抱怨。
“明月？”小倌瞪大眼。那个清清冷冷不卖身的俊秀倌儿？人家愿意么？
每个人都在欺骗她、利用她。
他还烧着她知道，所以唇瓣高温，并不是他心里有热情之故，但已经够她心花朵朵开了，他没有主动回吻，也没有退开，这已是极好的了，极好的了……
“……心里是有的，只怕他不肯受。”
“徐达虽不才，可是，如果有能人相助，成功机会大增。只是大公子因家事所累，须为奴仆，请大公子暂时屈就徐达名下，等到将来建功之日，陛下定会替大公子撤去奴籍。”
充满绝望的面色一滞，他呆呆望着她亮晶晶的美丽眼眸。
原来……到最后……是美梦一场啊。她有些恍惚，忽然想起年幼一些事，许多人事物，一开始她满心欢欣，到后来，都是一场空。
她像个傻子呢，她想着，仍是止不住的傻笑。真心真意哪，她都快忘了被人真心真意对待着是什么感觉了……头儿虽好，但毕竟已有亲密的妻子，何况，她感觉嫂子对她不友善，她实在不愿增加头儿的困扰。
他一笑：“这事大魏人大多都知情，没什么好隐瞒的。后来，有人翻了此案，但又如何呢？大户人家勾心斗角不可能断的，我命时时危矣，所以有机会出来，就出来了……”
也该感谢李容治，让她真正死了心，要不，以后挑上个探子小倌回家，她就对不起西玄了。
“不想说就不要说了。”
她抿抿嘴，想起那个碰触的吻，像头傻笑的猫儿。她正要推开门，装得很无辜进去，先偷偷觑他一眼也好，千万别吓着人家……她忽听得一句：“把烛火灭了吧。”
她静静地捧着碗，嘴角微微笑着，感觉他一口口吃力喝着药。她竟然一点也不讨厌侍候他，她心里叹气，如果他能接受自己多好。
彼端传来好久的沉默，她还在微微发抖，很怕压在他掌心的同心结被使力丢了。
她动作停顿。
“如果今日徐直、徐回及徐达站在你面前，你会选择谁的同心结呢？”
“他呢？”
她傻住，连忙问道：“头儿怎么可能去谋刺三皇子？这其中一定有人嫁祸啊！”莫急莫急，她告诉自己，天大的罪也要跑一跑流程，就算廷尉定罪，也得往上呈报，还有时间。三皇子？太子素来不合，头儿虽倾向太子，但绝不可能干出这种大逆不道的事来。
明月几不可见的皱眉，估量她在外头待了多久。她好奇地探探头，似乎很遗憾没有看到王爷的真貌，应该没有听见先前的对话才是。
她来到房门，注意到门内有微光，她心一跳，本来没有预料这么快见到他的相貌的。
她没察觉他的警觉，苦笑着：“这个人，运气跟我一样差。果然我父亲说的没错，就算我骑马弓射胜过徐直，手下笔墨胜过徐回又如何呢？真正出色之人，总是当机立断，掌握当下机会。公子，朝堂上一夜翻云是常事，可比大户人家的勾心斗角。半年前乌大人因事入狱，一家三十口发配边疆，独生子留京为娼为乞。一世不得回籍平民。这事你听过么？”
徐达连听两次“黄”，猜测他姓黄。这叫明月的，看来也是小倌馆的人，方才端药进来时，想必早就怀疑床上有他人，不动声色的出去，再悄悄返回，此人又有一身好武艺……
其中一间正是小倌门后明月公子的窗子。他略略开了一个缝儿，正巧看见徐达远去的背影。
她闻言，欢喜得要飘上天了。她下了床，眉开眼笑朝那叫明月的人道：“以后你可以放心了，你家主子我保了。”这人真是忠肝义胆的义仆啊，为了护小主人周全，宁愿身陷小倌馆。
亮光烙进她的眼皮里，硬是把她的意识从沉睡里扯了出来。
“这……”
“徐达！”
她一跃上马，使力踢向马腹，直奔出街。
他沉默地往她那方向看去，慢慢地也跟着合眸。
也许他没注意，但自“见面”以来，他没有一句任何贬低她的言词，更没有利用她的迹象。
“若你没有将他放在心上，是断然不会观察到如此细致。我想，若是徐大姑娘，怕是自始至终都不曾注意到这个乞丐；要是徐三姑娘，那就是各人事各人理，还谈什么注意？二姑娘心里有算盘了吗？”